上班路上我对公交站牌说了句你一天天杵在这累不累
就被当成精神病抓进医院。
一进精神病院,我觉得整个人都精神了。
后来,才发现他们都是装的。
可我是真有精神病啊。
1、
牛马最讨厌的周一,清晨。
我背着公文包,双眼无神,左手豆浆右手包子,边啃边朝公交站赶。
转角垃圾桶盖上,一只白色流浪猫在懒洋洋的舔着爪子。
我几乎本能地弯下腰,努力夹着嗓子:喵呜~,
快滚回你的窝里去吧。
要不,一会你就成落汤猫了,桀桀桀……
白猫嫌弃的看了我一眼,跳起来,迈着优雅的猫步,走了。
我啧了一声,学着猫步,扭着屁股,走到公交站台。
看着公交站牌孤零零的,心头一软,抚摸着招牌:风里雨里,你在这里。
一天天的杵在这,累不累呀你桀桀桀……
啪一声,我拍了拍公交站牌的杆子,准备靠一会儿。
公交车还没来呢,不知从哪蹿出俩穿白大褂的神经病,把我双臂反剪在背后,押着我,把我朝一辆停在路边的车里拖。
我的公文包脱手飞出,里面的文件、钥匙、半块长绿毛的面包狼狈地散落一地。
你们干什么!
我又惊又怒,拼命挣扎。
我努力扭头看清袭击者的模样。
映入眼帘的除了两白大褂,就是一张印着鲜红印章、在我眼前晃动的纸片。
市精神卫生中心几个加粗的黑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病人吴枫。
其中一个白大褂的声音平板,像一支冒冷气的老冰棒:
出现显著被害妄想、严重脱离现实、存在不可控的言语及行为紊乱,具有明确自伤及潜在伤人风险。依据《精神卫生法》第三十二条,现依法采取紧急入院观察措施。
他的语速很快,说出一长串话不带歇口气的。
咋没憋死他呢
我自言自语:妄想!脱离现实!
我笑得开心:不就说我是精神病嘛。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么草率的吗
我只是跟小白猫说了句话!和公交站牌打了个招呼,你们就确定我生病了。
我感叹道:你们才是精神病吧
放开我,我就不和你们计较。赶紧的,我还得上班呢。
典型的否认症状,伴有明显激越情绪。
另一个白大褂补充道,同时手上更加用力钳制着我。
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橡胶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猛地灌入鼻腔,呛得我一阵眩晕。
世界在我眼前剧烈地摇晃、扭曲、碎裂。
我被粗暴地塞进一辆印有精神卫生中心字样的白色面包车后座。
车门嘭地一声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引擎开始启动,车身震动起来。
车轮快速转动,将熟悉的高楼、广告牌、拥堵的车流,以及我仅存的一丝微弱的正常生活的幻影,都无情地抛在了身后。
车内味道极其难闻。
混合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和长久不开窗通风的臭味。
我被夹在两个白大褂中间,身体因刚才的恐惧和挣扎微微颤抖。
我试图开口,喉咙干涩灼痛,只能发出难听的嗬嗬声。
安静点,病人!
白大褂低喝一声,眼神锐利,脸上满是不耐烦。
我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声音都噎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下。
2、
车门拉开,一股更浓烈纯粹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眼前是一座造型方正、灰白色外墙的巨大建筑。
高耸的围墙上缠绕闪烁着寒光的铁丝网,四周有巡防的保安。
大铁门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长长的走廊。
走!
白大褂猛的推了我一把。
我踉跄着被带入走廊。
头顶的日光灯光线惨白,毫无温度。
墙壁、地面和每一个移动的影子都照得纤毫毕现,透着一股冰冷的感觉。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妈的,难道这帮混球用消毒水洗澡
我心里隐隐激动起来。
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空洞、单调。
令人心悸的感觉,让人着迷。
偶尔有穿着浅蓝色条纹病号服的身影,从旁边紧闭的房门后一闪而过。
眼神空洞,就像能走动的玩偶。
看着挺渗人。
我被推进一个惨白的小房间。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后面,镜片后的目光锐利。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厚厚的表格。
吴枫医生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得像在念说明书。
是!我是吴枫!医生,这是个天大的误会!我……
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切地向前一步。
年龄医生打断我,钢笔悬停在纸上。
三十!医生,你听我说,我就是上班路上跟一只流浪猫……
职业
程序员。搞前端的。医生,我真的非常正常!我……
嗯。医生在表格上划拉着,自述有幻听(与动物对话),被害妄想(坚信被非法拘禁),现实检验能力受损(对自身处境判断错误),伴有明显激越和言语紊乱。他像是在给一台故障机器贴标签。
我没有!那是诬陷!是那只猫……
我急得额头青筋暴起,声音因激动而再次拔高。
医生终于抬眼,透过镜片审视着我因愤怒扭曲的脸,几秒钟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初步诊断:急性短暂性精神病性障碍,伴现实解体体验。建议一级护理,隔离观察,完善相关检查。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章,咚的一声,重重盖在表格的空白处。
那声音如同丧钟,敲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不——!
我绝望的吼叫起来,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3、
两个早等在门口的男护工,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我。
他们的动作熟练,力气很大。
我垂着头,没有反抗。
在那枚鲜红的印章下,我深知,反抗也没有用。
我被粗暴地剥去了西装、衬衫、皮带、皮鞋,换上了一套粗糙的,散发着消毒水和漂白粉混合气味的浅蓝色条纹病号服。
布料摩擦着皮肤,让我极度不爽。
接着,我被推进了一个狭窄的单人房间。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闭,上锁。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焊死在地上的铁架床,一个同样固定在地面上的小桌板,一个不锈钢蹲便器。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发着刺眼的光。
白色墙壁不知被多少人蹭过、划过,留下深浅不一的污。
还有几道用指甲或不明硬物刻出的、意义不明的划痕。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陈腐的、属于囚禁本身的气味。
我背靠着冰冷的铁门,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用力掐着胳膊,指甲深陷皮肉,清晰的痛感传来。
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我喃喃自语,声音颤抖。
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
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时间在狭小的禁闭室里失去了意义。
忙碌的生活一下子闲下来,让我无所适从。
我尝试过拍门呼喊,回应我的只有远处传来的嚎叫或笑声,还有护工巡逻时规律的脚步声。
每一次脚步声靠近又远离,都像是在我紧绷的神经上用力拨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半天,沉重的铁门终于哐啷一声被打开。
一个同样穿着条纹病号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他手里端着一个不锈钢餐盘,上面放着一碗颜色可疑的糊状物和半个馒头。
男人剃着板寸,眼神有些呆滞,动作略显迟缓。
新来的吃饭。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没什么情绪。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如同濒死之人看到一丝微光:大哥!大哥!我不是精神病!我是被冤枉抓进来的!求你帮帮我,帮我找医生解释一下!或者帮我打个电话……
我语速飞快,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扑到门口。
端饭的男人被我突然的激动吓了一跳,端着餐盘的手一抖,碗里的糊糊晃了晃。
他后退半步,眼神里的呆滞迅速被一种警惕和疏离取代,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那眼神像是在看某种危险的、不可预测的物体。
哦,他慢吞吞地应了一声,把餐盘放在门边的地上,知道了。妄想型。新来的都这样。
他指了指地上的食物,迅速退后,赶紧吃,一会儿收。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
我靠,你特么的倒是回来啊……
铁门再次被关上,落锁。
把我的怒吼声隔绝在内。
我看着地上散发古怪气味的糊糊和干硬的馒头,胃里一阵翻滚。
狗都不吃这玩意。
我靠着门滑坐在地上,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再次将我攫住。
连这里的病友都认定我是个疯子。
我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在这个荒谬的地方腐烂掉
4、
禁闭观察持续了整整两天。
这两天里,我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最黑暗的时光。
我被迫服用一些味道古怪的药片。
接受各种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检查。
面对医生程式化的询问和记录,我一遍遍地申诉:我不是精神病!
我的人生信条:贫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不婚不育保平安!
石叽娘娘说:我是那么容易打败的吗
人心的成见是一座大山!
用尽所有我能想到的、证明自己神志清醒的词汇。
结果呢
李医生平静的注视着我,笔尖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病历上不断增加的新症状描述——
申诉内容偏执、逻辑链条跳跃、情感反应不协调。
我特么到底哪里不协调了啊
第三天上午,当我再次被带进问诊室时,李医生推了推眼镜,翻看着厚厚一叠记录,终于宣布:
吴枫,经过初步观察和评估,你的急性发作期症状有所缓解,但仍有明显的现实检验障碍。
考虑到你暂时没有表现出攻击性,可以解除一级隔离,转入普通病区进行康复治疗。这是为了你好,希望你积极配合。
普通病区康复治疗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意味着我暂时被定性了。
堂堂正正的从这里走出去的几率,几乎不存在。
5、
我被一个年轻护工领着,穿过几条更加漫长、嘈杂的走廊。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淡了些。
更浓重的人体气味、食物气味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着压抑和狂躁的氛围,糅合在一起。
两旁的病房门有的紧闭,有的敞开着。
可以看到里面或坐或躺的病人,穿着同样的蓝白条纹衣服,像一群人偶。
有人对着墙壁念念有词,有人目光呆滞地望天,有人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护工在一扇敞开的、编号为C-6的病房门前停下。
进去吧,你的床位靠窗。他指了指里面,语气公事公办。
我深吸一口气,迈进了病房。
来都来了,不是么
病房不大,放着四张铁架床。
靠窗的位置空着,应该就是我的。
另外两张床上有人。
靠门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身形瘦小的老头。
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好像做噩梦了。
另一张床靠近墙角的暖气片旁,蹲着一个胖乎乎、二十七八岁的青年。
他背对着门口,身体微微前倾。
双臂以一种僵硬的、近乎九十度的直角向后张开。
手掌张开,掌心朝外,指尖微微颤动,整个人像一只……努力伸展开翅膀的鸟,或者,一个信号接收器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的床位,尽量不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那个蹲在墙角的青年猛地转过头!
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我,仿佛在进行某种身份验证。
随后,刻意压低的声音急促地说道:新节点接入!注意!注意!信号拥堵!信道1延迟高达178ms!信道2…信道2丢包率…丢包率……嗞啦……
他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类似电流干扰的杂音,脸上的肌肉随之扭曲了一下,仿佛信号受到了强烈干扰。
我僵在原地,嘴巴微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什么新型行为艺术
还是某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发病状态
那青年似乎完成了诊断,表情放松下来。
对着我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八颗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欢迎接入本区域WiFi
6热点!用户名:802.11ax_Router_Master。初始密码:password。5GHz频段优先,穿墙性能优秀,保证您流畅冲浪!
他语气热情洋溢,眼神闪闪发光。
但那僵硬的姿势和古怪的言辞,只让我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我……我喉咙发干,下意识地想解释自己不需要联网。
嘘——!青年突然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神情再次变得异常严肃,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病房门口,2.4GHz干扰源接近!是隔壁的蓝牙音箱!它在非法占用公共信道!请求降噪!请求降噪!
他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用手掌捂住自己的耳朵,身体微微抖动,仿佛真的在抵御无形的信号干扰。
我彻底石化。
默默地、极其缓慢地移动到自己的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铁架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我不敢再看那个路由器,目光转向窗外。
窗外是同样高耸的铁丝网围墙,以及围墙外一角灰蒙蒙的天空。
这个世界,真的疯了
还是说,其实我也是个疯子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浮现在脑海。
6、
午饭时间,我端着不锈钢餐盘,跟着沉默的病友们走向食堂。
食堂很大。
长条餐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各自埋头大吃。
我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没什么胃口地搅动着碗里那坨糊状物。
看着实在恶心,像消化不良后的呕吐物。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在我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嘿,新来的
我抬头。
对面是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
头发乱糟糟的像鸟窝,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光。
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太合身的病号服,袖口挽起好几道。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不想多谈。
感觉怎么样适应这鬼地方了吗
鸟窝头男人却显得很有谈兴。
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我观察你好一会儿了。从你进C-6开始。
我心里一紧,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别紧张,哥们。
鸟窝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齿,自我介绍一下,他们都叫我‘黑客’,你也可以这么叫。当然,这只是个代号,一个便于理解的‘皮肤’。
他神秘兮兮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听着,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你必须认清现实——这里,外面,所有的一切,
他用手指飞快地画了个圈,把整个食堂甚至整个世界都囊括进去,都是个巨大的、运行在老旧服务器上的虚拟程序!漏洞百出!全是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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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黑客对我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继续狂热地低语:证据到处都是!比如这该死的糊糊,
他用勺子嫌弃地戳了戳自己碗里的东西,纹理加载错误!永远是这个鬼样子,肯定是贴图资源缺失或者渲染引擎太烂!还有那个‘路由器’,
他朝C-6的方向努了努嘴,典型的NPC行为树逻辑错误!卡在‘信号发射’循环里了!最离谱的是那个,
他指向不远处一个正在用勺子反复敲击餐盘边缘、发出有节奏噪音的老头,看见没‘循环冗余校验’失败!数据流卡住了!典型的I/O阻塞!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感觉自己的CPU也要过载了。
我努力试图理解对方的话。
但那些术语和眼前荒谬的现实搅合在一起,只让我更加混乱。
黑客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几乎要飞到我脸上:所以,新来的,告诉我,
他身体前倾,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死死盯住我,你有没有感觉……自己卡Bug了比如,突然掉帧穿模或者任务日志一片空白内存溢出
我……我……我张口结舌,感觉自己的语言模块也濒临崩溃。
我只想逃离这个疯子。
嘿!新节点!‘黑客’!
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那个路由器。
他端着自己的餐盘,关节僵硬的挪了过来,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
他努力保持着背部的挺直,坐下时双臂还象征性地向后伸展了一下。
午餐时间,高峰流量!注意网络负载均衡!
他对着我和黑客一本正经地宣布。
哦,伟大的802.11ax大师,
黑客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回应道,请问您能处理隔壁那个‘蓝牙音箱’的非法干扰吗它让我的Ping值飙升到了外太空!
他指了指那个敲盘子的老头。
路由器立刻皱起眉头,神情严肃地侧耳倾听了几秒,仿佛真的在分析频谱。
侦测到窄带干扰!非标准协议!威胁等级:低。启动自适应跳频……正在优化信道分配……
他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桌面上像敲键盘一样快速点动了几下,好了!干扰源已被有效规避!您现在可以流畅访问‘午餐内容分发网络’了!
他得意地宣布,然后拿起勺子,舀碗里的糊糊,几口吃完碗中的糊糊。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沉浸在自己专业领域里的病友,一个强烈的荒诞感涌上心头:这两人,是什么品种的牛马
我低下头,将一勺糊糊塞进嘴里,呕,真难吃。
我感觉自己才是那个掉进了巨大Bug里的人。
一个被错误代码困在疯狂服务器里的孤独数据包。
7、
日子在市精神卫生中心这座巨大的白色迷宫里,悄然流淌。
我渐渐熟悉了这里的节奏:定时起床、定时吃药、定时放风、定时面对李医生那程式化的审视。
我学会了沉默。
学会了在路由器发射信号时尽量贴着墙根走。
学会了在黑客凑过来讨论世界底层代码漏洞时含糊地点头或摇头。
我唯一的慰藉,是那个靠门床位、名叫老吴的沉默老头。
老吴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或者对着墙壁上一块水渍发呆。
偶尔,当我被路由器的信号干扰理论或者黑客的Bug世界论折磨得快要崩溃时,老吴会递过来半块藏起来的、不那么硬的小饼干,或者温和的看我一眼,眼神里藏着一丝理解。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成了我紧紧抓住的、证明自己尚未完全沉沦的浮木。
这天下午,我被允许在公共活动室待一会儿。
活动室里人不多,几个病友在下用纸团捏成的跳棋,一个中年女人在对着窗户玻璃反复梳理自己并不存在的长发。
角落里,黑客正激动地对着墙壁指指点点,似乎在和一个看不见的管理员争论着什么。
我缩在一张远离人群的旧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封面破烂的杂志,心不在焉地翻着。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公司里堆积如山的需求文档,一会儿是房东催缴房租的短信。
一会儿是股票账户里那点可怜巴巴、最近还跌跌不休的积蓄。
想到股票,一股烦躁涌上心头。
我合上杂志,低声嘟囔了一句:妈的,这操蛋的日子,像老子的股票账户一样,绿油油的,跌吧,跌死算了,最好明天就熔断!大家一起玩完!
发泄完情绪,我继续对着杂志上模糊不清的图片发呆。
活动室里依旧嘈杂。黑客还在和墙壁吵架。
路由器则不知何时挪到了活动室另一个墙角,正对着窗外努力增强穿墙信号。
下跳棋的人为了一个纸团棋子争执起来。梳头的女人动作变得狂乱。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这句无心的诅咒。
8、
第二天清晨,我在刺耳的起床铃中醒来,头痛欲裂。
昨晚那些小白片的副作用。
昏昏沉沉地跟着人流去洗漱,去食堂。
食堂里和往常一样沉闷,病友们沉默的吃着早餐。
墙壁上又脏又破的液晶电视,里面穿着正装的主持人表情凝重,语速飞快。
今天播放的不是健康讲座哎。
我端着餐盘坐下,没在意电视在说什么。
直到黑客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餐盘哐当响。
我操!熔断了!真他妈熔断了!
他指着电视屏幕,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带着一种看吧我就说这世界是假的的狂喜。
我被他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看向电视屏幕。
只见屏幕下方滚动着刺眼的红色字幕:
【突发】受多重利空因素叠加冲击,A股市场开盘暴跌,触发罕见熔断机制!沪深300指数跌幅超过7%,暂停交易15分钟!市场恐慌情绪蔓延……
熔断!真的熔断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我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餐盘上,糊状的粥溅了几滴出来,落在粗糙的条纹裤子上。
我张着嘴,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不断滚动的、触目惊心的红色大字,仿佛不认识那些字一样。
昨天,我那句无心的诅咒……
跌死算了……最好明天就熔断……
一句在绝望和烦躁中随口喷出的、毫无逻辑、纯粹发泄情绪的话。
竟然,应验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我头皮发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荒谬!这比路由器宣称自己是WiFi6、比黑客坚称世界是虚拟程序还要荒谬一万倍!
这绝不可能!
一定是巧合!
绝对是该死的、百万分之一的巧合!
内心的惊涛骇浪还未平息,食堂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以李院长为首,我的主治医生在内的好几位白大褂,在一群护工的簇拥下,神色激动地快步走了进来!
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脸色惨白、呆若木鸡的我!
整个食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病友,无论是发呆的、吃饭的、自言自语的,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连角落里的路由器都暂时停止了信号发射,困惑地转动着脑袋。
李院长,那个平时总是板着脸、极具威严的老头,此刻脸上竟泛起一种近乎狂热的红晕!
他几步冲到我面前,双手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声音因为亢奋而有些颤抖:
吴枫!吴枫同志!奇迹!这是医学史上的奇迹啊!
他转头,对着身后同样激动不已的李大夫和其他白大褂,声音洪亮地宣布:确认了!信息源绝对可靠!就在昨天下午!就在这个活动室里!
我们的病人吴枫,在无意识状态下,清晰无误地预言了今天上午的股市熔断!时间点、事件性质,完全吻合!分毫不差!
他转回头,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百年不遇!不,是千年难寻!你这不是病!这是极其罕见的、尚未被现代医学完全认知的——预言能力!
是潜意识的极致爆发!是人类大脑未知领域的璀璨明珠!
我们‘市精神卫生中心’……不,是整个人类精神科学领域,都将因你而改写!
院长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死寂的食堂里炸开,余音嗡嗡作响。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院长因激动而扭曲放大的脸,周围白大褂们热切、探究、带着一丝敬畏的目光,病友们呆滞或茫然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旋转起来,构成一幅无比荒诞的图景。
预言能力改写医学史我昨天那句跌死算了
简直太荒谬了!
到底我是疯子,还是他们是疯子
我想笑,想疯狂大笑,想指着院长的鼻子骂他是个老疯子!
但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有身体在微微颤抖。
快!立刻给吴枫同志安排最高规格的观察护理!
李院长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
启动一级预案!成立专门的研究小组!
24小时不间断监测他的脑电波活动、语言模式、微表情……
任何一丝波动都不能放过!这将是人类窥探‘未来’窗口的绝佳机会!
我像一尊木偶,被两个强壮的护工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
我被簇拥着离开食堂,身后留下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
我能感觉到黑客灼热的、仿佛找到世界核心Bug的兴奋眼神,也能感觉到路由器努力调整姿势试图增强先知节点信号的动静。
我被请回了C-6病房,待遇已然天差地别。
冰冷的铁架床不见了,室内是一张铺着崭新、柔软被褥的舒适单人床。
房间里多了一套小桌椅,一个带锁的小柜子。
窗台上摆上了一小盆绿萝。
李院长亲自带着几个医生围在我床边,眼神热切得如同在看一座金矿。
吴枫同志,李院长搓着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放松,放松。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嗯……灵感或者预感关于未来的任何片段都可以!
任何方向!股票天气国际形势哪怕……明天食堂吃什么
他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
我瘫坐在新床上,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句跌死算了在疯狂回响。
我看着眼前这群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又狂热的人,看着他们手中随时准备记录的纸笔和录音设备,一股巨大的反胃感涌了上来。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我……我想拉屎。
这是我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最真实、也最不预言的需求。
李院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展开,带着一种先知行为必有深意的理解:哦!生理需求!很正常!这也是重要的观察指标!快去!小王,你陪吴枫同志去卫生间!注意记录……呃,相关细节!
他立刻指派了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
我在实习医生小王亦步亦趋、拿着小本本随时准备记录的陪同下,完成了这次极其不自在的预言家如厕。
当我回到病房时,门口已经排起了小队!
打头的居然是路由器!
他努力维持着信号发射的姿势,眼神里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急切:先知!伟大的先知节点!请问……请问今天下午放风时间,东墙角的信号强度能达到满格吗我需要优化覆盖范围!
他身后的黑客则探出脑袋,急吼吼地问:先知!下一个重大系统漏洞会在哪里爆发是金融系统还是能源网络给点提示啊!我好提前写补丁!
再后面,还有几个平时眼熟或不眼熟的病友,脸上都带着希冀、好奇或惶恐的表情。
先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先知,明天会下雨吗
先知,我的咪咪还能找回来吗
……
我看着门口这群病友,再回头看看房间里那群白大褂,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我猛地后退一步,嘭地一声关上了病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
疯了!都疯了!
这个世界彻底疯了!
或者……真正疯了的,只有我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成了市精神卫生中心的绝对核心。
我的病友们都搬出了C-6病房。
C-6病房,成了我的特护观察室。
现在有独立的卫生间,有电视,还有一台不能联网的老式电脑。
只是,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门口24小时轮班的护工,每天定时查房,并孜孜不倦诱导我预言的李院长和研究小组,让我感觉自己像满山猴子我腚最红的那只猴子。
吴枫同志,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做什么……特别的梦比如,关于期货市场的
李院长每天清晨准时出现,笑容可掬,眼神却像探照灯。
吴枫,试着放松,放空大脑,让那些未来的‘碎片’自然浮现……
李大夫拿着笔记本,循循善诱。
先知!先知!昨天的彩票号码您再想想就差一点啊!
这是试图扒在观察室门口、被护工驱赶的某个病友。
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
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不敢再乱说话。
生怕自己随口一句抱怨明天食堂的肉包子是馊的,结果就真的引发一场食物中毒。
我变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闪,神经质般地检查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试过装疯。
学路由器发射信号,模仿黑客大喊发现漏洞。
结果换来李院长更兴奋的记录:看!适应性伪装!这是先知能力自我保护机制在启动!多么精妙的进化!
9、
唯一的喘息之机,是每天傍晚的放风时间。
铁丝网圈出的天井里,夕阳给冰冷的围墙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
病友们三三两两地走动或呆坐。
路由器通常在东南角努力优化信号覆盖。
黑客则热衷于寻找围墙的物理边界Bug,试图证明世界是虚拟的。
这天放风,我像往常一样,找了个远离人群的角落。
背靠着冰冷的铁丝网坐下,疲惫地闭上眼睛,试图屏蔽周遭的一切。
阳光透过铁丝网,在我脸上投下细碎的、晃动的光斑。
小伙子,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我睁开眼。
是老吴,曾经C-6病房里最沉默的室友。
他不知何时挪到了这个角落,挨着我坐下。
手里捏着一小块捡来的、相对光滑的鹅卵石,像盘串一样,来回盘着。
老吴没有看我,浑浊的眼睛望着天井对面被夕阳染红的围墙,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风吹散:别信他们那一套。
他顿了顿,这地方,邪性。待久了,好人也能熬疯。想出去,得靠自己。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这么多天来,我听到的唯一一句指向逃离、指向清醒的话!
我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大动作。
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扫视着远处巡逻的护工,然后同样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希冀:老吴叔……你……你也觉得他们不对劲
老吴依旧望着前方,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握着鹅卵石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更轻、几乎成了气声的音量说:东头……工具房后面……铁丝网……锈得厉害……墙根下……草很深……
他说得很慢,很模糊,像是梦呓,又像是一种极其隐晦的指引。
说完,他不再看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专注地摩挲着他那块光滑的石头。
工具房锈蚀的铁丝网深草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冲击着耳膜。
我强迫自己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瞬间燃起的、近乎疯狂的希望之光。
老吴的话,在这深渊里,给了我一丝天光!
接下来的几天,我表面上更加配合研究。
当李院长满怀期待地询问灵感时,我会装模作样地皱眉沉思片刻,然后给出一些模棱两可、绝不可能验证的废话。
南方有水汽在聚集。
金融市场短暂会有波动。
看得出来,李院长有点失望,不过他依旧记录下来,认为这是预言能力的不稳定性和碎片化特征。
暗地里,我利用每一个可能的机会,仔细观察。
放风时,我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有目的扫过天井的每一个角落。
我注意到,天井的东侧,确实有一个堆放清洁工具和废旧杂物的低矮平房。
工具房的后墙,紧贴着外围高耸的、缠绕着铁丝网的围墙。
由于位置偏僻,又背阴潮湿,那一带的铁丝网锈蚀得格外严重。
暗红色的铁锈大片剥落,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扭曲断裂的铁丝。
墙根下,野草长得异常茂密,有半人高,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形成一片天然的视觉屏障。
更关键的是,我发现,每天下午五点左右,是护工换班和食堂开始准备晚餐的时间。
这个时间段,天井的看守会相对松懈,巡逻的护工会减少,注意力也容易被换班交接和食堂的动静分散。
尤其是工具房那个位置,处于一个视觉死角,从主楼和常规巡逻路线看过去,很容易被工具房本身遮挡。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计划,在我心中逐渐成型。
10、
我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一个阴沉的、最好是阴雨蒙蒙的黄昏。
这样的天气能见度低,雨水也能掩盖一些声音。
细雨会让那些本就懈怠的护工更倾向于待在室内。
我像最耐心的猎人,蛰伏着,观察着,计算着。
每一次放风,我都默默丈量着从自己习惯待的角落到工具房后墙的距离,在脑海中反复演练着冲刺、下蹲、钻入草丛、破坏铁丝网的动作序列。
我甚至偷偷藏起了食堂发酸奶时配的小塑料勺——虽然脆弱,但反复用力戳刺锈蚀的铁丝网脆弱点,或许能撬开一个口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根被绷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我既要应付无休止的研究和崇拜,又要压抑内心翻腾的逃跑冲动,精神高度紧张,几乎夜不能寐。
每次看到李院长那张热切的脸,我都得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一拳挥上去的冲动。
终于,在我被关进来的第三十一天下午,天公作美。
细密冰冷的雨丝无声飘落,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冷之中。
放风时间到了。
护工们果然比平时更不耐烦,催促着病友们快点进入天井。
他们自己大多缩在能避雨的走廊入口处闲聊,抱怨着这鬼天气。
我裹紧了自己单薄的病号服,混杂在人群中走进湿漉漉的天井。
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带来一阵寒意,却让我高度紧张的神经稍微冷却了一些。
我像往常一样,慢慢地、漫无目的地踱向自己习惯的那个角落,目光却像雷达一样锁定着东侧的工具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
我偷偷瞄了一眼走廊入口,两个护工正凑在一起点烟,另一个在低头看手机。
巡逻的那个高大护工,刚刚绕着天井走完半圈,此刻正背对着工具房方向,慢悠悠地朝另一边踱去。
就是现在!
11、
积蓄已久的力量瞬间爆发!
我像一头发现猎物的豹子,猛地从角落弹射而出!
我不再顾忌溅起的泥水,不再掩饰自己的动作,压低身体,爆发出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工具房后面那片茂密的草丛亡命狂奔!
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却无法浇灭我心中熊熊燃烧的求生之火。
脚下湿滑的泥地几次让我趔趄,但我都凭借一股蛮力强行稳住,速度丝毫不减!
站住!C-6的吴枫!站住!
身后,护工惊怒交加的吼声如同炸雷般响起,紧接着是尖锐刺耳的哨音!
脚步声和呼喊声瞬间从多个方向传来!
我充耳不闻!
我的眼中只有那片越来越近的、在风雨中剧烈摇摆的深草!
工具房破旧的后墙在眼前飞速放大!
我一个急转弯,身体贴着冰冷的砖墙滑入墙角,毫不犹豫地扑进了那片半人高的、湿漉漉的草丛!
草丛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腐烂植物的气息。
我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拨开纠缠的草茎,朝着记忆中最锈蚀的那片铁丝网底部钻去!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我的裤腿,荆棘划破了我的手臂和脸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但我全然不顾!
到了!
眼前正是我观察过无数次的那片区域!
暗红色的铁锈像溃烂的疮疤,几根铁丝已经彻底断裂,扭曲地支棱着,露出一个碗口大小的不规则孔洞!
周围的铁丝也锈蚀得如同朽木!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我颤抖着从湿透的病号服口袋里掏出那把藏匿多日、几乎被捂热的小塑料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戳向孔洞边缘一根明显锈蚀变细的铁丝!
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塑料勺柄应声而断!
妈的!
我目眦欲裂,绝望和疯狂瞬间攫住了我!
我丢开断柄,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死死抓住那几根锈蚀的铁丝,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外撕扯!
粗糙的铁锈深深嵌入我的掌心,鲜血混着雨水和污泥涌出,但我感觉不到疼痛!
嘎吱……嘣!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声接连响起!
在我的蛮力撕扯下,又有几根脆弱的铁丝应声而断!
那个孔洞被硬生生撕开、扩大!一个勉强能容我瘦削身体钻过的豁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在那边!工具房后面!快!
护工的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雨幕,胡乱地扫射过来!
我眼中闪过一丝野兽般的狂喜!
我毫不犹豫,立刻趴下身体,像泥鳅一样,将沾满污泥和鲜血的上半身猛地朝那个豁口钻去!
冰冷的铁丝断口刮擦着我的后背,撕裂了单薄的病号服,带来火辣辣的痛感,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离开这个地狱!
噗通!
我的身体猛地一轻,彻底钻过了豁口,重重地摔倒在围墙外的泥泞草地上!
自由我来啦!
冰冷的、带着泥土腥味和青草气息的空气猛地灌入我的肺腑!
围墙内护工气急败坏的吼叫和手电光柱,瞬间被那堵高墙隔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成功了!我真的逃出来了!
12、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席卷全身,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疼痛!
我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污泥,咧开嘴,想要放声大笑!我做到了!
我战胜了这群疯子!
就在我回头的刹那,那几乎要冲出喉咙的笑声,被硬生生冻住了。
围墙内,那片我刚刚钻出的草丛边缘,并没有预想中护工们气急败坏、试图攀爬或叫骂的场景。
那里站着一个人。
李院长。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静静地站在冰冷的雨幕中,身上那件笔挺的白大褂一尘不染。
他就站在那里,隔着那道被我撕开的铁丝网豁口,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惊讶或者被愚弄的表情。
相反,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满意、近乎玩味的微笑。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带着一种欣赏猎物最后挣扎的从容,又像是一个导演,看着演员完美演绎了剧本的高潮部分。
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着我的主治李大夫、几个护工,甚至……还有路由器和黑客!
他们全都静静地站着,沉默地看着围墙外如同泥猴般的我。
路由器依旧保持着微微张开手臂的姿势,脸上是一种古怪的平静。
黑客双手插在病号服口袋里,鸟窝头被雨水打湿,眼神也不再是那种发现世界Bug的狂热,而是带着一丝……了然和同情
没有追赶,没有呵斥,没有试图翻墙。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凝视。
我脸上的狂喜瞬间褪尽,血色唰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比围墙内更冰冷、更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冰针,狠狠扎进我的脊椎,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为什么没有人追出来
为什么李院长在笑
为什么,他们都在这里
像是,像是在等着我
等着我完成这场表演
我僵硬地站在冰冷的雨水中,泥浆顺着裤腿往下淌,后背被铁丝刮破的伤口在冷雨中火辣辣地疼。
我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围墙内,李院长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他微微抬起手,制止了身后似乎想有所动作的护工。
然后,他向前走了一步,更靠近那个被我撕开的、狰狞的铁丝网豁口。
雨水敲打着他的黑伞,发出单调的啪啪声。
精彩,李院长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清晰、平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赏,如同点评一场成功的舞台剧。
非常精彩,吴枫先生。
从发现‘漏洞’,到耐心等待时机,再到刚才那一连串爆发力十足的冲刺、钻爬……
爆发力、观察力、忍耐力、执行力,堪称完美。
尤其是最后徒手撕裂铁丝网那一下,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他叫我吴枫先生
不是病人吴枫
而且,他全知道
他知道老吴的暗示
知道我观察工具房
知道我在等雨天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你……你们……
我的声音嘶哑破碎: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才是疯子!一群疯子!变态!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终于冲破了我的理智。
我指着围墙内的众人,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
面对我的崩溃指控,李院长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显得更加从容。
他微微侧过头,对身旁的李大夫做了个手势。
李大夫立刻上前一步,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平板电脑,手指快速划动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围墙外的我。
屏幕的冷光在雨夜中格外刺眼。
屏幕上显示的,赫然是我非常熟悉的界面——我个人的股票交易账户!
但此刻,账户状态栏上,清晰地标注着两个鲜红的大字:**冻结**!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吴枫先生,李院长的声音再次响起,恭喜您,以远超预期的卓越表现,通过了我们‘阈限迷宫’项目的最终压力测试。
他微微停顿,然后才继续说道:
自我介绍一下,我并非什么精神病院院长。我是‘阈限现实(Liminal
Realities)’公司的首席设计师,李修远。
我们公司致力于开发世界上最顶尖、最沉浸式的实境体验项目。
而您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从那只流浪猫开始,到‘路由器’先生、‘黑客’先生、老吴叔……包括这所‘医院’里的每一位‘病友’和‘工作人员’,都是我们为您量身打造的、独一无二的‘精神病院沉浸式逃生剧本’。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得我头晕目眩,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扭曲!
剧本
量身打造
逃生游戏
不可能……
我失神地喃喃自语,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那只猫……股票熔断……老吴……
我混乱的思绪试图抓住任何一根能证明对方在说谎的稻草。
那只白猫是我们投放的‘初始触发器’,
李修远微笑着解释,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它的项圈里集成了微型定向声波发射器,能确保只有您听到那句‘提示’。至于股市熔断
他耸耸肩,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您以为全球金融市场,是那么容易被一句话撼动的吗
那不过是我们在您‘预言’之后,立刻启动的一个小范围、高仿真的金融沙盘推演程序,通过特定渠道让您‘恰好’看到‘结果’罢了。同步性,是制造‘神启’幻觉最有效的催化剂。
至于老吴……
他看了一眼身后沉默的老者,吴工是我们资深的场景引导师,最擅长在关键时刻给予‘绝望者’一丝恰到好处的希望之光。
我如遭雷击!
所有支撑我预言信念的证据,所有引导我逃离的线索,此刻都变成了精心设计的道具和台词!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彻底扒光的小丑,所有的挣扎、恐惧、希望、狂喜,都在对方的剧本里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为什么……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屈辱感和被玩弄的愤怒几乎将他撕裂,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
李明远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狂热与商业考量的锐利目光,因为我们需要最真实的反应,吴枫先生!
我们需要测试人类在极端荒诞、高压和持续性认知颠覆的环境下,其求生本能、思维逻辑、意志韧性所能达到的极限!
普通的测试者不行!
只有像您这样,本身处于巨大现实压力下的个体,被突然投入一个彻底颠覆认知的‘精神病院’情境,才能激发出最本真、最极致的反应!
您的表现,远超我们的预期!您那声‘跌死算了’所引发的后续连锁反应,简直是我们剧本之外的神来之笔!
他越说越兴奋:您的‘预言’能力,虽然是个意外,但它完美地测试了其他‘演员’面对突发‘神迹’时的群体反应模式!
您策划并成功执行的这次‘越狱’,更是将整个测试推向了无可比拟的高潮!
它证明了我们场景构建的压迫感、引导线索的隐蔽性和最终‘逃生出口’设计的合理性!价值连城的数据啊!
李明远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重新挂上那副商业化的优雅笑容,对着围墙外泥塑木雕般的我,微微鞠了一躬,如同谢幕:
所以,吴枫先生,现在我正式代表‘阈限现实’公司,向您发出最诚挚的邀请。
我们正在筹备一个划时代的项目——‘阿卡姆边缘:精神病院终极沉浸式逃生体验’。
我们需要您这样拥有‘切身体验’和‘非凡表现’的天才,加入我们的核心开发团队,担任首席‘玩家体验顾问’。
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李大夫手中平板电脑上那个依旧显示冻结状态的股票账户界面,声音充满了诱惑:
至于报酬……
李明远的笑容加深,除了业界顶级的薪资和期权,我们将立刻解冻您名下的所有资产,包括这个……让您寝食难安的股票账户。
并且,根据您被‘测试’期间账户产生的实际盈亏……哦,放心,是正向的,我们进行了合理的风险对冲操作。
您将获得一笔非常可观的‘精神损失及数据贡献补偿金’。足够您抹平所有债务,甚至,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不断流淌,混合着我掌心的血污和污泥,滴落在脚下泥泞的草地上。
我站在那里,围墙内李明远充满诱惑力的话语,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解冻账户
补偿金
新的人生
我听着他这些话,心中毫无波澜。
我的目光越过李修远志得意满的脸,越过李大夫手中闪烁着账户冻结红光的屏幕,落在了他身后的人群上。
路由器依旧微微张着手臂。
他脸上那种专业路由器的专注狂热消失了。
眼神空洞,嘴角挂着一丝麻木的弧度。
黑客双手插在湿漉漉的病号服口袋里,鸟窝头耷拉着。
他不再试图寻找世界的Bug,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鞋尖,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的真实。
老吴叔,那个曾递给我半块饼干、在我耳边留下铁丝网锈了这句话的老头,面无表情的望着虚空,手里那块光滑的鹅卵石不见了踪影,只有空握的拳头微微颤抖着。
其他病友和护工们,沉默地矗立在细雨中,像一排排失去了提线的木偶。
脸上残留着未完全褪去、扮演各种症状的痕迹,混合着疲惫和……
虚无。
他们是谁
是和我一样被诱捕进来的测试者
还是李修远公司里的演员
或者是,更早的项目里,未能通关,被永远留在了这个角色躯壳里的失败品
我的目光定格在李修远的脸上。
那张脸上有狂热,有精明,有掌控一切的自信。
唯独没有,一丝一毫对眼前这些人的愧疚、怜悯。
无论是我,还是路由器、黑客、老吴叔,甚至是护工,都只是他宏大项目里可消耗的数据点。
是构成那所谓划时代沉浸式体验的、会呼吸的零件。
一股寒意,从我的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不是逃离疯人院的狂喜,不是得知真相后的愤怒,是一种更深邃、更彻底的……绝望。
我以为自己撕开的是通往自由的铁网,没想到面对是另一个更大、更精致、更具有诱惑的笼子。
一个用金钱、技术、精心编织的谎言,活生生的人性。
打造的,名为沉浸式体验的牢笼。
围墙内,李修远依旧保持着邀请的姿态,笑容温和笃定,确信无人能拒绝他开出的价码。
细雨无声地落在他锃亮的黑伞上,落在那些沉默的演员身上,落在我僵立泥泞中的身体上。
我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最终,我的脚步移动了。
朝着李修远相反的方向。
连我这个疯子都想逃离的地方,能是什么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