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遇见林野,像遇见另一颗孤独的星。
深夜连麦时,林野总哼着不成调的歌,顾淮的素描本里全是他打游戏的侧脸。
跨年烟火下,林野仰头说:顾淮,遇见你真好。
顾淮不知道,那时林野口袋里的诊断书还带着医院的凉意。
我时间不多啦。林野总用玩笑话说出真相。
直到他倒在《幻想跳跃》的直播镜头前,咳出的血染红了顾淮的白色耳机。
最后一条信息是:樱花快开了,替我去看看。
顾淮站在飘落的樱花雨里,身后传来熟悉的笑声——
《幻想跳跃》可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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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顾淮的笔尖悬在画纸上,凝着一滴饱满的钴蓝色水彩。窗外是城市黄昏特有的灰调子,暮色沉沉压下来。他正试图捕捉画板上那枝单薄樱花最后一点脆弱的生气——花瓣边缘已有些干枯卷曲。花期太短了。
嗡嗡嗡——
搁在调色盘边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音哥的名字。
顾淮,音哥的声音带着直播间特有的混响,抖音那边的厅开了,热度不错。要不你去‘半里巷’看看带带新流量。
好,顾淮应了一声,声音温和,我去看看。
他放下画笔,指尖沾着的那点蓝色在画纸边缘留下一个模糊的印子。屏幕亮起,虚拟的喧嚣瞬间涌入安静的画室。他熟练地操作着,戴上白色的监听耳机,进入了半里巷的虚拟房间。
哟!顾老师来了!公屏刷过欢迎弹幕。
顾谦虚!晚上好啊!一个带着点跳跃感、尾音微微上扬的男声清晰地传入顾淮耳中。
顾淮的视线聚焦在那个连麦头像上。ID叫林野。头像是一张模糊的逆光侧影。
林天顾淮对着麦克风回应,晚上好。林天是音哥公会的运营负责人。
顾谦虚!今晚八点我们有个《幻想跳跃》的游戏档,特好玩!来玩一玩呗给兄弟们展示下操作林野的声音带着笑意。
顾淮微微挑眉。《幻想跳跃》这跟他平时做内容的方向差得远。游戏档玩什么他语气带上一丝警惕,不会是要坑我吧
耳机那头传来一阵短促而清朗的笑声。怎么会呢——林野拖长了调子,《幻想跳跃》可好玩了,真的!特别解压!包你玩一次就爱上!来嘛来嘛
顾淮的目光扫过画架上未完成的樱花图。画室里太静了。
行吧,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无奈纵容,我去。
好嘞!爽快!林野的声音瞬间飞扬,八点整,等你开播,不见不散啊顾老师!保证好玩!
八点整,顾淮准时开启《幻想跳跃》直播。虚拟背景是简洁的星空图。游戏界面加载完成,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多人竞速闯关地图出现,布满悬浮平台、弹跳蘑菇和旋转齿轮。
来了来了!顾老师驾到!林野的声音第一时间在连麦频道响起,IDWildWoods出现在队友列表。镜头里的少年头发蓬松,眼睛很亮,穿着白色连帽卫衣。
来来来,顾老师,跟着我跳‘彩虹桥’!游戏开始,林野的角色冲向布满彩色移动踏板的浮空区域,这块我熟,闭着眼都能过!信我!
顾淮操作生涩。你确定话音未落,林野角色已风骚地踩过踏板跃上高台。
看!简单吧林野声音透着得意。
顾淮依样画葫芦,角色脚下一滑,坠入虚空。屏幕灰暗。
噗——林野那边传来憋笑,咳咳…失误失误!再来!这次我慢点!
弹幕炸锅:【哈哈哈哈顾老师惨遭滑铁卢!】【野哥坏得很!】
顾淮看着灰掉的屏幕和小窗里林野的笑脸。林野,他声音带着无奈,这就是你说的‘包好玩’
哎呀,意外嘛!乐趣就在探索未知!林野理直气壮,复活点走起!这次绝对靠谱!带你飞!
2
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深夜连麦成了常态。顾淮在画布前调色,耳机里传来林野敲键盘的噼啪声,或他跟着《幻想跳跃》背景音乐不成调地哼唱。
喂,顾老师,林野的声音会突然插进来,你这颜料味儿,隔这么远我好像都闻到了,松节油混着…嗯…钴蓝
顾淮失笑:隔着网线你是狗鼻子
嘿嘿,这叫心有灵犀!…哎哟我去!这Boss怎么还会回血顾老师救命——!
更多时候,顾淮听着林野絮叨。琐碎得像一地细碎阳光。顾淮搁在速写本上的手指动起来,勾勒出林野叼着棒棒糖瞄准的侧脸,懊恼抓头发时的额头,得意比V时的张扬嘴角……速写本几乎被同一个少年的身影填满。
顾淮偶尔分享画作照片。林野的回复总是热烈:【哇!这云画的!感觉下一秒就要砸我头上了!】[发来蹩脚临摹]【看!我的大作!像不像被门夹过的梵高】
顾淮看着抽象派大作,唇角弯起:【嗯,灵魂画手。】
偶尔,林野那边会突然安静很久。一次,顾淮画完,才发现语音频道安静了快半小时。
林野
唔…在呢…画完了林野声音沙哑,透着浓重倦意。
嗯。你睡着了
没…就眯了一下下…还不是你画画太催眠了!沙沙沙的,跟下雨似的…
顾淮看着窗外夜色:累了就去睡。
沉默几秒,林野声音低了下去,近乎呢喃:顾淮…嗯没事…就觉得…这样挺好。有人陪着,安安静静的。他打了个哈欠,真睡了啊,顾老师晚安!
晚安。顾淮轻声回应。他拿起铅笔,在速写本上新一页林野的睡颜上,轻轻描画微蹙的眉间。
时间滑向十二月底。平台策划跨年线上活动,分组名单上,顾淮和林野紧挨着。
林野消息秒到:【顾老师!看到没!我们一组!!!天意啊!整点啥活】
顾淮回复:【听你安排。】
最终方案是户外直播——在零点钟声敲响时,在城市最高观景平台迎接新年。林野负责热场互动,顾淮捕捉夜景烟火即兴创作。
跨年夜,观景平台人潮汹涌。林野裹着亮蓝色羽绒服,在镜头前妙语连珠。顾淮支起画架,将流动灯火人潮浓缩画纸。
家人们!顾老师已经开始创作了!林野回头喊,顾老师!把我画帅点!
顾淮抬眼,对上林野回头望来的视线。灯光下,林野脸颊微红,眼睛亮得惊人。顾淮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临近零点,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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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野站在人群最前方,仰头看着跳跃数字,帽子被风吹落,黑发飞扬。
三!二!一!
新年快乐——!!!
欢呼声炸开!无数绚烂烟火升腾绽放!流光溢彩映亮每一张脸庞。
顾淮停下画笔。眼前的景象太过盛大。他下意识望向林野。
在这喧嚣华彩的顶点,林野忽然转过头。隔着人潮空气,他的目光精准找到顾淮。巨大烟花在他身后盛放,流动光晕将他笼罩。
在漫天烟火轰鸣下,他的嘴唇动了动。顾淮看清了口型,以及那双被烟火映照得格外明亮清澈、甚至带着一丝水光的眼睛。
顾淮,那无声的口型清晰地传递着,遇见你真好。
那一刻,时间仿佛暂停。顾淮的心口被轻轻撞了一下,温热的悸动蔓延开。他怔怔回望。
寒风吹过,顾淮捕捉到一丝异样。林野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迅速用手撑住栏杆。合影结束,他立刻转身,背对人群,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短促的咳嗽。咳完,他快速抹了一下嘴角,转回身,脸上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有过分苍白的脸色透着一丝脆弱。
顾老师!林野朝他挥手,画得怎么样啦他笑着,眼神明亮。
顾淮脚步顿住。还好。他最终回答,重新拿起画笔,用力覆盖了画纸上滴落的一小团刺目柠檬黄。
3
春天带着湿漉漉的气息降临。林野的状态起伏开始暴露。缺席直播成了常态,连麦时心不在焉,反应迟钝。《幻想跳跃》里,那个操作犀利的WildWoods,反应开始迟钝。一次双排,林野角色在空旷地带停顿两秒,被轻易秒掉。
啧!耳机里传来懊恼低咒,紧接着一阵压抑短促的咳嗽。
顾淮蹙眉:怎么了
没事没事!手滑了!林野声音拔高,这破鼠标!回头就换!顾老师快看空投!冲啊!
顾淮没动。林野,声音低沉,你是不是不舒服
耳机那头瞬间安静。
几秒后,林野声音响起,满不在乎却像蒙了层雾:嗐,真没事儿!就是最近…睡眠不太好。放心,野哥我壮得像头牛!他干涩地笑了两声。
真没事顾淮追问。
真——没——事——林野拖长调子,哎呀,空投要没了!顾老师你快去!我OB你秀!
顾淮点开林野直播间预览小窗。镜头里的少年正对着镜头夸张做鬼脸,脸颊轮廓更清晰,下巴尖了一点,眼睛努力亮着,像风中不肯熄灭的烛火。他穿着高领黑色毛衣。
滞涩感沉甸甸压在顾淮胸口。他想起跨年夜那个踉跄和被快速抹去的嘴角。
顾老师!发什么呆呢!有人摸过来了!林野急促呼喊。
顾淮回神,角色已中枪倒地。他退出游戏:有点累了。下了。
行吧,顾老师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顾淮摘下耳机。他烦躁地合上画满林野侧脸的速写本,走到窗边。寒意无声渗透。他拿起手机,点开对话框,删删改改,最终发出:【别硬撑。】
几秒后,屏幕亮起。
林野:【知道啦,顾妈妈![乖巧坐好.jpg]】
林野:【真没事,睡一觉就好。你也快睡![月亮]】
春天湿漉漉的气息浸润城市。林野的状态起伏像退潮后的礁石。缺席直播成了常态,连麦时心不在焉。他努力扮演活力四射的野哥,外壳却越来越薄。
一次深夜语音,顾淮在给水彩打底,耳机里传来林野翻书页的沙沙声。
顾老师,林野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奇异平静,你说…樱花开了没
顾淮看向窗外夜色。还早。三月中下旬吧。
哦…林野应了一声,尾音拖长。沉默良久。真想…去看看啊。听说京都的樱花…特别不一样。一大片一大片的,像粉色的云,风一吹,就下雪一样…声音渐低,带着梦幻憧憬。
等花期到了,一起去。顾淮脱口而出,声音温和。
耳机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短促的笑。浸满疲惫和自嘲苦涩。
好啊…林野应着,语气轻得像叹息,不过…顾老师,我时间可能…不太多啦。
冰冷针猝不及防刺进顾淮耳膜。心脏猛地一缩。你说什么声音陡然紧绷。
啊林野像才反应过来,声音拔高,裹上嬉笑外壳,哎呀!我是说我的年假余额不多啦!老板黑心!请假难!到时候看情况嘛!樱花年年有,不急,对吧
刻意的解释更令人心惊。
林野。顾淮打断他,声音穿透力十足,你到底怎么了
耳机里只剩电流滋滋声。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林野深深吸气。真没事,顾淮。声音强行撑起平静,却比哭腔更难受,就是…有点累。别瞎想。他顿了顿,声音放软带恳求,我困了,想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好不好
顾淮看着画纸上晕开的蓝色水渍,喉结滚动。……好。
嗯,晚安。
晚安。
语音挂断。顾淮僵在原地。那句我时间可能不太多啦,像冰冷藤蔓缠绕心脏,带来窒息钝痛。他抓起画笔扔进水桶,颜料氤氲开浓重蓝。他抓起手机,指尖颤抖悬在搜索框上,却迟迟无法按下。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
4
日历翻过,三月带着微寒雨丝降临。林野的消息越来越少,回复简短。顾淮心中的不安疯狂滋长。他点开林野直播间回放,状态肉眼可见地差。弹幕充满担忧:【野哥脸色好差!注意身体!】
顾淮关掉视频,拨通音哥电话。
音哥,声音干涩,林野他…最近怎么回事你知道他住哪吗
音哥沉默叹气:小顾啊…林野那孩子,是提过身体有点小问题,需要调养。具体…他没细说。地址…我这倒是有,发你微信上。不过…别太担心,也别急着去打扰他。
谢谢音哥。顾淮挂了电话。地址很快发来,城西普通小区。
他看着地址,内心挣扎煎熬。最终,担忧压倒顾虑。一个阴沉的周末下午,顾淮踏上前往城西的公交。老小区楼房灰扑扑。他找到单元门牌号,站在褪色春联的防盗门前,心脏沉重擂动。
敲门。沉闷声响回荡。
里面没动静。
又敲。林野是我,顾淮。
里面传来拖动椅子声,缓慢脚步声。门锁轻响,门开一条缝。
门缝里露出的脸,让顾淮心脏猛地一沉。
是林野,却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几周未见,瘦得惊人。脸颊凹陷,颧骨凸起,皮肤病态苍白。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裹着厚灰色家居服,空空荡荡。
看到顾淮,林野眼中闪过惊愕,随即被慌乱绝望狼狈取代。他下意识想关门。
林野!顾淮抵住门板,声音发颤,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林野抵门的力气微弱。他看着顾淮眼中的痛惜,最后力气被抽空。手颓然垂下,侧身让开。…进来吧。
房间里拉着厚遮光窗帘,光线昏暗,弥漫消毒水味和沉闷气息。茶几上放着药盒、保温杯和漫画书。药盒上陌生的化学名词刺眼。
林野局促站着,绞着衣角,不敢看顾淮。坐…坐吧。我给你倒水…转身想走,动作虚浮。
不用。顾淮拉住他手臂。隔着家居服,清晰感觉手臂的纤细骨骼轮廓。到底怎么回事声音低沉压迫,目光锁住林野苍白的脸。
林野身体颤抖一下。低头,睫毛投下浓重阴影。沉默在昏暗房间蔓延,沉重窒息。墙上挂钟秒针滴答。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林野抬起头。眼圈泛红,嘴唇颤抖,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虚弱笑容。
就…生了个病。声音飘忽,不太好治的那种。语气里的绝望说明一切。
寒气从脚底冲上头顶,冻结四肢百骸。顾淮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他紧紧攥着林野手臂。茶几上打开的文件夹露出一角白色纸张。顾淮看到抬头上冰冷的医院名称和触目惊心的诊断词汇。
花期太短。带着残酷重量,狠狠砸在心上。他扶着林野在沙发坐下,自己跌坐旁边旧椅上。昏暗光线里,他看着林野深陷的眼窝和几乎透明的脸色,清晰感受到那跳跃的生命之火,正以无法挽回的速度熄灭。
5
时间在医院惨白光线和消毒水气味里,被拉成灰暗直线。顾淮成了ICU门外塑料椅上沉默的影子。探视时间短暂苛刻。每天十五分钟,顾淮穿上隔离服,进入另一个世界。ICU里仪器滴答冰冷规律。林野大部分时间昏睡。偶尔清醒,眼皮费力掀开一条缝,看到顾淮,眼中只剩疲惫空洞平静。他无法说话,只能轻微动动手指或用眼神示意。
顾淮坐在床边,小心翼翼握住林野冰凉的手。低声说话,讲窗外柳树抽芽,讲流浪猫生小猫……声音很轻。有时拿出速写本,用铅笔颤抖勾勒林野沉睡侧脸,线条粗粝疼痛。
每一次探视结束,外面世界光线刺眼。顾淮靠着冰冷墙壁站一会儿。他清晰感觉到,每一次进去,林野的生命力更加稀薄。
那天下午,探视刚过。顾淮疲惫闭目养神,手机震动。林野主治医生。
顾先生吗请尽快来医生办公室。
顾淮心沉到谷底。冲进办公室。
医生双手交叉放在桌面,目光沉稳沉重。
顾先生,林野的状况…很不乐观。急性出血暂时控制,但基础病情进展快,多器官功能持续恶化。常规治疗…效果有限,痛苦极大。医生声音低沉清晰,院方建议…考虑安宁疗护。重点放在缓解痛苦,让他舒适、平静、有尊严地…度过最后这段时间。
最后这段时间。五根冰冷钢钉钉入脑海。顾淮眼前世界失去颜色。窒息感扼住喉咙。
当然,决定权在病人和直系亲属。需要尊重病人意愿。如果他意识清醒,或者家属…
他…没有亲属。顾淮声音嘶哑,他…只有自己。
医生沉默,眼中闪过一丝同情。那…尽量和他本人沟通,或者,由你协助判断意愿。他推过一份文件,安宁疗护知情同意书,先看看。时间不等人。
顾淮不知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同意书捏在手里重逾千斤。他失魂落魄穿过医院大厅,走到抽芽梧桐树下,背靠树干支撑身体。颤抖着手摸出手机。点开林野对话框,手指剧烈颤抖。
最终发出:【林野,医生建议安宁疗护。你怎么想】
信息石沉大海。
一个寂静深夜。顾淮靠在走廊冰冷椅子上昏沉,ICU座机震动。他惊醒扑过去接起。
顾先生病人林野短暂清醒,他…想见你。
心猛地一沉。跌撞冲进更衣室,手忙脚乱套上隔离服。
ICU冰冷,仪器滴答规律。林野病床被床头灯微弱光晕笼罩。他醒着,换了鼻氧管,露出苍白干裂嘴唇。眼睛半睁,空茫落在天花板某处。
顾淮快步到床边,小心翼翼握住那只没输液的手。冰冷如寒玉。
林野…声音哽在喉咙。
林野眼珠缓慢转动,焦距艰难凝聚顾淮脸上。嘴唇翕动,气若游丝。
顾…淮…
我在!我在!顾淮俯身凑近。
林野胸口剧烈起伏,积蓄最后力量。目光越过顾淮肩膀,投向窗外深沉夜空。干裂嘴唇艰难开合:
看…樱花…
声音微弱如叹息,带着执拗向往。
眼泪瞬间决堤,砸在林野冰凉手背。顾淮用力点头,哽咽发不出声,更紧握住那只手。
林野嘴角极其轻微向上牵动,像想挤出笑容。空茫眼神里亮起一点微弱的光,像风中残烛最后摇曳火苗。他望着窗外虚无黑暗,仿佛看到漫天飞舞樱花雨。
然后,那点微弱的光,轻轻无声熄灭。
半睁的眼睛,缓缓彻底阖上。紧握顾淮手指的力道,一丝丝无法挽回松开。冰冷的手,轻轻无力从掌心滑落,垂在白色床单上。
心电监护仪上,绿色曲线在短促尖锐警报后,猛地拉成笔直冰冷直线。
嘀————————————
刺耳的长鸣声,如同丧钟,瞬间撕裂了ICU里冰冷的寂静,也彻底击碎了顾淮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支撑。他僵在原地,看着那条不再跳动的直线,看着林野那张终于归于彻底平静、再无一丝痛苦的苍白睡颜,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坍塌,只剩下那尖锐单调的、宣判一切的死亡长音。
6
京都的春天,以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降临了。
顾淮站在鸭川河畔,淹没在一片粉白色的浪潮里。樱花开到了极盛,层层叠叠,铺天盖地,缀满了枝头,压弯了枝条。风过时,花瓣便如雪般簌簌飘落,轻盈地旋转着,落在行人的肩头,落在潺潺的河面上,也落在顾淮摊开的掌心。
冰凉,柔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春天的清淡香气。
花期正盛,美得惊心动魄,却也短暂得令人心碎。如同那个少年,在生命最绚烂的时节,骤然凋零。
顾淮独自一人,沿着哲学之道缓缓走着。脚下是厚厚一层柔软的落樱,踩上去悄无声息。头顶是连绵不绝的樱花隧道,阳光透过繁密的花隙洒下,光影斑驳。游人如织,欢声笑语,拍照留念,沉浸在春日限定的浪漫里。顾淮却像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他背着一个简单的画夹,里面是空的。他答应过林野,要替他看看这樱花。
他最终停在一株巨大的垂枝樱树下。枝条如瀑般垂下,缀满了密密匝匝的花朵,几乎触手可及。风吹过,花瓣如雨般落下,落了他满身。
顾淮抬起头,望着那片纷扬的粉雪。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画夹从肩头滑落,掉在厚厚的花瓣上,无声无息。
就在这漫天飞花、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寂静里,一阵熟悉得刻骨铭心的笑声,毫无征兆地,清晰地,穿透了簌簌的落花声和游人的喧嚣,直直地撞进了他的耳膜。
清亮,跳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张扬和一丝狡黠的痞气。
喂!游戏档可好玩了!
那声音近得…仿佛就在他身后!
顾淮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卷起地上的落花纷扬。
瞳孔因为震惊和一种近乎荒诞的希冀而急剧收缩。
然而——
身后空荡荡。只有如织的游人,陌生的面孔,在樱花雨中穿梭、谈笑。没有人停留,没有人看他,更没有人用那样熟悉的语气对他说话。
只有几片被风卷起的樱花,打着旋儿,慢悠悠地飘落在他脚边。
那个声音,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樱林里一阵调皮的风,卷走了某个遥远时空里残留的回响。
顾淮僵在原地,维持着回望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痛楚,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
脚下,柔软的樱花瓣无声地堆积。
画夹静静躺在那里,深色的帆布上,沾了几片零落的、粉白的花瓣。
花期很短。他终究,没能留住。
风大了些。更多的樱花被卷起,洋洋洒洒,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告别,覆盖了画夹,也模糊了他眼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