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密码之殇
八月的江城,空气里像是塞满了湿漉漉的棉花,闷得人喘不过气。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当空,把楼下几棵蔫头耷脑的香樟树烤得滋滋冒油。我刚从客户那儿脱身,一身粘腻的汗,西装外套胡乱搭在臂弯,领带也扯松了半截,只想一头扎进家里那点可怜的冷气里。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
玄关灯没开,客厅的光线有些暗沉。林薇盘腿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在她侧脸上,嘴角挂着一缕我许久未曾见过的笑意,柔和得不像话。那光,那笑,像根细小的针,不轻不重地在我心口扎了一下。
回来了她听到动静,头也没回,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打扰的、心不在焉的敷衍。
嗯,热死了。我踢掉皮鞋,换上拖鞋,声音有点发闷。目光不由自主地粘在她那只握着手机的手上。屏幕的光在她指尖跳跃,像某种蛊惑人心的信号。
鬼使神差地,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沙发陷下去一块,她似乎这才完全从屏幕里拔出来,侧头看了我一眼,笑意淡了些:今天这么早
客户临时有事。我随口应着,装作不经意地把手伸过去,想拿茶几上的烟盒。指尖却不小心擦过她放在腿边的手机屏幕。
屏幕倏地亮了。锁屏界面跳了出来。
不是我们用了很多年的那张蜜月旅行合照,换成了江城机场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日期,清晰地显示着:八月一日。
一个日期框,静静地躺在屏幕中央,等待解锁。
我的生日是十月十七。这个日期框,以往默认的密码提示,都是1017。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离烟盒还有几厘米的距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一沉,然后开始毫无章法地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喉咙发干,连吞咽都变得困难。
0801。
这个数字组合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八月一日,程屿回国的日子。财经新闻推送过,林薇那天魂不守舍,对着手机坐了一下午。这个日期,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开始在我心口缓慢地切割。
怎么了林薇察觉到我的僵硬,视线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落在我脸上。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唯独没有心虚。这种坦然,比惊慌失措更让人心头发冷。
没事。我猛地收回手,一把抓起烟盒,动作有点大,烟盒磕在玻璃茶几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抽根烟。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站起来,快步走到阳台,推开玻璃门。外面蒸腾的热浪扑面而来,比屋里的冷气更让人窒息。我背对着客厅,手指哆嗦着抽出一支烟,点了两次才点着。尼古丁辛辣的味道冲入肺腑,勉强压下了那股翻涌而上的腥甜。阳台外,城市的轮廓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像一幅被泼了水的油画,模糊不清。
0801。0801。0801。
这四个数字,像个恶毒的魔咒,在我脑子里疯狂盘旋。它们轻而易举地覆盖了1017,覆盖了属于我们的过去。客厅里,林薇似乎又低头沉浸回她的手机世界,那点荧荧的屏幕光,隔着玻璃门,像黑暗中一只窥伺的眼睛。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攫住了我。七年婚姻构筑的堡垒,竟然脆弱得抵不过一个归来的日期。
烟雾缭绕中,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天,林薇穿着简单的白裙子,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把她的银行卡密码、手机密码、所有重要的锁,都郑重地设置成1017——我的生日。陈默,她当时笑得有点傻气,又无比认真,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忘记啦!我的世界,只对你开放。
誓言犹在耳畔,清晰得如同昨日。可现在,她的世界,那扇曾经只对我开放的门,密码换了。换成了另一个男人归来的日期。
我狠狠吸了一口烟,灼热的烟气烫得喉咙生疼。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被热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某个地方,似乎也随着这灰烬,一点点崩塌下去。
婚姻这座围城,原来破城的第一声号角,不是激烈的争吵,也不是冰冷的对峙,只是一个被悄然更改的数字密码。它无声无息,却足以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2
纪念日之变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某种诡异的加速键,又像是被拖入了一个黏稠、窒息的泥潭。那个0801的密码,像一根埋进血肉里的倒刺,看不见,却时时刻刻用尖锐的痛感提醒着我——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变化是细微的,却又无处不在,精准地指向同一个源头。
先是那个重要的日子——我们的结婚七周年纪念日。我提前半个月就订好了城中最难订的法餐厅云顶,那家以能看到整个江城璀璨夜景闻名的旋转餐厅。位置靠窗,脚下是流动的光河。我记得林薇以前总念叨,说等我们结婚纪念日一定要去那里奢侈一把。为了这个日子,我甚至推掉了一个重要的区域季度会议。
纪念日当天,我特意提早下班,去花店取了她最喜欢的白色郁金香。捧着花,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试图力挽狂澜的心情回到家。推开门,屋里没开大灯,只有电视屏幕的光明明灭灭,映着林薇蜷在沙发上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带着药味的鸡汤香气。
薇薇我把花放在玄关柜上,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收拾一下,我们该出门了,云顶那边……
啊她像是被惊醒,茫然地转过头,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眼神有些涣散,出门去哪她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神色,猛地坐直身体,哎呀!陈默!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忘了!今天公司临时有个大客户方案要赶,特别急,我晚饭都叫外卖了……她语速飞快,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慌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盖在腿上的薄毯。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束精心挑选的郁金香上停留一秒。电视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却遮不住那份刻意为之的疏离和急于摆脱的焦躁。
我的心像被扔进了冰窖,又迅速被滚油浇了一遍。忘了为了一个所谓的大客户方案我看着她躲闪的眼神,看着她身上那件明显精心搭配过的米色羊绒开衫(这绝不是在家加班的穿着),看着她旁边茶几上那个崭新的、印着某五星级酒店logo的保温桶——那里面正散发出浓郁的、昂贵的药材炖鸡汤的味道。那绝不是外卖。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尖锐的痛楚直冲头顶。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水泥封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我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哦,没事,工作重要。
我转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回卧室。关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沉重。门外,很快传来她压低声音打电话的动静,带着一种我许久未闻的、刻意放柔的语调:……嗯嗯,熬好了,药性都出来了……你别急,我这就送过去……外面冷,你胃不好,千万别在风口等……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上。不是为了工作。是为了那个胃不好的程屿。她记得他胃不好,记得要为他熬三个小时的养胃汤,却忘了今天是属于我和她的日子。
那束孤零零躺在玄关柜上的白色郁金香,花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惨白,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庆祝我们七周年的云顶夜景,终究成了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坐在冰冷昂贵的窗边,看着脚下繁华流动的江城,胃里却像是塞满了沉重的石块,桌上精致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只让我感到一阵阵恶心反胃。
纪念日的风波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死水,短暂的涟漪过后,是更深、更令人窒息的沉寂。家里的气氛彻底变了味。林薇似乎连敷衍都懒得再费力气。她不再刻意解释晚归的理由,也不再假装关心我的工作是否顺心。我们之间,只剩下最基本的、维持表面运转的必要交流。
物业费交了。
嗯。
晚上不回来吃。
哦。
洗衣机里的衣服记得晾。
好。
干瘪、空洞,像两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执行最低限度的交互指令。家,这个曾经温暖的港湾,如今冷得像一座精心布置的冰雕坟墓。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过去的痕迹,墙上的婚纱照笑容依旧灿烂,沙发上还扔着她喜欢的毛绒抱枕,可空气里流淌的,只有令人心寒的疏离和一种心照不宣的背叛气息。
我的失眠越来越严重。整夜整夜地睁着眼,听着隔壁房间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声(不知是为谁而哭),或是她对着手机屏幕发出的、那种轻松甚至带着点娇嗔的笑声。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小丑,在自导自演的悲剧里徒劳挣扎。我需要真相,需要一锤定音的证据,哪怕那真相会把我彻底砸入地狱。
一个念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冰冷的黑暗中成型。我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手指在通讯录里滑动,最终停在一个备注为老周的名字上。老周是我一个远房表亲,退伍兵出身,现在开了家不起眼的咨询公司,明面上是做市场调研,暗地里也接些……不那么阳光的活计。人很靠谱,嘴也严。
电话接通,老周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喂陈默稀客啊,这个点
周哥,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查个人,还有……盯个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老周的声音沉了下来:目标
程屿。还有……我老婆,林薇。吐出这两个名字,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行。老周没有废话,也没有多余的安慰,资料发我。规矩你懂,先付一半,事成结清。
明白。我挂断电话,在黑暗中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本身也带着刺骨的寒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高度分裂的病人。白天,我强迫自己投入到工作中,用近乎自虐的忙碌来麻痹神经,在客户和公司之间疲于奔命。晚上回到家,面对林薇那张日益冷漠的脸,我则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疏离。我不再问她去了哪里,不再关心她几点回来,甚至在她偶尔带着一身鸡汤味晚归时,还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我的平静似乎让林薇有些意外,甚至……隐隐不安她看我的眼神里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但很快又被一种更深的、急于摆脱的冷漠所覆盖。她大概以为,我已经认命了,或者,终于学会了懂事。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份平静的冰面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即将喷发的火山。我在等待老周的消息,等待那把最终斩断一切的铡刀落下。
3
真相之刃
等待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直到周五傍晚,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一个陌生的加密邮箱发来一封新邮件。标题只有一个冰冷的句号。
我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才颤抖着点开了那封邮件。
没有文字。只有附件里一个压缩包。
解压。里面是十几张照片,和一个清晰的视频文件。
照片像冰冷的子弹,一发发射穿我的视网膜,留下焦黑的弹孔。
第一张:林薇的车停在程屿公司楼下那栋高级写字楼旁的路边。时间是傍晚六点半。
第二张:林薇拎着那个熟悉的、印着五星级酒店logo的保温桶,从车里下来。她抬头望向写字楼高层的某个方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
第三张:程屿从写字楼旋转门里快步走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精英范十足。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走向林薇。
第四张:程屿自然地接过林薇手中的保温桶,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亲昵地揽住了她的腰,低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林薇微微侧着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带着娇羞的甜蜜笑容。那笑容,我曾以为只属于我一个人。
第五张、第六张……角度变换,但画面核心不变。依偎,低语,眼神纠缠。在傍晚华灯初上的街头,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背景里,他们旁若无人地构筑着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世界。像一对热恋中的璧人。
最后几张,是他们的车一前一后驶离,最终消失在通往某个高档住宅区的方向。
照片的冲击力已经足够致命。我颤抖着点开了那个视频文件。
画面有些晃动,显然是偷拍视角。地点是一个地下停车场,光线昏暗。但镜头聚焦处,两个人影清晰无比——是林薇和程屿。
他们站在程屿那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旁。林薇似乎在低声埋怨着什么,微微仰着头。程屿脸上带着宠溺又无奈的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下一秒,他俯下身,毫不犹豫地、深深地吻住了她。
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林薇瞬间的僵硬,但随即,她的手抬起来,环住了程屿的脖子,闭上眼睛,热烈地回应着这个吻。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昏暗的灯光下,两具身体紧紧相贴,忘情地纠缠。
视频只有短短十几秒,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反复地烫在我的心上。每一帧画面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将我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彻底焚烧殆尽。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冲到书房的垃圾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像是垂死的野兽在绝望地哀嚎。
背叛。如此赤裸,如此丑陋,如此……不堪入目。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柜,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衬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电脑屏幕上,那个定格在拥吻画面的视频,像一个狰狞的鬼脸,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和失败。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我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一切,原来脆弱得抵不过旧情复燃的一个吻。
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着我惨白的脸。空气里还残留着刚才剧烈呕吐带来的酸腐气息。屏幕上,那对拥吻的男女影像,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愤怒、耻辱、剧痛……种种情绪像沸腾的岩浆在血管里奔突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冲出去,砸碎眼前能看到的一切东西,或者冲到那个男人面前,用最原始的方式发泄这滔天的恨意。
但最终,所有的狂暴都归于一种死寂的冰冷。极致的愤怒之后,是极致的清醒。
我扶着书柜,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刚才那场干呕彻底抽空了,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坚硬的空壳。我走到电脑前,用鼠标将那个视频文件、那些照片,连同老周发来的邮件,彻底删除。不是销毁痕迹,而是将它们牢牢刻进骨髓里,不需要任何外在的载体提醒。
然后,我打开了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份文件,是我很久之前就打印好的,当时只是出于一种莫名的不安做的准备,从未想过真有用上的一天。白纸黑字,标题刺眼——《离婚协议书》。
我拿起笔,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在财产分割那一栏,我停顿了一下。按照法律,婚后的共同财产本应平分。但此刻,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决绝支配了我。我划掉了默认的条款,在下面重新写上:男方陈默,自愿放弃所有婚后共同财产分割权(包括但不限于房产、存款、车辆等),上述财产全部归女方林薇所有。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笔尖划破了纸张,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
陈默。两个字,写尽了七年时光的荒谬与终结。
做完这一切,我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我关掉电脑,书房彻底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我就在这片黑暗里坐着,一动不动,如同石化。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车流喧嚣,都与我无关。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客厅的灯光泄进来一条缝。接着是林薇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鸡汤味。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林薇刚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手里还拎着那个空了的保温桶。看到我从黑暗的书房出来,她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被抓包般的惊慌,但很快又被一种强装的镇定覆盖。
还没睡她语气平淡,带着惯有的疏离,目光扫过我,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我没有回答。客厅明亮的灯光下,她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春意和满足后的慵懒,与照片视频里那个沉浸在热吻中的女人完美重叠。这灯光,清晰地照见了她所有的背叛,也照见了我的愚蠢。
我径直走到她面前,将那份还带着我体温的离婚协议书递了过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签了吧。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林薇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她先是愕然,目光落在那份协议上,瞳孔猛地一缩。她飞快地扫过内容,当看到财产分割那一条时,她的脸色变了变,惊疑不定地看向我。
陈默,你……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心虚。
没什么意思。我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不见底的寒水,既然你的心早就不在这里,我放你走。我的目光落在那个空了的保温桶上,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拿着这些钱,去照顾那个更需要你的人吧。他胃不好,多买点好食材,别委屈了他。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林薇强装的镇定。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握着保温桶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眼神剧烈地闪烁,惊惧、羞耻、被彻底看穿的狼狈……种种情绪在她脸上交织变幻。
书房里那些照片和视频带来的冲击,此刻在我心里激不起任何波澜。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可笑。
短暂的死寂。林薇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死死地盯着那份协议,又猛地抬头看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最终,那复杂被一种破罐破摔般的决绝取代。她一把抓过旁边茶几上的笔,几乎没有再看协议内容一眼,就在女方签名处,用力地、几乎是带着发泄般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林薇。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她签得毫不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急切。
签完,她把笔往茶几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那里面最后一丝慌乱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带着怨怼的坦然。
陈默,你永远这么自以为是!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是,我是签了!因为你说得对!他比你更需要我!程屿他现在事业刚起步,压力很大,身体也不好,他需要人在身边支持他、照顾他!你呢你除了会工作,会冷着一张脸,你还会什么你给过我什么你懂什么是感情吗
她的话语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带着积压已久的怨气和此刻被撕破脸皮的愤怒。
你只会觉得我在无理取闹!只会觉得我变了!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你有关心过我想要什么吗你有关心过我开不开心吗你永远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程屿他不一样!他懂我,他知道我需要什么!在他身边,我才感觉自己像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你陈默可有可无的附属品!
她越说越激动,眼圈发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指着那份离婚协议,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像在宣读某种宣言:
对!他比你更需要我!我现在就走!我祝你以后也能找到一个……找一个像你一样‘懂事’、‘识大体’的女人!我们两不相欠!
说完,她猛地转过身,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去拿那份签好的协议,而是径直冲进卧室。很快,里面传来行李箱轮子拖动和柜门开合的声响,急促而凌乱。
我站在原地,听着卧室里传来的混乱声响,像一尊被遗忘在战场上的石雕。林薇那些控诉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朵里,却奇怪地没有激起多少疼痛感。心脏的位置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空洞,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她需要的不是我给的懂事和识大体,而是程屿给的懂我和被需要。多么讽刺。七年婚姻,最终在她口中,成了我单方面的冷漠和忽视。那些曾经被我认为是安稳和踏实的日常,在她眼里,原来是如此的不堪和窒息。
也好。这样也好。所有的亏欠感,所有的责任枷锁,在她签下名字、在她吼出那句他比你更需要我的瞬间,彻底崩解了。
卧室的门被猛地拉开。林薇拖着一个大号的行李箱出来,眼圈还是红的,但脸上的表情已经只剩下一片冰封的决绝。她甚至没有再看客厅一眼,没有再看那份签着她名字的离婚协议,仿佛那是会玷污她的秽物。她只是死死地攥着行李箱的拉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径直走向玄关。
门被拉开,又被重重地关上。
砰——!
一声闷响,如同沉重的墓石落下,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房间里瞬间安静得可怕。那股熟悉的鸡汤味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空气里,混合着她留下的、某种昂贵香水的尾调。我慢慢地走到沙发边,弯腰,捡起那份被遗弃在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纸张上,林薇两个字,签得张牙舞爪,力透纸背,充满了迫不及待的逃离感。
看着那名字,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终于浮上我的嘴角。
两不相欠我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异常清晰,林薇,但愿你真的……永不后悔。
4
暗流涌动
协议在手中被捏紧,发出轻微的折痕声。我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夜色深沉,楼下的路灯昏黄,映照着空荡荡的街道。林薇的车刚刚驶离,尾灯的红点迅速消失在拐角,像一个被掐灭的烟头。
解脱了吗也许吧。但随之而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更庞大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填充物的布偶,软塌塌地立着。
我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沙发还残留着她刚才坐过的凹陷和一丝体温。七年构筑的生活轰然倒塌,留下一地狼藉的废墟。我该做什么愤怒悲伤还是该立刻着手处理这堆烂摊子
不知道。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份签了字的离婚协议,像个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掌心。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嗡嗡作响,持续不断。我麻木地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老周的名字。这个时候的电话,像一根刺,猛地扎破了我的麻木。
我划开接听,声音沙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来:喂,周哥。
陈默,老周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但这次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甚至隐隐有一丝……兴奋你让我查的那个程屿,有‘硬货’了。
硬货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的混沌。我猛地坐直身体,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被危险气息激起的本能警觉。
什么硬货我的声音绷紧了。
财务造假。老周言简意赅,吐出四个字,却重若千钧。初步看,数额不小,手法很隐蔽,但……有漏洞。这家伙胆子不小,玩的是虚增订单、伪造回款流水那一套,为了拉投资把数据做得极其漂亮。
虚增订单伪造回款我的心猛地一沉。程屿的公司做的是医疗耗材的智能配送平台,概念很火,最近风头正劲,融资一轮接一轮,估值像吹气球一样膨胀。如果财务造假属实……这绝对是一颗能把整个公司炸上天的超级炸弹!
消息来源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压得更低。
一个刚被他踢出核心团队的技术主管,心里憋着火,手里有点‘小证据’。老周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这人叫赵工,技术大牛,看不惯程屿为了融资不择手段造假数据,提了意见,结果被程屿安了个‘能力不足、阻碍公司发展’的罪名,直接边缘化,最后逼走了。手里的证据……主要是几份原始的后台数据记录和修改日志,跟他们对投资人展示的报告,对不上。
赵工……技术主管……原始数据……修改日志……这些关键词在我脑子里飞速碰撞。
东西可靠吗我的呼吸有些急促。
我找人初步交叉验证过,可信度很高。赵工手里证据链不全,但足够撕开一个口子,让人起疑。老周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狠劲,陈默,我知道你现在……这消息,对你来说可能是个机会,也可能是根稻草。你自己掂量。
机会稻草
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老周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一扇我从未想过要踏入的门。门后是深渊还是……另一条路
林薇决绝离去时那句他比你更需要我还在耳边回响。程屿那副春风得意、坐拥一切的精英面孔在眼前晃动。他需要林薇的照顾他需要的是用虚假的繁荣,去支撑他那摇摇欲坠的帝国!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戾气,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疲惫和空洞。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后生出的,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机会不,这是战争开始的号角!
周哥,我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冰封般的冷静,资料,发我一份。所有费用,我出双倍。另外,帮我个忙,我想‘私下’见见那位赵工。
放下电话,我走到窗边,重新拉开窗帘。夜色依旧深沉,但城市的灯火在我眼中,似乎不再那么遥远和冰冷。它们像无数闪烁的星火,而我,即将成为那个点燃引信的人。
程屿,你偷走的,我会让你……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4
暗流涌动
江城CBD核心区,寸土寸金之地。一座通体玻璃幕墙、造型极具现代感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如同巨大的水晶方碑,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芒。楼顶,屿达科技四个巨大的银色LOGO,气势逼人地俯瞰着脚下蚁群般的车流人流。
这里,就是程屿的王国,他精心构筑的、用虚假数据堆砌起来的资本神话的中心。
大楼对面,一家格调简约的咖啡馆二楼临窗位置。我点了一杯最苦的黑咖,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刺激性的清醒。我的目光透过落地玻璃,精准地锁定了屿达科技一楼气派的旋转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下午三点半左右,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程屿一身熨帖的深灰色高定西装,身姿挺拔,在一群西装革履的下属簇拥下走出旋转门。他脸上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容,正侧头对身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助理说着什么,引得对方掩嘴轻笑。举手投足间,尽显成功企业家的自信从容。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自带光环。
我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老周发来的几张照片。照片背景是某个地下停车场昏暗的角落,主角正是眼前这位成功企业家和林薇。照片上的程屿,同样意气风发,一只手亲昵地揽着林薇的腰,另一只手提着那个印着五星级酒店logo的保温桶。林薇依偎在他身边,仰着脸,笑容甜蜜而满足,是我许久未曾见过的模样。
现实与照片在眼前重叠。他春风得意,事业美人双丰收。而我,家财散尽,只换来一句他比你更需要我的嘲讽。
一股冰冷的戾气在胸中盘旋,几乎要冲破喉咙。我端起黑咖,猛地灌了一大口,滚烫的苦涩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暴戾。
就在这时,一辆白色的宝马X3驶入视野,熟练地停在屿达科技大楼旁的路边临时停车位。车门打开,林薇走了下来。
她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香奈儿套装,衬得身姿窈窕。头发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露出光洁的脖颈,颈间戴着一条细细的钻石项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手里,依旧提着那个标志性的、印着五星级酒店logo的保温桶。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死死锁住那个保温桶。这身行头,这款包,这辆车……全都是我放弃的那部分婚后共同财产换来的。她拿着我放弃的一切,去精心装扮自己,然后……去给另一个男人送汤
林薇下车后,并没有立刻走向大楼。她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很快,旋转门那边,程屿的身影再次出现。他看到了林薇,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比刚才对下属更温柔、更深情的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两人在街边汇合。程屿极其自然地接过林薇手中的保温桶,另一只手顺势环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他低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林薇微微侧头,脸上瞬间飞起红霞,眼神里的爱慕和甜蜜浓得化不开。她抬手,似乎想为他整理一下本就不乱的领带,动作亲昵自然。
阳光明媚,车水马龙。他们站在屿达科技宏伟的大楼下,像一对正在拍摄奢侈品广告的璧人。郎才女貌,情深意浓。程屿意气风发,林薇容光焕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被金钱和爱情滋养的精致光泽。
而我,坐在马路对面咖啡馆的阴影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幽灵,透过冰冷的玻璃窗,旁观着这出华丽又刺眼的爱情剧。手里的黑咖早已冷透,苦涩的味道凝固在舌根,如同此刻的心情。
程屿接过保温桶,又亲昵地说了几句,大概是让她先回去。林薇点点头,眼神里满是依恋和不舍。程屿提着保温桶,转身,昂首阔步地走向他的商业帝国。林薇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旋转门内,她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车上,发动,离开。
整个过程,她始终带着那副沉浸在幸福中的、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把淬了盐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仅存的最后一点尊严。
我拿起冷掉的咖啡杯,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冰冷的杯壁贴着掌心,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口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程屿,林薇。
你们尽情享受这虚假的荣光和廉价的甜蜜吧。
很快,你们就会知道,这碗用我的血肉熬成的汤,到底有多烫嘴!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孤狼,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将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都转化为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计算力。咖啡馆的临窗位置成了我的临时据点,一杯杯苦涩的黑咖是唯一的燃料。
老周发来的资料,像一块块拼图碎片,在我眼前铺开程屿精心构筑的骗局。
赵工提供的原始后台数据记录和操作日志,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了屿达科技光鲜亮丽的外壳。那些对投资人展示的、漂亮得令人咋舌的增长曲线——用户数激增、订单量翻倍、回款率高达90%以上——在原始数据面前,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大量的幽灵订单,IP地址高度集中,甚至重复。用户注册信息简陋得可怜,像是批量生产的流水线产品。更触目惊心的是资金流水,那些所谓的真实回款,在赵工提供的内部财务系统日志里,清晰地标注着内部调拨、测试账户的字样。程屿和他的团队,像一群技艺精湛的魔术师,在后台肆意篡改着数据,用虚拟的数字泡沫,吹起一个又一个绚丽的泡泡,吸引着贪婪的资本飞蛾扑火。
吃相真难看啊。老周在电话那头咂咂嘴,这已经不是小打小闹了,这是奔着上市割韭菜去的。胆子太肥了,窟窿也越捅越大。最近一轮融资,他们跟‘启明资本’谈得火热,据说估值要冲五十亿了。
启明资本我的心猛地一跳。江城风投圈真正的巨鳄,眼光毒辣,背景深厚。程屿竟然能搭上这条线看来他编造的梦,连最精明的猎人都差点骗过了。
赵工那边,还能挖出更硬的锤吗我沉声问。光有这些技术层面的证据还不够,我需要的是能一击毙命、让程屿再无翻身之地的铁证。
他手里暂时就这些了,毕竟被踢出来了。不过,老周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神秘,他提供了一个关键线索。程屿为了把数据做得更‘完美’,最近在紧急处理一批积压的线下真实小订单,这些订单利润薄、流程麻烦,以前是直接放弃的。现在为了填窟窿,必须‘激活’。负责这事的是他们供应链一个叫李莉的女主管,这姑娘怀孕了,压力巨大,天天加班到深夜,怨气不小。据说……账目处理上,程屿授意她走了点‘捷径’。
李莉怀孕账目捷径我的神经瞬间绷紧。这像是一条隐藏在暗处的引线!
能接触到她吗我的呼吸有些急促。
有点麻烦,这姑娘警惕性很高。不过……老周顿了顿,我查到点有意思的,她老公,是江城二院信息科的一个小头头。很巧,二院采购部副主任,姓王,是你爸当年的老部下吧跟你家关系一直不错
王叔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总是笑呵呵、对我爸极其尊敬的中年人形象。一条清晰的路径,在我脑海中迅速勾勒出来。
明白了,周哥。李莉这条线,我来想办法。你继续盯紧启明那边,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告诉我。
挂了电话,我立刻拨通了另一个号码。不是王叔,而是我爸。电话接通,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臭小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知道给你老子打电话了
爸,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想请您帮个忙。不是大事,就是……想约王叔出来吃个饭,叙叙旧,顺便……打听点他们二院信息科一个小伙子的事,他老婆好像在程屿的公司上班,最近挺辛苦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爸是退休多年的老院长,人脉深广,心思更是剔透。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干脆利落地应道:行,知道了。老王那边我来约。时间地点发我。
放下电话,我靠在冰冷的咖啡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的屿达科技大楼依旧闪耀着冰冷的光芒,像一座矗立在悬崖边的危楼。
程屿,你的捷径,很快就要变成你的绝路了。
几天后,一次看似寻常的老友叙旧饭局,在江城一家私密性极好的私房菜馆进行。席间,王叔和我爸谈笑风生,回忆往昔。酒过三巡,话题在我爸看似不经意的引导下,转到了二院信息科。
对了,老王,我爸抿了口酒,状似随意地问,你们信息科那个小伙子,姓张对吧小伙子人挺踏实,听说他爱人怀孕了在哪个公司高就啊挺辛苦的吧
王叔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老领导,您说小张啊唉,别提了。他老婆在‘屿达科技’,就是最近风头很劲那家。怀孕快七个月了,还天天加班到深更半夜,压力大得很。小张愁得不行,跟我念叨好几回了,说他们公司那个程总,简直不是人,逼着孕妇赶进度,好像搞什么积压订单激活的烂摊子……听说账目上还不太干净,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小张担心他老婆出事,也怕担责任,急得嘴上都起燎泡了。
哦这么严重我爸皱起眉头,一脸关切,账目不干净这可不是小事,万一出问题,牵连家属怎么办小张没劝劝他爱人
劝怎么没劝!吵了好几架了!王叔摇头,那姑娘也是倔,说程总许诺了项目完成给她升职加薪,现在辞职太亏……唉,年轻人,不懂轻重啊!小张昨天还跟我说,他偷偷备份了他老婆电脑里一些他觉得有问题的文件,说是留个后手,万一真出事,别连累到他家……王叔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多了,赶紧打住,端起酒杯,哎,瞧我,跟老领导您唠叨这些破事干嘛,喝酒喝酒!
目的达到了。我和我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饭局结束的第二天,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条加密短信,只有一个云盘链接和提取密码。我点开链接,下载。压缩包里,是几份扫描的财务凭证截图、内部审批邮件截图,以及一份手写的备忘录照片。
证据!足以致命的铁证!
凭证截图显示,一批数量巨大、但实际价值低廉的医疗耗材订单(正是那些被激活的积压订单),在屿达科技的账面上被反复拆分、合并、虚增价格,最终做成了数笔金额庞大的真实交易。内部邮件里,程屿的指令清晰而冷血:……务必在月底前完成数据闭环,启明的尽调团队下周进场。手段灵活点,李莉,我知道你有办法。项目成了,你的位置和待遇,不是问题。那份手写的备忘录,字迹娟秀却透着疲惫,详细记录了程屿口头授意她如何灵活处理账目的具体步骤,末尾有一行小字:风险巨大,心神不宁,为宝宝祈福。
铁证如山!
握着手机,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冰冷的屏幕光映着我眼中跳动的火焰。程屿,你的末日,到了。
时机,需要等待一个最完美的爆破点。老周的消息如同精准的报时器:启明资本对屿达的尽职调查进入尾声,内部评估会下周一下午两点,在寰宇中心顶层会议室举行。程屿会亲自做最终陈述。据可靠消息,启明高层对目前数据很满意,极有可能当场敲定投资意向。
寰宇中心顶层那个象征江城财富之巅的、如同空中水晶宫殿的地方很好。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老周的电话,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周哥,帮我安排两件事。第一,把李莉提供的所有证据,匿名、分批次,在下周一中午之前,‘精准’投递给启明资本负责此项目的核心尽调成员,以及……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长河资本’。第二,帮我弄一张下周一寰宇中心顶层,‘天穹’投资论坛的嘉宾邀请函。
天穹论坛老周愣了一下,那论坛级别很高,和启明的内部会撞时间但地点不同层,你……
我知道。我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我要去‘旁听’。顺便,看一场好戏。
程屿,准备好迎接你的高光时刻了吗
5
高光时刻
周一,寰宇中心。
这座矗立在江畔的庞然大物,通体闪耀着玻璃和金属的冷光,如同巨人的权杖,直指苍穹。顶层区域,更是云集了这座城市真正的权力与财富。
我穿着一身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质地精良,剪裁考究,衬得身形挺拔。腕间是一块低调却价值不菲的积家腕表——这是楚瑶得知我的计划后,硬塞给我的战袍,说是她爸压箱底的存货,不能跌了份。镜子里的人,眼神沉静锐利,下颌线紧绷,一扫往日的颓唐,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冷冽锋芒。
电梯无声地急速上升,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我手里捏着一张天穹投资论坛的烫金邀请函,目的地是顶层之下的豪华会议厅。而真正的战场,在更上一层——启明资本独占的顶层核心会议室。
电梯门在目标楼层无声滑开。外面是衣香鬓影、谈笑风生的天穹论坛现场。西装革履的投资人、意气风发的创业者、长袖善舞的名流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金钱与野心的味道。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安全通道的楼梯间。
推开通往天台层的厚重防火门,一股高空特有的、带着凉意的强风瞬间灌入。这里并非禁区,但此刻空无一人。巨大的通风管道和冷却塔组成了钢铁丛林。我走到边缘的护栏处,俯瞰脚下如模型般的城市,江面反射着破碎的阳光。顶楼核心会议室那巨大的落地窗,就在斜上方不远处,像一块巨大的单向玻璃屏幕。
时间,下午两点零五分。
我拿出手机,点开一个特殊的加密通讯软件,里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联系人图标——老周。我按下语音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异常清晰:开始吧。
信息发出。我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尽管是单向玻璃,但会议室内明亮的灯光,依旧能勾勒出里面人影的大致轮廓。我能想象到里面的场景:巨大的环形会议桌,启明资本的高层们正襟危坐,程屿站在投影幕布前,西装笔挺,意气风发,脸上一定挂着志在必得的微笑,用他极具感染力的口才,描绘着屿达科技无比光明的未来,展示着那些完美的数据图表。台下,是赞许的目光,是即将落笔签字的投资意向书。
风暴,就在这一刻酝酿。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高空的强风吹得我额发凌乱,西装猎猎作响。
突然!
落地窗后,会议室内靠窗区域的人影猛地骚动起来!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几个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动作激烈,指向投影幕布的方向,似乎在厉声质问!紧接着,更多的人影站起,整个会议室的氛围瞬间从庄重严肃变成了混乱的漩涡!争吵的姿态,拍桌子的动作……即使隔着一层玻璃和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狂暴气息。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来了!终于来了!
就在这时,顶楼安全通道的门被猛地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了出来,脸色惨白如纸,头发凌乱,昂贵的西装领带歪斜着,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正是程屿!他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荡然无存,只剩下极致的惊恐、慌乱和不敢置信的崩溃。他像个无头苍蝇,目光涣散地扫过空旷的天台,似乎想寻找一条生路。
然后,他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站在护栏边的我。
那一刻,程屿脸上的表情精彩得如同打翻了调色盘。惊恐、错愕、羞耻、难以置信……最终凝固成一种见了鬼般的扭曲和绝望。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凛冽的高空之风,平静地迎视着他崩溃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下一秒,程屿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又像是抓住了一根虚幻的救命稻草。他猛地朝我这边冲了过来,脚步踉跄,皮鞋在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陈哥!陈哥!!他嘶喊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和奔跑而变调、嘶哑,带着哭腔。他完全不顾形象,像一条丧家之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我面前几米处,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噗通一声,竟然直接跪了下来!
冰冷的金属地面撞击膝盖的声音,清晰得刺耳。
陈哥!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他涕泪横流,昂贵的西装裤沾满了灰尘,仰着脸,用一种最卑微、最绝望的姿态哀求着,哪里还有半分精英企业家的模样。启明……启明他们知道了!全知道了!他们要告我!我会坐牢的!我会死的!陈哥,看在小薇的面子上!看在以前……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份上!拉我一把!只有你能帮我了!我知道你有办法!求你了!
他语无伦次,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不堪。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裤脚,却又不敢。
高空的风呼啸着,卷起他凌乱的头发和绝望的哭嚎。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夺走我一切的男人,此刻像一滩烂泥匍匐在我脚下。他口中喊着小薇的面子,每一个字都像是对我过往七年最大的讽刺。
就在这时,天台入口处,传来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
嗒、嗒、嗒。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然的从容和力量感。
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楚瑶来了。
她今天穿了一身干练的米白色女士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和一对设计简约却价值不菲的钻石耳钉。妆容精致,气场强大,每一步都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她手里拿着一个最新款的限量手袋,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程屿,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件碍眼的垃圾。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原本清冷的眸光瞬间柔和下来,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温暖的笑意。
楚瑶径直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我的臂弯。她的目光这才重新投向地上瑟瑟发抖的程屿,带着一种俯瞰尘埃般的疏离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她微微歪了歪头,声音清亮悦耳,带着点疑惑,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老公,这谁啊她顿了顿,目光在程屿那身沾满灰尘、皱巴巴的昂贵西装上扫过,又落在他涕泪横流的脸上,最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般轻轻哦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带着点天真残忍的嫌弃:
啧,这届白月光……质量好像不太行啊怎么搞得这么狼狈她小巧的鼻子微微皱了皱,仿佛闻到了什么不好的味道,眼神里是纯粹的、毫不做作的鄙夷,还有这味儿……汤都馊了吧还当个宝似的捧着
汤都馊了……还当个宝似的捧着
楚瑶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直白,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程屿摇摇欲坠的自尊里,也扎破了这高空天台上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
程屿那张涕泪横流的脸,瞬间由惨白涨成了猪肝般的紫红。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咙,嘶哑的哀求戛然而止,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他死死地瞪着楚瑶,又猛地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羞愤、怨毒,还有一丝被彻底扒光示众的崩溃。
你……你们……他嘴唇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来。楚瑶那轻描淡写的嫌弃和鄙夷,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具杀伤力,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
就在这时,天台入口处再次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厉声呵斥!
程屿!站住!
别让他跑了!
几个穿着启明资本安保制服、脸色铁青的彪形大汉冲了上来,后面还跟着几个西装革履、面沉如水、显然是启明高层的男人。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形容狼狈的程屿。
程先生!为首的高层声音冰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关于贵公司严重的财务欺诈行为,请立刻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律师马上就到!
程屿浑身剧震,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骨头,彻底瘫软在地。他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任由两个安保人员粗暴地将他架了起来,拖死狗般往楼梯口拽去。经过我身边时,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不甘,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没有看他。目光平静地越过他,落向远方鳞次栉比的城市天际线。风吹起我的额发,带来一丝凉意。
走吧,这里风大。楚瑶紧了紧挽着我的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软,庆功宴要开始了,我爸他们还等着呢。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俏皮地眨眨眼,对了,陈总,您那份‘精准爆破’的投资建议书,可是让我们长河捡了个大便宜,董事会那帮老头子,脸都快笑开花了。我爸说,给你准备的‘特别顾问’聘书和期权协议,得你亲自去签才够份量。
我收回目光,看向身旁明艳动人的女孩,心口那片冰封了许久的荒原,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温热的暖流。我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点了点头:好。
寰宇中心顶层的喧嚣与崩溃,被厚重的防火门隔绝在身后。电梯平稳下行,数字飞快跳动。楚瑶靠在我肩头,刷着手机,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快看!她把手机屏幕递到我眼前。
是本地财经新闻的紧急推送弹窗,猩红的标题触目惊心:
【突发!估值五十亿独角兽爆雷!屿达科技涉嫌重大财务造假,CEO程屿被警方带走!启明资本紧急终止投资!】
下面配着一张模糊但极具冲击力的现场抓拍:程屿被两名安保人员架着,低着头,头发凌乱,西装歪斜,神情崩溃,正被塞进一辆黑色商务车的后座。背景是寰宇中心那宏伟却冰冷的大门。
新闻正文简短而犀利,直指核心:匿名举报提供关键铁证,屿达科技虚增订单、伪造回款流水等欺诈行为证据确凿,涉及金额巨大。创始人程屿已被警方控制,公司运营陷入停滞,后续或将面临集体诉讼及刑事追责……
动作真快。楚瑶收起手机,语气轻松,这下,某些人的‘宝’,算是彻底砸在手里,馊得不能更馊了。她意有所指,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我笑了笑,没说话。心中那片荒漠,尘埃落定后,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与平静。一个时代,连同那些蚀骨的背叛与伤痛,随着这条推送,被彻底埋葬。
6
新篇启
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楚瑶那辆线条流畅的红色法拉利跑车静静停在那里,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她刚拉开车门,我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微微皱眉,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个极其熟悉、却又无比陌生、带着浓重哭腔和绝望颤抖的女声:
陈默……陈默……是我……林薇……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程屿……程屿他出事了!他被抓走了!公司……公司全完了!房子、车子……银行……银行说都要查封!我的卡……全被冻结了!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啊陈默……呜呜呜……
电话里,林薇的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灭顶的恐惧和无助。那声音,曾是我生命中最温柔的旋律,如今听来,却只余下刺耳的喧嚣和迟来的、巨大的讽刺。
楚瑶靠在法拉利车门边,双手抱臂,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漂亮的眉毛微微挑起,用口型无声地问:谁呀汤馊了那位
我没有回答林薇,只是对着电话,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天气预报:林薇,我们已经离婚了。你的问题,与我无关。
说完,不等电话那头传来更崩溃的哭喊,我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顺手将这个新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世界,瞬间清净了。
啧,可怜之人必有……楚瑶撇撇嘴,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我拉开法拉利的副驾车门,坐了进去。真皮座椅柔软舒适,车内弥漫着楚瑶身上淡淡的、清冽好闻的香水味。她发动引擎,跑车发出一声低沉悦耳的咆哮。
现在去哪陈顾问楚瑶侧过脸,笑靥如花,明媚得晃眼,庆功宴还是……先去签你的卖身契她故意把卖身契三个字咬得重重的,带着点俏皮的揶揄。
跑车驶出昏暗的地下停车场,汇入午后明媚的阳光和车流之中。金色的光芒透过全景天窗洒落,温暖而耀眼。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风景,那些曾经沉重如山的痛苦、屈辱、不甘,此刻仿佛都被这速度抛在了身后,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先去签合同吧。我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松弛和笃定,签完,好好庆祝。
得令!楚瑶笑着应道,一脚油门,红色法拉利如离弦之箭,载着我们,向着充满阳光的未来,疾驰而去。
后视镜里,寰宇中心那冰冷的水晶尖顶,连同它里面刚刚发生的一切崩塌与丑恶,迅速缩小,最终消失在城市的钢铁森林之中。
一个旧的故事,连同它的所有不堪,彻底落幕。而新的篇章,正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和身侧女孩明媚的笑容,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