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褪色的蓝丝绒发卡,和一封泛黄的信。
一次偶然,我听到了关于校园传说时光信笺的线索。
一个被时光定格了二十年的秘密。
把遗憾变成对后来者的祝福。她在信中这样写道。
而就在暴雨如注、瀑布轰鸣的迷蒙水汽中。
我抬起头,恍惚看见了那个扎着马尾、发间别着崭新蓝丝绒发卡的年轻身影,对我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有些遗憾,需要两代人才能圆满。
我决定带着她的发卡,踏上她当年梦想的讲台。
1,
初秋寻梦
新生入学季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清透,滤过百年梧桐交织的浓荫,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摇曳的金斑。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停在镌刻着南江大学四个遒劲大字的校门前。
石质门楣沁着岁月温润的凉意,指尖拂过微粗的纹理,那些母亲曾无数次讲起的故事骤然清晰起来。
妈,我对着空气无声低语,我来了,到了你魂牵梦绕的地方。
风过叶隙,沙沙作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一句温柔的回应。
老图书馆厚重的木门在我身后合拢,将喧嚣彻底隔绝。
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纸张、皮革封面与微尘混合的独特气息,沉静而悠远。
阳光被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切割,在深棕色的长条阅览桌和拼花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我循着记忆里母亲旧照片的背景,走向最深处靠窗的位置。
指尖拂过桌面,木头温润的质感下,一道极浅的刻痕映入眼帘。
一个小小的心字。
心尖猛地一缩,这是母亲名字里的字!
是巧合,还是母亲当年伏案苦读时无意识的划痕
就在那一刻,邻座两个女生的低语,裹挟着那个词,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时光信笺』……真找到了
嗯!就在旧琴房那架破钢琴的共鸣箱里,一个铁盒子,装着一叠泛黄的乐谱和一封短信……
时光信笺。
这四个字像带着魔力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底尘封的闸门。
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破土而出,带着灼热的生命力——母亲,当年是否也曾在这片她深爱的土地上,留下过属于她的印记
记忆的潮水汹涌回卷。
母亲病床前苍白却依旧温柔的笑脸,床头柜上那枚陪伴她度过无数岁月的旧发卡——丝绒的深蓝已有些黯淡,蝴蝶结形状的金属边缘也磨出了温润的光泽。
她总喜欢一边摩挲着它,一边给我讲南江大学的故事:文学院楼春天爬满的紫藤萝,后山那条只属于她的、能听见瀑布声的秘密小径,在旧图书馆里为了查资料熬过的通宵……她讲这些时,眼底的光彩,总比谈起后来琐碎的现实生活时更亮一些。
最后的日子,她握着我的手,力气微弱,眼神却执拗地望向窗外,喃喃着:真想……再回去看看啊……那未尽的遗憾,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头。
念姐!你这两天神出鬼没的,还老带着这玩意儿室友陈晓乐清脆的声音在宿舍门口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狐疑。
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抽走我刚放在桌角、还沾着新泥的小花铲,像举着缴获的赃物。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强装的平静瞬间碎裂。
瞒不住了。在晓乐那双充满关切和好奇的大眼睛注视下,我溃不成军。
那些压抑已久的思念、那个隐秘的愿望、关于时光信笺的传说,连同母亲和那枚蓝色发卡的往事,像决堤的洪水,冲口而出。
晓乐听着,脸上的戏谑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被深深触动的柔软。
她放下花铲,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找!必须找!这事儿太重要了!包在我身上!人多力量大!她风风火火地掏出手机,我认识校刊的人,他们路子野!肯定知道点内幕!
晓乐的能量超乎想象。
2,
时光信笺
两天后,她就把我和她一起拖到了学生活动中心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活动室门口。
门牌上挂着一块手写的木牌:校园时光探秘社。
推门进去,里面弥漫着纸张、旧地图和电子设备混合的独特气味。
社长吴越,历史系大三学长,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带着审视的穿透力。
他听完我磕磕绊绊的讲述,关于母亲苏文心,关于那枚蓝丝绒发卡,关于时光信笺的执念,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轻轻推了推眼镜,镜片反过一道光:苏文心……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校史馆资料里似乎提到过,八十年代末中文系的才女,校刊的活跃分子。如果她真的留下过什么,我们愿意帮你一起找。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坐在角落操作电脑的技术宅李响,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含糊地嗯了一声。
而身材高挑、扎着利落马尾的方晴学姐,已经展开了手里一张标记详尽的手绘校园地形图,凑了过来:后山瀑布那片地形我熟。她声音干脆,带着一股山野般的爽利。
就这样,孤军奋战变成了并肩同行。
寻宝社成了我的后盾。
李响发挥他强大的信息挖掘能力,在校园论坛尘封的角落、校史馆模糊的电子档案里,搜寻着所有可能与苏文心、中文系、八十年代末毕业生相关的蛛丝马迹。
一张张发黄的旧活动照片、一份份模糊不清的名单,在他指尖汇聚。
吴越则一头扎进了故纸堆。
他翻出那几年的校刊合订本,厚重的册子在桌上堆起小山。
他的指尖在泛黄粗糙的纸页上滑过,一行行铅字在他镜片后飞速掠过。
终于,他低呼一声:找到了!他指着校刊文学副刊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篇署名文心的散文诗片段,标题赫然是《听瀑小径:通往天空与自由的心跳》。
文中描绘的意境,正是母亲常提起的那条隐秘小路,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瀑布顶端那片小天地的挚爱和向往。
方晴立刻将那张手绘地图铺开在桌子中央。
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在代表后山瀑布的区域,那里被她用铅笔画满了等高线和路径标记。
这条小路,她的手指沿着一条极其细微、几乎被其他线条淹没的虚线滑动,非常隐蔽,入口被藤蔓遮了大半,路况很差,碎石多,雨后特别滑。但上去之后,瀑布顶上有几块巨大的岩石平台,视野绝佳。按文心学姐文字里的描述,她最可能把东西留在那里。
目标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瀑布顶端!
出发那天,天公不作美。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
山风开始变得不安分,卷着尘土和落叶在脚边打旋。
这天气……晓乐抬头看了看天,有些担忧。
不能再等了。我攥紧了背包带子,里面装着母亲一张站在瀑布前笑靥如花的旧照片复印件,还有防水袋、小工具。
一种强烈的预感在胸腔里鼓噪,像有什么东西在瀑布顶上急切地呼唤着我。
方晴一马当先,拨开一丛几乎将小径入口完全遮蔽的浓密藤蔓:跟紧我,踩稳!那条所谓的路,不过是岩石缝隙间被前人勉强踏出的、布满湿滑青苔和松碎砾石的羊肠小道。
雨水开始零星砸落,冰冷地打在脸上。
脚下的石头像抹了油,每一步都需要手脚并用,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泥。
晓乐在我身后喘着粗气,吴越则小心翼翼地护着背包里怕水的资料,李响虽然体力稍逊,但眼神专注地扫视着沿途可能的标记。
方晴不时停下,对照着地图和地形,调整着方向。
风声在耳边呼啸,夹杂着远处瀑布越来越清晰的轰鸣,像大地低沉的脉搏。
快了!
方晴的声音穿透风声传来,带着一丝兴奋的沙哑。
前面拐过去就是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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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瀑布之约
当我们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地终于攀上那片相对开阔的瀑布顶端平台时,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巨大的水幕从高空砸落深潭的轰鸣声瞬间被放大到极致,震耳欲聋,几乎淹没了彼此的呼喊。
密集的雨点砸在雨衣上噼啪作响,四周白茫茫一片,能见度骤降。
雨水汇成浑浊的小溪,在岩石的沟壑间奔流。
分头找!注意安全!
方晴在雨幕中大喊,声音被瀑布声撕扯得断断续续。
我们立刻散开,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帘和水汽中艰难地切割出模糊的光域,扫过湿漉漉的岩石、虬结的树根和低矮的灌木丛。
我心中默念着母亲散文诗里的字句,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朝着平台边缘一块巨大、略微向内倾斜的岩石走去。
岩石底部堆积着经年累月的枯枝败叶和冲刷下来的泥土。
手电光柱仔细扫过岩壁与地面的交界处。
突然,一块扁平、边缘异常规整的石板引起了我的注意。
它的大小刚好能被人为挪动,颜色与周围的天然石块也略有差异,像是被刻意安放在这里,遮住了什么。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盖过了瀑布的轰鸣和暴雨的喧嚣。
我几乎是扑跪下去,顾不上泥泞冰冷的地面,从背包里掏出小工具,手指颤抖着,用力抠进石板边缘与泥土的缝隙。
泥土被雨水浸泡得松软,石板在撬动下终于不甘地松动了。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掀!
石板被移开。
下面是一个浅浅的、被水流冲刷出的凹坑。
坑底,静静地躺着一个用厚实透明防水油纸仔细包裹、捆扎起来的小小长方形包裹!
岁月的侵蚀让油纸变得脆硬泛黄,却奇迹般地完成了它的使命,里面的东西被保护得很好。
我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捧了出来,仿佛捧着世界上最脆弱的珍宝。
一层层剥开那坚韧的油纸,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枚蝴蝶结形状的发卡。
深蓝的丝绒早已失去了鲜亮的光泽,沉淀成一种含蓄、内敛的墨蓝,边缘磨损得厉害,金属部分也爬满了细密的暗绿色锈斑。
然而,那熟悉的轮廓,那独特的弯折角度,瞬间与我记忆深处、母亲鬓边那抹温柔的蓝色完美重合!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立刻模糊了。
冰凉的金属触感却像一道微弱电流,瞬间击穿时光壁垒!
那个夏夜,母亲坐在灯下批改作业,我依偎在她身边,小手好奇地拨弄着她发间的这抹蓝色,丝绒蹭着指尖的微痒感,仿佛就在昨天。
发卡下面,压着一叠折得方方正正的信笺。
纸张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米黄色信纸,边缘已经泛黄发脆。
我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几乎要脱手而出的手电筒,让光柱落在纸面上。
4,
遗梦心声
熟悉的娟秀字迹,如同母亲温柔的低语,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尘埃,清晰地映入眼帘:
给未来的朋友/陌生人:
你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猜,南江大学的梧桐叶大概又绿了好几回,紫藤萝也开谢了许多遍。
而我,早已带着对这个地方全部的眷恋与不舍,离开了这座承载了我最美好青春岁月的校园。
希望它没有让你找得太辛苦。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窗外是南江夏天独有的、带着湿润草木气息的风。
再过几天,我就要和这扇窗、这条爬满常青藤的走廊、图书馆里那个靠窗能听见鸟叫的位置……和这里的一切说再见了。
四年,短得像一场绚烂的梦。
南江大学于我,不只是一所学校。
它是清晨老图书馆窗外跳跃的鸟鸣,是文学院楼那些被岁月浸润、爬满藤蔓的红砖墙,是后山这条只属于我的『秘密小径』——坐在这里,听瀑声轰鸣,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风声、水声和自己的心跳,离天空和自由那样近。
是辩论赛上为一句观点争得面红耳赤的纯粹,是诗社活动里读到一首好诗时那份直击灵魂的颤栗……这里给了我知识,给了我一生的挚友,更重要的是,它一点点塑造了『我』——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内心丰盈、敢于做梦的苏文心。
我曾经那样坚定地梦想过,要成为一名语文老师。
想象着自己站在讲台上,把对文字、对语言、对生活本身那份滚烫的热爱,传递给年轻的孩子们。
想带他们读李白杜甫的豪迈与沉郁,读鲁迅先生的冷峻与深情。
想教他们用文字捕捉心灵的悸动,描绘世界的色彩;想看到他们因为一句诗、一篇文而眼睛发亮的瞬间。
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这个小小的发卡,是我大学报到第一天,在校园外的小店里一眼相中的。
它陪着我走进了大学的第一堂课,陪着我熬过了无数个备考的深夜,也陪着我站在了毕业晚会的舞台上。
它承载着我最美好的年华,也凝结着那个闪闪发光的、关于讲台的梦想。
然而,人生并非总能沿着预想的轨迹前行。
就在毕业前夕,一些无法抗拒的变故,让我不得不暂时搁置这个梦想,选择了一条更现实、却也离讲台更远的路。
这个未能实现的愿望,成为我告别南江时,心底最深、也最柔软的一处遗憾。
像一颗埋在心田的种子,知道它或许永远不会破土,却依然固执地保留着那份微温。
所以,我把这个发卡,连同这封信,留在这里。
留在这个离天空和自由最近的地方。
留给我深爱的南江。也留给你,未来的朋友。
希望当你发现它时,指尖触碰到的,不仅仅是冰冷的物件。
希望你能感受到这片土地沉淀的温暖与力量,感受到一个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爱过、憧憬过的灵魂留下的温度。
无论此刻的你正经历着青春的迷茫、成长的阵痛,还是面对选择的十字路口,请一定勇敢地去拥抱你所热爱的一切,珍惜眼前人、眼前景。生命短暂,别让遗憾堆积成山。
如果我的这份小小的遗憾,能随着这瀑布升腾的水汽,飘散在风里。
如果我对生活的这份热爱与期待,能通过这枚旧发卡和几行笨拙的字,传递给你一丝微光。
哪怕只有一丝,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愿你在这里,在南江,或者在你人生旅途的任何地方,都能书写出属于你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不留遗憾的故事。
一个永远爱着这里的毕业生。
苏文心
1989
年夏
5,
跨越时空
最后一个字读完的瞬间,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
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肆无忌惮地冲刷着脸颊。
巨大的悲伤、失而复得的狂喜、迟来的理解、以及难以言喻的慰藉,像瀑布奔涌的激流,猛烈地冲撞着四肢百骸。
我紧紧攥着那枚冰凉的发卡,将那叠承载着母亲青春心声的、脆弱发黄的信纸死死按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穿越时空而来的体温和力量。
原来那个总是笑着包容一切的母亲,也曾这样年轻,这样热烈地爱过、痛过、遗憾过。
她不再只是母亲,她是苏文心,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会为梦想燃烧也会为现实低头的灵魂。
那些她病榻前欲言又止的叹息,那些看向窗外时眼底深藏的落寞,此刻都有了答案。
这份理解,沉重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释然,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像一股暖流,开始融化长久以来凝结在心头的、关于她早逝的坚冰。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穿透白茫茫的雨幕和水雾,望向轰鸣声传来的瀑布深渊。
就在那一片混沌迷蒙的光影交界处,在翻腾的水汽氤氲之中,一个清晰的身影倏然显现!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乌黑的马尾辫在狂风中飞扬,发辫上,一枚崭新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丝绒蝴蝶结发卡,像暗夜里的星辰。
她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素色连衣裙,裙裾在风雨中飘荡。
她就站在离我几米远的一块巨大岩石上,微微侧着身,正对着我的方向。
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但她脸上却绽放着一个无比灿烂、无比释然的笑容。
那笑容纯净得没有一丝阴霾,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那是母亲。
是照片里定格的模样,更是我从未有机会亲见的、二十岁时的苏文心。
隔着喧嚣的暴雨和二十多年的光阴,我们的目光在迷蒙的水汽中相遇。
没有言语,只有目光的交缠和情感的无声奔涌。
她的笑容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穿透冰冷的雨幕,直直地照进我灵魂深处最孤寂的角落。
那一刻,时间的长河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折叠、连接!
两个不同时空的灵魂,在瀑布轰鸣的背景音里,在母亲最爱的这片小天地上,完成了跨越生死的重逢与凝视。
她的身影在滂沱大雨和水雾中渐渐变得透明、模糊,唯有那抹释然的笑容,像烙印般刻在了我的眼底、心底。
暴雨不知何时转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
下山的路异常沉默,只有脚步踩在泥泞里发出的轻微声响。
晓乐、吴越、李响、方晴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我周围,像一道无声却坚实的屏障。
方晴偶尔伸手扶我一把,避开特别湿滑的地方。
回到宿舍,身上的雨水和泥点都顾不上处理,晓乐默默地递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
我坐在书桌前,台灯温暖的光晕笼罩着那枚褪色的蓝丝绒发卡和那叠被小心摊开、用纸巾吸去多余水分的信纸。
我哽咽着,将信里的内容轻声读了出来——关于母亲对南江的爱,关于那条小径,关于那个未能实现的教师梦,关于她的遗憾和祝福。
隐去了信中提及家庭变故的具体字句,只留下那份沉甸甸的无奈和对后来者的殷殷期许。
宿舍里一片寂静。
晓乐早已红了眼眶,偷偷抹着眼泪。
吴越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着镜片,神情肃穆。
李响盯着电脑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方晴抱着手臂靠在门边,望着窗外依旧灰蒙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文心阿姨……
晓乐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真好。那个年代……梦想被现实压下去的感觉,一定很难受。
她走过来,轻轻抱了抱我的肩膀。
未能实现的梦想,总是最沉重的。
吴越的声音低沉,带着史学家特有的悲悯,但她选择把这份遗憾留在这里,以一种如此温柔的方式,而不是让它成为一生的枷锁。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智慧。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落在那枚旧发卡上!
她把遗憾变成了对后来者的祝福和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李响终于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屏幕上反射的光映亮他认真的表情!
我刚刚查了一下,西部山区支教项目……报名通道还没关闭。那边真的很缺老师,尤其是语文老师。
他没有多说,但目光里的意思清晰明了。
方晴走过来,拿起那枚发卡,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磨损的丝绒和锈迹。
她把它留在这里,是相信总会有人找到它,感受到它的意义。现在,它找到了你。
她把发卡轻轻放回我掌心,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带着奇异的温度。
这枚发卡,这个遗憾,
我轻轻抚摸着丝绒那略显粗糙的表面,指尖感受着金属锈迹的凹凸,仿佛能触碰到母亲当年摩挲它时的体温。
现在,它也是我的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的连接感在心中涌动。
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照顾我的母亲,在我心中第一次如此立体、鲜活起来。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母亲的符号!
而是一个有棱角、有抱负、会为梦想燃烧也会为现实低头的、真实的年轻生命。
理解她当年的选择,感受她那份未竟梦想的重量,那份深沉的遗憾。
反而让长久以来郁结在心中的、关于她早逝的痛楚与不甘,奇异地开始松动、消融。
像一块坚冰,在迟来的理解与共鸣的暖流中,渐渐化开。
我理解了她的遗憾,也终于开始与命运加诸于我们母女身上的、那份过早离别的残酷遗憾,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和解。
6,
未完待续
毕业季的喧嚣如期而至。
校园里四处飘荡着离别的笙歌。
我最后一次独自来到后山瀑布顶。
初夏的阳光慷慨地洒满平台,草木葱茏,鸟鸣清脆,瀑布轰鸣依旧,却不再有那日的狂暴,反而显出几分壮阔的生机。
我手里拿着一个厚实的玻璃瓶。
瓶子里,装着我亲笔写下的回信,还有一片在母亲当年藏信地点附近拾起的、脉络清晰的红色枫叶。
信里,我告诉母亲,她的信我收到了,她的遗憾我听见了!
她的爱,像瀑布的水汽,早已无声地浸润了我成长的每一寸光阴。
我告诉她,我大学四年过得很好,有挚友,有收获,也有小小的遗憾。
最后,我写道:……妈,我决定报名去西部的山区支教了。我想站上你当年梦想过的讲台,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我想把你的那份未尽的热爱,连同我自己的,一起带给那些山里的孩子。我想,这或许是我们共同的答案。
我没有把母亲的发卡带走。
它被我珍重地放进玻璃瓶里,和我的信、那片枫叶放在一起。
然后,我在母亲当年藏信的那块巨大岩石不远处,选择了一棵扎根在石缝中、姿态虬劲的小松树。
在它盘结的树根旁,我小心地挖开泥土,将这个承载着两代人情感与梦想的玻璃瓶,深深埋了进去。
覆上泥土,撒上碎石和落叶,让它回归这片母亲深爱的土地。
同时,我将母亲那封信的复印件,连同发卡的故事,郑重地交到了吴越手中。
把它放进社里的档案吧,
希望以后寻找『时光信笺』的人,也能读到它,感受到这份跨越时空的温暖和力量。
吴越郑重地接过,将它放入一个特制的防潮档案袋,贴上了1989·苏文心·听瀑小径的标签。
寻宝社的活动室墙上,多了一幅放大的、母亲当年在瀑布前的照片,笑容明媚,发间的蓝色蝴蝶结清晰可见。
照片下方,是那封信开篇的几句摘录。
李响建立了一个小小的电子数据库,将这个故事录入其中,成为时光信笺传统里一个特殊的坐标。
晓乐则在校刊上发了一篇情感真挚的短文,讲述了寻找的故事和时光信笺的意义,在毕业季的校园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许多人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传统,甚至有人循着线索,开始了自己的寻找之旅。
母亲留下的那份遗憾与爱,真的开始像水汽一样,在南江的风里弥漫开去。
毕业典礼结束的午后,我穿着宽大的学士服,独自一人再次踏上那条浓荫匝地的梧桐大道。
金色的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跳跃。
胸前的口袋里,贴身放着母亲那枚蓝丝绒发卡,丝绒的质感隔着布料轻轻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踏实而温暖的触感。
学士帽的流苏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阳光在深蓝色的学位袍上流淌,如同波光粼粼的南江水。
远处,后山青翠的轮廓在夏日晴空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片青翠。
山风温柔地拂过面颊,带着草木的清香和阳光的暖意。
恍惚间,仿佛又看到瀑布顶端那个扎着马尾、发间别着崭新蓝丝绒发卡的年轻身影。
她站在明亮的阳光里,不再是雨幕中模糊的影像,笑容依旧灿烂,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她的目光穿越时空,温柔地落在我身上,然后,那笑容与此刻我脸上不自觉扬起的、释然又充满期许的笑容,在夏日的风里,缓缓重叠在了一起。
风吹过百年梧桐的树梢,沙沙作响。
如同无数个过往的灵魂与未来的脚步,在这片古老而深情的土地上,共同谱写的、永恒不息的生命回响。
那风声里,有母亲青春的回响,有我此刻脚步的回声,也必将有更多后来者的故事,被时光仔细收藏,等待下一次温柔的开启。
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西部的山风,已经在呼唤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