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雪化春来柳成凰 > 第一章

夫君偶然救了京城来的郡主,并与她相恋了。
郡主承诺:若能与陈郎结发为夫妻,必将全力助夫君铺就权臣路,待小瑞视如己出。
于是,我的丈夫、婆母,甚至是我的儿子都劝我和离顾全大局。
见我收下和离书后,如释重负。
他们大发慈悲地对我说。
桑柳,你已无娘家人,若无处可去,可继续留在家中。
我不言,安安静静收拾好包袱,拿着郡主给的五十两补偿金离开陈家,前往北境。
后来,他们跪在我面前,求我念及昔日情分。
我反问:是寒冬腊月时逼我和离的情分吗
1、
北境的寒风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脸。
风卷着地上的积雪,打着旋儿往人骨头缝里钻。
我裹紧了身上那件磨得发亮的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回镇子的路上,怀里死死护着刚采到的一把血竭藤。
这玩意儿止血有奇效,军营里的伤兵就指着它救命。
天早就黑透了,墨汁似的浓云压得极低,把最后一点天光也吞没了。
只有远处戍边军营几点昏黄的灯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像垂死之人不甘合上的眼。
这鬼地方,风一年刮两场,一场刮半年。
脚下一滑,差点栽进雪窝里,冰冷的雪沫灌进领口,激得我一哆嗦。
稳住身形,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撕碎。
我下意识地望向更北边,那里埋着战死的将领,听闻里头还有一位将军满门的尸骨。
十二岁时,家中遭逢变故,我与母亲携带为数不多的银两到了一个江南小镇。
幸而我自小学习医术,得以卖草药为生。
母亲郁结于心,日日寡欢,在我成婚后半年便离世。
我的夫君陈文轩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婚后我更加努力地采药供他读书科举,期盼将来的某一天他步入官场,查不白之冤,做一位好官。
原本,一切都按着预期进行,陈文轩也顺利地考中举人。
可在陈文轩偶然救了京中来的郡主后,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郡主看上了陈文轩,并表明了心迹。
自此,我的夫君与我分房而睡,原本时常在邻里面前夸我懂事能干的婆婆对我处处挑剔。
甚至是我的孩子,也躲着我,时时围绕在郡主膝下。
在郡主郑重抛出承诺:若能与陈郎结发为夫妻,必将全力助夫君铺就权臣路,待小瑞视如己出。后。
他们更视我为肉中刺。
桑柳,你是明白人。
婆婆尖利的声音裹着江南湿冷的潮气,猝不及防地钻进耳朵,比冬日的风更刺心。
郡主金枝玉叶,能看上文轩是他的造化。你难道要耽误他一辈子,耽误小瑞的前程
娘,郡主娘娘说带我去京城住大房子,给我请最好的夫子,拜大儒为师。
儿子陈瑞那带着雀跃和不满的声音紧随其后。
陈瑞,眉样与他父亲如出一辙,性情亦是。才八岁,便已将科举前程看得很重。
陈文轩那张清秀却懦弱的脸在风雪里晃了一下,眼神躲闪着却义正言辞。
桑柳,郡主她…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好聚好散吧!
真心相爱好聚好散
当年他求娶时,亦亲口对我说我倾慕汝已久。
至今不过九载,他便与另一个人真心相爱,他的真心期限可真短。
心口那块早就冻僵的地方,又狠狠裂开一道缝。
我猛地吸了一口带着冰碴子的冷气,强行把翻涌的酸涩压下去。
为凑齐他乡试的盘缠我没日没夜的采药炮制,他娘病重时我当掉了嫁妆里唯一的赤金簪子,小瑞高烧时我熬红了双眼…
也好,这北境的风雪虽冷,至少干净,吹在脸上,疼得真实。
2、
家,就在前面了。
镇子最边上,一间低矮的土坯房,窗棂上糊的厚油纸被风拍得哗啦作响。
那是我用最后一点散碎银子,加上替人看病、炮制草药攒下的辛苦钱置办的窝,遮风挡雨,也盛着我一点点捡回来的活气儿。
我朝无故不可休妻,当初我的丈夫、婆母,甚至连我的儿子逼着我和离顾全大局时,我本欲为自己争辩一番。
可在陈瑞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我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辩驳的力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母亲,你没有本事为我提供锦衣玉食,我不怪你。可是如今明明有机会,难道你不希望我过得更好吗娘,你和爹和离吧
轰。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一阵发黑,耳朵嗡嗡作响。
我扶住旁边的桌子才没倒下去。
这就是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这就是我当年在产房里挣扎了一天一夜,用半条命换来的骨血
即使每日是我照顾他居多,可他更愿意亲近他父亲。
后来入了学堂,他更多的时间就是跟着陈文轩了。
我竟不知何时起,在他眼中,我这个母亲是这般的无用。
我死死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既如此,那便成全你,权当我这个做母亲的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往后我不再是你的母亲。
闻言,陈瑞眉头一皱,他觉得母亲有点无理取闹了。
等他当了郡主的儿子,享受最好的教育考中进士当官后,难道她这个生母不会跟着沾光吗
不过,既然她答应了和离,便暂时不和她计较这些了。
在我接过和离书后,他们如释重负,陈文轩大发慈悲地对我说。
桑柳,你已无娘家人,若无处可去,可继续留在家中。
我不言,麻木地收拾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细软——几件半旧的衣裳,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个银镯子,还有几本医书,拿着郡主给的五十两补偿金离开陈家。
抱着小小的包袱走出房门,穿过死寂的堂屋。
陈文轩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婆婆则别过脸去,假装没看见。
我没有回头,径直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隔绝了我过去所有温暖和幻想的家门。
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我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
身后,隐约传来儿子清脆的欢呼和丈夫一声模糊的、不知是愧疚还是解脱的长叹。
江南湿冷的夜,原来也能冻得人骨髓生疼。
陈文轩父子看着她消失的背影,不禁松了口气,原本还担心她寻死觅活不肯和离的。
她已无娘家人,现在离家出走不过是闹脾气,等过段时间自己就会乖乖回来。
毕竟已经和她说过,她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们在京中也会时不时给她寄点银子回来。
这般衣食无忧的日子,她不回来就怪了。
3、
一阵冷风吹来,刺得我脸颊生疼,思绪立马收回。
我加快步子,只想赶紧钻进那四面漏风却好歹能生火的屋子,灌一碗滚烫的姜汤。
就在这时,脚尖猛地踢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整个人向前扑去。
唔!我闷哼一声,狼狈地撑住身体,怀里的血竭藤差点撒了。
什么东西我皱着眉,借着雪地微弱的天光低头看去。
雪窝子里,蜷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不是石头,也不是冻僵的野兽,那是一个人形。
心猛地一跳,我蹲下身,拂开盖在那东西脸上的厚厚积雪。
一张属于孩童的脸露了出来。
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眼睛紧闭着。看上去不过七八岁光景,比小瑞离开我时大不了多少。
他蜷缩着,身上那件原本质地不错的锦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黑红的血污,早已冻得硬邦邦,像一层暗红色的冰壳子裹着他小小的身体。
血腥味混在凛冽的风里,钻进鼻孔。
死了吗
我伸出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探到他鼻端下。
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血腥气的温热气息,拂过我的指尖。
还活着!
医者的本能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疲惫和惊骇。
边疆苦寒,人命如草芥,但这毕竟是一条命,一个和小瑞差不多大的孩子。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费力地将他从雪窝里往外拖。
他身体冰冷僵硬,像一块冰坨。
撑着点…我咬着牙,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
积雪太深,拖行异常艰难,我几乎是连拖带抱,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弄进屋里,反手死死顶住被风撞得哐哐作响的木门。
屋里并不暖和,但比外面呼啸的冰窖强上百倍。
我手忙脚乱地将他放在那张铺着破旧毛毡的土炕上,立刻转身去捅旺快要熄灭的炉火。
柴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带来一丝珍贵的暖意。
水缸里的水也结了层薄冰。
我砸开冰面,舀出冰冷的清水倒进陶罐,架在火上。
又翻出药箱,一个掉了漆的旧木匣子,里面是我吃饭的家伙。
剪开那孩子身上冻硬的血衣是个艰难的活计。
布料和伤口冻在一起,稍一用力就可能撕扯开皮肉。
我耐着性子,用温水一点点浸润,小心翼翼地剥离。当那些狰狞的伤口彻底暴露在火光下时,我倒抽一口冷气。
不止一处。
肩胛、后背、手臂…深深浅浅的刀伤,还有几处奇怪的、边缘发黑的戳刺伤,像是被某种特制的利器所伤。
最要命的是左肋下方一道口子,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虽然血暂时被冻住不流了,但显然伤及内腑。
这绝不是寻常斗殴或意外。
谁会对一个孩子下如此毒手
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门外的风雪更甚。
3、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眼下救命要紧。
烧开的水晾温,我拧了布巾,开始仔细清理他伤口周围的污血和冻土。
动作尽量放轻,但触碰伤处时,昏迷中的孩子还是痛苦地皱紧了眉头,身体无意识地痉挛。
清理、上药、包扎…血竭藤也派上了用场,捣碎了敷在几处最深的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我已累得浑身脱力,后背被冷汗浸透。
炉火哔剥,映着孩子毫无血色的小脸。
我端了碗温热的米汤,用勺子撬开他紧咬的牙关,一点点喂进去。
就像陈瑞那次高烧晕厥时,我也是用勺子撬开嘴,慢慢将药汁喂进去。
他毫无知觉,喂进去的汤水大半沿着嘴角流下。
活下去。
我坐在炕沿,用布巾擦去他嘴角的汤渍,声音沙哑地低语,对他说也像是对我说。
你得喝药才能活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炉火的暖意终于一点点渗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也许是药力开始发作。
炕上的孩子呼吸渐渐平稳了些,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像风中残烛。
炉火映着他苍白的小脸,也映着我指尖被冻裂的口子,渗着血丝,沾着药粉的乌黑。
安儿…他在昏迷中这样叫自己。
炉膛里,一块半燃的木柴噼啪爆开几点火星。
我下意识地一颤,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那橙黄的光扭曲着,恍惚间竟成了江南小镇陈家堂屋里那盏明亮的油灯。
灯光下,陈文轩父子在静静地看书,我在整理明日要送去药铺的草药,婆婆乐呵呵地打着络子。
这一幕像极了我幼年时,母亲端坐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温柔地看着父亲在指导兄长枪法,和一旁扑蝶的我,嘴角泛着笑意。
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又幸福,那时我天真地以为日子会越来越好。
直到那位年过二十还云英未嫁的宁安郡主出现,她以救命之恩为由,日日驾临陈家。
她毫不掩饰对陈文轩的爱意,也表现出对陈瑞的喜爱,对王氏更是出手大方。
渐渐的,所有人都偏向了她。
王氏说:桑柳,你得认命,她是郡主,你一介草民如何能与明月相提并论。
宁安郡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看在你还算有自知之明的份上,这五十两银子就赏你了,当作和离的补偿,往后莫要再纠缠陈郎。
……
炉火哔剥又响了一声。
我猛地回过神,指尖还残留着那时签下和离书时的冰冷触感。
脸上湿漉漉的,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炕上的孩子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呻吟。
我慌忙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安儿的小脸上。
他苍白的脸颊似乎有了一点点微弱的血色,紧蹙的眉头也稍稍松开了一些。
就在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昏睡下去时,他干裂的嘴唇忽然翕动起来。
冷…一个细若蚊蚋的字眼溢出。
我赶紧给他掖紧被角。
接着,他的头不安地在枕上转动,呼吸变得急促,像是陷入了极其可怕的梦魇。
破碎的呜咽,带着浓重的哭腔,别…别丢下安儿…
安儿是他的名字吗我心下一动。
他的呓语陡然拔高,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兄!饶命!饶了安儿…不敢了…不敢了…
火光照着他痛苦扭曲的小脸,那些狰狞的、绝非寻常的伤口,此刻都蒙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阴影。
正当我握紧他的小手,试图安抚时。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睁开了,像受惊的幼鹿,湿漉漉的,盛满了惊恐和全然的陌生。
4、
他猛地缩了一下,牵动伤口,疼得小脸瞬间煞白,牙关紧咬才没叫出声,只是喉咙里溢出破碎的抽气声。
别怕,我立刻放柔了声音,像对待一只随时会炸毛的猫崽。
你受伤了,很重。我在雪地里捡到你,把你带回来的。
我伸手拿过温热的布巾,我给你擦擦汗。
他死死地盯着我,又飞快地扫视这间简陋、土坯裸露、堆满草药的小屋,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戒备和茫然。
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弹起来逃走,却又因为剧痛和虚弱动弹不得。
你…是谁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带着细微的颤抖。
我叫桑柳,是个采药的,懂点医术。
我尽量简单直接地回答,把旁边温着的药碗端过来,这是止血消炎的药,得喝下去,伤口才能好。
他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又看看我,眼神里挣扎着,显然在权衡。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和戒备。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我小心地扶起他一点,把碗凑到他唇边。他闭着眼,皱着眉,大口大口地吞咽,苦得整张小脸都皱成一团,却一声不吭。
这份远超年龄的隐忍,让我的心又揪了一下。
慢点,我轻声说,苦的话,这里有颗糖。
我摸出最后一颗压箱底的、用油纸包着的麦芽糖,剥开,递到他嘴边。
听人说,如果觉得心里太苦,就吃颗糖,这样就没那么苦了。
他睁开眼,看着那颗小小的、琥珀色的糖,又看看我,眼神里的戒备似乎松动了一丝,带着点迟疑,最终还是伸出舌尖,飞快地把糖卷了进去。
甜味在口腔里化开,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放松。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要编一个假名。
终于,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安儿。
他没再说话,只是蜷缩在炕上,像只受伤的小兽,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接下来的日子,他成了我小屋里一个沉默的影子。
给他换药,他咬着牙,额头上渗出冷汗,却绝不喊疼;给他喂粥喂药,他乖乖配合,但眼神总是飘忽着,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郁。
问他哪里人,怎么伤的,他一律摇头,或者干脆闭眼装睡。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北境的春天来得迟,风依旧硬,但雪总算停了。
安儿的伤在精心照料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新肉长出来,结痂,脱落,留下粉嫩的疤痕。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的惊惶和戒备,在日复一日的烟火气里,一点点被抚平。
他开始帮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晒草药,他就蹲在旁边,笨拙地学着把药草摊开,小小的手沾满草屑和泥土。
我去劈柴,他就抱着小小的柴火,一趟趟往灶膛边运,累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却固执地不肯停下。
我做饭,他就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帮我看着火,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那深琥珀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点属于孩童的暖意。
歇会儿吧,安儿。
我看着他额头的汗珠,递过一碗温水。
他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下去,用袖子一抹嘴,摇摇头。
不累。
声音虽轻,却比初时多了点生气。
5、
小镇不大,边陲之地,民风倒算淳朴。
我靠着采药、炮制些简单伤药,在集市角落摆个小摊,勉强糊口。
安儿有时跟我去,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的小马扎上,看我与人交易。偶尔有相熟的军汉带着些皮肉伤来找我处理,我拿出干净的布条和药粉,熟练地清洗、包扎。
桑娘子这手法,利落!
一个胳膊上被刀划了道口子的老兵赞道。
我笑笑:家父曾是军医,跟着学了些皮毛。
安儿在旁边看着,目光落在我沾着血迹的手指上,又看看那士兵感激的脸,小小的眉头微微皱着,不知在想什么。
日子清苦得像碗白水,却也渐渐有了滋味。
省吃俭用,攒下的几个铜板,我送安儿去了镇上唯一的村塾。
夫子是个落魄的老秀才,收钱不多。
安儿背着我给他缝的粗布书包去上学那天,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下学回来,他会趴在炕沿边,就着油灯昏暗的光,一笔一划地写字,念书给我听。
那稚嫩的声音,是这间冰冷土屋里最动听的乐章。
阿…阿婶,他起初这样叫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这个字念什么
我放下捣药的杵,凑过去看:念『归』,归家的归。
他点点头,又低头写起来,小脸严肃认真。
那一刻,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我心头某个坚硬的角落悄然松动,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
鹰愁崖下的背阴处,还藏着些耐寒的草药。
那天我贪图一株长在鹰嘴崖背阴处的珍稀草药石斛兰,攀爬时脚下湿滑的苔藓一松,整个人猛地向后栽倒!剧痛从脚踝炸开,瞬间蔓延至全身。
我闷哼一声,冷汗涔涔而下,动弹不得。
阿婶!正在崖下帮我看着背篓的安儿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窜过来,小小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惊恐。
别…别过来!崖边危险!我忍着剧痛喊道。
但他根本没听,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连滚带爬地冲到我身边。
他试图扶我,可我的体重对他来说如同山岳。
他急得满头大汗,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慌乱和害怕,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
快抓住我的手!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拽。崖边的碎石簌簌滚落,他小小的身体摇摇晃晃,随时可能被我带下去。
安儿放手,危险。我急得心都要跳出来。
不放!他嘶哑地吼了一声,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都绷了起来。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真的拖着我,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往远离崖边的安全地带挪动。
尖锐的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掌和膝盖,泥土沾满了前几天刚给做的衣衫。
短短几步路,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我的身体终于完全脱离危险区域时,安儿也彻底脱力,小小的身体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
他顾不上自己的伤,立刻爬起来,跪坐在我身边,小手颤抖着去摸我肿胀的脚踝。
阿婶疼不疼
他仰起满是汗水和泥污的小脸,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恐惧和后怕。
那一声带着哭腔的阿婶,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看着他狼狈不堪、却满眼只有我的样子,看着他掌心被石子划破渗出的血丝,再想起当年那个扯着我袖子让我和离的亲生儿子。
巨大的酸楚和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我再也忍不住,伸出手,一把将他那小小的、颤抖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
不怕,安儿不怕,阿婶没事…我的声音哽咽着,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他汗湿的头发上。
他在我怀里僵了一下,随即,小小的手臂也紧紧环住了我的腰,把脸深深埋在我怀里,压抑的呜咽声闷闷地传出来。
那天,是他用尽力气,半扶半背着我,一步步挪回家的。
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上。
6、
晚上,昏暗的油灯下,我靠在炕头,肿胀的脚踝敷着捣碎的草药,凉丝丝的。
安儿端着一盆温热水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炕边的矮凳上。
他蹲下身,小手试了试水温,然后抬起头,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却又满含期盼。
他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几下,终于,用尽所有勇气般,清晰而小声地唤道。
阿娘…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
我的亲生儿子,在京城的大宅子里,怕是早已改口唤别人为母。
眼前这个风雪中捡来的孩子,却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把我拖回家。
他见我没有立刻回应,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带着被拒绝的恐慌和无措,慌忙解释。
我…我没有娘了,我能叫你阿娘吗
所有的防备,所有的过往伤痛,在这一声带着祈求的阿娘面前,土崩瓦解。
那些被至亲背叛的冰冷,似乎都被这声呼唤带来的暖意驱散了些许。
我伸出手,不是擦泪,而是再次将他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好,我顿了顿,更用力地抱紧他。
以后,你就是娘的安儿!
嗯!他在我怀里用力地点头,小胳膊紧紧回抱住我。
7、
从那天起,安儿真正成了我的安儿。
日子像北境缓缓流淌的冰河,清贫,却有了踏实的声响和温度。
清晨,我瘸着脚生火做饭,安儿就麻利地帮我整理草药,把晒干的药草分门别类扎好。
他学东西极快,认药比我当年还灵光。我摆摊卖药,他就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看书。
是镇上唯一的童生李先生见我可怜,又看安儿聪慧,破例借给他的几本旧书。
桑娘子,你家安儿真是块读书的料子!
偶尔有相熟的伤兵老张来摊前换金疮药,看着安儿捧着书看得入迷的样子,总会啧啧称赞。
比我家那混小子强百倍!
安儿听到夸奖,会腼腆地抿嘴笑笑,继续低头看书。
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下午收了摊,我会带着他,背着药箱去军营外围的伤兵营。
边军苦寒,刀箭无眼,伤病不断。
我这点家传的治外伤手艺,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
清洗伤口,缝合包扎,拔除箭簇…
安儿起初看到血淋淋的伤口会害怕地别开脸,后来就强忍着不适,默默地给我递剪刀、递纱布、递捣好的药糊。
他学得很快,动作越来越稳。
桑娘子,多亏了你和这小郎君!
一个被箭射穿肩膀的年轻士兵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道谢。
不然这条膀子怕是要交代了。
安儿用小镊子夹着沾了药水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伤口边缘的血污,小脸绷得紧紧的,认真极了。
日落西山,炊烟袅袅。
我们母子俩踏着暮色回家。
安儿会兴奋地跟我讲今天在书里看到的故事,或者李先生又夸了他什么。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像冰凌敲击,叮咚悦耳。
他脸上的戒备和冰冷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心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
阿娘,先生说这篇《劝学》我背得最好!
阿娘,今天那个王校尉的腿伤好多了,能下地走两步了!
阿娘,明天我们去采药,我想去西边那片向阳坡看看,说不定有早开的『地丁黄』
我听着,应着,心里那口被至亲背叛掏空的枯井,正被这稚嫩的童音一点点填满,生出汩汩的暖泉。
我们相依为命。
他帮我劈柴,我教他认字;他替我整理新采的草药,我给他缝补磨破的衣裳。
日子在草药的清香、书卷的墨味和伤兵营的血气中流淌。
简单,忙碌,却是我这灰暗人生里,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安稳。
我以为,这风雪飘摇中的一点暖,能一直这样延续下去。
直到安儿十二岁那年,几个操着明显外地口音、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簇拥着一个身着深青色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出现在药摊前。
安儿的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他几乎是本能地,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到了我身后,小手死死攥住我的后衣襟,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小主子,陛下寻您多时了。
8、
安儿便是当朝陛下流落民间的幼子,李承安。
他的那几位皇兄,为了那把龙椅,斗得你死我活。
一不小心,死的死残的残,这才让皇帝想起还有一位流落北境的皇子。
阿娘!安儿死死抱住我的腰,小脸埋在我怀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不走,我不回去,我要和阿娘在一起,我不要离开阿娘!
泪水瞬间浸透了我胸前的粗布衣裳,滚烫一片。
我有些恍惚,陈瑞为了郡主府的富贵,就能够毫不犹豫地弃了亲娘。
安儿是真正的皇子龙孙,却不愿离开我。
他抬起满是泪水的小脸,对着那叫曹寅的太监哀求。
曹公公,求求你让我和阿娘在一起,我不当什么殿下,我只要阿娘!
曹寅那张冰雕般的脸纹丝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殿下慎言。龙子凤孙,血脉贵重,岂可流落草莽陛下有旨,殿下必须即刻回宫。
他的目光转向我,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感激,只有一种看待一件完成了使命的、无足轻重物品的漠然。
至于你,曹寅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
救主有功,随殿下回京,听候陛下发落。
听候发落
我救了皇子,却换来一句听候发落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了我。
我轻轻地拍着怀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安儿,再看看眼前这一群代表着至高无上皇权、冷漠如铁石的人,强行压住心底的恨意。
在这绝对的权力面前,一切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安儿的哭喊一声声砸在我心上,比当年签下和离书时更痛。
安儿。
我低下头,用脸颊贴着他冰冷濡湿的小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怕,阿娘陪你回京。
9、
京城的风,和北境截然不同。
没有北境凛冽的风和刮骨的雪,却有另一种无形的冰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安儿,不,现在该叫他太子,住进了东宫。
我也跟着安儿进了东宫,却无名无分。
他们称安儿为殿下,唤我,则永远是那个毫无温度的沈娘子。
皇帝似乎无视了救了皇子的我。
没有召见,没有封赏,甚至连一句客套的询问都没有。
在外界看来,皇帝陛下似乎彻底遗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人存在。
于是,流言像长了翅膀的毒虫,在宫墙内外嗡嗡作响,无孔不入。
听说了吗那位救了十二殿下的,是个被夫家休弃的妇人!
可不是嘛!据说在边疆那种苦寒之地,靠给大兵治伤糊口呢!啧啧…
救皇子是天大的功劳,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个最低等的诰命都没封吧
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刻薄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
嘁,这还用想陛下是什么人龙子凤孙被个下堂妇养了四年,没治她个『玷污天家血脉』的罪就是开恩了!还想要赏赐做梦吧!
就是!麻雀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还以为捡了个皇子就能一步登天呢也不照照镜子!
那些话语,比北境的寒风更刺骨,一下下刮在心上。
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想起了过往种种,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千叮万嘱。
好好活下去,任何时候莫要置身危险中。
攀龙附凤一步登天呵。
我只想我的安儿平安长大,我只想要求一个公道,何曾想过如难登天
安儿似乎也听到了这些风声,漂亮的深琥珀色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霾和愤怒,冲动地要去找他的父皇要个交代。
被我制止了。
安儿气得拳头狠狠捶在桌上,眼眶红了又红。
10、
更大的羞辱,来得猝不及防。
那日,安儿被曹德禄带去宫中聆听圣训。
我记挂着安儿提过想读《水经注》,便揣着省下的几钱银子,去了离皇城稍远的书肆。
东宫要什么没有,只是当娘的,总想为儿女做点什么。
京城书贵,几钱银子连半卷都买不起,只能站在角落里,翻阅那些翻得起了毛边的旧书。
刚走出书肆狭窄的门,迎面便撞见一群人。锦衣华服,仆从簇拥,行走间带着一股薰风。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是陈文轩。
是那个一身珠翠、眉眼间带着矜傲与刻薄的郡主赵明兰。
还有,那个穿着簇新锦缎袍子,个头蹿高了不少,脸上带着京城纨绔子弟特有的骄矜之气的少年,陈瑞。
他们显然也看见了我。
陈文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复杂地在我身上那身半旧的、洗得发白的棉布衣裙上扫过,有瞬间的躲闪,随即化为一种混合着难堪和疏离的漠然。
他下意识地往郡主身边靠了半步。
郡主赵明兰则停下脚步,用她那描画精致的眼睛,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我,像在看一件摆在路边的、碍眼的破烂。
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而快意的冷笑。
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碾死蝼蚁般的优越感。
陈瑞看清是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迅速浮起一种混合着厌恶、鄙夷和刻意撇清的陌生神情。
他撇了撇嘴,用一种刻意拔高、带着夸张语气的少年嗓音,对着身边的郡主说道。
母亲,您快看!这不是那个在宫里赖着不走,妄想攀龙附凤的『救命恩人』吗
他故意把救命恩人四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嘲讽。
听说在宫里跟个透明人似的,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真是丢人现眼!
我以为我早已释然,不想听到这些话从陈瑞口中说出,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
陈文轩似乎被儿子的口无遮拦惊了一下,脸上却带着赞同,他低喝一声。
瑞儿!不得无礼!
但那声音轻得没有任何分量,更像是一种敷衍的表演。
郡主赵明兰用帕子掩了掩嘴角,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她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堆垃圾,声音娇柔却字字如刀。
算了,文轩,何必跟这等不相干的人计较。
她亲昵地拉起陈瑞的手,转身。
瑞儿,我们走,别沾了晦气。
是,母亲!陈瑞响亮地应着,甚至带着一丝得意,最后轻蔑地扫了我一眼,像甩掉什么脏东西,毫不犹豫地跟着郡主转身离去。
陈文轩脚步顿了顿,终究没再看我一眼,也匆匆跟了上去。
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书肆旁的绸缎庄门口。
我轻笑一声,摇摇头。
阿娘
一个带着惊惶和怒意的熟悉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是安儿,他不知何时摆脱了随行的太监,像只被激怒的小豹子,红着眼睛冲到我身边。
他显然看到了刚才那一幕,也听到了陈瑞的话。
在北境时,我早已将我和陈家的过往告诉过他,他心疼得直掉泪。
安儿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事情舍弃阿娘。
此刻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深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猛地就要朝着那绸缎庄冲过去!
一向稳重自持的安儿,瞬间化身为红了眼的小豹子。
安儿!我猛地回神,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放开我!阿娘!我要去撕烂他的嘴!安儿在我怀里挣扎着,声音带着哭腔和暴怒。
他凭什么那样说阿娘!凭什么!
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阿娘不在意的。
安儿储君之位未稳,不宜沾染是非。
我低下头,看着他那双燃烧着愤怒和泪水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安儿,要记住,任何时候莫要置身危险中。
阿娘…他呜咽着,他们不是人。
我习惯性地轻拍着他的背,感受着怀中这唯一真实的、带着滚烫温度的依靠。
前尘往事,被陈瑞那一声母亲彻底斩断。
走吧,安儿。
我牵起他的手,一步步走回了东宫。
11、
转眼过了四年。
安儿早已褪去青涩,储君威仪尽显。
一天,一个面生的太监匆匆而来,带来了一个让人心悬的消息:
沈娘子,陛下龙体欠安,召十二殿下即刻前往紫宸殿侍疾!殿下让奴才带话,请您安心等他回来。
年初开始,这位皇帝陛下的龙体便时常开始欠安,安儿也常常被叫去侍疾。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安儿被叫去侍疾后,便再没回来过。
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
东宫本就清静,此刻更是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我枯坐在冰冷的木凳上,望着窗外被宫墙切割成方块的、昏沉沉的夜空,心绪纷乱如麻。
宫里的风,刮得更紧了。
连墙根下的窃窃私语都少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偶尔有路过的太监宫女,脚步都放得极轻,神色惶惶,仿佛头顶悬着无形的利剑。
我知道,皇帝怕是不好了。
心,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安儿怎么样了
直到第五日深夜。
突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紧接着,院门被哐当一声用力推开!
我惊得猛地站起。
冲进来的竟是安儿!他穿着皇子常服,小脸煞白,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头发也有些凌乱,身上的皇子常服皱巴巴的。
他身后跟着的不是曹德禄,而是另一个面生的中年太监,神色同样凝重焦急。
阿娘!
他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冰凉的小手抖得厉害,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急切的恐慌。
父皇他要见你,阿娘你快跟我去。
见我我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皇帝要见我一个四年来被他彻底无视、被流言蜚语踩进泥里的人
快啊,沈娘子,陛下等着呢,耽搁不起啊!
那太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音,伸手就来拉我。
来不及细想,也容不得我拒绝,我几乎是本能地被安儿拽着,踉踉跄跄地跟着那太监冲出了东宫。
12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一种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龙榻之上,明黄色的锦被下,躺着当今的皇帝。
父皇!阿娘来了!安儿扑到榻前,声音带着哭腔。
他紧闭着的双眼在听到动静时倏然睁开,射出两道锐利如鹰隼的光芒,直直钉在我身上。
起来。
龙榻上传来一个极其虚弱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依言起身,垂首肃立,不敢直视天颜。
安儿已经扑到了龙榻边,小手紧紧抓住皇帝枯瘦的手掌,带着哭腔唤道:父皇!
这几年皇帝对安儿是真心疼爱。
皇帝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在安儿身上,带着慈爱的笑意,他反手,用尽力气握了握安儿的手,声音微弱。
承安,别怕。
随即,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我,那点柔和瞬间消失,只剩下深沉的、洞悉一切的锐利。
他喘息了几声,像是积蓄着力量。
柳无忧,柳怀玉和桑氏的女儿,柳无虑的妹妹。
我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龙榻,皇上知道了
空气凝滞得如同实质。
这些名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我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安儿亦瞪大双眼。
我,柳无忧,镇北将军柳怀玉之女,中郎将柳无虑之妹。
我柳家一门忠烈,父兄为抵御强敌,战死北境。
可朝中竟有人弹劾父兄延误战机、贪功冒进,致使北境差点失守。
父兄的尸首都不能被收敛,被草草掩埋在北境的沙土中。
柳家所有财产和母亲的嫁妆均被充公,我与母亲成了平民。
陛…陛下…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震惊和积压了十几年的冤屈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您…您还记得民女父兄
皇帝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意
你父兄当年为北境断后,力战殉国。
他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顶,望向遥远的北境。
是有人贪功冒进,兵败推责,构陷忠良。朕心里清楚。
清楚陛下清楚!
巨大的悲愤混合着滔天的委屈,如同火山般在我胸中喷涌!
整整二十一年!
父兄含冤埋骨黄沙,家族蒙尘被贬出京,母亲郁郁而终!
这冤屈像毒蛇一样日夜啃噬着我的心。
而此刻,这高高在上的帝王,竟说他心里清楚。
陛下!既然清楚!为何…为何不早平反
我再也控制不住,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泣血的质问。
为何任由我沈家背负污名为何将我父兄忠骨弃于荒野为何贬谪我全家为何让我母亲含恨而终
我嘶声质问,积压了二十多年的血泪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什么尊卑,什么恐惧,全都被这滔天的冤屈和痛苦淹没了!
13、
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在锦被下剧烈起伏,脸色涨得紫红。
曹德禄和安儿都吓得脸色煞白。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眼神更加黯淡,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属于帝王的洞悉世事的苍凉。
帝王之术,平衡牵制…
他目光扫过一旁惊惧的安儿,又落回我身上。
有时明知是冤,亦不能立刻昭雪,皇帝有皇帝的难处。
寝殿里一片死寂,只有皇帝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我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啜泣声。
皇帝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我最后一丝灵魂都看透。
朕之所以无视救了皇子的你。他忽然开口。
甚至放任流言,都是在试探你。
试探我不由得止住哭声。
朕要看看,你救承安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
皇帝的目光彻底柔和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托付。
朕把承安托付给你了。
曹德禄,宣旨。
曹德禄立刻躬身趋前,请出早已写好的圣旨。
尖细而清晰的嗓音在死寂的寝宫内响起,如同惊雷炸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一、查原镇北将军柳怀安、中郎将柳无虑,忠勇为国,力战殉国,功勋卓著。前所蒙『贻误战机』之冤,实系奸佞构陷。着即昭雪,追封怀安为镇北大将军,柳无虑为明威将军,厚恤其族,以彰忠烈!
二、镇北大将军之女柳无忧,秉性贤淑,仁心济世,于危难之际救护皇子李承安,功在社稷。更兼数年抚育,情逾骨肉,堪为天下母仪之范。特册封为皇后,入主中宫!
三、皇子李承安,仁孝聪慧,深肖朕躬。即日起,记于皇后柳无忧名下,为其嫡子,以正名分!
钦此!
三道旨意,如同三道惊雷,迅速炸响了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天下。
陈府,却是一片死寂,如同冰窖。
陈文轩捏着那份誊抄来的邸报,跌坐在太师椅上,面如金纸,手指抖得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纸片。
宁安郡主也跌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脸色的惨白和眼底的惊骇。
她试图找人以弃妇和欺君的由头弹劾桑柳,不,柳无忧。
可不知怎的,以往在朝堂争得面红耳赤的文武百官,对此竟无多少反对声。
甚至在她拦住最重礼法体统的礼部尚书魏老大人时,老大人竟罕见地冷脸。
本官是人,不是畜生,镇北大将军父子为国捐躯,含冤二十余载方得昭雪。忠烈之后,如何当不得皇后。
14、
十日后,封后大典。
皇帝的身体已到了强弩之末,在封后大典结束三日后驾崩,传位于太子李承安。
我成了太后。
安儿,如今该称陛下了,下了朝,总会先来慈宁宫请安。
他依旧穿着龙袍,却总会在进门前刻意放缓脚步,让宫人通传,进来时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努力想显得沉稳却依旧藏不住依赖的笑容。
母后昨夜歇得可好
他自然地在我下首的绣墩上坐下,接过宫女奉上的茶,却不喝,只关切地看着我。
御膳房新琢磨了几样江南点心,儿臣尝着尚可,已命人送来了,母后试试
他絮絮地说着朝堂上的事,哪些老臣持重,哪些新锐可用,哪里闹了灾荒,哪里又报了祥瑞…像是当年依偎在我怀里讲学堂趣事的小安儿。
然而,这暖意之外,却总有挥之不去的阴霾。
前夫陈文轩一家,哀家还没腾得出手收拾他们,他们居然凑了上来。
他们在最初的惊骇与恐惧之后,开始了拙劣而急切的攀附表演。
先是陈文轩,他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竟托一位曾在翰林院与他有过点头之交、如今已致仕的老翰林,辗转递进来一封措辞卑微、字字泣血的陈情表。
信中痛陈当年猪油蒙心、受人蛊惑,对发妻思念成疾、悔恨交加,字里行间把自己描绘成身不由己的可怜虫。
末了涕泪横流地恳求娘娘念在昔日夫妻情分、骨肉血脉上,垂怜一见。
那熟悉的字迹,带着虚伪的颤抖,看得我心头一阵腻烦。
我将那封散发着陈腐墨臭的信随手丢进熏笼,看着跳跃的火舌瞬间将其吞噬殆尽。
接着是郡主赵明兰,她竟以宗室亲眷的名义,递了牌子请求入宫拜见太后娘娘。
宫人将她的拜帖呈上时,我正与掌事太监张德海商议安儿生辰的规制。
帖子措辞倒是恭谨,字里行间却透着自己有眼无珠的忏悔。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道:哀家乏了,不见。
最令人齿冷的,是陈瑞。
他竟敢强闯慈宁宫。
侍卫宫人都知晓他是太后亲子,均不敢用强,如此竟被他进了宫门。
让我进去!我要见太后娘娘!我是她儿子!亲儿子!
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喊声刺破了花园的宁静。
守门的太监显然在阻拦,声音带着惶恐。
陈公子!您不能硬闯!惊扰了太后娘娘…
滚开!狗奴才!你知道我是谁吗
陈瑞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戾和骄横。
我娘是太后!我是当朝太后的亲儿子!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宝蓝色云锦直裰的身影便猛地撞开了阻拦的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花园。
他一眼看到亭中的我,如同见了救命的稻草,嚎哭着扑了过来,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亭子外的鹅卵石小径上!
母亲,母亲!
他膝行几步,竟试图扑上来抱我的腿,声泪俱下,表演得情真意切。
儿子错了,儿子当年年幼无知,被毒妇欺骗,求母亲原谅儿子吧!儿子日夜思念母后,悔不当初啊!
他哭嚎着,抬起头,那张酷似陈文轩的年轻脸庞上,泪水糊了一脸。
眼神里却只有对权势的极度渴望和恐惧,没有半分真情实感的悔悟。
那眼神,和当年在京城街头,他鄙夷地嘲讽我攀龙附凤、丢人现眼时,如出一辙!
一股冰冷的厌恶瞬间席卷全身。
我端坐不动,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看一场拙劣的闹剧。
张德海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在我与陈瑞之间。
陈瑞被挡住,愣了一下,随即哭嚎得更凶,试图绕过张德海:母亲,您看看儿子啊,儿子是瑞儿啊,您的亲骨肉啊!您就忍心看着儿子流落在外,受人白眼吗母亲…
他伸出手,还想来抓我的裙角。
陈瑞,你大胆。我终于开口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哀家的儿子,是当今皇上。
他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我缓缓放下茶盏,杯底与檀木小几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继续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至于你的母亲,是宁安郡主。
张德海。
我移开目光,不再看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转向侍立一旁的掌事太监。
奴才在。张德海躬身应道,声音沉稳。
传哀家懿旨。
陈文轩、宁安郡主夫妇,教子无方,纵容其子于宫禁重地喧哗哭闹,惊扰圣驾,有失体统。
念其初犯。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陈瑞。
着其一家即日离京,无诏永世不得入京。
直接弄死太便宜他们了,我要让他们一辈子战战兢兢地活着。
15、
宫里办事就是快。
当张德海低声向我禀报,陈文轩一家已在御林军的护送下,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离京时,安儿正坐在我对面,执黑子与我对弈。
母后心慈,只是逐出京城。
我微微一笑,安儿真是越来越腹黑了。
皇帝不是已经安排人好好『照顾』他们了吗
方才张德海可是说了,他们一家刚出城门就遇到了『盗匪』,一家子只剩里衣未被劫去。
母后!
他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那笑容里,依稀还有当年北境安儿的影子。
他伸手将一旁的玉盏递到我面前。
今日御膳房新得了上好的血燕,儿臣下朝路过小厨房,亲自看着火候炖了一个时辰。
他献宝似的说着,眼睛亮晶晶的。
您快尝尝,看火候可还合适
我含笑接过,指尖触及温热的玉盏,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温润清甜,瞬间熨帖了肺腑。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