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光像蛇一样游走在宫墙上。
梦里他站在神像前,四肢麻木,嘴唇僵硬,双手捧着一张襁褓中的脸。那孩子哭得凄厉,眼泪顺着面颊滑到他指缝里。
祭掉她。身后传来声音,是前任大宗伯的低语。
她是灾星。若留她,必有大乱。
他想说话,可舌头像被什么咬住了。他只能摇头。
火光越烧越近,婴儿笑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是天神的目光。
他忽然跪下,大喊着饶命,却听到自己头顶的乌云轰然裂开,一道白光落下,劈碎了宗庙的屋顶。
他惊醒了。
一、
夜已低垂,万籁俱寂。可他眼前的房梁在颤,地在响,窗外亮如白昼。
天边破开了一道光口。雷电在云中奔走咆哮,宛如神怒震天。
徐召虎披衣而起,走出廊下。他望着天空,一身冷汗。
十八年前,他也见过一次这样的天象。
那年,姬璇出生。
他心头一紧。孩子不是早已被锁进宗庙,十余年祭天
献祭,天意已平了吗
大宗伯!大宗伯!有人跌跌撞撞冲进院中,宗庙供奉的龟甲裂了,请您立刻主持大局!
徐召虎看着翻滚的云,像看见天神的脸正在俯视人间。他没说话,只是一步步走回屋内,取下朝服、巫冠。
天怒之下,他又一次要走向神明的审判席。
天,裂开了。
雷从亘古未醒的云层里劈下来,一道,接着一道,像是上天用利刃反复剖开人间的骨缝。宗庙上空,神像崩塌,殿顶塌落,龟甲尽裂,连太祖庙和王考庙也没能幸免。
他披上外袍推门而出,远处天光通白,宫人奔走如乱蚁。
大宗伯!卜筮官拦在门前,脸色如纸,龟甲全裂了!王考庙遭雷击!
……天怒竟至于斯徐召虎低声道。
是不是——卜筮官压低声音,与那位王姬有关
徐召虎未答,只冷声道:把姬璇带来。
徐旌自幼随父入庙,熟读礼经,精通占卜,王朝祀典之事无一不晓。可今晨这异象,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不安地随父亲进入宗庙,耳中满是惊惶与喧哗。直到看到龟甲满地碎裂、神龛倾塌、太祖庙前香案被雷火撕裂的一角,他终于明白,这并非寻常的天怒。
父亲,我去找她。
徐旌一揖到底,转身奔出。
而此刻的姬璇,正跪在幽冷的宗庙偏殿中,用银针刺破指尖,将血滴入铜鼎,供奉给从未回应过她的神。
她是王后所生的长女,出生那夜,天象大变;她的妹妹一落地,天地复归平静。
于是,她成了灾星。
王后曾在产后虚弱中叩求众臣留她一命。徐召虎也因念及自己尚在襁褓的儿子,为她求情。
他们为她争得了一种活法:自幼被送入宗庙,不得认祖归宗,不得出庙见人。她每日血祭,年年禋祀,用血与肉为鸾姬王朝赎罪。
她活着,却像是死人。
如今,天怒再起。
她却第一次觉得,或许自己不该再如此活。
姬璇已经到了大殿中,站在徐旌的身后,有些胆怯地看向徐召虎。
大宗伯找我姬璇开口。
王姬,天碎龟甲,雷击宗庙,夜如白昼,太多事情都预示着灾祸将临,这次异象与王姬出生那日极其相似,还需王姬配合,我再卜天意。徐召虎开口还算客气。
全都听大宗伯的。
古朴的案几,柔软的丝帛,中央是表面光滑如镜的龟甲,四周摆放着占卜器具,眼前骨雕刀、陶罐,每一件姬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徐召虎轻轻地将龟甲置于占卜台中央,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低声吟唱起古老的祷词,祈求先祖与神灵的庇护与指引。
随后深吸一口气,手中的骨雕刀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后稳稳地落在龟甲之上。
刀尖轻触龟甲,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占卜师的手法熟练而精准,按照古老的仪式和心中的感应,在龟甲上刻画出一系列复杂的图案。随着图案的逐渐成形,龟甲表面开始显现出一道道细微的裂纹,这些裂纹交错纵横,像的迷宫,姬璇看不懂。
姬璇隐在阴影里冷眼看着,嘴角扯起嘲弄的弧度,这就是记录着未来种种可能的龟甲,真可笑。
请王姬刺血入龟甲。徐召虎出声断了姬璇的思绪。
姬璇熟练的用案几上的小刀割开手心,把血滴到龟甲上,随后又退到暗处。
徐召虎盯着龟甲上的裂纹,眉头紧锁,半晌没说话。最后将龟甲轻轻放回原处,并覆盖上茅草,就在茅草落上的那一秒,龟甲彻底裂开了。
周围的卜筮白了脸色。
祝卜筮马上随我入宫,向大王禀报情况,徐旌,召集宗伯系的人史、筮史、祭史、巫史,等我从王宫回来,再做定夺。徐召虎说话很急,说完就和祝卜筮走了。
周围的官吏也乌泱泱的移开了。
我可能……要完了。
姬璇轻声说。她笑着看他,嘴角一抖,却没笑出声。
你猜,这回,是不是要拿我去祭天
她眯起眼,神色淡漠,像在说别人,又像是在笑自己。
说来,他们还真讲究……选时辰、开龟甲、割血、磕头,她抬了抬下巴,语调忽然快了,是不是还要给我穿一身白的
没人接话。
她叹了口气:真可笑。
徐旌,你知道吗——我从十三岁开始,做梦都在想,他们会怎么杀我。
徐旌转头认真的看着在暗处的姬璇,烛光只照亮了她的一半脸颊,琥珀色的眼睛还和小时候一样美丽,只是其中的悲伤,一直存在。
好像现在,更加悲伤了。
王姬。
别叫我王姬,叫我的名字,我不是王姬,我是姬璇,王姬是姬箐。姬璇负气对徐旌大喊,语气不善。
姬箐是姬璇一母同胞的妹妹,只因为自己比她早出一刻,就要承受与她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生。
这不公平。姬璇开口对徐旌说,眼眶已经湿润。
为什么我是灾祸为什么我就该在这宗庙受十几年的冷落和忏悔。
姬璇低声咬字,像压在石下的火,终于染成烈焰。
姬璇。徐旌出声打断她。
她回头,眼神猩红,像在拷问什么高不可攀的命运,徐旌!它从来没放过我!
徐旌攥住她的手。
我在你身边,一直。
哪怕要背叛我自小信奉的一切。
二、
天色翻覆,钟鸣三震,朝堂肃然。
周玄王披冕而坐,目光如刃。大宗伯,昨夜宗庙遭雷击,天为何降此异象
徐召虎伏地叩首,只言天怒宗庙受损,却未提王姬之事。
屏退众人。他低声言道。
寡人有话,只问大宗伯。
众臣退去,只余两人对坐。
徐召虎再拜:王姬一生,被定为不详。十八年前。臣与先宗伯本应将其处置,然妇人心软,留下祸根......今朝动荡,地龙翻身,西谷歉收,昨夜;雷火自天而降。天命已明。
周玄王沉声:可有解法
唯有以身祭天。徐召虎平静如水:大祀将至,以王姬为祭,另增五百人牲,祭通天意,可平灾变。
这一刻,整座大殿都陷入了沉默中。数十息之后,周玄王缓缓点头。
命,判了。
玄王二十一年,春祭将近。
大祀怎么突然要增五百人牲准备祭典的官员小声议论。
你还不知道昨夜宗庙遭雷击,是天怒啊!
又得从民中挑小儿献祭……
快别说了,有命活着比什么都强。
姬璇走过庙前,听见这一切,神色未动。她衣袍翻飞,如鬼如神。
周祭史,陈女公子在何处祝卜筮唤我来寻她。
王考庙中。那人答。
她入庙时,陈婵岄正礼拜祖先,见姬璇到来,笑着起身:姬璇!
来,我有话与你说。她低声将人拉至一隅。
她俯在陈婵岄耳畔,语调平稳:三日后子时,星河转,玉盘缺,东风破晓,龙吟浅水,九州炎月中。
陈婵岄神情骤变,笑容冻结。这是她与父王暗通情报之密语,末句指的是宗庙后、太祖祠下。
她低声问:你什么意思
女公子自会明白。姬璇转身离去,不再多言。
夜雨初歇,鸾京宫墙沾湿,苔痕在石砖上泛起墨绿的阴意。
姬璇独坐在长明殿后室,灯芯跳动,仿佛她心底沉默多年涌起的杀意。
她低声唤出:筮叔。
帘后步声轻响,一个老者弯腰而入,须发斑白,眉目慈和。正是祝卜筮,陈留王遣留鸾都多年的密谍,也是从小伴着姬璇长大的家人。
王女唤我。祝卜筮低头叩首。他不看她的眼。那眼里已经不再是当年腻在膝边讨糖吃的小孩,而是一个眼神沉静,身披宿命的女人。
姬璇看着他,声音如水慢流:你是陈留王派来的,是细作,却教我识字,护我长大,还在我每次月祭后亲自替我烧药。
可你是细作。
祝卜筮肩头一震,垂首不语。
姬璇轻声一笑,笑意却凉:我不怪你。你本该是敌人,但你比我的父王还像个父亲。可我没得选,筮叔。
祝卜筮颤声:谁
陈婵岄与陈川。她吐出两个名字,仿若落叶坠地,她要回陈国了,我要代替她。我要活下去。
你若不帮我,她望着他,你守了我十几年,就当从没养过。
屋内沉寂。火光映在祝卜筮脸上,老泪纵横。
婵岄小姐喝茶必取晚香白莲,要用泠州水煮,我来做。他跪下,杀她,脏了你手,我来。
姬璇望着他,良久,轻声:谢谢你。
当夜,祝卜筮煮好白莲茶,亲自送入陈婵岄宫中。陈婵岄饮后吐血而亡,弟弟陈川奔来,被早已守在殿外的死士一刀封喉。
姬璇立于殿外听着小儿的哭声与喉音被斩断,如听琴声。
对不起。
殿门缓缓合上,月色被隔在门外。祝卜筮站在庭中,捧着那碗空茶,仿佛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孩,亲手吞下了命运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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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农历三月初九,鬼宿当空,正是姬璇生辰之日。
清晨时分,鸾京阴云密布,雷声未鸣,电芒已至。天象怪诞,惊动了王朝各宫。
真不知是天要灭我还是要助我。
姬璇看着天象喃喃。
人们说天怒了。说是那妖星未亡,又将起祸。
午后,传来消息:姬王女在王庙焚香自请天谴,以证清白。
她三步一叩,走至庙前香案,口诵祭辞:周室王女姬璇,不敢以身伪天,不敢以命抗神,今愿以生死为质,求问天命之终始。
乌云翻涌,天边电光一闪,长空中隐隐有滚雷逼近。
未至午时,王庙之顶,金鸾雕像忽然落地,轰然碎裂;庙中金炉倒倾,引燃香帛。
众人奔走避火,霎时风起雷震,火舌未至高堂,天雷先至。
只听得一道惊雷劈下,青光如剑,直穿庙脊!
一声轰响,震裂宫瓦。
再抬头时,庙前空地,一女跪伏,青衣残破,血肉模糊,竟再不可辨。
身边还有一人,已经分辨不清。
有人惊呼,是姬璇!
也有人当场跪倒:是天罚,是天谴,是天命取命!
此事震动百官。周玄王不得不发诏:姬璇,妖命,已为天收。
而祝卜筮早已候在庙旁,他亲自收了焦骨残发,装入灵匣,连夜火化。灰烬洒入护国河中,祭语一字不缺,血书奏呈王前:
天雷已判,命已归天,鸾姬之祸,自此除根。
而此时此刻,南宫废井一线暗道处,一名女子披着夜衣与血气,悄然潜出王城宫墙,随一老仆骑马而去。她怀中所藏,并非佩玉,而是一枚烧黑的金簪,簪上仍残着一缕未燃尽的香气。
她回头望了望王庙所在的方向,天幕阴沉,雷声仍在远处游走,如神祇未尽之怒。
天命……我取了你一命。她轻声说。
随后翻身上马,消失于夜雨之中。
徐旌站在偏殿石阶前,一身白衣被雨打湿,像极了一幅旧画,褪色、静默、不可挽回。
他是接到太史丞亲启的密函才来的,说王女璇于宗庙焚香祷告时,天雷劈坛,灰飞烟灭。
众神显异,天命断绝。
他不信。
不信她就这样死了。
姬璇若真是逆命者,怎会跪在宗庙中等死若真有罪,神何必雷轰于此,而非早早收走她那困苦一生
徐旌想不通。
可当他推门入殿,看到那些焦黑的香灰、断裂的铜鼎,看到周玄王亲手拈香,面无表情地口称璇儿以命逆命的时候,徐旌突然哑了。
他没有流泪。
只是沉下心去,像万丈深井扔下一块残碑,不见回音。
他想起那一日姬璇静坐殿中,背对着他,之间拈香轻摇,说:徐旌,我有时候觉得神是个寂寞的小孩,没人听他,他就闹脾气。可你偏听他讲了这么久,就是不知道他是否会回应。
那时候他还在笑,说:若神真是小孩,也应教他懂情。
可现在,他笑不出来了。
姬璇不是虔诚的那一种,不会跪在庙里一动不动地烧香祈愿,但她是相信神明存在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自己,看自己是否好、是否坏,看自己是否配得上天命二字。
天命诛了姬璇,诛得如此大张旗鼓,天雷为刃,万民皆知,连他都无法再去查证一丝遗体,无法再看一眼。
有人在耳边轻念:王女璇,已葬魂。
徐旌沉默地站在殿下,片刻,他转身离去。
他没有痛哭。
但在宫道尽头,他望见那一尊高高在上的青铜天神像,忽地止步。
风吹起他衣摆,掠过雕像脚下的铜铃,清脆作响。
徐旌缓缓跪下,一字一句:若你真有意志,为何要收走人间最苦之人
若你真的是神,为何要做得如此残忍,如此像人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姬璇走之前的孤独,那种从命运中看见终点,却无人可托的荒凉。
徐旌第一次对神生出怀疑。
他从小通礼制、习神谕,是以忠孝为本的世家子弟。他不曾忤逆过父,也不敢质问过神。
他曾为姬璇在神坛前点灯三年,求她平安,祈祷神能够不降罪于世人不降罪于她,也曾抄写万祭文,只为那一纸护命。
他把额头抵在石板上,不知是恨是怜,只觉得内心深处一点点裂开。
他信了神十九年,从来不敢逆问。
可今日,他问了。
那不是诘问,而是沉默的断裂。
四、
三月十五,陈国宫门。
宫门在风中缓缓开启时,姬璇披着灰衣,鬓边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崩开,未开的血迹还在滴落。
禅岄陈留王从座上起身,盯着她,眼神审视,祝卜筮早已捎信说你要回来,你可知这是大罪,周天子完全可以因此定我们陈国的罪!
儿臣知罪。她缓缓扣下身子,声音嘶哑,却没有一丝颤抖。
只是事关重大,禅岄不敢疏忽。
姬璇抬起头直视陈留王,姬璇死之前告诉了我鸾姬王宫的暗道。
女儿不敢再书信中阐明,只怕落入他人手中,只能冒死回来。
你身负伤,衣物却非陈制,言辞之间,有异乡音。陈留王起身,步步走近,你可知,禅岄自小送至大周为质,十余年未归,我此刻站在你的面前,却认不出你来。
姬璇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她裹着厚重的狐裘,衣袍之下缠着绷带。左肩上被铜鼎砸到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得她眼前发黑。
我也以为我再也回来了。她顿住片刻,姬璇想拉人垫背,用这个消息把我和川儿骗到宗庙,却不想点了迷香,想要我们给她陪葬。
声音微低,略带沙哑喘息,那一刻,陈川在我身侧……我拼命护着他,仍……
姬璇顿住片刻,仿佛生生吞下一口血:……终究,还是没能护下他。
陈留王怔住,他不知道陈川已经死了。
这一刻仿佛忽然老去几岁,目光虚焦地望着前方。
陈留王皱眉。
陈川……陈留王的声音已带颤意。
我没能带弟弟回来,父王对不起。姬璇低头,眼泪混着血迹落了下去。
姬璇仍不语,只有血滴在玉石地面上,一点、一点。
可你还是回来了。陈王的语调忽然变了,似乎被一种极深的疲惫压垮了锋利,我那儿子……那好儿子,他死在了鸾姬。他为救‘姬璇’,落入天火,尸骨无存。
他注视她,眼神冰凉,唇却轻颤。
天命灭你们,我不信;可你是活着回来的,他却死了……你知道天子的怒气该落在谁头上
风自门外灌入,掀起姬璇灰衣的下摆,也掀开她口中一句难以启齿的实情。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陈留王却突然转过身,长袍摆动,像是斩断了什么似的冷笑一声:
那天命既然早死了……可我偏不让她死。
姬璇怔住。
陈王缓缓回头,冷眼落在她身上,声音已是决断般冰冷:禅岄,你就是姬璇。从今日起,‘陈婵岄’死在鸾姬,尸骨无存。‘姬璇’王女天命重降陈国,也要替陈国撑起这道天命。
他步步走近她,声音压低,却像铁钉扎进骨:我失去了儿子,不想再失国。你是我女儿……你也只能是‘姬璇’。戴上这张面具,你永远就是姬璇。
门外风雷隐隐,宫灯晃动,姬璇的眼神终于抬起,在一瞬间与陈王对视。
不是对峙,也不是求饶,是在权谋火焰里破茧的觉悟。
姬璇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那个身为王女的过去。她顶着死者的名,在活人中苟存。
真正是谁,那不重要。
从此她就是陈婵岄,也是姬璇。既是祭品,也是棋子。
玄王二十三年春,凤女入陈国的流言愈演愈烈,天谴并没有消失,姬璇王姬其实不是天命所收之人,而是真正天命所选之人。
祝卜筮逝世,死前在宗庙断言王姬未死,承天命者王姬一人而已。
同年冬,在陈国的姬璇收到徐召虎徐旌在流放途中的病逝的消息。
他们父子倒是可惜了。陈留王在殿上对来禀明的人挥手示意退下。
姬璇脑子懵了一会儿,才恍惚退出殿中。
她很少能够见到陈留王,她更像是他藏在暗处的一个筹码,需要她的时候,陈留王才见她。
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死了,他不是最虔诚、最通天道之理的人吗从小在她耳边念着顺命正祭大道循环。
她想起从前。
他总爱在她念咒错字时轻声纠正,站在她身后,为她扶正祭器,他们在星野下背诵过《大易》,在祖庙前跪拜过神像,在风雪祭坛上相互搀扶。
她以为他是天命所钟的那一类人,正、直、顺、贵,不会轻易夭折,更不会死在这样不洁又沉默的土地上。
殿外风起,吹动珠帘,她忽而转身,隔着金帘能看到殿中供奉的东西,供的是旧时鸾姬神像。
她看着那尊金像,那雕出的凤羽与神容,一瞬冷笑。
心里怨恨。
她不是不信天命,而是终于明白,所谓天命,只是强者杀人的理由。
既然我活着回来,又为的是哪一桩恩怨、哪一场算计
五、
玄王二十四年夏,陈留王六十寿辰,各诸侯国派来使来贺,鸾姬也派了使臣。各国的使节尽数到场,唯独鸾姬来的那位年迈使臣显得格格不入。
殿中熏炉缭绕,纱帷低垂,暑意沉沉。
徐旌随齐国使团缓步入殿,礼节周全,一身青衣使服在宫灯映照下如夜水深沉。
他低首行礼,抬眼的一刹,却仿佛所有声音都骤然退去。
她坐在陈留王身侧,端坐在次位,戴着一副雕花银面,长袖掩唇,仿若旁观者。
他穿着齐国使节的衣冠,冷峻端方,眉眼却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他从她身边走过时脚步微顿,回首望她,眼神带着疑惑、不确定、仿佛在追索一场过于久远的梦。
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以为他死了。
当初流放之事,她隔着千山万水,只听闻徐旌已死于途。她强迫自己相信那是真的,好不再抱希望,好让那份执念烂进骨头。而如今,他就站在那里,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眼眶忽然热了,喉咙发紧,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徐旌也怔住了,他盯着她的眼睛,面具之下露出的不过眉眼,却已让他陷入不真实的迷茫。
宴会接近尾声,陈留王拍掌,众乐止息。他高声笑道:
众位使臣远道而来,陈某自当以重礼相待。今夜不止是为天子寿诞,亦是为一人重归天地。
众人不解。
陈留王缓步走下王座,走至姬璇身边。
诸位宾客,今晚除却为孤生辰祝寿,尚有一事须告天下。
话音未落,便有甲士拖出一人,那人是鸾姬派来祝寿的使者,尚未反应,便被当场斩首,鲜血溅红金砖地面。
群臣哗然,众宾惊坐,徐旌猛然站起:陈王此举……意欲何为
陈留王却抬手止他,目光落在姬璇身上,忽而站起,大笑数声。
她是鸾姬的王女,是亡国的灾星,也是天命的转轮。他缓缓走到姬璇身前,拉下她的面具,诸位——她是姬璇,鸾姬之女,昔日大宗伯徐召虎誓死守护的‘灾星’!
殿堂中鸦雀无声,只余姬璇一息急促,宛若雷霆压顶。
天谴降鸾姬,赤地千里。唯有王女可解此厄。天命之人已现,鸾姬已亡,此时不举兵,更待何时
他举杯,喝尽。
孤愿奉王女为主,举兵伐鸾姬,替天行道,复救万民!
群臣震惊,宾客哗然。有人起身相迎,有人犹豫未语。徐旌站在台阶之下,神色一冷,盯着姬璇,目光仿佛要将她从骨血里读出真相。
姬璇只觉得四面楚歌,陈留王知道她是谁,一直都知道。而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扶起她这个名字,作他奉天诛逆的傀儡。
她终于明白,陈留王不是信神谕的人,他信的,是民心,是名义,是用一把王女复生的利剑斩破旧王朝的天命与桎梏。
他早就知她是姬璇,自她假死之初,便有人向陈宫传来密信。他只等一日,当众揭晓谜底,将她的身份摆上权力的祭坛,扶她称王,为他篡国张灯结彩。
她站起,眼中泪意翻涌,却死死咬牙。
她从未被神庇佑,天命从来不过是某些人夺权的借口。
如今,她被当作旗帜,举在风口浪尖,而风,是血的腥,是刀的快。
六、
王姬就好好待在殿中便是,你‘天命’在身,只需要安于本分,世间诸侯自会来拜。这是陈留王给姬璇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
她的宫殿重兵把守,都是陈留王的人,别人轻易靠近不了。
姬璇跪坐在帘后,表面上顺从如水。可她的掌心早已被指甲掐出血痕。
他想附她称王,想要以她为幌子夺权,可他错了。他把她当傀儡,她偏要借这副枷锁倒逼乾坤。
入夜,姬璇潜入使臣所居之地。
徐旌在灯下独坐。
走近他,姬璇的背抵着殿柱,指尖蜷紧了衣角。
烛火跳动,映着她泛红的眼角。她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徐旌,像望着一场未曾结束的梦魇。
……你活着。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却哑得近乎破碎。
姬璇想应,却还是说不出话。她喉头发紧,唇齿轻轻发颤,只能用力点了点头。
徐旌上前一步,又止住。他怕靠得太近,触碰到的只是幻影。
他闭了闭眼,指节苍白。
姬璇抬起手,像是要触他,又在空中顿住。
她轻声说:我没料到局面到了这个地步。
徐旌没有答,只是忽然将她一把揽入怀中。他的手臂像发了狠似的收紧,压着心口所有失而复得的悸动。
这次,他贴着她的耳说,声音已经低不可闻,这次别再死了。
姬璇眼泪落了下来,鼻息埋在他颈侧,颤着一点点蹭过去。
他们彼此沉默着,只是紧紧抱着对方。
徐旌,我可以装疯,也可以装傀儡,但是,我不想再被任何人摆布。
我要借陈留王之势,还要借你之手。
他们要立我为王,那我便要真王,要的是,他们都跪在我脚下。
烛火一跳,照进她眼中的光芒,那不是天命的温顺,而是吞天的野火。
徐旌望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
他缓缓起身,朝她低头致意,像是昔年那个随她念诗听箴的少年。
你害怕吗
她轻轻一笑:你不是也站在棋盘上我们现在,是两枚同向的棋子。
徐旌沉默良久,低声道:那我陪你落子。
七、
局面很快就控制不住。
玄王二十四年冬,陈国陈留王以王女姬璇为号召,举义兵讨鸾。齐、郑、魏、鲁等国应声而动,诸侯连横合纵,兵锋直指鸾都。烽火四起,诸邦铁骑云集如潮,欲共诛逆鸾、扶天命。
玄王二十五年冬,这场以姬璇为名义的征伐,历时整整一年。
陈留王假姬璇之名,兵锋所指,一城一地接连覆灭,齐地降书,宋地开门,旧贵族望风而降。一路血火,踏碎鸾姬王朝半壁江山。
姬璇披着陈留王给她的王袍,立在城楼之巅,静看自己昔日的山河寸寸沦陷。
再往前五百里,就是鸾姬都城。
她忽然有些恍惚。
走到这一步了
天下本就灾民众多,又遇上战争,天下乱了。
兴兵一年,士气已然不足,陈留王这才让她常在军营露面,以振军心。
这给了她很多好机会。
夜幕垂落,万籁俱寂。姬璇披着夜色进入帐子,徐旌早已在里面等候。
他微微颔首,将一封兵符复本展开铺在案上。
这三卫兵马,表面上听于陈留王,实则久被压榨。若能换帅,他们更愿意为你效力。
先夺军心,再取兵符。姬璇声音冷静,指尖一点,从戍边将领赵勋入手,他的独子,如今在我手上。
徐旌点头,再借楚人之口,传闻陈留王滥赏、逼役,将百姓怨声送入军营。
三日后,陈都传来流言:陈留王密诏削藩,封赏尽归其亲信,功勋将领反被驱逐。
城中百姓议论纷纷,城外将士也暗中汹涌。
攻城一年,百废待举。群臣暗生波澜,姬璇知道时机在此,徐旌顺势推策,以她的名义筹谋第一批封赏诏令。
鸾姬故土,虽破犹存根本,若想要民心归一,首当笼络旧族遗臣。徐旌低声道。
那就从陈留王未曾细察处入手,封赏之名,不若由我来行。旧贵族中有兵有地者,先予以土地安抚,许以忠诚可换爵秩,令其归附于我。姬璇面无表情,手中描红的诏书已书至半页,朱砂未干。她缓缓收笔。
徐旌点头:城破之后,鸾姬旧将各自为主,若无归属,便是祸根,此番先封昔日旧城之士与破敌有功者,彰你仁德,在暗中解除鸾姬旧族,借他们之兵为你所用。
姬璇冷笑一声:陈留王自以为我无根无基,忘了他名义上借的是谁的血脉与姓名,割的是谁的江山。
陈留王的反击来得悄无声息,却如骤雨压顶。
他没有先动姬璇与徐旌,而是调遣亲兵悄然控制了几位关键将领,割断了他们手中调兵的缰绳。昔日受封的功臣,有的在一次次密会中失踪,有的被诬以私通旧贵族之罪,或贬或杀。
几日之间,军中大将换了半数。
与此同时,他从陈国调来的两万铁骑已悄然潜入京畿,趁姬璇与徐旌尚未察觉,昼夜兼程攻入都城外郭,火光映彻长天。
八、
漫天黄沙卷入王宫的朱门,城阙残破,号角长鸣。
鸾姬都城失守的那一刻,姬璇骑马立于陈留王大军前列,乌纱重裘,发髻高束,眼神沉静如死水。
她是天命王女,是旗帜,是利器,乱世中最正当的借口。
陈留王身披血甲,踏着鸾姬禁军的尸骨,一步步走入殿中,笑容严厉而冷寒,姬璇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带她进来,周围没有她的亲信。
他目光里是胜利后的冷厉和掩不住的狂热。
周玄王!他站在殿阶上,声音宛如利刃破空,你可知你那被逐出宗庙的‘灾星’女儿,如今成了诸侯拥立的天命所在
王后惊恐地掩住妹妹姬箐的脸,周玄王缓缓起身,满身血迹,苍老的脸上有颓败,冷冷地望着姬璇:你是我鸾姬的女儿
姬璇的喉咙像是被毒雾灌入,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看着他们:那个她终身被迫跪拜却从不真正庇护过她的父亲,那个求着留她一命,却在祭祀时视她如怪物、又能温柔抱起妹妹的母亲。
那一刻她分不清自己是愤怒,是哀恸,还是早就死在十八年前的宗庙血池。
她一动不动,眼神只盯着陈留王。
陈留王却慢慢走近她,像是向她耳语,却用足以震碎宫阙的声音说:王女,这场戏,我们该谢幕了。
他挥手。
宫人先被斩首,金殿染血。
周玄王犯逆失德,致天谴降世,今以王女之命,诛其九族,以正天道!
话音落下,刀光霍然一闪,往后还没来得及抱紧姬箐,便已头颅落地,姬箐惊叫着扑向父亲,却被陈留王一脚踢开,口中血溢,挣扎不止。
停下!姬璇终于崩溃地喊出声。
但为时已晚,周玄王已经被压入血泊之中,陈留王亲手拔剑,手起、血溅、头落。
你不是想当王吗他回头看着姬璇,脸上还有刚刚溅到的血迹,眸色癫狂,现在,整个天下都在看你——王女,你的父母、你的妹妹,都为你而死。
他像在成全她,更像是在毁灭她。
姬璇死死盯着血泊中的尸首,眼泪早已干涸,只剩下骨髓在咆哮。
眼神里面已经全是血红和疯狂。
她缓缓站直身子,转向所有目睹这场杀戮的诸侯将士,发间斜落一缕鲜红的血,声音冰冷:从今以后,我是鸾姬的王。
这一刻,徐旌潜伏在暗影中的信号终于抵达,她右手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像蛇一样迅捷,直直刺入陈留王胸口。
陈留王猝不及防,踉跄后退,脸色骤变,低头看见匕首深陷血肉。
你……他还未喊出声,四周已然杀声四起。
徐旌亲率旧贵族与投降将士从后殿杀入,王女亲信骤然包围王宫。
可陈留王的亲兵早已虎视眈眈,两方在金阶之上短兵相接,混战血流成河。
诸侯中立者亦有出手助姬璇,也有人投身陈留王,殿内瞬间成了炼狱。
陈留王强行拔出匕首,吐出血沫,疯狂大笑:姬璇,你以为你赢了你不过是个被献祭的女鬼!
话未说完,徐旌跃至姬璇身前,挡下一剑,却被利刃刺穿了肩腹,血如泉涌,染湿了她的衣裳。
是自己从没怀疑过的亲信刺出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徐旌!姬璇疯了一样扶住他,浑身发抖。
陈留王又要出击,最后一击未成,被姬璇夺刀斩于殿下,尸身沉沉砸在殷红血泊。
她再顾不上其他,抱着倒下的徐旌,眼神再无刚刚的狠厉威仪,只有撕裂的痛。
徐旌别睡!我叫你别睡!她声音已经嘶哑,手不停地试图按住他伤口的血。
徐旌却缓缓闭眼,脸上浮现一丝解脱的笑:终于……为你活过一回了……
他倒在她怀中,不再动弹。
那一刻,姬璇终于彻底疯了。
她仰头长啸,嘶声裂肺。王座之下、金阶之上、乱军之中,她抱着他跪在血泊中,像是孤王,也是疯鬼。
尾声、
新王登基,大典过后,姬璇颁下第一道诏令:改祭制,撤巫祝,归礼官。
鸾台之上,昔日供奉天人交感的巫舞被尽数废除,旧王朝延续数百年的灵媒制度终告一段落。
姬璇立于九重坛前,亲自主祭,以人主代天之名重构国之纲纪。她披大礼冕服,佩剑而立,不拜不跪,亲诵新祭文:
自今往后,鸾姬之国,不以血祭通神,不以巫兆定命。天命在我,王道在人,天人之际,由礼制而非神启。
诸侯群臣初闻之皆愕然,但那一刻,朝阳照在她的衣袂之上,铸就不可侵犯的威仪。
姬璇站在玉阶之上,清声传遍殿宇,众人俯首,却再无人以灾星之名唤她。
她开始裁冗官、清吏治,收田籍、均徭役,立庠序、简武备。
赵勋为上卿,掌兵政军机,数次北巡清剿残敌;而她亲下南郡,召集旧日流亡的儒生、士族,重修法典,立校教民。
朝中曾有谏者言她太急,女主天下,亦当柔顺施恩,不可操刀断祭,惹天下惊。
她只淡然回道:昔日巫祝封口我命、勒我亲者死、断我生路,天下若仍恋旧,我便教天下认清新王是何人。
厉王五年,在外巡视的姬璇收到一封齐国的信件,是齐王命使臣送来的。
雪落军帐,姬璇捧出一幅旧纸,纸上是徐旌少年时手绘的二人星宿,清浅线条连起星辰,圈在一处。
记忆突然回溯。
他道:那年我占了你我命格,卦象说星合则王,星移则亡。
她颤声问:谁亡
他笑笑:你命重,我命轻,这世道,撑得起王座的,只有你。
她终于落泪:若你亡,我王何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