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穿成他的亡妻后 > 第一章

我没死成。
意识回笼的瞬间,窒息的痛苦和冰冷的水草触感还残留在记忆里,可鼻尖萦绕的,却是浓郁到近乎凝滞的沉香。
我猛地睁开眼,入目是古色古香的拔步床,头顶悬着一顶半旧的青色纱帐。
身上盖的也不是医院的白被子,而是触感细腻的丝绸锦被。
这是哪拍古装剧的片场
我挣扎着坐起来,浑身酸软得像是被拆了重装。
环顾四周,这间卧房布置得雅致,却透着一股陈旧的死气。
每一样家具都像是蒙了尘,光线从雕花木窗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穿着红裙的女子,只画了背影,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奇怪的是,这幅画只完成了一半,女子的裙摆处,还留着大片的空白,像是画师画到一半,便再也无心动笔。
夫人!您醒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打断了我的思绪。
一个穿着淡绿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端着水盆冲进来,看到我坐着,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溅了一地。
她也顾不上,几步扑到床边,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太好了,夫人您终于醒了!您都昏迷三天了,奴婢还以为……还以为……
夫人奴婢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无数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
头痛欲裂,我下意识地扶住额头,强忍着眩晕。
小桃我试探着叫出这个名字,它就那么自然地从我嘴里溜了出来。
被叫做小桃的丫鬟哭得更凶了,连连点头:是奴婢,是奴婢!夫人,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奴婢去请大夫
不用了。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只是……有点渴。
小桃立刻手忙脚乱地去倒水,一边倒水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夫人您可算醒了,将军他……她话说到一半,又猛地刹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才把水杯递过来,您不知道,将军府里规矩多,您以后可千万要当心,少说话,多听命,别再……
她没说下去,但我懂了。这是在提醒我,也是在警告我。
看来,我这具身体的原主,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我接过水杯,指尖的温度告诉我这不是梦。
我,林小满,一个普通的社畜,在公司团建时失足落水,醒来后,竟然穿成了一位将军夫人。
这身份听起来尊贵,可看小桃这战战兢兢的样子,还有这卧房里沉闷压抑的气氛,恐怕是个烫手山芋。
喝完水,我借口身上黏腻,想换身干净衣服,把小桃支了出去。
等房门关上,我立刻从床上下来,开始在这个房间里翻找。
直觉告诉我,原主昏迷得不简单。
一个年轻的将军夫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昏迷三天
我以整理衣物为借口,打开了那只散发着樟木香气的衣柜。
里面的衣服不多,款式也素净,完全不像一个将军夫人该有的排场。
我一件件地摸过去,试图从这些旧物中找到一些线索。
最终,我的手在床头的雕花木板上停了下来。
这里的花纹似乎有一丝松动。
我用力一按,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床头内侧竟然弹出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暗格。
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伸手进去,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
信纸已经泛黄,边角都起了毛边,显然被主人摩挲过无数次。
我颤抖着手展开信纸,一行清秀却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字迹映入眼帘。
我知道,你从未爱过我。
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
但这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的心脏。
我人傻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情书,这是一封遗书!
原主沈昭昭,根本不是昏迷,她是投湖自尽!
只是命大,被人救了上来,然后便宜了我这个来自异世的孤魂。
我捏着信纸,一时间百感交集。
一个能住在将军府的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绝望到写下这样一句话,然后放弃自己的生命
就因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将军,不爱她
夫人,药来了。小桃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我慌忙将信纸塞回袖中,脸上惊魂未定的表情却没来得及收回。
小桃一眼就看到了我煞白的脸色,以为我是身体不适,连忙把药碗放下,担忧地问:夫人,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
她一边说,一边扶我回床上坐好,又体贴地在我身后垫了个靠枕,才低声劝慰道:夫人您别多想了,好好养身子要紧。您昏迷前,将军……将军曾来看过您。
提到那个男人,小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和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我心头一动,那个让原主绝望到自尽的男人,顾怀瑾。
他……来看我我装作虚弱地问道,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
小桃点点头,似乎想用这个消息来安慰我,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是啊,将军不仅来了,还……还亲自为您梳头呢。奴婢想搭把手,将军都没让。
什么
我彻底愣住了。
一个不爱自己妻子的男人,会在她投湖被救、人事不省的时候,亲自为她梳头
这情节不对啊。
按照原主的遗书来看,顾怀瑾应该是个对我厌恶至极的冷酷渣男。
怎么到了小桃嘴里,反倒成了个情深款款的形象
这深情,未免太假了点。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顾怀瑾这么做,是为了在下人面前维持夫妻和睦的假象
还是说,这背后另有我不知道的隐情
我端起药碗,浓重的苦涩气味扑面而来,我皱了皱眉,却还是一口口喝了下去。
现在,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喝完药,嘴里苦得发涩,小桃又递上一颗蜜饯。
我含着蜜饯,状似不经意地问:小桃,我……我昏睡了几天,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将军他……平日里对我好吗
小桃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支支吾吾,眼神躲闪:这个……夫人您性子内向,不爱说话。将军他也……他也沉默寡言,军务繁忙。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跟没说一样。
我换了个问法:那他……经常来我房里吗
小桃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将军……大多时候都歇在书房。
果然。
分居,冷暴力。
这才是原主绝望的根源。
那个所谓的亲自梳头,恐怕只是一场虚情假意的表演。
我心里冷笑一声,刚想结束这个话题,小桃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不过将军虽然不常来,但他书房里,也挂着一幅画。

嗯,小桃点头,也是一幅红裙女子的背影画,跟您房里这幅很像,只是那幅画……好像有三年都没动过笔了。
一瞬间,我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又一幅红裙背影画也在顾怀瑾的书房三年都没动过笔
这绝对不是巧合。
我下意识地抬头,再次看向墙上那幅未完成的画。
单薄的背影,火红的裙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和执拗。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小桃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心湖里激起千层浪。
两幅画,一个沉默的将军,一个绝望的妻子。
这其中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闭上眼,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
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躲在巨大的屏风后面,偷偷看着院中那个正在练枪的挺拔身影,目光里是藏不住的爱慕与羞怯。
一个灯下的女子,正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一个护心符,针脚细密,满含心意。
她趁着他熟睡,偷偷将护心符塞进了他即将出征的铠甲衣襟里。
一个混乱的战场,箭雨纷飞。
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扑到他身前,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他挡下了那支淬了毒的冷箭……
原来是这样。
原来如此!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冷汗浸湿了我的后背。
我终于明白了。
原主沈昭昭,不是不爱顾怀瑾,也不是爱得卑微。
她是爱得太深,太隐忍,太骄傲。
她用自己的方式,沉默地付出着一切,却固执地认为,他从未爱过她。
她为他挡箭,为他缝制护心符,为他默默守候。
可她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我爱你。
而顾怀瑾呢
他书房里那幅停了三年的画,是不是就是从她为他挡箭那年开始停下的
他每晚睡在书房,是真的厌恶她,还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惩罚自己,或者……怀念着什么
遗书上那句我知道你从未爱我,不是一句怨怼,而是一句绝望的自我认定。
这个傻姑娘。
她到死都不知道,她所以为的单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双向的奔赴,只是他们两个,都用了最笨拙、最沉默的方式,将对方推得越来越远。
不行,我不能让真相就这么被掩埋。
我不能让沈昭昭这份深沉的爱,随着她的死,变成一个无人知晓的笑话。
我要查清楚,顾怀瑾到底在想什么。
我要替那个傻姑娘,问出她到死都没能问出口的话。
更要替她说出那句,她到死都没能说出口的——我其实,很爱你。
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深吸一口气,一个计划在心中悄然成形。
想要解开这个谜团,最好的突破口,就是顾怀瑾的书房,和他那幅停了三年的画。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明和坚定。
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去他的书房。
无论是龙潭还是虎穴,我都要闯一闯。
为了沈昭昭,也为了重获新生的我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我顶着惺忪的睡眼,以整理书房为名,堂而皇之地踏入了顾怀瑾的禁地。
府里的人都知道,将军的书房从不许人随意进出,连打扫都得是他亲自看着。
我这个死而复生的夫人自然成了唯一的例外。
推开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门,一股清冷的墨香混杂着淡淡的药草味扑面而来。
这味道和他身上的如出一辙,冷静,克制,又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苦涩。
书房的陈设一如其主,简单到近乎肃杀。
除了满墙的书籍,便只有一张宽大的书案。
我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书案上的东西吸引了。
一封摊开的信纸,只写了三个字,力透纸背,笔画却带着一丝不寻常的凌乱与挣扎。
我错了。
就这三个字,再无下文。
旁边墨迹干涸的砚台和随意搁置的狼毫,无声地诉说着书写者当时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错了
他错在哪了
错在三年前冷眼旁观,错在不信原主的清白,还是错在我死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桩他极不情愿的婚事里,并非只有他一人在受苦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一下,闷闷地疼。
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书案的另一侧。
那里,正对着墙上那幅原主的红裙画像,静静地躺着一支发簪。
那是一支极为朴素的银质梅花簪,簪头的小梅花已经有些发黑,样式也早已过时。
可我只看了一眼,心脏就漏跳了一拍。
这支发簪我认得。或者说,是原主记忆深处最珍视的东西。
这是她当年待字闺中时,缠着她那位将军父亲,用第一次领到的军饷为她打的。
她爱若珍宝,几乎日日佩戴,直到出嫁前夕,才小心翼翼地收进了妆奁最底层。
她曾以为,嫁给心上人,便会有更珍贵的首饰,更美满的生活。
可谁知,那竟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的终点。
一支被她遗忘在嫁妆箱底的旧发簪,如今却被顾怀瑾摆在书案上,日日对着她的画像。
这其中的讽刺与悲凉,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
我压下心头的翻涌,开始状似无意地打量整个书房。
我的目标很明确,我要找到更多关于他和原主过往的蛛丝马迹。
终于,在书架最里侧,一排兵法典籍的后面,我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凸起。
抽出来一看,是个带了铜锁的牛皮日志本。锁是虚掩的,一拨就开。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它。
字迹是顾怀瑾的,遒劲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军人的铁血。
可记录的内容,却与铁血毫不相干。
今日,又是一言未发。她坐在窗边,看了一下午的雨,却不曾看我一眼。我知她心中怨我,可圣命难违,非我所愿。
送去的补品,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小桃说,夫人说她没胃口。她总是有各种理由,避开我,拒绝我。我总以为,她是不愿亲近我。
她绣的荷包,给了陈默。军中人人皆知陈默心悦于她,她难道不知我问她,她只淡淡一句‘不过是寻常谢礼’。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
我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感受到他下笔时每一分的隐忍与刺痛。
原来,原主那些出于少女娇羞与误会的疏离,在他眼中,竟都成了不愿亲近、心有所属的铁证。
翻到后面,日记的记录时间已经是我死后了。
他们都说,她是为家族蒙羞,无颜求生。可我看着她的牌位,却只想起她穿着嫁衣,被强行塞进花轿时,那双倔强又泛红的眼睛。我曾以为她不爱我,如今才知,是我不懂她。
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最后这一句,与书案上那未写完的信,遥相呼应。
啪嗒一声,一滴水珠落在纸页上,迅速晕开一小团墨迹。
我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他的自责与悔恨,并非从我复生后才开始。
早在这三年里的无数个日夜,他就已经独自一人,在无尽的黑暗中反复咀嚼着这份迟来的醒悟。
夫人
小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慌忙合上日记,胡乱抹了把脸。
午膳备好了,将军让奴婢给您送来。她端着托盘走进来,看到我通红的眼圈,动作一顿,随即放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秘密,夫人,您别难过了。将军他……心里是有您的。
我没有作声,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小桃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凑到我耳边,用气音说道:您走了以后,将军每晚都会在书房待到深夜。奴婢有一次起夜,路过书房,亲耳听到……听到将军对着您的牌位,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我的心,被这句轻飘飘的话,砸得粉碎。
原主的不爱,竟成了顾怀瑾长达三年的梦魇。
而他那句说不出口的对不起,又何尝不是原主至死都未能等到的奢望
这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午后,我没什么胃口,便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试图消化这过于庞大的信息量。
没想到,却在花园的拱桥上,迎面遇上了陈默。
他是顾怀瑾的副将,也是原主记忆中,那个曾对她流露过爱慕之情的男人。
他见到我,先是一愣,随即恭敬地行礼:夫人。
我点了点头,正欲错身而过,他却突然开口叫住了我。
夫人,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与探究,您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吗大病一场,许多事都记不清了,性子变了些,也不足为奇。
陈默却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解释,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像是惋含,又像是悲伤:夫人,你还记得那日战场上的事吗
战场原主不是在府中病逝的吗
我脑中警铃大作,只能含糊其辞:有些印象,但……很模糊了。
陈默听了我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饱含着一种我读不懂的沉重。
他转过头,望向远方,声音低沉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其实,那天如果不是您,死的人,就是将军。
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只听他继续说道:当时乱军之中,一支淬了毒的冷箭直奔将军后心而来,谁都没有发现。只有您,您当时离得那么远,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
你当时喊的是‘怀瑾小心’,然后便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用自己的后背,为将军挡下了那支毒箭。
怀瑾……小心……
我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
原主不是病死的,她是……她是为顾怀瑾挡箭而死!
她临死前叫的,不是冷冰冰的将军,而是他最亲密的字,怀瑾。
那份被我找到的所谓遗书,上面写着此生缘浅,不怨不悔,根本不是什么绝望的遗言,而是一个女子在奔赴死亡前,留给心上人最后的温柔!
一个巨大的疑问在我心中轰然炸开:顾怀瑾,他到底知不知道
他知不知道,那个他误会了三年、冷落了三年的妻子,是拼了性命,死在了爱他的路上
如果他知道,为何这三年来,整个将军府都对此讳莫如深,只当她因病去世
如果他不知道……那又是何等的残忍!
我必须去问他!我必须让他知道真相!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我攥紧了袖中的那封信,胸口的心跳声如同战鼓。
夜色渐深,我辗转反侧,终究无法入眠。
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中盘旋。
那本写满悔恨的日记,小桃口中夜夜的忏悔,还有陈默揭开的,那血淋淋的真相。
我悄悄起身,从枕下摸出那封被我藏起来的原主绝笔信,打算趁着夜深人静,将它放回顾怀瑾的书房。
或许,让他自己发现,才是最好的方式。
可当我掀开枕头的那一刻,我的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枕头下,除了我藏的信,还多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与那本日志上的一模一样,苍劲,却又带着一丝疲惫的温柔。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她若知我心意,定不愿我如此。
我的心,在寂静的深夜里,狠狠地一颤。
他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他知道我动了他的东西
还是……他已经看穿了,我根本不是原来的那个她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却觉得它有千斤重。
窗外月光如水,将我的身影拉得细长。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封原主的信,又看了一眼顾怀瑾留下的字条。
两个人的笔迹,两段错位的心事,横亘在我和那个沉睡在过往的男人之间。
这一夜,注定无眠。
我坐在床沿,手中紧紧攥着那封信,信纸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那是原主的绝笔信,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也是最滚烫的告白。
我揣了太久,久到几乎要忘了它原本的模样。
我曾无数次想过,就这样让这个秘密烂在心底,让我顶着林小满的身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可每当夜深人静,看着顾怀瑾那双被思念和悔恨填满的眼睛,看着他用酒精和工作麻痹自己,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卑劣的窃贼。
我偷走了原主的人生,现在,还要眼睁睁看着她用生命去爱的人,被一个虚假的幻影折磨至死吗
不,我做不到。
深吸一口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推开了那扇厚重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
书房里一如既往地昏暗,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光晕将顾怀瑾笼罩其中。
他正伏在案上,似乎在看文件,可我分明看到他手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浓重的烟草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的药味,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到我时,掠过一丝不易察
的波澜,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怎么了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捏紧了那封信,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将那份压抑已久的情绪尽数倾泻而出:顾怀瑾,你明明知道她爱你,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自己!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撕扯出来的。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台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他那张原本俊朗非凡的脸显得愈发憔悴。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我看不懂的悲哀,有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了然。
他没有回答,这种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令人窒息。
我心一横,索性撕开了最后一层伪装,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不是她
这个问题问出口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我害怕他的答案,又渴望他的答案。
如果他知道,那我这些日子的陪伴算什么
一个笑话吗
一个供他凭吊亡妻的、有温度的赝品
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顾怀瑾终于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吐出了两个字。
我知道。
我的世界,轰然倒塌。
他看着我震惊到失语的表情,眼神里那抹悲哀更浓了。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补充道:你刚醒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眼神不一样,她看我时,眼里有光,而你……只有戒备和疏离。你说话的语气,你拿筷子的手势,你所有的小动作,都不一样。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早就看穿了我这个来自异世的孤魂。
那他为什么……
但她若在世,顾怀瑾的声音陡然变得沉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心脏,定不会让我活成如今这副鬼模样。
话音刚落,他剧烈地侧过头,发出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缕殷红的血丝,从他苍白的唇角缓缓渗出,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绝望的红梅。
我的心被那抹红色刺得生疼,所有的质问和委屈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恐慌所取代。
你……
为什么不揭穿我我扶着桌沿,稳住自己几乎要瘫软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顾怀瑾用手背随意地擦去嘴角的血迹,动作里透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无谓。
他自嘲地苦笑一声,那笑意比哭还难看:因为我怕。
他转过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萧索得像一座孤坟。
我怕……连一个假装她还活着的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宁愿守着一个假的你,也想骗自己,她只是生了场病,忘了些事,但她还在,还在这栋房子里,还在我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我早该懂她的,早该看穿她那些故作坚强的伪装……可我迟了,整整迟了三年。
三年前,原主从高楼一跃而下,结束了她短暂而痛苦的生命。
而顾怀瑾,也在那一天,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灵魂。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原来,我们都是可怜人。
她爱而不得,他悔不当初。
而我,一个局外人,却阴差阳错地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我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封已经被我体温捂热的信,递到他面前。
这是她留下的。我的声音哽咽,她走之前,让我告诉你……
我顿了顿,一字一顿地念出信里那句最核心的话。
她说,‘我其实很爱你’。
当这几个字传入顾怀瑾耳中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他那副用冷漠和坚硬伪装起来的铠甲,寸寸碎裂。
他僵硬地转过身,目光死死地钉在我手中的信封上,仿佛那是什么能救命、也能夺命的东西。
他伸出手,指尖抖得不成样子,好几次都险些碰掉了那封信。
终于,他接过了那封承载着一个女人全部爱恋与绝望的遗书。
冰冷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他通红的眼眶滑落,一滴,两滴,砸在他握着信纸的手背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水渍。
这个在外人面前永远冷静自持、强大到无懈可击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他低下头,嘴唇翕动着,发出梦呓般的呢喃:她若……她若知我心意……定不愿我……如此……
他的话没能说完。
噗——
一声闷响,他猛地向前弓起身子,一大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桌上的文件,也溅上了我的衣角。
那鲜红的颜色,在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顾怀瑾!我惊叫出声,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
他的身体软软地向一侧倒去,我慌忙伸出手,用尽全力才勉强将他扶住,让他倒在我的怀里。
他的身体滚烫得吓人,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那不正常的体温。
顾怀瑾!你醒醒!你别吓我!我抱着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他的脸上。
他虚弱地靠在我怀里,沉重的身体几乎要将我压垮。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已经开始涣散,却依旧固执地看着我。
他的嘴唇蠕动着,微弱的声音几乎被他粗重的喘息声淹没。
谢谢你……
我愣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复杂和悲哀,只剩下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替她……说了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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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句,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熄灭了。
他缓缓闭上眼,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怀里的身体,重量仿佛在瞬间增加了一倍。
我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感受着他微弱到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冰冷的恐惧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来得太晚了。
我说出了真相,却好像亲手将他推下了悬崖。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帐幔低垂,龙涎香的烟气袅袅升起,却驱不散房中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我守在顾怀瑾的床前,视线落在他沉睡的脸上。
往日里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只剩下毫无血色的苍白。
他眉头紧锁,即便在昏迷中,似乎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夫人,小桃端着空了的药碗,退到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您看,将军这病……都快一个月了,药日日不落地喝着,怎么就不见好呢
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心中那层名为不安的薄膜。
是啊,为什么不见好
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说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开了无数温补的方子。
可顾怀瑾的身体,却像个无底的漏斗,再多的汤药灌进去,也只是徒劳。
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他书房里的景象
摊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穿着红裙的少女,眉眼间依稀是我的模样,可那画,也只完成了一半,少女的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神采。
仿佛他所有的生命力,都随着原主的死,一同被抽干了,只剩下这些未完成的遗物,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停滞。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窜入我的脑海,让我浑身一冷。
或许,不是药石无医,而是他根本……不想好。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便起了身。
小桃,今日将军的药,我亲自去盯着煎。我对着铜镜,将发髻挽得一丝不苟,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小桃有些惊讶,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是,夫人。
药房里,负责将军汤药的沈嬷嬷见我亲自前来,浑浊的她常年跟在顾老夫人身边,是这府里最有体面的人之一,向来沉稳。
此刻她神情微变,虽只是一瞬,却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
夫人怎么亲自来了这种粗活,交给老奴便是。她恭敬地躬身,却不动声色地想将我引到一旁。
我没有理会她的客套,径直走到药柜前,淡淡道:无妨,我只是想为将军尽一份心。沈嬷嬷,把今日的药方给我看看。
我的语气不容置喙。
沈嬷嬷的动作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药方,递了过来。
我接过药方,指尖有些发凉。
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确是京中圣手张太医的笔迹。
我一味药一味药地看下去,当归、黄芪、茯苓……都是些温养气血的药材。
直到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味药上。
药方上写的是寒心草。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原主的记忆里,对药理也算粗通一二。
她年幼时体弱,久病成医,对这些草药的名字和药性都有些了解。
张太医的方子里,清清楚楚记得用的是养心草,取其滋养心脉之效。
可这寒心草,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它能暂时压制住肺腑的燥热,缓解咳血的症状,让人看起来似乎有所好转。
但它的药性极寒,长期服用,只会让本就破败的内里雪上加霜,加速内伤的恶化。
以毒攻毒,饮鸩止渴。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我捏着药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沈嬷嬷,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养心草换成了寒心草
沈嬷嬷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嘴唇嗫嚅着,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夫人……老奴……
是谁让你换的我逼近一步,声音冷得像冰,是老夫人,还是府里别的什么人
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府里有人不想让顾怀瑾活。
然而,沈嬷嬷却猛地摇了摇头,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我几乎要失去耐心,她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低声说出了一句让我如遭雷击的话。
是……是将军亲自改了药方。
她垂下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悲哀与无奈。
将军说……他说,他不想活得比她久。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更不是不知道这药有问题。
他是故意的。
他在用这种最惨烈、最痛苦的方式,惩罚他自己。
他要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一点点地感受生命流逝的痛苦,以此来偿还他自以为是的罪孽。
这个疯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走回房中的。
满心都是沈嬷嬷那句话——他不想活得比她久。
巨大的荒谬感和心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吞噬。
原主在天之灵若是知道,她拼尽全力想要保全的爱人,正在用她的死作为自我毁灭的理由,该是何等的悲哀
夫人。
小桃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她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满是担忧。
她犹豫了片刻,从怀里取出一封被捏得有些褶皱的信,悄悄递到我手里。
这是……这是小姐临去前,交给奴婢,让奴婢转交给沈嬷嬷的。可后来将军病倒,府里一团乱,奴婢……奴婢就一直没敢拿出来。
我怔怔地接过那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是用娟秀的小楷写着沈嬷嬷亲启。
我颤抖着指尖拆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信纸。
上面的字迹,是属于原主林小满的。
嬷嬷,见字如面。此信落到你手,想必小满已不在人世。我知你心善,也知你疼惜怀瑾。此生别无所求,唯有一事相托:若我有不测,万望护他周全,勿让他沉湎伤痛,为我所累。
信的末尾,墨迹微微晕开,想必是落笔时,滴上了眼泪。
请护怀瑾周全。
勿让他沉湎伤痛。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纸,却觉得它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人都以为顾怀瑾的悲痛是因为爱,却不知道这份悲痛早已扭曲成了自我毁灭的执念。
而那个他以为亏欠了全部的女孩,临死前最后的愿望,却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一个拼了命地想让他活。
一个却偏执地选择了用自己的命去偿还。
何其讽刺,何其可悲。
夜深了。
我再次坐在顾怀瑾的床边,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
他睡得很沉,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伸出手,轻轻抚上他冰凉的脸颊,心中那股被压抑许久的激荡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顾怀瑾,我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以为你这样作践自己,她就会安心吗
你错了。
你若真的想让她了无牵挂,就该好好活着。带着她的那份,连同你自己的,一起活下去。
昏迷中的人自然不会给我任何回应。
但我知道,他一定能听见。
我看着他,心中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坚定。
去他的自我惩罚,去他的以命偿情。
这条命,原主想保,现在,我要定了。
我不会再袖手旁观,任由这个傻子走向毁灭。
我要从他自己手中,把他的命,夺回来。
只是,要唤醒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寻常的法子是行不通的。
我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他重新燃起求生欲望的契机。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书房的方向。
那幅未完成的画,那个穿着红裙、没有眼睛的少女……或许,症结就在那里。
我需要一个开始,一个让他无法再逃避的开始。
我站起身,眼中再无半分迷茫。
我对守在门外的小桃轻声吩咐:去把小姐生前……最喜欢的那条红裙找出来。
顾怀瑾依旧了无生气地躺着,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太医换了一批又一批,药方开了一张又一张,可他就像主动放弃了生命的人,任何外力都无法将他从沉沉的昏睡中拽回。
我守在他床边,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心底的焦躁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不仅仅因为我的任务,更因为原主林小满临终前那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嘱托。
她让我,替她好好爱他。
可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你要如何去爱
绝望之中,我忽然想起了书房里那幅未完成的画。
那幅画是原主的心结,或许,也是顾怀瑾的心结。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心中成形。
我要画完它。
用我的手,完成原主未了的心愿,或许,能激起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哪怕是恨也好。
我凭着记忆,在积满灰尘的箱笼底部,翻出了那条被原主珍藏的红裙。
裙子的料子极好,是上好的云锦,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淌着一层华美的光。
小桃端着茶点进来,看到我将红裙铺在榻上,惊得差点打翻了托盘。
夫人,您这是……我没有看她,指尖轻轻拂过裙摆上精致的暗纹,说:我要画画。画画小桃更加不解,她走近几步,看清了那抹熟悉的红色,恍然大悟,随即又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您……您竟然还记得,将军最喜欢您穿这身红裙的样子我嗯了一声,心头却泛起一阵复杂的酸楚。
我当然不记得。
我只是在读取原主记忆时,看到了那个惊鸿一瞥的画面。
大雪纷飞的冬日,少女一身红衣,立于梅林之中,成了顾怀瑾一生都无法忘却的风景。
可他不知道,那日少女之所以会穿上这身他最爱的红衣,只是因为她刚刚和心上人赌气吵了一架,故意穿了他最不喜的颜色罢了。
她所有的美好,都不是为他。
我将画架搬到窗边,光线最好的地方。
重新调和丹青,笔尖落在画纸上时,我仿佛能感受到原主残留在这具身体里的执念。
那个记忆中清冷孤傲的女子,在画这幅画时,内心该是何等的矛盾与挣扎。
不知画了多久,我完全沉浸其中,连身后有人走近都未曾察觉。
直到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夫人……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顾怀瑾的副将陈默。
他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军营赶回,眼下乌青一片,却在看到画纸时,整个人都定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片嫣红的裙摆上,神色复杂得难以言喻。
这是……我放下画笔,轻声说:将军一直没醒,我想,或许这个能让他有点反应。陈默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盯着画中那个只有一个模糊轮廓的女子,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说:将军曾说过,他刚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回来,在家门口,看见她穿着这身红裙,站在梅树下。那日雪很大,她大概是觉得冷,对着呵出的白气,冲他笑了。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笑是,陈默的眼神悠远,仿佛也回到了那个雪天,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笑。他说,那一笑,让他觉得所有的伤痛都值了。我彻底怔住了。
我翻遍了原主的记忆,也找不到这一段。
或许,那只是一个无意识的、礼貌性的微笑,原主自己都未曾在意。
可就是这样一个瞬间,却成了顾怀瑾记忆中最宝贵的珍藏。
他爱上的,或许从不是那个真实的、清冷的林小满,而是那个雪中回眸,对他嫣然一笑的幻影。
那一刻,我心底的酸楚几乎要溢出来。
我终于明白,我笔下这个女子的笑容,为何总是画不出神韵。
因为我不知道,她曾经那样笑过。
为了顾怀瑾。
等我终于落下最后一笔时,天色已经擦黑。
我将画架小心翼翼地搬到顾怀瑾的床头,正对着他,然后静静地等待着。
夜半时分,他终于有了动静。
不是转醒,而是在梦中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连忙扶住他,替他顺气,他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死寂了多日的眸子,在看到床头那幅画时,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画中的女子一身红衣,站在漫天飞雪里,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得如同春日暖阳,明媚得不可方物。
他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笑脸,然后,颤抖着,伸出了手。
他的指尖几乎就要触碰到画纸,却在半空中猛地顿住。
下一秒,他剧烈地弓起身体,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从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明黄色的锦被上,触目惊心。
阿满……他喃喃地念着原主的名字,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笑得……真美。他望着画,像是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眼中是化不开的爱恋与绝望。
美得……我怕我配不上。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我用尽全身力气,握住他冰冷而颤抖的手,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不。她笑,是因为你在。顾怀瑾的身子狠狠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重复道:她之所以会笑,只是因为,她看见了你。沈嬷嬷端着刚熬好的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走进来,将药碗放在床头,低声劝道:将军,画上的人再美,也已经不在了。可您看看这满府上下,还有边关等着您回去的数万将士,他们都需要您。顾怀瑾沉默着,目光从画上移开,落在我紧握着他的手上,又缓缓扫过房间里每一个关切他的人。
良久,久到我以为他又要重新睡去时,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我……不想再睡了。短短五个字,却像一道惊雷,炸得满室皆静。
我看见沈嬷嬷和一旁的小桃都红了眼眶,而我自己的眼泪,也早已模糊了视线。
他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求生的光。
我含着泪,从怀中掏出那封被我体温捂热的信,那是原主留下的最后一封信。
我将它轻轻地放在他摊开的掌心里,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念出信上最后的那句话。
她说,顾怀瑾,我之前骗了你。我其实,很爱你。所以,请你好好活着,替她看看这繁花似锦的人间。顾怀瑾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精准地砸在那片嫣红的裙摆上,瞬间晕开了一圈淡淡的水痕,模糊了那道我始终无法画得神似的、含笑的轮廓。
那滴泪,像是为他和原主那段错过的爱恋,画上了一个迟来的句点。
我以为,那滴泪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会喝药,会吃饭,会慢慢康复,然后重新披上他的铠甲,做回那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他确实开始喝药了,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
可我错了。
我忘了,一个人从深渊里爬出来,第一步踏上的,未必就是坦途。
他睁开了眼,活了下来,却为自己,建了一座新的牢笼
顾怀瑾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从一日三次减到了一日一次,可他心里的那场病,却丝毫没有好转。
他仍旧不肯踏出卧房半步,整日枯坐窗前,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仿佛要看到地老天荒。
我明白,他不是在看树,而是在透过这棵树,看那个曾经在树下为他种满鲜花的姑娘。
我没再劝他,只是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他身旁,将原主留下的那些信笺一页页摊开。
那些信,有的写在精致的花笺上,有的只是随手撕下的账本一角,字迹娟秀,却藏着滔天的爱意与孤勇。
今日做了你爱吃的杏仁酪,你却一口未动,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吃了
南边送来了新贡的云锦,我想为你做件新衣,偷偷量了你的尺寸,心跳得好快。
他们都说我配不上你,其实我知道的。可我就是……控制不住。
我轻声读着,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这间沉寂的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沾染上那份深埋已久的酸楚。
顾怀瑾起初没什么反应,后来,他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眼眶一圈一圈地红透。
我读完了最后一页,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拂过屋檐的声音。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侧过头,那双曾睥睨沙场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水光,他看着我,却又像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乞求。
你……也爱我吗
我的心猛地一颤。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我不是她,我无法代替她说出那个字,也无法用虚假的爱意去回应这份迟来的深情。
可看着他那双破碎的、充满希冀的眼睛,拒绝的话又如铅块般堵在喉咙里。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他的手很瘦,骨节分明,此刻却在我掌心控制不住地轻颤。
我感觉到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我的手背上,瞬间便凉了。
就在这时,沈嬷嬷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手里捧着一只褪了色的旧木匣。
沈嬷嬷的眼神复杂地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停了一瞬,随即垂下眼,恭敬地将木匣递到我面前。
夫人,这是……从前大小姐托老奴保管的。
我愣住了。原主的东西,不是早就被我整理妥当了吗
沈嬷嬷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沧桑:大小姐当年将此物交予我时说,她这一生,大约是没机会亲口说出那句话了。她说,若有朝一日,有人能替她说出那句话,便请老奴……将这匣子交给她。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顾怀瑾,又补了一句:交给那个……她想交予的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替她说出那句话
是哪句话
是我爱你吗
可我分明没有说出口。
电光石火间,我想起了顾怀瑾方才那个问题,和我无声的默认。
或许在沈嬷嬷看来,我紧握住他的手,就是一种无声的告白。
阴差阳错,竟是顾怀瑾自己,替原主打开了这个尘封的秘密。
我接过木匣,入手微沉。
那木料的纹路已经被岁月磨平,只剩下光滑冰冷的触感。
我将它放在顾怀瑾的膝上,他的指尖在触碰到匣子的一刹那,猛地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一般。
他颤抖着手,许久才打开了那个小小的铜扣。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枚静静躺在红色绒布上的红玉簪。
那玉色极好,红得像一滴泣血的泪,簪头雕着一朵半开的石榴花,正是窗外那棵树会开出的模样。
簪子下,压着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没有收信人,也没有落款,只是一片空白。
顾怀瑾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封信抽了出来。
信纸很薄,只有寥寥数行字,字迹却比我方才读的那些都要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
若我此生,终究不能亲口对你说出那句话,那便请看到这封信的你,替我说一句——
顾怀瑾,我其实……很爱你。
信纸从他指间飘落,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像一只折了翼的蝴蝶。
他久久地凝视着那枚红玉簪,仿佛要将自己的一生都看进去。
良久,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滚落,砸在木匣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她比我勇敢。他终于崩溃,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总以为她心机深沉,步步为营,却不知她唯一的谋算,不过是爱我。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喉头也一阵阵发紧,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我哽咽着,轻轻拍着他的背:你也是。你只是……太晚懂她了。
是的,他也是勇敢的。
他敢于在最后一刻正视自己的内心,敢于撕开那些用冷漠和偏见筑起的高墙,去拥抱一份被他错过了的爱情。
只可惜,他懂的太晚,晚到斯人已逝,只留下一匣子的遗憾。
那日之后,顾怀瑾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枯坐,而是开始翻看那些兵书,偶尔还会提笔写些什么。
他的话依旧很少,但眼神却不再空洞,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令人心碎的平静。
数日后,是一个晴天。
他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青衫,第一次走出了那间囚禁他许久的卧房。
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独自一人,缓步走向了府后的那片墓地。
我没有跟上去,只远远地站在回廊下望着。
我看见他跪在那块冰冷的石碑前,碑上刻着吾妻林氏之墓。
他带去了一壶酒,一幅画。
他将酒洒在碑前,然后缓缓展开那幅画。
画上是一个穿着红裙的女子,在石榴树下笑得灿烂,眉眼间是我这具身体熟悉的模样。
他用手细细地摩挲着画中人的脸,低声说着什么。
隔得太远,我听不清,但我能读懂他的口型。
他说:我懂了。阿满,我早该懂的。
一阵风起,吹动了墓边的松柏,也吹落了他手中的画。
那幅画卷随风飘落,不偏不倚,正好盖在了冰冷的墓碑之上,鲜艳的红裙,像是要将那一片青灰都温暖起来。
他没有去捡,只是长久地跪在那里,直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悄悄回了房,心中五味杂陈。
原主的遗愿了了,顾怀瑾的心结也解了。
我想,我这个外来者,也该准备离开了。
一踏进房间,我便愣住了。我的桌上,多了一封信。
那熟悉的笔迹,是顾怀瑾的。
我心中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拆开了信封。
林姑娘,见字如晤。谢谢你,替她说出了那句话。也谢谢你,让我看清了自己。我曾以为我恨她入骨,直到她离去,我才发现,那恨意的根源,是我不敢承认的爱。如今,她勇敢地说了,我也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我终于可以放下她,也放下我自己了。不必为我难过,这于我而言,是最好的解脱。
信的末尾,还有一句话。
最后一剂药,很甜。
我如遭雷击,疯了一般冲向他的卧房。
门被推开,沈嬷嬷和一众丫鬟已经跪了一地,哭声震天。
而床上的人,静静地躺着,他换回了那身我们初见时穿的玄色锦袍,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梦里,或许他终于与那个红裙灿烂的姑娘,在石榴花开的季节里重逢。
将军府办了一场盛大的丧事。
我以未亡人的身份,麻木地迎来送往,处理着一切琐碎。
所有人都说将军夫人情深义重,一夜白头。
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在完成我作为林小满的最后一份职责。
七日后,宾客散尽,偌大的将军府重新恢复了死寂。
我站在空旷的庭院里,看着那棵抽出新芽的石榴树,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顾怀瑾和原主的故事,已经落幕。
而我,林小满,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