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蔓缠铜锣湾 > 第一章

1
诱骗入港
1997年,云南边陲小镇。午后的阳光是熔化的金汁,慵懒地淌过青石板路,在老屋斑驳的木窗棂上投下山茶花摇曳的影。叶蔓蹲在自家低矮的茶树丛间,指尖沾染着新叶沁出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清香。竹篓里的嫩芽尖儿顶着晶莹的晨露,像极了她眼中尚未被尘世沾染的懵懂光亮。
蔓儿,听哥的,香港遍地是金元宝咧!阿强不知何时蹲在了她身边,裤脚沾着赌坊里特有的、劣质烟草和汗酸混合的浊气,洗碗端盘子,一个月顶你采半年茶!赚了钱,给你阿爸阿妈盖栋敞亮的砖瓦房,多好!
叶蔓垂着头,乌黑的辫子滑到胸前,辫梢系着的簇新红头绳是阿妈昨天才换的。她望着远处云雾缭绕、沉默如父的青山,声音轻得像叹息:阿爸说……外面坏人多。
嘿!哥能是坏人吗阿强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指甲缝里的泥不经意蹭在裤腿上,放心!正经夜总会,就端端盘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你这日头底下晒着强百倍!哥带你去,包你见工!
三天后,天蒙蒙亮。码头的风带着河水的湿冷。叶蔓背着碎花布包,怀里抱着阿妈硬塞进来的沉甸甸的腌菜坛子,坛口封着厚厚的油纸。阿爸沉默着,往她贴身衣兜里塞进一把小小的、带着体温的银锁,锁身刻着模糊的吉祥纹样。戴着,辟邪,保平安。船笛长鸣,撕裂清晨的宁静。她仓惶回头,石阶高处,阿爸阿妈的身影佝偻着,像两株在风中坚守老屋、根系深扎泥土的斑竹,迅速被拉远、模糊。
香港的夜,扑面而来的是光怪陆离的喧嚣。霓虹灯牌的光柱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得叶蔓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地涌出。阿强几乎是粗暴地将她推进一辆油腻的面包车后座。车座上一个未熄的烟蒂烫焦了她棉布裙的一角,留下一个焦黑的洞,散发出刺鼻的糊味。去见老板。阿强的声音有点飘,眼神闪烁,没敢看她。她没看见他掖在裤腰里、露出一角的、被汗水浸皱的赌债欠条。
房间昏暗,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古龙水和霉变木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怪味。一个穿着艳丽花衬衫的男人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齿根发酸。他像打量牲口一样上下逡巡,目光粘腻:云南山里来的啧,倒是水灵,像棵带着露水的嫩芽儿。
阿强哥……这不是端盘子……叶蔓的质疑被阿强带着烟臭的手掌死死捂住,堵在喉咙里变成呜咽。花衬衫男人不紧不慢地数出一沓厚厚的、崭新的港币,钞票在昏暗灯光下发出诱人的微光。阿强接过钱的手指,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放开我!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猛地低头,狠狠咬在阿强的手腕上!阿强痛呼松手,混乱中,她颈间的银锁从领口滑出,在昏暗中倏地闪过一道微弱的、执拗的银光。
小贱货!花衬衫男人一把薅住她的辫子,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她整个人被粗暴地往门外拖拽。视线晃过墙角,她看见阿强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老鼠,瑟缩着,将身体更深地埋进阴影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沓沾着汗渍的钱。
金殿会所。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眩晕的七彩光斑。一个涂着猩红指甲油、体态臃肿的管事儿女人,用肥短的手指狠狠戳着她的额头,唾沫星子喷溅在她脸上:听着!从今儿起,你就叫阿蔓!在这里,听话就有饭吃,不听话……女人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她纤细的腿,有的是法子让你‘安分’!
她被狠狠掼进一间狭窄的屋子。唯一的家具是一张雕花繁复的铜床,冰冷而沉重。门锁咔嗒一声落下的瞬间,她踉跄着跌到墙边,惊恐的目光撞上墙上那面巨大的落地镜——镜中的少女头发散乱,辫子松垮,那根象征着家乡和纯真的红头绳,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如同一朵被无情碾碎的山茶花。
2
宴上惊鸿
金殿会所奢华的宴会厅里,水晶灯将琥珀色的洋酒映照得像流动的碎钻,晃得人眼晕。叶蔓穿着紧绷的旗袍,端着沉重的托盘,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高耸的硬领卡着她的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压迫感。昨夜试图用发卡撬锁的指尖磨破了皮,此刻触碰着冰凉的金属托盘边缘,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江爷,这杯酒,我敬您。一个穿着露背绸缎裙的女人,蛇一样扭动着腰肢,软软地倚向角落沙发里的黑衣男人。男人身形挺拔,隐在阴影中,指尖夹着一支雪茄,猩红的火点明灭,长长的烟灰无声地落入女人递上的酒杯里,像一声无声的嘲讽。
叶蔓低着头,极力想将自己缩进更深的角落,却在后退时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哐当!托盘倾斜,杯中的威士忌泼洒而出,瞬间在对方昂贵的黑色丝质衬衫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刺目的湿痕。她膝盖一软,几乎瘫倒,四周瞬间响起压抑的抽气声——她撞上的是江枭,鸿泰社的二把手。关于他的传闻像冰冷的刀子:他的刀,比他的眼神更冷。
恐惧攫住了心脏。她手忙脚乱地从旗袍侧襟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旧帕子,想要去擦拭那片酒渍。手腕却在半空中被一只冰冷、有力的大手铁钳般攥住。她被迫抬头,瞬间跌入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的瞳孔映着水晶灯细碎的光点,却像冻住的寒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深沉的审视。新来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冰锥刮过玻璃,刺得人耳膜生疼。
对、对不起……江爷……浓重的云南乡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立刻引来周围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啧,江爷,这雏儿够纯吧一股子山里的青草味儿!有人不怀好意地起哄。
江枭的目光没有理会旁人,反而落在他攥着的那截纤细手腕上——那里,几道新鲜的、带着血丝的擦痕清晰可见。他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手,随意地掸了掸衬衫上的酒渍,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优雅:金爷手下的人,规矩是越来越‘好’了。
管事的肥婆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上的肥肉都在惊恐地颤动:江爷恕罪!江爷恕罪!这死丫头不懂规矩,我这就带下去好好‘调教’!保证让她服服帖帖!说着,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拧住叶蔓的胳膊。
叶蔓被狼狈地拖走,旗袍的盘扣几乎崩开。经过江枭身边时,她似乎听到他侧头对身边那个沉默精悍的手下阿忠,用极低的声音吩咐了一句:查。她的底细,怎么来的。
3
囚室初见
九龙塘的顶层公寓,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鸟笼。落地窗外,是香港璀璨却冰冷的万家灯火;窗内,摆放着叶蔓叫不出名字的异域花卉,散发着浓烈而陌生的香气。叶蔓蜷在松软的丝绸被单里,整整三天,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只敢在佣人送饭时,飞快地扒拉几口。饭菜意外地合口——云吞面里是她没说过却喜欢的筋道竹升面,白粥里飘着她熟悉的、来自云南山野的宣威火腿的咸香。
第四天深夜,门锁转动的声音让她瞬间从浅眠中惊坐起来。江枭带着一身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走了进来。他身上的白衬衫几乎被暗红的血浸透,紧贴在身上,像一朵在黑夜中颓败腐烂的巨大花朵。他没看她,径直走向浴室,步伐有些不稳。经过床边时,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更深的、铁锈般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叶蔓的目光捕捉到他腰侧一道狰狞的伤口,深色的布料下,暗红仍在缓慢地洇开。
……喂……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声音因紧张而干涩,我……我阿爸……会治刀伤,我们山里人……
江枭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从床上下来,赤脚跑到床头柜前,翻出那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草药包——那是阿妈塞给她的,本是想让她泡水喝祛湿。这个……捣碎了敷上,能止血……她举着草药包,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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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枭缓缓转过身,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目光沉沉地锁住她。惨白的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锋利线条。你不怕我他开口,声音带着失血后的沙哑和一种奇异的疲惫。
怕。她老实承认,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伤口,手却已经开始笨拙地在佣人送来的瓷碗里捣药,石杵撞击碗壁发出单调的轻响,但……你没把我送回金殿。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不真实的善意。
江枭没再说话,沉默地走到沙发边坐下,脱掉了那件血衣,露出精壮却伤痕累累的上身,那道腰侧的新伤皮肉翻卷,触目惊心。叶蔓深吸一口气,端着捣好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息的药泥,蹲到他身边。冰凉的指尖第一次触碰到他滚烫而紧绷的肌肤时,他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草药的清苦和浓重的血腥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弥漫在寂静的空气中,竟生出一丝令人心头发紧的、诡异的安稳感。
为什么……救我她一边小心地将药泥敷上伤口,一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石杵在碗底无意识地打着转。
顺手。他简短地回答,视线却落在她散落的发间——不知何时,她把那枚小小的银锁别在了散开又重新拢起的发辫上,像一枚固执的护身符。
我想回家。她鼓起勇气抬头,再次撞进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云南的春茶……该收了。阿妈……会站在最高的山坡上,喊我回家吃饭……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乡愁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渴望。
江枭没有接话,只是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过于锐利的轮廓,也掩去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过了许久,他才在烟雾后淡淡开口:安分待着。只要我活着,没人敢动你一根头发。这承诺,轻飘飘的,却又沉重得像枷锁。
4
日常相处
江枭开始规律地出现在这所公寓。有时会带回来一束带着露水的红玫瑰,娇艳欲滴的花瓣上滚着清晨的湿气;有时会随手丢给她一个纸袋,里面是香港街尾买的糖画,糖丝勾勒的图案,竟是一只憨态可掬、线条略显笨拙的小鹿。
这……是叶蔓捏着细长的竹签,看着那只晶莹剔透的小鹿,糖的甜香在指尖萦绕。
路过,看着像你。他侧过身,假装整理风衣领口,耳根却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微红。
公寓里紧绷的空气似乎悄然松动。叶蔓渐渐敢在他看报或处理事务时,坐在飘窗上,对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小声哼起云南的山歌小调。那天阳光很好,她正晒着从草药包里挑拣出来的干叶,轻轻哼唱着山茶花开满山坡哟,阿妹等哥来对歌……。歌声清浅,带着乡音特有的婉转。突然,报纸后传来他的声音:再唱一遍。
她愣了一下,有些羞赧,再唱时竟跑了调。江枭却放下了报纸,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叩击着她哼唱的节奏。很久以后,她从阿忠口中得知,他早逝的母亲,也是云南人。那乡音,是他尘封心底、不敢触碰的弦。
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炸雷惊醒了叶蔓。她喘息着坐起,发现江枭不知何时坐在她床边昏暗的阴影里。做噩梦了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许多,少了几分冷硬。
嗯……她裹紧被子,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悸,梦见阿爸的茶山……被洪水淹了……小时候山洪暴发,阿爸背着我,在雨里爬了半夜的山……
黑暗中,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一只带着薄茧、温度略高的手伸过来,略显生涩地、轻轻将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拨开。明天,他说,带你去个地方。
第二天,他驱车带她去了新界一处僻静的农场。雨后的田埂散发着泥土的芬芳,星星点点的野雏菊在微风中摇曳,那纯净的白色和嫩黄,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像极了云南老家,开满山坡的那些不知名的小花。他沉默着,弯腰摘下一朵开得最盛的雏菊,动作带着一种与他身份极不相称的笨拙,轻轻别在了她的鬓边。等……眼前这些事都了了,他看着那朵小小的花,声音有些低沉,送你回家。
叶蔓的手指轻轻抚过鬓边柔软的花瓣,指尖微颤。一股酸涩又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她突然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怕泄露了心底翻涌的、连自己都无法言说的情绪。
5
情愫暗生
鸿泰社与丧波一派的火并来得猝不及防。江枭带着叶蔓去码头见一个秘密的船老大,为回乡计划做最后的确认。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海水味和铁锈的气息。就在交易进行时,丧波的人如同鬼魅般从堆积如山的集装箱后涌出!刀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死亡的弧线,直劈向叶蔓!
电光火石间,江枭猛地将她拽向身后,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嗤啦!利刃割裂皮肉的声音令人牙酸,他左臂外侧瞬间绽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跑!去后面仓库!他厉声低喝,将她狠狠推向后方堆满麻袋的角落,自己则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刀,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转身迎向蜂拥而至的敌人。
叶蔓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麻袋堆后,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外面是金属疯狂碰撞的刺耳声响、凄厉的惨叫和重物倒地的闷响。透过缝隙,她惊恐地看到江枭被三个凶徒围在中间,刀光在他背上、肩上划开一道道血口!那一刻,恐惧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抓起脚边一根沉重的废弃钢管,尖叫着冲了出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其中一个背对着她的男人的后脑!
砰!一声闷响,那人应声倒地。几乎同时,江枭手中的刀也精准地刺穿了另一个敌人的喉咙!他猛地回头,染血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狂暴的火焰和一种难以置信的震动。下一秒,他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力道大得让她骨头生疼!浓烈的血腥味和他身上独有的、混合着硝烟与古龙水的气息瞬间将她淹没。隔着被血浸透的衬衫,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濒临炸裂的速度疯狂跳动。
谁让你出来的!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我……我以为……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他染血的胸膛上,你会死的……声音破碎不堪。
那夜,他们躲在一艘废弃渔船的腥臭底舱。船体随着海浪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叶蔓用颤抖的手,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将一根铁丝烧红,然后狠下心,烙向他手臂那道最深的伤口,以止血消毒。江枭紧咬着一条从她衣襟撕下的布条,牙关紧咬,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砸在她因紧张而绷紧的肩头,滚烫灼人。为什么……她哽咽着,声音在摇晃的船舱里飘忽不定,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不值得……
他猛地睁开眼,浓密的睫毛被汗水浸湿,目光却穿透昏暗,牢牢锁住她:因为……你像一束光……声音沙哑而疲惫,照进这烂泥潭里的……光。
船身一个剧烈的摇晃,她失去平衡,重重撞进他坚实的怀抱。他的吻,带着海水的咸涩、草药的苦涩和他唇齿间淡淡的血腥味,毫无预兆地、近乎凶猛地落了下来。她没有躲闪。因为在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是她自己的还是他的亦或是海浪的),她听到了灵魂深处某种枷锁断裂的声音。
6
回乡之念
码头事件后,江枭书房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他开始频繁地研究一张破旧的东南亚地图。叶蔓会安静地趴在一旁,用一支红笔,小心翼翼地圈出那个远在西南腹地的小点:从这里坐船到越南海防……然后转长途汽车,过河口……再……
我知道。他打断她,指尖却无意识地划过地图上蜿蜒的国境线,仿佛在丈量归途的艰辛,都安排好了。下个月,赶在雨季之前走,山路会好走些。
希望像小小的火苗,在压抑中顽强燃烧。叶蔓开始数着日历过日子,将一张纸写得密密麻麻:给阿爸带的顶级烟丝,给阿妈打的沉甸甸的银镯子,还有……他第一次送她的那支红玫瑰。她将它细心地倒挂在窗边,花瓣渐渐失水干枯,却固执地保留着最后一丝暗红。
然而,江枭某天回来时,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他径直走向衣柜,将她收拾好的行李粗暴地塞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龙头知道了。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叶蔓的心瞬间沉入谷底,指尖冰凉:是因为……我吗
不关你的事。他转过身,揉了揉眉心,试图缓和语气,是丧波。他在背后搞鬼,在龙头面前搬弄是非,说我……私放人口,坏了规矩。他省略了更严重的指控。
夜里,叶蔓在睡梦中被刻意压低的声音惊醒。隔壁书房传来江枭压抑着怒火的通话:……她是我的人!……我绝不会把她交出去!……丧波想玩好!大不了……鱼死网破!最后几个字,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
电话挂断,书房陷入死寂。过了许久,房门被轻轻推开。江枭站在床边,月光勾勒出他疲惫而紧绷的轮廓,竟透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脆弱。蔓儿,他坐到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走不了……怎么办
她把脸深深埋进他宽厚而带着薄茧的掌心,汲取着那一点点的暖意和力量,声音闷闷的,却异常清晰:那我就不走了。你在哪儿……我在哪儿。这承诺,轻如羽毛,却重若千钧。
7
消息泄露
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平静下涌动着暗流。阿强的尸体在海面上漂浮了三天,被潮水推到码头,肿胀发白,死状可怖。江枭站在腥咸的海风中,指间夹着烟,黑色的风衣下摆猎猎作响。是丧波做的。阿忠递过来一张从尸体口袋里翻出的、被海水泡得发皱的照片,上面模糊地拍到了他们准备的那艘小船,他手里有‘证据’。他故意弄死阿强,扔在这里,是警告。
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叶蔓在公寓里心神不宁地收拾着零碎物品,手指无意间探入江枭的枕头下,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是一把乌黑的手枪,枪身沉重,线条冷酷,像一条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她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却又在犹豫后再次探入,想把枪放得更深些。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压在枪下的东西——是她写的那张回乡物品清单。清单被反复展开又折拢,边缘已经磨损。最刺眼的是,那上面云南两个字,被他用红笔,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圈住,笔迹深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收拾东西,立刻!今晚转移!江枭猛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未擦净的灰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龙头下了‘清场’令,这里不安全了!
他们躲进了九龙城寨迷宫般的深处。狭窄的楼道里弥漫着垃圾腐烂和劣质油脂混合的恶臭,斑驳的墙皮像破败的皮肤一块块剥落。江枭将她推进一间堆满杂物的昏暗储藏室,反手关上门。待在这里,锁好!无论听到什么,绝对不要出来!等我消息!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随即身影迅速消失在拐角处杂乱的阴影里。
门内死寂。叶蔓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心脏狂跳。没过多久,外面骤然响起尖锐刺耳的枪声!像爆竹在耳边炸开!她猛地扑到门缝边,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只来得及捕捉到江枭黑风衣的一角在昏暗的走廊尽头一闪而逝,衣角被风掀起,像一只断了线的、绝望的风筝,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8
乌鸦挑事
死寂并未持续多久。一个嘶哑、阴鸷如同夜枭般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楼道里突兀地响起,带着刻骨的恨意,反复回荡:江枭!滚出来!把那个云南来的小婊子交出来!老子知道她在这里!
是丧波!
叶蔓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储藏室单薄的门板仿佛在丧波的声音里瑟瑟发抖。透过狭窄的门缝,她看到外面晃动着模糊的人影,冰冷的刀锋在昏黄摇曳的灯泡下,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幽光。突然!
砰!一声巨响!脆弱的门板被一只穿着军靴的脚狠狠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灯光涌入,照亮了门口那张布满横肉、带着狰狞刀疤的脸——丧波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笑容像一只盯上腐肉的秃鹫。
小宝贝儿,原来你躲在这儿!他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兴奋。
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求生的本能!叶蔓抓起墙角一根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棍,尖叫着朝丧波抡去!但她的力量在对方眼中如同儿戏。丧波轻蔑地嗤笑一声,抬脚狠狠踹在她的腹部!
呃!剧痛让她瞬间蜷缩倒地,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属货架上,眼前金星乱冒,世界天旋地转。在意识模糊的剧痛中,她看到储藏室门口的光影被一个疾冲而来的身影挡住——是江枭!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仿佛要滴出血来!
丧波!你敢动她!江枭的怒吼震得墙壁嗡嗡作响。他手中的短刀,快如闪电,冰冷的刀尖瞬间抵在了丧波的咽喉要害!
丧波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躲闪,反而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笑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哈哈哈!江枭!你完了!龙头有令!要么,你现在把这妞儿交给我带走!要么……他猛地提高音量,眼中闪烁着疯狂和同归于尽的快意,就让你俩……一起给老子陪葬!
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毫无预兆地在狭小的储藏室里炸开!
噗!叶蔓感到胸口被一股巨大的、滚烫的力量狠狠贯穿!剧烈的疼痛甚至迟滞了一秒才汹涌袭来,瞬间夺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到自己素白的衬衫上,正迅速洇开一朵刺目得令人绝望的红花……
蔓儿——!!!江枭的嘶吼声如同野兽濒死的哀鸣,瞬间撕裂了她的耳膜,也撕裂了整个世界。
她想抬起手,想最后碰一碰他那张染血的脸庞,手臂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颈间的银锁在挣扎中滑出领口,带着她最后一丝体温,叮一声脆响,跌落在地,在血泊中闪烁着微弱而执拗的光。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视线开始涣散,声音轻得像风中飘散的叹息:阿枭……带……带锁……回家……
9
暗流涌动
九龙城寨深处一间废弃的工厂车间。惨淡的月光从破碎的高窗倾泻而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叶蔓躺在一块冰冷粗糙的木板上,胸口的白衬衫已被彻底染透,变成一朵巨大、妖异、仍在缓缓扩散的红山茶。鲜血濡湿了身下的木板,蜿蜒成暗红的小溪。
江枭跪在她身边,双目赤红,像一头彻底失去幼崽的困兽。他徒劳地用匕首割开自己残破的衬衫,想要堵住那不断涌出生命的伤口。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连一个最简单的结都系不上,染血的布条一次次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
阿枭……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轻响,眼神开始涣散,却努力聚焦在他脸上,唱……唱支歌吧……云南的……歌……
他猛地低下头,滚烫的额头紧紧抵住她冰凉的前额,试图用自己的温度留住她流逝的生命。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哽咽,他艰难地张开嘴,沙哑不成调的歌声在空旷死寂的车间里响起,带着泣血般的悲怆:山茶……花开……满山坡哟……阿妹……等哥……回家……哟……
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一滴晶莹的泪珠缓缓滑出眼角,没入鬓发:真……难听……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远处,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像索命的号角,撕裂了这最后的宁静。江枭猛地将她抱起,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宽阔却染血的肩膀上,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陷入永恒沉睡的、疲惫不堪的猫。别怕……他低下头,吻了吻她失去血色的、冰冷的唇瓣,声音温柔得令人心碎,我们……回家。
工厂大门外,月光惨白得如同舞台的追光。江枭抱着她,一步步走进这片冰冷的银辉里。那光,亮得能清晰地照见他肩上早已凝固的暗红血痂,亮得能看清她苍白面容上最后一丝安详的轮廓。叶蔓的呼吸越来越轻,越来越缓。最后一次,她努力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在那双即将永远失去光彩的眸子里,她看到了江枭眼中自己的倒影——小小的,苍白的,像一片在深秋寒风中,终于挣脱枝头、飘然坠落的……山茶花瓣。
10
生死瞬间
夜深沉。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在黑暗中无声涌动,倒映着岸上永不熄灭的霓虹。江枭抱着叶蔓冰冷的身体,站在冰冷的海水里。潮水一波波涌来,漫过他的皮鞋,浸透他的裤脚,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乱他染血的头发。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沾着两人血污的银锁,轻轻挂回她纤细的脖颈上。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朵早已干枯、却依旧保留着最后一丝暗红轮廓的玫瑰,轻轻放进她无力垂下的手中。
蔓儿,他低下头,嘴唇贴近她冰冷的额角,声音轻得像梦呓,我带你……回家。
海水带着刺骨的寒意,渐渐漫过他的腰,他的胸口。每一次浪潮涌来,都像要将他们吞噬。当冰冷的海水淹至胸口,巨大的浮力几乎要将他怀中的她带走时,他收紧了手臂,低下头,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印下最后一个、带着海水咸涩和绝望深情的吻。
等我。
远处岸上,红蓝闪烁的警笛光疯狂旋转,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撕破夜的寂静。更远处,太平山顶的霓虹依旧璀璨闪烁,像一串串被遗弃在尘世、冰冷无情的星辰。有目击者说,在那一夜,曾看见一个黑衣男人抱着一个白衣女人,像举行某种神圣而绝望的仪式,一步步走进墨黑的大海深处。海浪翻涌着,温柔又残酷地将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卷入,最终,只留下破碎的、转瞬即逝的白色泡沫,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后来,在云南那座云雾缭绕的茶山上,不知何时,悄然多了一座没有立碑的无名坟茔。坟前,年年岁岁,都顽强地开着一丛丛野生的山茶花。山风拂过,花枝摇曳,花瓣纷落,沙沙作响。那声音,悠远而寂寥,仿佛在固执地哼唱着那支……无人再能听懂、也永远无法唱完的……云南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