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雪落无名村 > 第一章

腊月二十九。天幕沉沉,压着一层无边无际的灰纸,低垂得仿佛要碾碎这荒僻山坳里的一切生气。风是刀子,从山的豁口处卷出来,裹挟着细碎冰粒,抽打在脸上,是针扎似的疼,钻进衣领里,更是彻骨的寒。雪无声地落,积了半尺有余,淹没了小路,只勉强露出些枯草败茎的梢头。
青瓷就站在这村口。她身后,是层层叠叠、黑压压的屋顶,瓦楞里塞满了雪,像蒙着厚厚的裹尸布。她不是这地方的人。风帽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唇线。肩上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边角磨损得厉害,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重物,压得她肩背微微佝偛。雪沫子扑簌簌落在她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她也恍若未觉。
村里并非无人。几双眼睛,从结了厚厚冰花的糊窗纸后面,从半掩的门板缝隙里,偷偷觑着这突兀闯入的身影。目光里混杂着警惕、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埋的恐惧。窃窃的议论如同雪下的暗流。
瞧见没就是她……
啧啧,看着就不吉利,这大雪天的……
听说是逃婚婆家凶得很
嘁,我看不像,那眼神……倒像是来讨债的索命鬼……
小声点!别招惹……
青瓷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黑瓦屋檐,像是在寻找一个早已确定的坐标。片刻,她迈开脚步。靴子踩进厚厚的积雪里,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在寂静的雪天里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村人心上。她径直朝着村西头走去。
村西尽头,孤零零立着一间老屋。比村里其他房子更显破败颓唐。院墙塌了大半,乱石和积雪混在一起。门板歪斜着,豁了半边,像个空洞无牙、张着嘴的怪物。屋檐下,孤零零悬着一串干透的红辣椒,经年累月,曾经刺目的艳红早已褪尽,蒙着厚厚的灰,死气沉沉,如同风干的血管。风穿过破门,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浮雪。
青瓷在门口站定。冰冷的空气里,除了风声雪声,还有一种细微的、金属磕碰的轻响。她抬起头。
房梁上,赫然悬着一截乌黑的麻绳,打着死结,绳头磨损得起了毛刺。绳子的末端,系着一枚边缘磨得溜光的旧铜钱。风从破门灌入,铜钱被吹得摇晃,一下,又一下,磕碰在腐朽的木梁上,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叮当、叮当声。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直直钻进耳朵里,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寒意。
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侧身,从那豁开的半边门板挤了进去。
屋内更是破败不堪。灶台塌了半边,落满厚厚的灰尘和不知名的污迹。角落里结着蛛网,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木头腐朽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的焦糊味。这味道钻入鼻腔,让青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转瞬即逝。她走到相对完好的半截灶台前,将肩上的蓝布包袱解下,轻轻放在布满污垢的台面上。动作很稳,没有一丝犹豫。
她没搬走。也没点灯。就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破屋里,在这铜钱叮当的伴奏下,静静站定,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屋外的天色,随着雪势渐猛,愈发晦暗,如同墨汁倾泻。
雪,在入夜后骤然狂烈起来。鹅毛般的雪片被风卷着,疯狂地抽打窗棂、门板,发出密集而骇人的噼啪声。远处的山峦彻底消失了轮廓,只有一片混沌翻滚的灰白,仿佛整座山都被这无边的暴雪囫囵吞了下去,不留一丝痕迹。
村东头,王婆家。屋里点着松明,光线昏黄跳跃,勉强照亮一角。火塘里烧着几根粗大的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在王婆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阴影。屋里很暖,甚至有些闷热,混杂着柴烟、草药和一种陈年物件特有的沉郁气味。王婆盘腿坐在火塘边的草垫上,干枯的手指紧紧捏着一串深褐色的桃木念珠,一颗一颗,缓慢而用力地捻动着。她闭着眼,嘴唇无声地翕张,念念有词,浑浊的祷文在喉间滚动,却听不清具体的字句。
忽然,捻动念珠的手指猛地顿住。她倏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死死盯向那扇紧闭的、被厚厚棉帘遮挡的屋门。瞳孔在火光映照下,急剧收缩。
来了。她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哑的叹息,像破旧风箱的抽气声。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笃、笃、笃——三声轻微的叩响,清晰地穿透风雪和棉帘的阻隔,落在门板上。声音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王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如同刀刻。她慢慢撑起身子,动作迟缓而沉重,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寒风裹挟着雪片,扑面而来,激得王婆一个哆嗦。门外,雪光惨白。青瓷站在屋檐投下的狭窄阴影里,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玻璃罩子的油灯。灯芯的火苗被穿堂风吹得疯狂摇曳、拉扯,忽明忽暗,在青瓷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光影,让她的神情显得愈发幽深莫测。昏黄的光晕只勉强照亮她脚下的一小圈雪地,雪面上,清晰地印着几道新鲜的爪印——歪歪扭扭,深一脚浅一脚,形状怪异,既不像猫狗的足迹,也绝非人踩出的脚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
你来了。王婆的声音干涩。
我来取一样东西。青瓷的声音响起,像淬了冰的刀刃,比门外的寒风更刺骨。
火塘里的柴火噼啪爆开一个火星。王婆沉默着,侧身让开。青瓷提着灯,无声地走进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油灯的光在相对明亮的室内显得微弱,那点摇曳的昏黄,反而给这压抑的空间增添了几分鬼魅。她站在火塘边,昏黄的光映着她半边侧脸,另一半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你娘留下的王婆的声音在火塘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嘶哑。
不是她留的,青瓷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又似乎穿透了火焰,看向更远的地方,是我该拿的。
王婆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青瓷,像是在审视一件不祥之物。半晌,她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沉淀了十八年的灰尘。她佝偻着背,慢慢挪到墙角一个黑黢黢的旧木柜前。柜子上了锁,是一把笨重的老式铜锁。王婆从怀里摸出一把同样古旧的钥匙,插进去,拧动时发出艰涩的咔哒声。她打开柜门,在深处摸索了一阵,捧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红漆木盒,约莫一尺长,半尺宽,颜色陈旧黯淡,边角处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纹理。盒子表面,用墨笔画着一些早已模糊不清、扭曲怪异的符号。最扎眼的,是盒盖正中,紧紧贴着一张黄色的符纸。那符纸的颜色也已经发旧,但上面用朱砂勾勒的符文却依旧刺目鲜红,线条诡异虬结,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凶煞之气。
王婆没打开盒子,只是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到青瓷面前。她的手有些抖,干枯的手指紧紧抠着盒子的边缘,指节发白。她抬起眼,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恐惧,是警告,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你娘……临死前说,王婆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木头,这盒子,谁要是打开了它……就得替她还债。
青瓷的目光终于从那跳动的火苗上移开,落在红漆木盒上。那刺目的朱砂符文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如同点燃了两点冰冷的火。她伸出手。那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白皙,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她稳稳地接过了盒子。盒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有生命般的冰冷触感,透过木料传递到掌心。
真不怕王婆追问,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
青瓷捧着盒子,缓缓抬起眼,看向王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是冻结了十八年的寒潭。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更像是一道凝固的伤痕。
怕的人,她的声音如同冰棱碎裂,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火塘噼啪的背景音上,早就死了。
王婆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冰锥刺中,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旧木柜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她死死盯着青瓷,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火光下扭曲着,恐惧终于彻底淹没了她浑浊的眼珠。
青瓷不再看她,捧着那个贴满符咒、沉重冰冷的红漆木盒,转身走向门口。油灯的光随着她的移动,在屋内投下摇晃的、巨大的阴影。她拉开门,风雪呼啸着卷进来,瞬间吞没了她单薄的身影和那一点昏黄的灯火,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黑暗和呆立在柜子旁、面如死灰的王婆。
门板合拢,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光。王婆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木柜。火塘里的火焰还在跳动,但屋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她颤抖着手,摸索着掉在地上的那串桃木念珠,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捏得发白。她闭上眼,嘴唇无声地、剧烈地翕动着,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祈祷。
那一夜,整个无名村无人入眠。
风在狭窄的巷道间、在高低错落的屋檐下、在光秃秃的树杈间尖啸、盘旋、冲撞,发出千百种怪异的嘶鸣。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风声。它时而像是无数人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呜咽着,抽噎着,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苦;时而又毫无征兆地拔高、扭曲,变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疯狂而肆意;更有时,那声音会诡异地拉长、转折,如同荒腔走板的夜戏班子在旷野里凄厉地吊嗓子,唱词模糊不清,却透着深入骨髓的怨毒和冰冷。
这声音无处不在,穿透薄薄的窗纸,钻进每一户人家的耳朵里。它缠绕着,盘旋着,像冰冷的毒蛇钻进被窝,缠绕在脖颈上。人们蜷缩在冰冷的炕上,裹紧了打满补丁的棉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孩子被惊醒,刚张开嘴要哭嚎,就被大人死死捂住口鼻,黑暗中只留下惊恐圆睁的眼睛和剧烈起伏的小小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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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将头深深埋进枕头里,身体筛糠般颤抖。有人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了家里仅有的半截蜡烛,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咫尺之地,反而将屋外的黑暗衬得更加深重,那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似乎也因这一点光亮而更加猖狂地撞击着门窗。
是……是西头那屋……
村东头,猎户赵三蜷在炕角,对着身边同样抖成一团的婆娘低吼,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她在念咒!绝对是那外来的妖女在念咒!
不像……不像念咒……
更靠近村西的李瘸子家,他婆娘牙齿打着颤,死死搂着怀里的孩子,声音细若游丝,我……我听见了……像是……像是烧纸钱的动静……还有……还有香火味儿……
一股极其微弱的、焚烧纸钱和劣质线香混合的呛人气味,似乎真的被风撕扯着,若有若无地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这气味像冰冷的钩子,勾起了深埋在记忆角落的、关于死亡和祭奠的恐惧。
恐惧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在黑暗和怪声的催化下,迅速在死寂的村庄里弥漫、渗透。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面,都是一双或几双惊惧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刻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人们竖着耳朵,捕捉着风声里的每一丝异样,又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聋子。他们等待着,在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中,等待着某种未知的、却似乎早已注定的结局降临。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终于被一种异样的死寂取代。风停了。那彻夜折磨着所有人的哭泣、尖笑和唱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断,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头发慌的寂静,压在破晓前灰白色的天光里。
雪,不知何时也停了。
村东头,王婆家的院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糊和某种陈腐气息的味道。
第一个发现的是住在隔壁、早起想过来借点盐巴的孙寡妇。她裹着破棉袄,缩着脖子走到王婆家门口,看到那虚掩的门,心里就咯噔一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推开了门。
屋里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抽气。
火塘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黑灰色的灰烬和几块烧成焦炭的木头。王婆脸朝下,直挺挺地扑倒在冰冷的灰烬旁。她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旧棉袄,头发散乱,沾满了灰。一只手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孙寡妇的目光顺着那只攥紧的手往下移,看到了散落一地的东西。
是桃木珠。
深褐色的珠子,显然是被巨大的力量扯断了串绳,滚得到处都是。在冰冷的地面上,在厚厚的灰烬里,在尚未完全熄灭的点点火星旁……那些珠子圆滚滚的,散落在灰黑色的背景里,颜色暗沉得发乌,像一颗颗凝固的、粘稠的……血珠。
孙寡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门槛上,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张着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地上那些散落的、如同凝固血滴的桃木珠。
消息像雪崩一样迅速传开。王婆死了!死得蹊跷,死得可怖!人们惊惶地聚拢在王婆家破旧的院门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语,却没人敢真正踏进那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屋子。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投向村西头那间孤零零的破屋。
那扇破门依旧歪斜地敞着,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只择人而噬的眼睛。青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似乎刚起来,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的旧衣,肩上搭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她平静地走出来,站在屋檐下,目光扫过远处王婆家门口聚集的人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喧嚣和恐惧与她毫无关系。
然后,她开始走动。不再是径直走向某处,而是在村里缓慢地、目标明确地穿行。她走过积满雪的小巷,走过低矮的院墙,走过那些惊恐闪躲的村民门前。
她停在村中央那口水井旁。老井轱辘上结了厚厚的冰溜子。正在费力凿冰取水的张石匠看到她走近,手一抖,冰镐差点砸到脚面。
你,青瓷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问天气,还记得十八年前那场火吗
张石匠的脸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火……啥火……不……不记得了……俺啥都不知道……
他语无伦次,抱起凿了一半的冰块,跌跌撞撞地就想往家跑。
青瓷没拦他,也没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仓皇的背影消失在自家院门后。
她又走到村南头那片相对平坦的打谷场边。几个半大孩子正在雪地里追逐打闹。其中一个孩子不小心撞到了她身上,抬起头,对上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吓得哇一声哭出来。孩子的母亲,一个叫刘嫂的妇人,赶紧冲过来护住孩子,又惊又惧地看着青瓷。
十八年前,青瓷的目光越过妇人,落在打谷场尽头几间明显比其他屋子更新一些的土坯房上,这里烧过一场大火,烧死了人,你知道吗
刘嫂的脸唰地白了,眼神闪烁,紧紧搂着孩子往后退:俺……俺是后来嫁过来的……不……不清楚……你问别人去……
她拉着孩子,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青瓷面无表情,继续她的拜访。她走到猎户赵三家的柴扉前,赵三隔着门缝,只露出一只布满血丝、充满恐惧和敌意的眼睛,手里紧紧攥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旧猎枪。不等青瓷开口,他就恶狠狠地低吼:滚!给老子滚远点!再敢过来,老子崩了你!
青瓷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冰冷,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她没说话,转身走向下一家。
她问李瘸子,问孙寡妇,问独居在村尾的瞎眼陈婆……她问每一个她遇到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问题只有一个:十八年前那场火。语气也永远一样:冰冷,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而被她问过的人,反应无一例外:惊恐,回避,矢口否认。有的眼神躲闪,有的浑身发抖,有的如同赵三般色厉内荏地咒骂驱赶。但只要是被她那双眼睛注视过、被她那平静的问题触碰过的人,在第二天清晨醒来时,都惊恐地发现——
他们哑了。
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地张嘴,如何拼命地想要嘶喊、哭泣、或者仅仅发出一声简单的音节,最终都只是徒劳。气流在喉管里艰难地摩擦,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空洞而绝望的声响,却再也拼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字词。极致的恐惧凝固在他们的脸上,如同戴上了一张僵硬扭曲的面具。整个村庄,陷入一种比暴风雪之夜更令人窒息的、无声的恐怖深渊。
恐慌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有人再也无法忍受这无声的诅咒。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清晨,猎户赵三的儿子,那个年轻气盛、尚未被青瓷问过话的赵小虎,偷偷溜出了村子。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积雪,顶着刺骨的寒风,跌跌撞撞跑了几十里山路,冲进了山外小镇那间挂着明镜高悬破旧牌匾的县衙。
官差来了。来了两个穿着半旧号衣、挎着腰刀的捕快,由一个当地的老里正领着。马蹄踏在村口厚厚的积雪上,声音沉闷。他们的到来,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潭,激起一圈绝望中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涟漪。哑了嗓子的村民们,无声地聚集在村口,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间村西头的破屋,眼神里充满了哀求、恐惧和一丝扭曲的快意——仿佛终于等来了制裁的刀锋。
两个捕快在老里正的指引下,径直走向那间破屋。破门依旧歪斜地敞开着,像一个沉默的邀请。捕快按着腰刀,谨慎地走了进去。
屋外的村民屏住了呼吸,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黑洞洞的门口,等待着那妖女被锁链拖出的情景。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子里没有任何争执打斗的声音传出,安静得可怕。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两个捕快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他们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抓到凶犯的凛然,反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凝重,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为首那个年纪稍长的捕快,脸色尤其难看,嘴唇紧抿着,眉头锁成一个疙瘩。
他们走到聚集的村民面前。哑巴们无声地围拢,用眼神急切地询问着,比划着,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嗬嗬声。
那捕快扫了一眼这群形容枯槁、面容扭曲的哑巴,目光复杂。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查无实据。王婆是意外跌倒,急病身亡。尔等……好自为之。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充满绝望和不解的哑巴面孔,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村西头那黑洞洞的破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意味:莫要……再生事端。走!
说完,他竟不再停留,翻身上马。另一个捕快和老里正也赶紧跟上。马蹄再次踏起雪沫,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子,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彻底绝望的村民。没人知道,在那间破屋里,青瓷对捕快说了什么。捕快离去时那仓惶的背影,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深深烙在每一个村民的心上——那是一种比死亡判决更彻底的、无声的宣告:他们,连同这片土地,都已被彻底抛弃。
第七日。
天依旧阴沉,厚厚的云层低垂,透不出一丝阳光。连日的寒冷似乎将空气都冻结了,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刺痛。村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风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呜咽。那些哑了的人,如同行尸走肉,眼神空洞地在冰冷的院子里、在结了厚冰的井台边麻木地移动,或者干脆蜷缩在冰冷的炕上,等待最终的审判。
青瓷走出了那间栖身七日的破屋。她肩上依旧搭着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只是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枚边缘磨得溜光的旧铜钱。她步履沉稳,踏过厚厚的积雪,穿过空无一人的、仿佛被遗弃的村巷,径直走向村口。
村口,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巨大的老槐树。它的年代已不可考,树干粗壮得需数人合抱,黝黑的树皮皴裂纵横,如同刻满了岁月与苦难的碑文。巨大的树冠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无数狰狞扭曲的枯枝,刺向铅灰色的苍穹,像一只绝望伸向天空的巨爪。它是这无名村唯一的标志,也是某种沉默的见证者。
青瓷在槐树下站定。冰冷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她摊开手掌,那枚磨得温润的铜钱静静躺在掌心。她蹲下身,伸出另一只手,在槐树根部厚厚的积雪和枯枝败叶下,开始挖掘。冻土坚硬如铁,她的手指很快冻得通红,但她动作坚定有力,没有丝毫停顿。很快,一个小小的土坑出现。她将手中的铜钱轻轻放入坑底,然后,用冰冷的泥土和积雪,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将它掩埋、压实。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从怀里,缓缓掏出一张符纸。那纸的颜色是一种陈旧的土黄,上面用朱砂画满了繁复扭曲、令人望之心悸的符文。朱砂的颜色红得刺眼,如同刚刚凝固的鲜血。
她抬起手,将这张符纸,稳稳地贴在了老槐树那粗糙皴裂的树干正中央。
就在符纸与树皮接触的刹那——
咯…咯啦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朽木断裂般的声响,猛地从树干深处传来!
那声音起初细微,继而变得清晰、密集,如同冰层在巨大的压力下寸寸崩裂!被符纸覆盖的那片黝黑树皮,毫无征兆地剧烈扭曲、蠕动起来!无数细密的裂纹以符纸为中心,疯狂地向四周蔓延、撕裂!
噗嗤——
一声闷响,如同朽烂的瓜果爆开。
树皮彻底炸裂、剥落!露出的,赫然不是树木应有的纹理,而是一张巨大的人脸!
那张脸完全由扭曲的、深褐色的木质纤维构成,五官模糊而狰狞。眼眶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鼻子歪斜塌陷,嘴巴却以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向上咧开,露出一个无声的、极其诡异而欢愉的笑容!那笑容僵在木质的面孔上,凝固着一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喜。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血腥和腐木气息的恶臭,猛地从那张木质笑脸的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弥漫开来。
青瓷站在那张巨大诡异的木质笑脸前,仰着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风雪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看着那张无声狂笑的脸,仿佛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你终于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话音刚落,那张木质笑脸咧开的嘴角,似乎又向上扯动了一丝,那笑容显得更加诡异深邃。
呼——
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极其猛烈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凭空卷起!它裹挟着地上的积雪和枯枝败叶,如同一条狂怒的白色巨蟒,直扑老槐树!
风尖啸着,狠狠撞在树干上!
那张贴在树干正中的黄色符纸,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掀起一角!
嗤——
一缕微弱的、幽蓝色的火苗,毫无征兆地从符纸的边缘蹿起!
火苗极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能灼烧灵魂的质感。它沿着符纸的边缘,无声而迅猛地蔓延!朱砂绘就的符文在幽蓝火焰的舔舐下,如同活物般扭曲挣扎,发出细微的、滋滋的哀鸣。仅仅一个呼吸之间,整张符纸已被那幽蓝色的火焰彻底吞噬!
火焰骤然大盛,幽蓝的光芒瞬间照亮了青瓷冰冷的脸庞,也映亮了老槐树上那张无声狂笑的木质巨脸。光芒一闪即逝,随即迅速暗淡、收缩。
风停了。
幽蓝火焰熄灭的地方,只余下一小撮极其细微的、灰白色的灰烬。风一吹,便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再无痕迹。
那枚被埋下的铜钱,似乎在地下发出了最后一声无人听见的、微弱的嗡鸣。
整个无名村,陷入一种比死更彻底的寂静。老槐树上,那张木质笑脸依旧凝固着,黑洞洞的眼眶仿佛穿透了风雪,凝视着远处白茫茫的山峦。
一股极其细微的震动,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起初只是鞋底能感受到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麻痒。很快,这震动变得清晰、有力,地面上的积雪簌簌跳动,屋檐下的冰溜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杂乱的叮当声。
轰隆隆——
沉闷的、如同远古巨兽苏醒般的咆哮,从村子背后那连绵的、被厚重积雪覆盖的山峰上传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势!
山,动了。
不是山在动,是覆盖在它身上不知多少丈厚的积雪,在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下,彻底挣脱了束缚!
如同白色的海啸,如同崩塌的天穹!先是山顶一小块雪壳松动、滑落,紧接着,这滑落引发了连锁反应,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巨大的雪块裹挟着更多的积雪、碎石、折断的树木,汇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山坳里那个死寂的村庄,倾泻而下!
白色的死神,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巨口。
雪崩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前一秒还只是山巅沉闷的轰鸣,下一秒,那堵接天连地的雪墙已经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压到了村子上空!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所有低矮的房屋、蜿蜒的小路、惊恐呆立的人影,以及村口那棵挂着诡异笑脸的老槐树。
没有呼喊,没有尖叫。在绝对的自然伟力面前,所有声音都被瞬间抹去。只有雪崩震耳欲聋的咆哮,充斥了整个天地。
轰——!!!
白色的巨浪狠狠拍下!如同巨锤砸向蚁穴。
黑压压的屋顶、低矮的土墙、惊恐的人影、村口的老槐树……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被这狂暴的白色洪流吞没、覆盖、碾碎!积雪冲垮了房屋,填平了沟壑,抹去了所有人类存在的痕迹。巨大的冲击力将泥土、石块、破碎的梁木连同积雪一起抛向空中,又重重砸落。
整个过程,短暂得如同一个呼吸,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当那毁天灭地的轰鸣声渐渐平息,当漫天飞舞的雪沫尘埃缓缓落定,山坳里,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死寂无声的、起伏不平的雪原。无名村,连同它所有的秘密、恐惧和罪孽,彻底消失在了这片刺眼的白茫茫之下。只有几截断裂的、焦黑的木头尖端,不甘地刺破厚厚的雪层,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成为这片巨大坟场唯一的墓碑。
村子背后的山峰顶端,一个单薄的身影静静伫立。风雪吹拂着她的衣袂和发丝。
青瓷俯瞰着脚下那片刚刚吞噬了整个村庄的、死寂的白色坟场。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也没有目睹毁灭的悲悯。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释然。
她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掌心,是那个红漆木盒。盒盖紧闭,上面那张符纸完好无损,朱砂符文依旧刺目鲜红。她低头看着盒子,指尖在冰冷的漆面上轻轻拂过。
然后,她五指微微用力。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动声。
盒盖,向上弹开了一条缝隙。
里面,空空如也。
什么也没有。没有想象中的信物,没有骇人的诅咒之物,没有复仇的凭据……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
青瓷看着那空无一物的盒子内部,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一次,那弧度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淡薄的、尘埃落定般的疲惫笑意。仿佛十八年来压在心头的巨石,随着这空盒的打开,终于彻底化为齑粉,随风散去。
她合上盒盖,将空盒随手揣进怀里。动作轻描淡写,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旧物。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埋葬一切的雪白。眼神里再无波澜,只剩下彻底的疏离和淡漠。
转身,迈步。她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沿着山脊,一步一步,踏着厚厚的积雪,头也不回地离去。步伐沉稳,不急不缓,像一个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旅人。风雪很快吞没了她单薄的背影,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时光荏苒,如同山涧奔流,冲淡了雪崩的痕迹,也模糊了无名村的记忆。厚厚的积雪融化,山洪冲刷,新的泥土覆盖上来,草木顽强地在曾经的坟场上重新生长。几年后,几个不知根底的外乡人,看中了这片背风向阳、靠近水源的山坳。他们砍树,夯土,垒石,在无名村的遗址上,建起了几间简陋的茅屋,一个新的、同样没有名字的小村落,悄然诞生。
新来的人,带来了新的柴火、炊烟和孩童的嬉闹。然而,这片土地的记忆,似乎并未被彻底抹去。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头,总在不经意间,泛起涟漪。
最先传开的,是村东头李家的孩子。一个冬夜,他哭着从外面跑回来,小脸煞白,扑进娘亲怀里,语无伦次地说看见村口那棵新长出的歪脖子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衣裳的女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灯是绿的!幽幽的,不亮堂,可风那么大,那灯的火苗子……一动不动!
接着是夜里巡更的赵老汉。他赌咒发誓,说好几次在后半夜,风最紧的时候,听见村西头那片长满荒草的洼地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女人哭声。那哭声不大,细细的,幽幽的,像风吹过破瓦罐的缝隙,钻进耳朵里,冷得人骨头缝都发颤。可提着灯笼过去看,除了荒草和乱石,什么都没有。
邪性!这地界邪性!赵老汉每次喝点酒,就拍着桌子反复念叨,眼神里带着后怕。
传闻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具体。有人说那提灯的女人脸色白得像雪,头发又黑又长;有人说她穿的不是白衣裳,是件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衫;有人说她总站在村口,望着西边那片山,一站就是半宿,手里的灯,一点晃动都没有……
新村的里正,一个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的中年汉子,起初只当是山野愚民的迷信,或是孩子看花了眼。直到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他因惦记牲口棚,起身去查看。刚推开自家院门,一股寒风卷着雪沫子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村口的方向,那棵在风雪中摇晃的歪脖子老槐树旁,一点幽幽的、青白色的光,静静地悬浮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没有提灯的人影。
只有那一点光。
孤零零地悬在那里。
风像发了狂的野兽在嘶吼,卷起的雪沫子如同白色的沙暴,抽打在脸上生疼。但那一点青白色的光,却稳得出奇。它的光晕是凝固的,边缘清晰,火苗(如果那真是火苗的话)没有丝毫摇曳,仿佛存在于另一个静止的时空。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里正的脚底板窜上脊梁骨,头皮阵阵发麻。他猛地缩回院子,砰地一声死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那一点光,那盏灯……是活的还是……某种凝固的执念
没人能说清那个女人是谁,那盏灯是什么。
只知道,无论风霜雨雪,无论寒来暑往,那盏灯的光,幽幽的,冷冷的,仿佛永远不会熄灭。它悬在无名村的旧址之上,悬在新村民的恐惧和传说之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句点,也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