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物理竞赛前夜,父亲车祸电话刺破自习室寂静。
太平间白布盖住他半张脸——和前世被裁员后跳楼时一样。
攥着病危通知单在监护仪滴答声里解开流体力学压轴题,护士骂我冷血怪物。
奖状寄到那天母亲烧了父亲所有工装,火焰吞没市机械厂徽标。
我盯着证书落款:全国中学生军工设计大赛特等奖·指导单位:国防科大装备研究院。
三年后西北靶场电磁炮贯穿十层装甲时,当年摔我图纸的王总挤开人流递名片。
战术平板弹出鲜红警告:【供应商资质核查失败:行贿/偷工减料记录17条】
助理抽出的暗铜印章在文件落下的脆响里碾过鑫茂控股烫金Logo。
那声音和我当年在垃圾桶上擦出血珠时撕碎的情书,响得一模一样。
1
香槟塔折射的冷光还灼在我视网膜上没散尽。
2024年,京城那个顶奢酒店宴会厅,空气粘稠得塞满了香槟甜腻的泡沫,还有名贵雪茄辛辣的烟。
我面前那张熬了三个礼拜赶出来的智慧军营设计图,被一只戴着绿水鬼腕表的手攥成了团,狠狠砸在我颧骨上。
垃圾审美,浪费老子时间!那团纸弹开,掉进脚边还淌着咖啡渍的垃圾桶里。
王建国那张肥腻油润的脸就贴在我鼻子前几寸的地方,他刚塞进半勺鱼子酱的金牙缝里,漏出的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在我脸上,去通马桶吧小子!设计厕所都嫌你眼高手低!
再睁眼,感官被猛地抽回,光线温吞陈旧,粉尘在倾斜的光柱里缓慢浮游旋转,粉笔灰的味道混着汗味儿。
嘭!一截白垩精准命中我后脑勺。讲台前,中年男教师的脸黑得像锅底,食指关节把木质讲台敲得咚咚闷响:林默!数学卷子27分的英雄!还有脸睡觉
我迟缓地抬起头。2009年高一年级月考总榜,猩红的塑料横幅粘在教室后面那堵脏兮兮的绿墙上。林默的名字,像一只垂死的壁虎,吊在尾巴尖上摇摇欲坠。
前排几个男生挤眉弄眼,传来传去的书封面是个嚣张的光头汉子——《坏蛋是怎样炼成的》。
手指下意识地向坑坑洼洼的木制课桌下面探去,触到了那个纸质的、带着心脏形状的鼓起。抽出来,劣质的粉色信纸折得还算用心,上面是少年人一笔一画、用力到几乎要戳破纸背的字:放学后,图书馆楼顶等你。苏晓妍。
记忆像冰冷的电流炸开颅骨。前世同样的场景,我淋着倾盆大雨在荒凉废弃的图书馆顶楼等了整整两小时,雨水浸透了球鞋和校服外套,一直冷进骨髓里。然后,我看到她的格子伞在宝马325i缓缓降下的车窗里闪了一下,车子碾过积水,溅了我一身冰冷的泥浆。王建国二世祖的那张带着笑意的脸,隔着车窗瞥了我一眼,像丢下一块嚼过的口香糖。
信纸边缘那个被反复摩挲过的小小卷边,像一把迟钝的小锯子,正一下下刺着我指甲缝的嫩肉。酸涩的疼。像昨晚砸过来的那杯滚烫的速溶咖啡在图纸上溅开、烫过的感觉。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突兀地炸裂在死水一般的教室里。粉笔划黑板的刺啦声停了。所有的窃笑和低语瞬间蒸发。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钉在我手上那张粉纸,被干净利落地撕成了两半。
我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生了锈、微微歪斜的绿色铁皮垃圾桶边,面无表情地把那两半废纸按进去。拇指指肚被信纸锋利的毛边划开一道小口子,鲜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滴落进桶里几张废纸团上,留下一个极小的深色印记,像某种微型高爆弹头落点的示意标识。
无声,死寂。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响。
2
崭新的硬壳笔记本,塑料封皮是那种冷峻深沉的蓝,接近海军陆战队的作训服颜色。一支老式的纯蓝钢笔(笔杆被汗水握得太久,已经有点掉色),像凿子一样,在扉页刻下清晰的作战目标:
终极战略目标:国防科大·武器系统与工程系(2022年湖南物理类最低录取分:648)
标题下方,列着残酷的弱点歼灭清单:
数学27分→【晚自习加训】每晚22:00-23:30,额外攻克3道省级竞赛压轴题
引体向上0个→【体能酷刑】每日早6:00操场单杠区,目标:悬垂坚持1分钟起(逐步升级!)
设计废稿积压→【弹药补充】午休12:30-13:00,临摹《简氏防务周刊》英文原版武器图例(精度要求:毫米级)
笔记本第一次遭遇外部火力,是在父亲喝高了的时候。那晚他带着一身浓重的机油味和劣质白酒的臭气撞开我房间的门,油腻的工装袖子扫过桌面,带倒了半碗没吃完的泡面汤。深蓝的笔记本被汤水泼得狼狈不堪,他一把抓起它,浑浊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扉页上那四个字——武器设计。
画导弹画你妈个X!嘶哑的吼声撞得墙壁嗡嗡响,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能TM当饭吃能换一斤猪头肉不老子在机床边转二十年就转出你这么个没屁眼的梦狗屁国防,狗屁大学!
笔记本被他狠狠掼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劣质的黄色油汤顺着翻开的页角淌下来,滴在水泥地上。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踉踉跄跄地出去了,沉重的摔门声震得桌上的塑料笔筒跳了一下。
沉默像泥浆一样灌满房间。我弯下腰,捡起那个摊开的笔记本。泡面汤黏糊糊的,在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墙角的抹布也是油腻腻的,我用它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擦着笔记本坚硬的塑料封皮。汤汁被抹去的地方,原本的深蓝色被擦得更加光亮——那是劣质印刷层被蹭掉后露出的底色。一道狭长的、近乎反光的亮痕,横贯整个封面,细长,直指前方,像发射架上裸露的、等待点火的高超音速导弹弹体。
清晨六点的操场笼罩在一层稀薄的灰蓝色雾气里,冰冷潮湿的空气吸进肺里像吸入细小的冰渣。单杠冰凉刺骨,掌心皮肉接触到的瞬间,仿佛被无数细小的铁锈针尖狠狠刺入。用力一握,身体拉离地面的几厘米,钻心的疼立刻从手掌向胳膊蔓延。
体育老师老王揣着手站在旁边,歪戴着顶旧棒球帽,嘴角的烟灰抖了抖,慢悠悠地掏出块老旧的电子表掐下按钮,嗓子眼里滚出一声嗤笑:林弱鸡就这小身板还考军校我这儿杆子还没生锈,你鸡爪子倒先烂了
只有沙坑里深深浅浅的脚印和他吐出的烟雾陪着我。
第二十一天。悬垂的时间已经能顶住接近九十秒,整个手臂的肌肉和韧带像即将崩断的绳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咬紧牙关,汗水咸涩地流进眼睛。后背肩胛骨区域深处,突然传来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咯啦!骨头与筋膜强行撕裂分开的锐痛瞬间麻痹了半个身子!
剧痛中,不知道哪来的最后一丝力气,手臂屈肌骤然绷紧,下巴猛地向上一顶——下颚骨蹭过了冰凉的铁杠!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引体向上!
身体落下时,脚后跟砸在沙坑边沿。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后背压在冰凉的沙子上,喉咙里只有剧烈喘息时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汗水模糊了视线,头顶的夜空刚褪去最后的深蓝,北斗七勺在稀落的云层间闪烁着寒光。那颗最亮的北极星,位置准得如同狙击镜里十字分划线的原点。
高二寒假前夕,物理竞赛决赛前夜。深夜十点半,空荡荡的自习室里只有我笔下演算的沙沙声。习题纸上布满复杂的弹道曲率方程,那本被我翻烂的《空气动力学基础(高中选修延伸)》摊在旁边。兜里的破诺基亚突然震动起来,嗡嗡嗡地在铁皮课桌抽屉里疯狂弹跳,像个受惊的马蜂。
舅舅的声音在那头劈开夜晚的寂静,劈进我的鼓膜:县医院急救室!你爸……车祸……
太平间冰冷瓷砖反射着惨白的长管灯光,空气里有强烈的消毒水和某种隐秘的腐烂气息混合在一起。一块毫无褶皱、垂感极好的白布覆盖了推车上的身体。没有盖严实,露出左边半个凹陷下去的鬓角和一片了无生气的灰白色皮肤。额角甚至还有点没完全擦干净的、墨绿色的机油痕迹。和前世他一头从厂办公楼顶扎进水泥地的样子,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舅舅沉默地守在一角,像生了锈的铁砧。母亲身体垮得像被抽了骨头的帆布,瘫在墙角冰冷的长椅上,双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护士拿着各种单据让我签字,动作麻利得像在流水线上操作。我机械地签下名字林默,感觉自己是某种签了名的货物。
三天后的傍晚,护士长皱着眉把一张薄薄的《病危通知单》塞给我。签了它!语气没什么余地,然后转身去操作闪着密密麻麻数据的监控设备。母亲的输液管和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线纠结在床边。她还在昏睡,脸色比盖着白布的父亲好不了多少。心电仪规律地发出单调的滴——滴——声,像某种死亡倒计时。
旁边折叠椅上放着我的书包。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就在最外层夹袋里。我掏出它和一支红蓝双色铅笔(红笔没水了,只剩蓝的那头)。翻开,自动跳过前面那些复杂的算式,直接落在最后那道该死的魔鬼压轴题上。题目文字在眼前跳动着扭曲变形:一个锥形弹体,如何以最小能耗克服末端激波束流干扰……流体力学……临界攻角变化……周围的世界猛地变得遥远模糊,只剩下输液瓶里的液面单调地一滴滴下降,心电仪的滴滴声精准得如同节拍器。
蓝色铅笔芯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逐渐盖过了一切。思维像一条被激怒的毒蛇,猛地扎进湍流与压力场的数学核心——那条前世在大学实验室里才触碰过的激波后流场迟滞补偿定律!公式的碎片在脑海里碰撞、炸裂、重组!手下的演算速度越来越快,蓝色的线条在草稿纸上疯狂生长、纠缠,像一张编织到极致的高速飞行器流线网图!
家属一个年轻护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床边,眼神扫过我膝盖上的笔记本和笔下那些非人的符号,眉头一点点绞紧,语气里凝着难以置信的鄙夷和一丝生理性的厌恶,人都这样了……你……你还在算题你怎么算得下去的真是……
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她猛地俯身,一把抢走了我膝盖上的深蓝色笔记本和摊开的习题纸。动作粗鲁得差点带翻我的铅笔。
冷血怪物!
她的胸腔起伏着,像鼓动的风箱,捏着那本沾着泡面汤和医院消毒水混合气味的深蓝色笔记本一角,像是捏着一块腐肉。然后狠狠摔在床尾那个绿色塑料垃圾桶旁边,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
我的视线在那散落的纸张上停留了一秒,冰冷的无机质扫过蓝色墨水的痕迹——那几页纸上,已经被我推演完成的弹道轨迹图精准无误地指向了一个最终结果区域。心里悬了很久的一块石头无声无息地落地了。
这才抬眼看向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算完了。还你。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铁皮。
护士小姐的脸一下子涨得更红,拳头捏得死紧。
那张全国中学生军工设计大赛特等奖的证书,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牛皮纸信封寄到的。信封右下角印着那个简洁却极具分量的徽章:国防科技大学装备研究院。证书是硬卡纸做的,摸起来有种粗糙而坚硬的质感,白底,边缘镶着象征胜利的金边。上面最有力度的黑体字写着林默,以及项目名称:一种适用于高速穿透体的流场激波被动补偿结构设计验证。
证书右下角的落款,盖着一个鲜红、凝重得如同熔炼出炉的印记:指导单位:国防科技大学装备研究院。
家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烟熏味,混着烧焦织物特有的刺鼻气息。小客厅角落,那只用了十几年的旧搪瓷脸盆里,跳跃着橘红色的火焰。火光映在母亲脸上,明灭不定。她蹲在脸盆前,机械地、慢慢地,把一件件沾满机油、洗得发白变硬的深蓝色工装外套,丢进火里。
啪嗒一声,一件衣服胸口的珐琅质工作证章掉在地板上。那个银白底色上用红蓝线条勾勒出的市机械厂几个字,被跳跃的火光映亮,又迅速被升腾的浓烟吞没。
火光把母亲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她的背脊挺得异常僵直,只重复着放衣服的动作。火焰蹿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市机械厂那半边的徽标和字体,金属上的珐琅质在高温下发黑、开裂、变形、剥落。
我捏着那份硬挺的证书走了过去,在她面前慢慢蹲下。火苗的热浪扑面而来,把证书的边缘镀上一层摇晃的金红色。
妈,你看。我把印有鲜红徽记的那一角转向她,凑近了跳动的火光。崭新的红色印章,在橘黄的火舌跳跃下,折射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泽,与盆中逐渐化为黑灰的陈旧徽记形成了无声而剧烈的碰撞。国防科技大学装备研究院,这几个字的每一个笔划,都在火焰中凝固得如同淬火的钢铁。
母亲猛地抬起头。浑浊的泪光在她眼睛里滚动,几乎要溢出来,但她死死咬着牙关,脖子上的筋都绷了起来。没有声音,只有火盆里布条焚烧时发出的毕剥声。那泪水终究还是滚了下来,砸在她膝盖上另一件准备投入火中的旧工装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丢下衣服,颤抖着手伸过来,粗糙冰冷的指尖,轻轻触碰着证书右下角那方凝固的、滚烫的红色印记,像是在触碰一块唯一还能证明存在价值的金属铭牌。
2027年深秋。西北某处戈壁腹地综合试验靶场。凌晨的气温已经跌破零度,粗砺的寒风吹过水泥和合金构成的指挥观察堡,卷起地面细微的砂砾,打得人脸颊生疼。
巨大的环形沙丘在苍白的月光下如同凝固的巨浪,拱卫着靶场中心那条延伸向无尽远方的特殊轨道。轨道前方两公里处,矗立着十层由高强度合金与特种陶瓷复合而成的标靶墙体。墙体表面冰冷、平整、巨大,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某种金属被钝化的灰蓝色光泽。它在纯粹的暴力美学面前沉默,像一块无声的界碑,等待着被重新定义。
指挥控制中心内。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流是唯一活跃的生命体。巨大的倒计时数字在黑暗的背景上,由绿转黄,最终染成血一样刺目的鲜红。
电磁飓风三号,高密度钨芯长杆穿甲体,动能打击试射——!扩音器里指挥官的声音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倒计时归零!
不是传统火药那种震撼山岳的轰鸣炸裂。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撕裂空气布帛的锐利尖啸!仿佛恶魔在耳边直接挥动镰刀。透过观测口厚重的防弹玻璃,视野中一道蓝白色的电光瞬间成型,像天神投掷出的闪电矛,笔直地刺穿了黎明前最沉重的黑暗。
没有硝烟,没有火光。只有高速摩擦空气发出的尖锐到无法描述的利啸拖在身后!
几乎在声音刺入耳膜的同时——轰!!!
沉闷无比的撞击巨响!那声音像是万吨巨锤砸进实心的铸铁砧!肉眼只能捕捉到复合靶墙中心位置爆起一蓬短暂的金红色火星,如同电焊点燃后被狂风瞬间吹灭。一秒钟的死寂。紧接着,十层复合装甲构成的宏伟墙体,如同被烧红的刀子切开的劣质蜡烛,中心处熔开一个边缘光滑规整、正对天空的完美圆形通道!月光从那个直径不到三十公分的破洞里斜射下来,在地上投下一道冰冷的光柱。
观礼区猝不及防地炸开了锅!那些穿着考究的外国军事观察员,手中的高倍望远镜跌落在地,昂贵的镜片瞬间碎裂成蛛网。几个反应稍慢的还举着望远镜贴在眼前,望远镜筒直接炸开细密的裂纹,强大的冲击余波将他们震得连连后退,撞翻了椅子,狼狈不堪。
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突然压下。一枚绣着金色松枝环绕麦穗的沉重军衔触到了我的臂章。满头银发的老将军不知何时站到了身边,他根本没看观礼席的混乱,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墙壁上那个对穿的光滑圆孔,眼底的灼热几乎要将防弹玻璃融化。他有力的手掌重重拍在我佩戴着总设计师(一级)标识臂章的胳膊上,声如洪钟,每一个字都像发射出的炮弹般砸在控制中心冰冷的空气里:
好!林总师!这一炮!够让大洋对面那帮玩反导的孙子,至少再喝十年的西北风!!
3
当晚的庆功宴设在基地内部接待中心顶层的宴会厅。水晶吊灯的光折射出无数道冷硬奢侈的光带,切割着杯盏交错的奢华空间。人群像流动的勋章丛林,星星点点的将星闪烁。我端着杯白水,靠在一个不起眼但视野开阔的罗马石柱阴影里。角落处的人群忽然产生一阵细微的骚动,像被无形的重物挤压,自动分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那个熟悉的肥胖身影,像一艘快要散架的破冰船,喘着粗气艰难地拨开几个校级军官的肩膀,硬是拱了过来。十年的时间像被压缩的油腻物质,浇在了王建国身上。头顶上稀疏的毛发在强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晕,成了一个活动靶标。他的呼吸短促而混浊,昂贵的酒气和汗酸味混在一起。那件剪裁明显不合身、腹部纽扣紧绷着的Brioni定制西装下摆被撑开一道缝,鳄鱼皮腰带的金属带扣卡在凸起的肚腩褶皱里,勒出一道深深的、油腻的反光凹痕。
多么熟悉的位置。像十年前那晚,甩在我设计图上、那圈褐色的咖啡印痕烙印下的坐标。
他佝偻着曾经不可一世的背脊,脸上堆砌着最谦卑谄媚的笑容,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封面覆着华丽膜并烫着金边的方案书,像个卑微的圣徒在献上贡品,手抖得如同中风患者的最后挣扎:林……林总师……您好您好!真是太了不起了!大国重器!国之栋梁啊!声音干涩又滑腻,我……我们鑫茂集团,现在深度参与军民融合产业,尤其是在智慧军营营区安防系统领域……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仿佛一颗生锈的子弹卡在了枪膛里,发出无声的摩擦。
整合了国际最新技术,融合AI智能识别、自适应传感阵列、高带宽抗干扰数字链……喋喋不休的吹嘘变成了背景噪音。我不再看他那张堆满谄笑和冷汗的脸,甚至连一丝表情都吝于给予。
身体微侧,手指在垂在身侧的军用手持战术平板上滑过。屏幕瞬间亮起冷峻的白光,掌心的温热迅速激活了解锁程序。在桌下极隐蔽的操控下,内网授权接口直接连通到装备采购供应商负面信息监管库。冰冷的数据流在量子加密通道里无声狂奔。
一秒。
两秒。
噗嗤一声,清晰的泄气声,是王建国最后的努力卡死在自己喉咙里。冷汗顺着他剃得很短的发茬边缘滑下。
不到三秒。屏幕猛地一跳!一个巨大、刺眼、猩红如血的弹窗瞬间占据整个显示区域,像一记无声的耳光,劈面而来:
【供应商资质核查失败】!
主体名称:鑫茂控股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统一社会信用代码:XXXXXXXXXXXXXX)
严重负面记录:
(01)
军工项目供应商准入行贿记录(项目编号XXXXXXX)
(05)
智慧营区安防模块偷工减料确认(抽样批次A2025011)
(17)
伪造竞标资质文件(档案号GCXX-2024-ZY077)
核查结论:【列入一级军工采购黑名单永久禁用企业】
【风险等级:最高】
血红的文字如同未干的血迹,在冰冷的背光屏上狞笑。我把平板微微抬起,屏幕向内倾斜,只让站在我身后的助理(一个肩章两颗银星的年轻中校)能够看清。
中校没有任何犹豫。他左手迅速从内袋掏出一枚核桃大小、通体暗铜色的印章。乌沉沉、冰凉的铜质,像一颗即将击发的实心弹头。右手极其娴熟地翻开王建国捧上来的那份烫金方案书硬质封面,将其精准地按压在扉页那占据半页的硕大鑫茂控股集团烫金Logo正中。动作简练、精准、稳定。没有丝毫多余的力量,也绝无半点迟疑。
手腕向下沉稳而缓慢地一压。
铿——!
极其短暂的金属底座与硬纸板接触后又被迅速提起的钝响,却有着炸雷般的效果,将宴会厅角落里所有的嘈杂瞬间切断、冰封!
暗红的、接近凝固血液颜色的特制军工印泥,被极其厚重、凝重地碾压进了方案书扉页的纸张纤维深处。巨大的仿宋体驳回二字,如同两柄沉重冰冷的十字镐,凶悍地、蛮横地砸穿了鑫茂控股那四个金光闪闪的浮华字体,将每一个笔画都彻底粉碎、覆盖!粘稠的红泥边缘挤压飞溅而起!
其中一滴最大的、如同活物般的暗红粘稠印泥,受着重力的引导和离心力的牵扯,如同精确计算过的弹着点,嗒的一声,正正地、黏糊糊地甩在王建国右侧光滑油腻的额角上!
那灼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暗红,沿着他因为恐惧和极度羞辱而凝固抽搐的脸皮,缓缓地、缓慢地向下滑动、蔓延,像一条垂死的蠕虫。爬过他松弛的眼袋,最终坠落在那条他为了此次觐见特意佩戴的、桑蚕丝织就的银灰色阿玛尼真丝领带的纯金领带夹上,再无可阻遏地滴落下去,浸透面料,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污渍原点。
红痕在光滑的真丝表面迅速蔓延,如同被水晕开的陈年血污。那形态、那缓慢扩张渗透的丑陋污迹,与记忆中十年前那张摊开的图纸上,被廉价速溶咖啡浇透、在皱褶间狰狞流淌扩散的褐色污痕,在时间的两端,达成了最残酷、也最完美的对称。
庆功宴后的第二天拂晓。戈壁滩深处,电磁炮试验台巨大的钢铁骨架裸露在天地间,覆盖着一层薄而坚硬的白霜,在熹微的天光下泛着寒冷的金属光泽。寒风刺骨。
助理中校递来一个保温杯,盖子旋开,白蒙蒙的热气带着茶香喷薄而出。他低声道:王建国那边,昨晚就灰溜溜跑了。私人飞机连夜飞回深圳,据说在舷梯上没站稳,摔了个狠的,大概脑门子上那个‘驳回印’的伤得更重了。
我接过杯子,手心传来的温热驱散了一些指尖的僵硬。目光投向远方。地平线尽头连绵起伏的褐色山峦在天幕上刻下坚硬的剪影。电磁炮长长的发射轨如同巨人的手指指向那片山峦。远处最后一个备用的复合靶标,此刻在测距镜的分划板里,被高精度光学系统锐化成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辨识的黑色像素点。
多么渺小,又多么清晰的标定。
它倏然和记忆角落里某个画面重合——十五年前,同样在拂晓的天色里,课桌上那张被撕开前,微微颤抖着散发出廉价香水味儿的粉色信笺,折叠成的那颗小小桃心形状,静静地躺在冷硬的课桌桌面上。那时的我,也曾这样凝视着它,觉得它在那个瞬间,就是整个世界不可撼动的核心。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安装在发射操控台上的高精度光学测距镜冰冷的金属外壳。声音在寒霜凝结的空气中清晰传出:
知道最普通的木头铅笔芯,和前面试射台上待命发射的钨合金穿甲弹头之间,有什么难以想象的共同点吗
巨大的显示屏幕上,数据流瀑布般刷下,由黑变绿,再变为刺目的锁定成功信号提示蓝!目标点坐标在精确到毫米级的十字线中心剧烈闪烁。滴!滴!滴——嘀!急促而高亢的提示音响起,如同最尖利的、吹向总攻的冲锋号!
那声调,那穿透冰冷的锐利,像极了很多年前那间弥漫着汗味和粉笔灰的教室里,我撕开那张粉色信笺纸时,纸张纤维瞬间断裂发出的清脆、干净、不容置疑的宣告之声。
——都能在时间里,重新画出命运的轨迹。冰凉的指尖稳稳压在发射授权按钮冰冷的金属帽上,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条弹道方程。
轰——!!!
按下发射钮的刹那,遥远的东方天际,第一道鲜红的阳光如同劈开混沌的利刃,猛地撕裂了地平线上深青色的厚重天幕!
与此同时,试射台上!比晨曦更暴烈、更不可一世的光芒悍然炸开!超高速电磁轨道赋予的恐怖动能刹那间转化为实质!那道蓝白色的粒子流以无法形容的速度挣脱轨道束缚,瞬间贯穿了靶场清冷的黎明!修长、凝练、蕴藏着毁灭一切规则的纯粹力量!
它狂暴地撕裂寒冷稀薄的长空,撕裂覆盖着白霜的寂静天地!那道纯粹能量构筑的尾焰轨迹,不再是昨日的验证,它熊熊燃烧,如同用最炽热的复仇之火为笔锋!
它烧尽了昨夜的霜,更将那个十五年前被廉价咖啡渍彻底浇透、浸湿、践踏在地的少年之梦,连同此刻冰冷的霜花一起,在天地之间,淬炼、锻打、燃烧成一股无可抵挡、也无可闪避的锋芒!
这锋芒锐利的如同重新定义世界规则的初生雷霆,撕裂黑暗,宣告破晓。当阳光最终拥抱整个靶场,电磁炮轨道上最后残留的灼热能量将霜与夜蒸发得一干二净,只在巨大的金属构件表面留下几缕袅袅上升、扭曲空气的残烟。
像一枚真正发射后滚烫的炮管在天地间吐出一口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