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武,二十岁那年,揣着村里介绍信,坐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晃悠晃悠进了黑松岭。
司机是个满脸褶子的老乡,姓王,村里人都叫他王老五。车过青石桥时,他突然踩了刹车,扭头看我:后生,你真是去当守林员
是啊,王叔。
我咧嘴笑,听说那儿工资高,管吃管住,干满三年还能攒钱娶媳妇。
王老五

了一声,从怀里摸出袋旱烟,卷了根塞进嘴里:娶媳妇我看你是想把小命丢在里头。
他点着烟,烟雾缭绕里,眼神有点发飘,黑松岭这地方邪乎,前几年去的几个后生,没一个干满半年的。有个叫小李的,去年冬天……
王叔,别吓唬我。
我打断他,心里有点发毛,却还是嘴硬,我命硬,啥邪乎事都不怕。
王老五没再说话,猛拧油门。三轮摩托
突突
地往山上爬,路两旁的松树越来越密,遮天蔽日的,连太阳都被挡得只剩点碎光。风一吹,松针
哗啦啦
响,像有人在背后叹气,听得人心里发堵。
到了黑松岭管理站,王老五把我行李一卸,调转车头就跑,像是后面有啥东西追他。我瞅着他的车屁股,正纳闷呢,身后传来个沙哑的声音:是阿武吧
回头一看,是个老头,六十来岁,背有点驼,脸上刻满了皱纹,手里拎着个铁皮水壶,壶身上全是锈。他就是老周,我这三个月的
师父,黑松岭守林员里资历最老的一个。
周师傅好!
我赶紧递烟。
老周摆摆手,没接,转身往管理站后的木屋走:跟我来,有些话得跟你说清楚。
管理站建在半山腰,就两排木屋,东头三间住人,西头两间堆杂物。老周带我进了最东头的木屋,屋里一股松油味,混着点烟火气,倒不算难闻。
他往炕沿上一坐,从怀里摸出个旱烟锅,填上烟丝,用火柴点着,吧嗒吧嗒
抽了两口,才慢悠悠地开口:阿武,你是城里来的娃,不懂山里的规矩。黑松岭这地方,白天看着安生,夜里……
他顿了顿,烟锅在炕沿上磕了磕,夜里不是人待的。
我心里
咯噔
一下,想起王老五的话,嘴上却笑:周师傅,您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呢现在都啥年代了,还信这些
老周抬眼看我,眼神挺吓人:我没跟你开玩笑。去年冬天,前哨站的小李,就是因为不信邪,夜里听见林子有人喊‘救命’,拎着矿灯就出去了。第二天我们找到他时,人挂在最高那棵松树上,舌头伸得老长,俩眼窝是空的,血顺着树干往下淌,冻成了冰碴子。
他说这话时,屋外的风突然

地一声,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窗户上
沙沙
响,像有人用指甲挠玻璃。我后脖子一凉,没敢再搭话。
给你说三条规矩,记牢了,保你能多活几天。
老周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很低,第一,夜里不管谁喊你名字,哪怕听着像你亲娘,也别回头,更别应声。那不是人,是‘东西’在勾你魂。
第二,巡山时别用矿灯乱照,尤其别照那些歪脖子松树的影子。那些影子看着是树,其实……
是‘它们’的皮。照久了,它们就会顺着光来找你。
第三,后半夜饿了,啃干粮喝凉水都行,千万别碰带血的东西。生肉熟肉都算,沾了血星子的也不行。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碰了就会被‘缠上’。
我咽了口唾沫,刚想点头,老周突然盯着我:记住,别逞能。这地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第一夜轮到我值岗,老周说他年纪大了,熬不住夜,让我先盯前半夜,他后半夜来换我。
木屋外黑得像泼了墨,只有管理站门口挂着盏马灯,昏黄的光打在地上,圈出一小块亮地。远处的林子黑黢黢的,像个张着嘴的巨兽,风一吹,松树
呜呜
地响,真有点吓人。
我从包里摸出个面包,刚咬了一口,就听见木屋外传来个女人的声音,娇娇软软的,像在撒娇:阿武哥,你在屋里吗
我手一顿,心里纳闷:这深山老林的,哪来的女人
那声音又响起来,更近了,像是贴在门缝上:我是山下李家庄的,上山采蘑菇迷了路,能不能让我进去躲躲外面好黑,我怕……
我刚想站起来开门,突然想起老周的话,腿像被钉住了似的。
阿武哥,你开门嘛,就一会儿。
女人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听得人心头发软,我脚崴了,走不动了,就在你门口呢……
我咬着牙没吭声,眼睛死死盯着门缝。月光从缝里透进来,照出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根女人的头发,正慢慢往屋里钻。
阿武哥,你咋不理我呀
声音突然变了调,尖得像指甲刮过铁皮,我好冷啊……
你看,我的手都冻裂了……
我猛地低头,看见门缝里伸进来一只手,惨白惨白的,指甲又尖又长,沾着黑泥,正往我脚边爬。
啊!
我吓得往后一缩,撞在墙上,面包掉在地上。
那只手停在原地,半天没动。过了一会儿,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离得很远,像是在林子深处:你等着……
我会再来找你的……
声音渐渐没了,我瘫坐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直到天快亮时,老周推门进来,看见我这副模样,叹了口气:咋遇上了
我点点头,话都说不利索:有个女人……
她的手……
老周蹲下来,捡起我掉在地上的面包,拍了拍上面的土:是‘影娘’。她专勾年轻后生,你要是应声了,现在早成松树上的‘挂件’了。
他往屋外瞥了一眼,天亮了,没事了。记住,这才只是开始。
进山半个月,我渐渐摸清了黑松岭的脾气。白天巡山时,松鼠在树上蹦跶,山鸡在草里刨食,看着跟普通山林没啥两样。可一到夜里,就处处透着诡异
有时能听见林子深处传来
呜呜
的哭声,有时能看见远处的松树影子里,有个高个子黑影在晃悠。
老周说那是
树煞,是黑松岭的
土皇帝,谁要是惹了它,准没好下场。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心想哪有那么邪乎,多半是山里的野兽,或者风吹树动看错了。
直到那天夜里。
那晚轮到我巡西坡,老周在屋里守着电台。后半夜三点多,我正沿着山道往前走,突然听见林子深处传来
咔嚓
一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

我喊了一声,没人应。
我心里有点发毛,握紧了手里的矿灯,壮着胆子往林子深处走了两步。借着月光,看见前面的松树底下有个黑影,很高,瘦得像根枯柴,浑身裹着破麻袋,麻袋底下露出两只脚
不是人的脚,是兽蹄似的,黑乎乎的,踩在泥地里没声儿。
它背对着我,脑袋歪在肩膀上,像是脖子断了。
是哪个村的迷路了
我又喊了一声,那黑影没动。
鬼使神差地,我打开了矿灯,光束

地照了过去。
这一照,我魂都快吓飞了。
那黑影的麻袋被风吹开一角,露出的不是脸,是一片黑窟窿,窟窿里渗着黏糊糊的黑水,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地上的草叶上,草叶
滋滋
地冒白烟,转眼就枯了。它的手不是手,是两根枯树枝,树枝上缠着些头发,黑糊糊的,像是女人的长发。
妈呀!
我吓得矿灯差点掉在地上,转身就跑。
跑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
咕嘟咕嘟
的声音,像有人在吞口水。我不敢回头,拼了命往木屋跑,腿肚子都在转筋。
快到木屋时,突然被人一把拽住。我吓得尖叫,抬头一看,是老周。他脸色惨白,手里攥着把柴刀,刀刃上闪着寒光。
你照它了
他吼道,声音都在抖。
我点点头,话都说不出来。
老周突然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耳朵嗡嗡响:我跟你说过别乱照!那是树煞!被它盯上,三天内必出事!
他拽着我往屋里跑,关上门,又用杠子顶上,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晚,我俩谁都没睡。老周一直抽着旱烟,烟锅的火光在黑暗里明灭,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看着格外吓人。
被树煞盯上后,老周像是变了个人。白天蔫蔫的,总打瞌睡,夜里却精神得很,抱着柴刀坐在门口,眼睛瞪得溜圆,像只受惊的兔子。
第三天夜里,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块烤得焦黑的肉,油汪汪的,带着股奇怪的腥气,闻着不像猪肉,也不像羊肉。
周师傅,这是啥
我皱着眉问,心里有点发怵。
山里的野猪肉,烤着香。
老周眼神有点涣散,拿起一块就往嘴里塞,牙齿咬得
咯吱
响,别怕,我有法子破树煞。吃了这个,它就不敢来了。
这肉……
看着带血啊。
我想起第三条规矩,赶紧拦他,您忘了不能碰带血的东西
老周猛地把我推开,眼睛里布满血丝,像疯了似的:懂个屁!这不是普通的肉!是‘引子’!得用活物的血喂它,它才肯走!你以为前几年那些守林员是咋活下来的都是靠这个!
他边说边往嘴里塞肉,嘴角沾着暗红色的汁水,像血。吃到最后,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木屋里回荡,听得我头皮发麻。
你看,它来了……
老周突然指着窗户,嘿嘿地笑,它在外面看着呢,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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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窗户上贴着个黑影,跟那晚在林子里见到的树煞一模一样,麻袋底下的兽蹄在窗台上刮来刮去,沙沙
作响,像是在催老周快些

它。
我吓得缩在墙角,眼睁睁看着老周把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然后他突然捂住脖子,脸涨得通红,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呃……
呃……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眼睛瞪得像铜铃,手指着门口,像是想求救。
接着,他
扑通
一声倒在地上,身子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我吓得不敢动,直到天快亮了,才敢凑过去看。老周的眼睛还瞪着,嘴角全是黑血,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肉,肉上沾着些头发,跟树煞身上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一早,我报了警。县里的警察来了,看了看老周的尸体,也没查出啥名堂,只说像是食物中毒。他们想把老周抬下山,可刚把尸体抬到门口,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等风停了,老周的尸体不见了。
地上只有一摊黑血,从门口一直拖到林子深处,血里掺着些灰白色的毛发,硬得像铁丝。警察们面面相觑,没人敢追。
最后,他们给我做了份笔录,留下两箱罐头和一捆蜡烛,就匆匆下山了。临走时,带头的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这地方邪乎,不行就别干了,小命要紧。
他们走后,黑松岭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不敢再住老周的木屋,搬到了最西头的杂物间,把门窗都钉死了,夜里就抱着老周留下的柴刀,睁着眼到天亮。
老周死后的第三天夜里,我正靠着墙打盹,突然听见屋外传来老周的声音:阿武,开门,我回来了。
那声音跟老周平时一模一样,甚至带着点喘,像是刚跑过步。
我心里一紧,想起老周说的第一条规矩,死死捂住嘴,没敢应声。
阿武,我知道你在里面。
老周的声音更近了,像是贴在门板上,我找到治树煞的法子了,你开门,我教你……
接着,门板上传来
咚咚
的响声,像是有人在用头撞门。我缩在墙角,看见门缝里渗进些暗红色的液体,跟老周嘴角的黑血一个颜色。
你不开门是吧
老周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尖细,像那晚的影娘,那我自己进来了……
咔嚓
一声,门板被撞开了一条缝,一只枯树枝似的手伸了进来,指甲又尖又长,抓在地上
滋滋
响。
我吓得魂飞魄散,抓起柴刀就砍。刀砍在那只手上,像是砍在石头上,当
的一声,震得我手发麻。
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屋外传来一声怪叫,像是愤怒,又像是疼痛。接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林子里。
我瘫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直到天亮才敢起身。门板上的裂缝里,卡着几根头发,黑糊糊的,跟树煞和老周肉上的一模一样。
老周的木屋一直锁着,我不敢进去。直到第七天,我实在饿得不行,想起他屋里还有半袋干粮,才壮着胆子撬开锁。
屋里还是老样子,炕桌上放着他的旱烟锅,炕角堆着几件旧衣服。我在炕洞里翻干粮时,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牛皮本子,封面上写着
守林日记。
我翻开本子,里面是老周的字迹,歪歪扭扭的,记录着他在黑松岭的日子。
前面写的都是些琐事:今日巡山,西坡的松树倒了一棵、给电台换了电池……
可越往后,字迹越潦草,内容也越来越吓人。
×

×
日,影娘又来敲门了,这次学的是李寡妇的声音,差点就应了。幸好想起师父的话,才没出事。
×

×
日,树煞又出来了,在歪脖子松树下站了一夜,它身上的头发好像又多了,像是……
像是去年失踪的王寡妇的。
×

×
日,师父说的没错,树煞是靠吃带血的东西活着的,尤其是人血。前几年的小李,就是被它吸干了血,才变成那副模样。
×

×
日,我好像被它盯上了。夜里总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喘气,枕头底下还多了几根头发。师父留下的‘引子’快吃完了,再找不到新的,我可能……
日记到这儿就没了,最后一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棵松树,松树底下画着个小人,被好多头发缠着。
我看着日记,后背直冒冷汗。原来老周早就知道
引子
是啥,他不是在救我,是在喂树煞。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老周站在歪脖子松树下,浑身缠着头发,树煞的枯树枝手插进他的胸口,正往外拽他的肠子。他看见我,咧开嘴笑,嘴里全是黑血:阿武,快来……
轮到你了……
我在黑松岭又待了三个月。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
每次想下山,走到青石桥就会迷路,绕来绕去,最后还是会回到管理站。像是有啥东西把我困在了这儿。
我学会了老周的规矩:夜里听见呼唤绝不回应,巡山时只用火柴照路,后半夜饿了就啃干馒头,连罐头都不敢碰(怕里面的肉带血)。
可就算这样,那些
东西
还是没放过我。
影娘隔三差五就来敲门,有时学我娘的声音,有时学村里的姑娘,好几次都差点忍不住应声。树煞总在西坡的歪脖子松树下站着,远远地看着我,像在等我犯错。
有一次,我在老周的木屋里找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我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像个活死人。更吓人的是,我的脖子上缠着几根头发,黑糊糊的,不知道啥时候缠上的。
我把镜子摔了,可第二天醒来,头发还在脖子上,越扯越多,像是长在了肉里。
昨天夜里,我又听见老周的声音了。他在屋外说:阿武,别撑了。你看,树煞又在等你了。它说,只要你把新来的守林员引去见它,它就放你走……
我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管理站昨天来了封信,说县里会派个新的年轻人来,下周就到。
我不知道该咋办。
屋外的风又刮起来了,松针
哗啦啦
响,像在催我做决定。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头发,它们好像又长了点,勒得我喘不过气。
也许老周说得对,在黑松岭,没人能活着出去。
天亮了,可我觉得,这里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民间故事:洞房淫贼
明朝年间,霍山县有个小山村,村里姓张的人家原本过得还算滋润。家主张勇是个本分人,娶妻杨氏,生了个儿子叫张子昂。这孩子打小在学堂念书,眉清目秀,手脚勤快,一家三口守着几亩田,日子虽不富贵,却也暖烘烘的,像灶上温着的粥。
可天有不测风云,张子昂十二岁那年,杨氏突然得了场怪病,咳得直不起腰,脸白得像纸。张勇心疼媳妇,张子昂更是孝顺,天天守在床边喂药。为了治病,家里先是卖了新打的耕牛,接着把最肥的三亩水田也贱卖了,最后连杨氏陪嫁的银镯子都当了,可郎中换了一个又一个,杨氏还是在一个飘雪的夜里咽了气。
杨氏一走,张勇像是被抽了主心骨,躺倒在床上,眼瞧着就快不行了。张子昂咬着牙退了学,扛起家里的担子。他白天租地主的薄田耕种,夜里就上山砍柴,挑到镇上去换米。寒冬腊月,他光脚在田里薅草,脚冻得裂了口子,渗出血珠,他就抓把泥土抹上;砍柴时被荆棘划破了手,他就用布草草一包,接着干。
就这么熬了四年,张勇的身子渐渐好了些,可再也干不了重活。张子昂也长到十六岁,成了个高个子的后生,只是常年劳作,皮肤晒得黝黑,手上全是老茧。张勇看着儿子,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这么好的娃,连门亲事都没法提。
这天晚饭,桌上摆着一碟咸菜、两碗糙米饭,张勇叹了口气,烟袋锅敲得桌角邦邦响:儿啊,爹想起个事。早年我上山砍柴,救过个叫柳青的生意人,他说在安庆府开铺子,让我遇事就去找他。你去趟安庆府吧,那儿大地方,总能混口饭吃,说不定还能讨个媳妇。
张子昂急了:爹,我走了谁照顾你再说,隔了这么多年,人家早忘了!
张勇把脸一沉:我硬朗着呢!你要是不去,就是想让张家断后!
张子昂知道父亲的脾气,犟不过,只好连夜收拾行李。他把家里仅有的三十文钱揣进怀里,又装了几个硬面窝头,第二天一早,对着父亲磕了三个头,背着蓝布包袱上路了。
去安庆府的路,足足走了五天。张子昂翻山时,抓着老藤往上爬,脚下的碎石哗啦啦往下掉;过溪时,踩着冰凉的水,冻得脚趾发麻;夜里就缩在破庙里,靠着墙打盹,饿了就啃口窝头,渴了就喝口山泉水。
到了安庆府,城门口车水马龙,叫卖声、马蹄声、孩子的哭闹声混在一起,热闹得让人眼晕。张子昂按着父亲说的地址找去,在一条巷子里问一个卖豆腐的老汉:大爷,您知道柳青住这儿吗
老汉摇摇头:柳青早搬走了!听说跟着他做官的儿子去京城了,都一年多了。
张子昂心里
咯噔
一下,像被泼了盆冷水。他摸了摸怀里,三十文钱在路上花得只剩五文,窝头也吃完了。举目望去,满街都是穿绫罗绸缎的人,没人瞧他这个衣衫破旧的穷小子。他想回家,可连盘缠都没了,只能在城里瞎逛。
他见一家客栈招人,上前问掌柜:掌柜的,要人吗我会算账,能干活。
掌柜上下打量他,撇撇嘴:你有本地人担保吗没有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他又去药铺、杂货铺问,人家都嫌他是外乡人,怕他卷东西跑路。
最后,他走到码头,见一群力夫扛着货往船上送,领头的工头正喊:要个壮实的!一天二十文!
张子昂赶紧上前:我来!
工头见他身材魁梧,点点头:行,先试试!
扛货的活计累得要命,一袋米就有百十来斤,压在肩上,骨头都像要断了。可张子昂不怕,他有的是力气。当天收工,工头给了他二十文钱,他攥在手里,心里踏实多了
够买两个热烧饼,还能剩点。
日子就这么过着,他在码头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破客栈住下,白天扛货,晚上就坐在床边,想着父亲,想着家里的老黄狗。
这天工不忙,张子昂揣着几文钱上街,想买个烧饼尝尝。刚走到街角,就见一条黄狗一瘸一拐地凑过来,盯着他手里的烧饼。那狗一条后腿蜷着,沾着血污,毛都打结了,瘦得肋骨一根一根凸出来,眼睛却亮得很,像噙着泪。
张子昂心里一动
家里以前也养过黄狗,总跟着他上山,见了他就摇尾巴。他叹了口气,把烧饼掰了一半,丢在地上:吃吧。
黄狗怯生生看了他一眼,叼起烧饼,却没吃,一瘸一拐往旁边的小巷跑。
这狗真怪。
张子昂好奇心起,悄悄跟了上去。巷子里又脏又暗,堆着烂菜叶和破布。只见黄狗跑到一个墙角,那里缩着三只刚睁眼的小狗崽,饿得
哼哼
叫。黄狗把烧饼放下,小狗崽们立刻围上来,你一口我一口地啃。
张子昂鼻子一酸,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烧饼也丢了过去,转身就走。他没瞧见,那黄狗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尾巴。
刚走出巷子,就听街上一阵喧哗,一群人往城西跑,边跑边喊:宋家小姐抛绣球招亲啦!去晚了就没位置了!
宋家是不是那个开绸缎庄的宋员外家
可不是!他家小姐长得俊,就是……
唉,不说了,去看看热闹!
张子昂从没见过抛绣球,也跟着人群往前挤。宋府门口早就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个个伸长了脖子往楼上瞧。府门高大,朱漆闪闪,二楼露台上,站着个穿红衣的姑娘,头上盖着红纱,看不清脸,可身段苗条,像朵含苞的花。旁边坐着一对中年夫妇,想必就是宋员外和宋夫人。
人群里议论纷纷,一个穿长衫的书生撇嘴:我听说啊,宋小姐有怪病,身上味儿大,脾气还坏,不然凭宋家的家世,哪用抛绣球
旁边一个汉子瞪他:你懂个屁!我表姑在宋家当丫鬟,说小姐心善着呢,去年灾年,还自己掏钱施粥呢!
正吵着,宋员外站起来,朝楼下拱了拱手:诸位乡亲,小女惠兰,年方十七,今日抛绣球招亲,无论高低贵贱,接住绣球者,便是我宋家女婿!
话音刚落,那红衣姑娘抓起一个绣花绣球,往楼下一抛。绣球飞过人群,像只红鸟,被几个后生抢来抢去。突然一阵风吹过,绣球打了个旋,直直往下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站在圈外的张子昂怀里。
张子昂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家丁架了起来:姑爷!快请进府!
我不是……
我就是看热闹的……
张子昂想把绣球丢回去,可家丁哪肯放连拉带拽,把他拖进了宋府。
宋员外和宋夫人在院里等着,见张子昂穿着补丁衣裳,裤脚还沾着泥,眉头皱成了疙瘩。宋夫人悄悄拉了拉宋员外的袖子,小声说:老爷,这……
宋员外咳嗽一声,脸上堆起笑:这位公子,既然接住绣球,便是与小女有缘。来人,先带公子去梳洗。
家丁们不敢怠慢,把张子昂推进一间厢房,打来热水,又找了身宝蓝色的绸缎袍子给他换上。张子昂本就眉清目秀,只是常年劳作晒黑了些,换上新衣裳,倒显得英气勃勃。宋员外夫妇见了,脸色才好看了些。
到了客厅,宋员外请他坐下,倒了杯茶:公子贵姓家住哪里
张子昂老实回答:小人姓张,叫张子昂,霍山县人,来安庆府投奔亲戚,没找到,在码头扛活。
他顿了顿,又说:宋老爷,我真不是来抢绣球的,这绣球……
哎,话不能这么说。
宋员外摆摆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既接住了,便是天意。只是……
他叹了口气,不瞒公子,小女自十二岁起,得了怪病,时好时坏,怕是委屈你了。
正说着,里屋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爹娘!你们就给我找这么个穷酸
一个红衣姑娘冲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她一进门,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就飘了过来,像是死鱼烂虾混在一起。姑娘生得确实好看,眉眼精致,可脸色通红,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谁欠了她钱。
她指着张子昂,柳眉倒竖:你就是那个捡绣球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赶紧滚!
说着,抓起旁边的鸡毛掸子,就往张子昂身上抽。
兰儿!住手!
宋夫人赶紧拉住她,不得无礼!
我就不!
宋惠兰甩开母亲的手,我死也不嫁这种泥腿子!
张子昂被闹得头大,心里犯嘀咕:这哪是生病分明是被惯坏了!他站起身:宋老爷,小姐不愿意,强扭的瓜不甜,我还是走吧。
宋员外脸上有些挂不住,可也没法子,只好让管家送他。管家陪着张子昂往外走,叹了口气:公子,你别往心里去。我们小姐以前真不是这样的,她十二岁去乡下祭祖,回来就变了。她心善,上次看见路边有只受伤的猫,还抱回来养呢……
张子昂听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还是摇了摇头:我配不上小姐,再说,我爹还在家等着呢。
回到客栈,张子昂倒头就睡,只当是做了场梦。第二天一早,他照样去码头扛活。刚扛了两袋货,工头就跑过来,脸上堆着笑:子昂,宋府的管家来了,说有急事找你。
张子昂心里咯噔一下,跟着工头过去,见管家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张公子,快去救救我们小姐!她从昨天起就昏迷不醒,气都快没了!老爷说,只有你能救她!
我我又不是大夫!
张子昂懵了。
老爷说,你是小姐的命定之人,求你去成亲冲喜!
管家拉着他的手,几乎要跪下,若小姐能好,你就是宋家的恩人;若是……
若是不行,老爷给你一百两银子,绝不亏待你!
张子昂看着管家焦急的样子,又想起那三只嗷嗷待哺的小狗,心里软了:我去看看,能不能救另说。
到了宋府,院里挂着红绸,贴着喜字,竟是要办喜事。宋员外见了他,眼圈都红了:张公子,求你了!
宋夫人更是直接跪下,被张子昂赶紧扶住。
他咬了咬牙:好吧,我答应。
婚礼办得仓促,拜堂的时候,宋惠兰的位置上,放着一只红布裹着的母鸡。张子昂望着那只母鸡,心里直打鼓
这叫什么事啊
拜完堂,他被送进洞房。屋里红烛高照,喜字贴满了墙,宋惠兰躺在床上,盖着红被子,脸色惨白,像朵蔫了的花。张子昂坐在桌边,闻着那股淡淡的腥臭味,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守着个昏迷的姑娘,不知道该做什么,坐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沉,趴在桌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张子昂听见
吱呀
一声,像是有人下床。他睁开眼,只见床上的宋惠兰坐了起来!
小姐,你醒了
张子昂又惊又喜,刚要起身,却吓得魂飞魄散
宋惠兰的脸变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尖尖的牙,脸色青黑,哪还有半分美人的样子
你是谁敢坏我的好事!
她的声音尖利,像指甲刮过木头,双手猛地变长,指甲又黑又尖,直扑张子昂的脖子!
张子昂吓得往旁边一躲,椅子被撞翻,哐当
一声响。你不是宋惠兰!你是谁
我是山里修炼的狐仙,再过十天就能修成正果,偏偏被你这小子破坏!
假惠兰嘶吼着,又扑了过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张子昂被掐得喘不过气,脸憋得通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爹还在家等着我呢!他想挣扎,可对方的力气大得吓人,像铁钳子似的。
就在他眼冒金星,快要晕过去的时候,哐当
一声,窗户被撞开了!三个黄影

地跳了进来,落在地上,汪汪
直叫。
张子昂定睛一看,竟是那天他喂过的瘸腿黄狗,还有两只半大的小黄狗!
假惠兰见了黄狗,像是见了鬼,手一松,往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瘸腿黄狗冲着她狂吠,声音洪亮,另外两只小黄狗也龇着牙,摆出要扑的架势。
孽畜!敢坏我好事!
假惠兰尖叫一声,身上冒出黑烟,黑烟散去,她竟变成了一只半人高的黑狐,浑身黑毛油亮,眼睛闪着绿光,嘴里露出尖牙。
瘸腿黄狗带头扑了上去,用没受伤的前腿狠狠拍向黑狐的脸。黑狐灵巧地躲开,回身一爪,抓在黄狗的背上,留下几道血痕。黄狗痛得

了一声,却不肯退,反而更凶了。两只小黄狗也冲上去,一只咬黑狐的腿,一只扑向它的脖子。
黑狐被缠得厉害,嗷嗷直叫。张子昂见机会来了,抓起旁边的木凳,使出浑身力气,朝着黑狐的头砸了过去!咚
的一声,正砸中!黑狐晃了晃,倒在地上。
三只黄狗立刻围上去,对着黑狐一阵撕咬。没多久,黑狐就不动了。黄狗们抬起头,朝张子昂摇了摇尾巴,像是在道谢,然后叼着黑狐的尸体,跳出窗户,消失在夜色里。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那股腥臭味没了,飘来一股淡淡的兰花香。张子昂这才发现,床上的宋惠兰醒了,正睁着眼睛看他,脸色虽然还有点白,却透着红润,眼神清澈,哪还有刚才的凶相
他刚走过去,想问问她怎么样,啪!
脸上突然挨了一巴掌,打得他懵了。
你是谁怎么在我房里
宋惠兰坐起来,捂着胸口,又羞又气,脸颊通红。
这时,洞房的门被撞开,宋员外夫妇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丫鬟家丁。兰儿!你醒了
宋夫人一把抱住女儿,眼泪直流。
娘!
宋惠兰委屈地说,这个人……
这个人在我房里!
宋员外这才注意到张子昂脸上的巴掌印,赶紧说:兰儿,别误会!这位是张公子,是他救了你啊!
张子昂摸着火辣辣的脸,哭笑不得地把黑狐附身、黄狗报恩的事说了一遍。宋惠兰听着,眼睛越睁越大:我……
我记得十二岁去乡下祭祖,在桃林里见了个穿黑衣服的姐姐,她说带我玩,后来的事……
就不记得了……
肯定是那时候被黑狐缠上了!
宋员外恍然大悟,又看着张子昂,满脸感激,张公子,大恩不言谢!你救了兰儿,就是我们宋家的恩人!
宋惠兰这才明白过来,看着张子昂,脸

地红了,低下头,小声说:对……
对不起,刚才打疼你了。
张子昂挠了挠头,笑了:没事。
宋员外一拍大腿:来人!重新摆酒!让小姐和姑爷好好拜堂!
家丁丫鬟们立刻忙了起来,吹唢呐的、贴喜字的、端菜的,院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宋惠兰躲在宋夫人怀里,红着脸说:娘,还要拜啊
宋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傻丫头,哪有让母鸡替你拜堂的道理
当晚,安庆府宋府灯火通明,鼓乐齐鸣。张子昂穿着大红喜服,站在堂前,看着眼前盖着红盖头的宋惠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拜完堂,送入洞房。张子昂掀开红盖头,只见宋惠兰眉如弯月,眼似秋水,肤白如玉,正含羞带怯地看着他,美得让他看呆了。
张郎。
宋惠兰轻声唤道,声音像黄莺唱歌。
张子昂赶紧应了一声,脸也红了。
后来,张子昂把父亲接到了安庆府,宋员外给他们买了大房子,还让张子昂继续念书。张子昂念书刻苦,后来考中了秀才,又中了举人,和宋惠兰恩爱和睦,生了一儿一女。
村里人都说,这是善有善报
张子昂喂了一顿烧饼,救了黄狗,黄狗又救了他,最后还得了个好媳妇。这世上的事啊,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做人啊,还是得多行善事,总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