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火焰里的秋千 > 第一章


关东煮的热气在玻璃柜上凝成水珠,顺着边缘蜿蜒而下,像谁在无声地流泪。秋千站在柜台前,指尖捏着竹筷悬在沸腾的汤面上,白雾漫过她的睫毛,让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毛茸茸的。
最后一串鱼豆腐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蒸汽,带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竹筷轻轻一挑,琥珀色的鱼豆腐在沸水里翻了个身,裹着滚烫的汤汁落进纸杯。然后她侧过脸,对着身旁那片空茫的空气说:你要的萝卜,锅里没有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像冰锥般刺进太阳穴。
她愣住了,竹筷在指间微微发颤。身旁的位置明明空无一人,瓷砖地面反射着冷白的灯光,连一丝影子都没有。可刚才那句话说得那么自然,仿佛身边真的站着一个人,一个每天和她一起来买关东煮、永远只点萝卜的人。
穿蓝色围裙的店员正用长柄漏勺搅动汤底,闻言抬起头。他的睫毛上沾着细密的水珠,眼神里浮着层困惑的怜悯,像在看一个迷路的孩子:小姐,您是一个人来的。
哦。秋千低下头,看见自己手里捏着两双一次性筷子。塑料包装袋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便利店里格外清晰,像在嘲笑她的荒谬。她明明记得每次都要买两份——鱼豆腐和海带结是她的,萝卜和魔芋结是另一个人的。可现在,另一份的主人蒸发了,只留下两双筷子在她掌心,凉得像冰。
走出便利店时,晚风卷着秋雨的潮气扑面而来。她裹紧了风衣,纸杯里的关东煮还烫着手心,可指尖却冷得发僵。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孤零零地趴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像一条被遗弃的尾巴。
那天夜里,公寓的门锁开始自己转动。
咔哒。
秋千正坐在沙发上翻一本旧杂志,书页翻动的声音突然被这声轻响打断。她屏住呼吸,侧耳听着,公寓里静得能听见冰箱制冷的嗡鸣。
咔哒,咔哒。
声音又响起来了,比刚才更清晰。钥匙插进锁孔,顺时针转了半圈,卡住了,又退回来,反复着这个动作。那声音很轻,却带着种执拗的存在感,像有人站在门外,一次次尝试着开门,却总也找不对钥匙的角度。
她赤着脚走到门边,冰凉的木地板透过脚心传来寒意。猫眼是漆黑的,外面楼道的声控灯没有亮,说明门外的人连脚步都没发出。可那转动锁芯的声音还在继续,咔哒,咔哒,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和她玩一场诡异的游戏。
她想起便利店店员的眼神,想起掌心那两双多余的筷子。胃里突然一阵翻搅,刚才吃下去的关东煮沉甸甸地坠着,像吞下了一块石头。
这声音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咔哒声戛然而止。她趴在门上听了很久,直到楼道里传来第一声邻居开门的声音,才敢慢慢后退。
沙发上的杂志还摊开在某一页,上面印着一张游乐园的照片。旋转木马的灯光绚烂得像个梦,照片角落有一行小字:和重要的人一起,才是完美的旅程。
秋千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重要的人长什么样子了。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跳舞,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昨夜的咔哒声仿佛只是个荒诞的梦。
可当秋千走进浴室时,那点自我安慰瞬间碎了。
牙刷架里只有一支薄荷味的电动牙刷,刷头微微倾斜,上面还沾着潮湿的牙膏沫——是她早上刚用过的。漱口杯放在台面上,杯沿结着浅淡的牙渍,是她自己的唇形。可镜子里的雾气还没散尽时,她总觉得台面上应该还有另一支牙刷,另一杯水,和她的并排放在一起,像一对沉默的伙伴。
她伸手摸了摸洗手台的大理石表面,冰凉光滑,没有任何水渍。
转身看向卧室时,心脏又猛地一缩。
枕头铺得很整齐,可右侧明显陷下去一块,形成一个浅浅的窝。棉质枕套上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不是她常用的薰衣草味,而是种清冽的木质香,像雨后森林里潮湿的树皮。她把脸埋进那个凹陷里,气息很淡,却异常熟悉,熟悉到让她眼眶发酸。
你到底是谁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问,声音在墙壁间反弹,变成模糊的回音。
她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证据。衣柜最上层的箱子里,叠着几件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都磨出了细毛边,尺寸明显比她的大。最深处挂着件深灰色衬衫,她伸手取下来,布料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她把衬衫往身上比划,肩线恰好卡在她的肩头,袖长也刚刚好,像是照着她的骨架裁的,却又分明是男式的剪裁。
洗衣机的滤盒里卡着根短发,不是她的长度。她用指尖捏起来对着光看,发丝根部还沾着点灰白色的灰尘,带着股陌生的古龙水味——和枕头上的木质香很像,却又多了点柑橘的清爽,像清晨带着露水的橘子树。
她打开手机相册,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几千张照片里,有风景,有美食,有和朋友的合影,却没有一张能证明另一个人的存在。她甚至翻到了去年独自旅行的照片,在海边日出的光晕里,她笑得眯起眼睛,身边的沙滩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起的衣角。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们明明一起去过很多地方。
她想起某个暴雨天,两人挤在一把伞下跑过十字路口,雨水打湿了裤脚,却笑得停不下来;想起跨年夜在天台看烟花,身后的人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烟花的光在视网膜上炸开一片绚烂;想起周末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另一个人的手总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手背,指尖带着点薄茧。
这些记忆那么清晰,带着温度和触感,怎么可能是假的
她点开微信,给通讯录里所有名字发了条消息,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我有个恋人,对不对
回复来得很快,像约好了似的。
大学室友林薇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秋千,你睡糊涂了你单三年了啊,忘了上次同学聚会你还说享受一个人的生活呢。
发小苏晓打来电话,语气里带着担忧:你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我上周才跟你吃过饭,你全程都在说新看的话剧,根本没提过什么恋人啊。
前同事张姐回复得更直接:小秋,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别胡思乱想,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啊。
电话里的忙音像是敲在心上的锤子,一下下砸得她发疼。她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衣柜,手机屏幕还亮着,那些回复像针一样扎进眼里。
三年她已经单身三年了
那这些日常的痕迹是怎么回事那两件总出现在洗衣机里的男士内衣,那双摆在玄关的灰色拖鞋,那瓶总放在床头的、她从不喝的威士忌
凌晨三点,她在相册的最近删除里扒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很模糊,像是随手拍的。昏黄的路灯把树影拉得老长,她站在光晕里,微微踮着脚,唇尖快要碰到身前的人。那人的脸浸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只能看见一截绷紧的下颌线,和耳后露出的一小片皮肤,上面有颗很小的痣。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放大照片,想看清那人的脸,可像素太低,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轮廓。她点开照片详情,心脏猛地一沉——拍摄日期:2023年2月30日。
她打开手机日历,翻到2023年2月。最后一天是28日,下面是一片空白,像被谁用橡皮擦掉了。
一个不存在的日期,一张没有脸的恋人。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敲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卧室门被风推开一条缝,穿堂风卷着那股熟悉的木质香飘进来,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猛地回头,门口空荡荡的。

心理诊所的候诊室铺着浅灰色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墙上挂着几幅印象派的画,色彩模糊得像未干的泪痕。秋千坐在沙发上,指尖反复摩挲着帆布扶手的纹路,鼻尖萦绕着消毒水和薰衣草香混合的味道。
秋千小姐护士的声音很轻柔,像羽毛拂过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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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跟着护士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壁是淡蓝色的,挂着几盏暖黄色的壁灯,光线透过磨砂玻璃漫出来,在地上投下一圈圈模糊的光晕。
诊室比她想象的小,却很温馨。靠墙摆着一排书架,上面塞满了厚厚的心理学著作,书脊在阳光下泛着沉静的光泽。沙发是深绿色的丝绒材质,坐上去陷得很深,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托住。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占了整整一面墙。画里是个穿白衬衫的男孩,背对着观众坐在秋千架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他脚边扔着一双红布鞋,鞋跟处磨出个小洞,鞋带松松地拖在地上,像条无力的尾巴。
请坐。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
秋千在沙发上坐下,对面的医生推过来一杯温水。玻璃杯底印着一圈浅红的唇印,像是谁留下的口红印,已经被反复擦拭过,只剩下淡淡的痕迹。
医生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亮,像盛着一汪深水。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那种目光很平和,不带任何评判,让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说说吧。他终于开口,指尖在病历本上轻轻敲了敲,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秋千攥紧了水杯,冰凉的玻璃让她稍微镇定了些:我...我好像弄丢了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声音发涩,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不记得他的名字,可我知道他存在过。我们一起住,一起吃饭,一起去便利店买关东煮...可所有人都说,我一直是一个人。
医生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你能想起一些具体的事吗
能。秋千的声音开始发颤,我记得他总把伞往我这边倾,自己半边肩膀全湿了;记得他剥橘子很厉害,总能把橘子皮剥成一整块;记得他睡觉会磨牙,我总笑话他像只小老鼠...这些记忆那么清楚,怎么可能是假的
医生停下笔,推了推眼镜:你最害怕失去什么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然,秋千愣住了。她看着墙上的油画,男孩的背影沉默地对着她,秋千架的铁链在画里微微倾斜,像随时会荡起来。
我害怕...她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松开,害怕失去我已经失去的东西。
医生低头写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格外清晰。秋千盯着他的笔尖,看见解离性记忆填补几个字落在纸上,墨迹还没干,又被他用力划掉,留下几道深深的墨痕。最后,纸上只剩下记忆填补两个词,像道没愈合的疤。
你知道吗医生抬起头,目光落在墙上的画上,人有时候会自己创造记忆。
创造记忆
嗯。他点点头,当现实太痛苦,或者太孤独时,大脑会自动填补一些空缺,创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一段不存在的经历,来保护我们自己。就像...给伤口敷上一层纱布。
秋千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幅画,画里的男孩依然背对着她,红布鞋安静地躺在地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画框边缘投下一道金边,让整个画面看起来像一场易碎的梦。
可那些细节太真实了。她固执地说,他的味道,他的温度,他握我手时的力度...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
医生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有时候,我们对自己的欺骗,比真实更像真实。
离开诊所时,秋千回头望了一眼。诊室里的光线好像暗了些,墙上的油画里,秋千架空了。那个穿白衬衫的男孩不见了,地上的红布鞋也消失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心脏猛地一跳。
她今天穿的明明是双白色运动鞋,可此刻脚上却套着那双红布鞋。鞋跟处的破洞蹭着她的脚踝,有点疼,布料磨得皮肤发痒,和画里那双一模一样。
走廊里的壁灯不知何时灭了,四周一片昏暗。她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像有人穿着拖鞋在走路。她不敢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红布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她耳边低语。

记忆开始像受潮的纸,一片片往下掉渣。
秋千坐在办公室的格子间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报表发呆。空调的冷风从头顶吹下来,让她想起某个闷热的夏夜。
那天她加班到很晚,走出写字楼时,发现外面下起了暴雨。她站在屋檐下皱着眉,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一把黑色的伞出现在她头顶,伞骨上还挂着水珠,顺着边缘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走吧。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带着点笑意。
她记得自己当时很自然地挽住了对方的胳膊,两人挤在一把伞下往地铁站走。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伞骨被风吹得咯吱作响。她偷偷看过去,只能看到对方被雨水打湿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很紧,像用刀刻出来的。
你都淋湿了。她把伞往对方那边推了推。
没事。对方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带着点薄茧,我火力旺。
第二天醒来时,她发现那把伞靠在玄关的鞋柜上,伞面还湿着。她把伞撑开晾干,却在伞内侧发现了密密麻麻的指纹——全是她的,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秋千同事敲了敲她的桌面。
她猛地回过神,发现电脑屏幕上的报表已经模糊了。眼角不知何时湿润了,她赶紧用手背擦掉,却在抬起头时,看见玻璃反光里有个模糊的影子。
那个影子站在她身后,穿着件深灰色衬衫,身形和她很像,却又更高些。她猛地回头,身后只有空荡荡的过道,打印机正在滋滋地吐出文件,纸张落地的声音惊得她心脏狂跳。
午休时,她去楼下的咖啡店买咖啡。排队的时候,前面的情侣在小声说笑,女孩踮起脚尖,往男孩嘴里喂了块蛋糕。那个动作那么熟悉,让秋千的呼吸骤然停住。
她想起去年生日,自己买了个小小的草莓蛋糕。蜡烛插了两根,一根长,一根短。她坐在餐桌前,看着跳动的烛火,明明想祝自己生日快乐,张嘴却成了祝我们...。
后半句卡在喉咙里,像被谁捂住了嘴。她盯着蛋糕上的两根蜡烛,突然觉得很荒谬——她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日
那天晚上,她把剩下的蛋糕放进冰箱。第二天打开冰箱时,蛋糕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盘子,上面沾着点奶油渍。她问自己,是被自己吃掉了吗可她明明记得只吃了一小块。
麻烦您让一下。后面的人碰了碰她的肩膀。
秋千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收银台前。店员微笑着看着她:请问需要点什么
一杯拿铁,谢谢。她报出自己常喝的口味,可话刚出口,就下意识地补充道,再加一杯美式,不加糖不加奶。
说完她就愣住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认识爱喝美式的人,可这句话说得那么自然,像排练过无数次。
店员把两杯咖啡递给她时,她看着那杯美式,突然想起某个周末的早晨。阳光透过窗帘照在餐桌上,她坐在椅子上翻杂志,对面的人正在喝美式,陶瓷杯碰到桌面发出轻响。
太苦了。她皱着眉说。
习惯就好了。对方抬起头,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像生活一样。
她当时还笑他装深沉,伸手抢过他的杯子,往里面加了两勺糖。对方无奈地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像融化的蜜糖,甜得让她心慌。
可现在,她想不起那张脸了。
记忆里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起初还能抓住些碎片:说话时尾音会轻轻上翘,像羽毛扫过心尖;笑起来左眼先眯起,眼角有颗很小的痣;食指关节有块褐色的疤,据说是小时候爬树摔的。
到后来,这些碎片也开始褪色。声音变得模糊,笑容变得抽象,疤痕的位置也记不清了。就像被雨水泡过的墨痕,在记忆里晕开,渐渐看不清形状。
最后,什么都没了。
只剩下一个名字在舌尖打转,带着点铁锈味——秋千。
她拿着两杯咖啡走回办公室,把美式放在对面的空位上。那个位置一直空着,工位上积着层薄灰,可她总觉得那里应该坐着一个人,一个爱喝美式、会在她加班时递过来一杯热咖啡的人。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空工位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尘埃在光柱里跳舞,那杯美式的热气慢慢升腾,在空气中画出一道模糊的轮廓,像一个透明的人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

城市最老的那座公园藏在巷子深处,门口的石碑已经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秋千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时,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飞了树上的几只麻雀。
已经是深秋了,公园里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长椅上积着层薄灰,秋千架孤零零地立在操场中央,铁链上锈迹斑斑,荡起来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叹气。
她走到最左边的秋千旁坐下,铁链猛地一沉,发出一声闷响。刚坐稳,右边的空秋千突然晃了晃,铁链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仿佛刚有人从那里站起来,衣角还带着风。
月光把地面照得发白,像铺了层薄霜。她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却在沙地上看到两个重叠的轮廓。一个是她的,穿着风衣,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另一个稍高些,肩膀更宽,微微倾着身,像是要靠近她。
秋千的心跳得厉害,指尖抓住冰冷的铁链,铁锈沾在指腹上,带着股潮湿的金属味。
是你吗她轻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散碎。
没有人回答。只有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
她想起小时候,每次和妈妈吵架,她都会跑到这里来。这个秋千架是她的秘密基地,她会坐在左边的秋千上,对着空气说话,把委屈和愤怒都讲给风听。
后来有一天,她又坐在秋千上哭,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穿着白色T恤,手里拿着根棒棒糖。他把糖递给她,脸上带着点腼腆的笑:这个给你,甜的。
从那以后,每次她来公园,男孩都会在。他们一起坐在秋千上,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看月亮在云层里捉迷藏。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总穿着白色T恤,笑起来的时候,左眼先眯起。
你叫什么名字有一次她问。
男孩晃着秋千,铁链咯吱作响:我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
因为...我是你变出来的呀。男孩转过头,夕阳的光在他脸上跳跃,你叫秋千,那我就叫...嗯,就叫秋千吧。
那时候她只当是小孩子的胡话,咯咯地笑了很久。可现在想来,那句话里藏着的真相,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用记忆编织的泡沫。
如果我把名字给你,她对着空荡的右侧开口,声音抖得厉害,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
穿堂风卷过铁架,发出呜咽似的声响,像是在回应她的请求。秋千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是拆快递用的,刀刃很薄,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她撩起右腿的裤管,皮肤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像块未经雕琢的玉。刀尖落下去时,她没闭眼。
把我的名字还我。
疼痛像电流一样窜过全身,她咬着牙,看着血珠一点点渗出来,顺着小腿往下滑,滴在沙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埃。奇怪的是,那些血珠落地后没有渗进沙子,反倒像碎掉的镜片,映出无数个她。
每个影子都在动,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坐在秋千上发呆,有的站在暴雨里撑着伞。可没有一个影子拥有完整的脸,像是被硬生生撕掉了半张,露出黑洞洞的缺口。
突然,右侧的铁链剧烈摇晃起来。
空秋千猛地荡向夜空,铁链绷得笔直,顶端的铁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后,它又重重地砸回来,带着呼啸的风声。
咚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沙地上。
秋千浑身一颤,低头看向自己的腿。腿上的血字不见了,连带着那道刀痕也消失了。她伸手去摸,那里光滑得像块玉,连一丝疤痕都没有,仿佛刚才的疼痛只是幻觉。
风停了。
公园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右边的秋千不再晃动,静静地悬在那里,铁链垂直地垂着,像两条沉默的蛇。
秋千坐在摇晃的秋千上,突然想起了那个被遗忘的真相。
三年前的冬天,她站在天台边缘,风把她的围巾吹得猎猎作响。楼下的车流汇成一条光的河,远远看去,像一条冰冷的蛇。她当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再往前走了。
就在她要迈出那一步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别这样。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穿深灰色衬衫的人站在那里,身形和她很像,却又更高些。那人的眼神很亮,像盛着一汪深水:活下去,求你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拉回来的,只记得那人的手很烫,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腕,虎口处有道浅浅的疤。后来,她开始做心理咨询,开始吃药,开始努力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那段记忆太痛苦了,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刺。她的大脑为了保护她,自动把它切割成了两半——一半是努力活下去的秋千,另一半是承载着所有痛苦和绝望的影子。
那个影子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存在的理由,于是她的大脑创造了一个恋人。
从来就没有什么恋人。
是她自己,把名字切成了两半。
一半留在阳光下,叫秋千,按时吃饭,上班,对邻居微笑,努力忘记那些黑暗的日子。另一半沉在阴影里,没有名字,没有形状,只能靠着偷来的碎片活着——牙刷的温度,衬衫的味道,拥抱的弧度。
每天夜里,那个影子回到公寓,用不存在的钥匙转着锁孔,用不存在的手摸着牙刷,试图把两半自己拼起来。可拼得越用力,裂缝就越明显。
而秋千必须继续忘记。因为她知道,一旦记起来,两个她会在同一具身体里醒来,像两块互斥的磁铁,最终把彼此撞得粉碎。
她从秋千上站起来,右腿有点发麻。沙地上的血珠已经消失了,那些破碎的影子也不见了,只剩下她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趴在地上,像一条被遗弃的尾巴。
走出公园时,铁门的吱呀声再次响起。她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的秋千架安静地立着,两个座位都是空的,铁链垂在那里,像两行未说出口的告别。

公园要拆了。
公告贴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红漆写着限期拆除四个大字,旁边画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像个狰狞的笑脸。
秋千是在下班路上看到公告的,那张纸被雨水泡得发皱,字迹却依然刺眼。她站在门前看了很久,直到暮色漫过头顶,才慢慢转身离开。
最后一晚,她又去了公园。
工人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他们围着秋千架浇汽油,浓重的油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几个穿着工装的男人坐在长椅上抽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鬼火。
秋千站在警戒线外,看着那座熟悉的秋千架。铁链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左侧的座位微微倾斜,像在等谁回来。
小姑娘,快走吧,要烧了。一个工人走过来说,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
再等等。秋千轻声说,眼睛一直盯着秋千架。
工人叹了口气,没再管她。
打火机擦亮的瞬间,一道橘红色的火苗窜了起来,舔上浸满汽油的木架。火舌蔓延得很快,转眼就吞噬了整个秋千架,橘红色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把围观的人脸照得忽明忽暗。
铁链在火里发出尖锐的哀鸣,像谁在哭。那声音很凄厉,划破了夜空的寂静,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火光中,秋千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烈焰里。
那个影子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穿着那件深灰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有块褐色的疤痕。他的虎口有道浅疤,食指关节有颗痣,笑起来左眼先眯起,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只是他的右手始终蜷着,像是少了半只手掌。
秋千突然想起三年前的天台。那人拉她回来时,右手被天台边缘的钢筋划破,血流不止,后来伤口感染,医生说差点就保不住了。
烧掉我吧。那个影子朝她伸出手,缺失的那半只手掌在火光里若隐若现,这样你就能彻底忘了我。
火焰烧到衣角时,秋千突然想起了所有事。
想起那个总是把伞往她这边倾的人,其实是她自己在暴雨里拼命护着怀里的文件;想起那个剥橘子很厉害的人,其实是她自己练了很久,因为医生说吃橘子对身体好;想起那个睡觉会磨牙的人,其实是她自己,因为压力太大,夜里总睡不安稳。
那些所谓的恋人的痕迹,不过是她自己和自己的对话,自己对自己的照顾,自己给自己的温暖。
原来那个恋人,从来都不是别人。
是她自己那枚被生生剜掉的、再也回不来的心脏。是她在最绝望时,劈成两半也要护住的那点生机。是她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遗忘的另一半自己。
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时,火焰已经小了下去。灰烬在夜风中打着旋,像一群黑色的蝴蝶。
消防员用水枪灭火时,秋千站在警戒线外,看着那座熟悉的秋千架慢慢坍塌,变成一堆焦黑的废铁。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清理现场时,一个消防员从灰烬里捡起一截烧黑的铁链。铁链末端缠着张焦脆的纸片,已经被烧得只剩下半张。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来,纸片在他指尖碎成了两半。其中半张上,还能看清烧焦的字迹:
谢谢你终于放我自由。——爱你的,秋千。
风卷过废墟,带着灰烬的味道,像声悠长的叹息。
远处的天,慢慢亮了。
秋千转身离开,走在清晨的街道上。露水打湿了她的鞋,空气里带着雨后的清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却觉得脚步很轻,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路过一家便利店时,她走了进去。店员还是那个穿蓝色围裙的年轻人,看见她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微笑。
要一份关东煮吗他问。
嗯。秋千点点头,声音有点沙哑,鱼豆腐和海带结,谢谢。
这次,她只买了一份。
走出便利店时,朝阳正从楼群间升起来,金色的光芒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只有一个,孤零零地趴在地上,却不再像一条被遗弃的尾巴。
她抬起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步伐很慢,却很坚定。
也许以后还会想起,也许还会难过,也许那道伤口永远不会真正愈合。但她知道,她终于可以和自己和解了。
那个消失的恋人,其实从未离开。
他只是住进了她的心里,变成了她的一部分,陪着她,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