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那股独特的、带着刻骨凉意的气味,如同冰冷的触手般顽固地钻进她的鼻腔,压过了氧气面罩里同样冰冷的人工气流。眼皮似有千斤重,每一次挣动都像在剥离粘连的血肉。耳边是断断续续、高低不一的仪器嗡鸣和滴答,时而像规律的钟摆,转瞬又化作尖锐的警报,刺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身体深陷在病床某种不真实的柔软里,却感觉不到实感,只如同漂浮在灰暗的死寂虚空。
隔着厚重的混沌,遥远的地方,仿佛有声音传来,模糊不清,如同隔了层层磨砂玻璃。
……真没救过来
啧,网上都炸锅了……活该,小三不得好死……
傅先生那边怎么说……哦,在筹备婚礼呢……
……跳楼的新闻稿压下去了吧……嗯,只报服药过量……
那些碎片般的字眼——小三、不得好死、婚礼——如同烧红的细针,猛地刺穿包裹意识的浓雾。一股足以冻结四肢百骸的寒意自脊柱深处炸开,瞬间贯穿每一根神经末梢。身体深处传来沉闷而剧烈的痛,像被无形的巨手攥住了心脏,狠狠揉捏,碾碎过往的柔软。
她渴望挣扎,想尖叫,想撕裂那张宣告婚讯的巨幅海报。那海报就烙印在她黑暗的眼睑上——傅沉舟深情款款的笑脸,和他臂弯里依偎着的、清纯如百合的许萱。她甚至听到了自己三个月前崩溃的哭喊,在死寂中回响:沉舟!我没有背叛你!那些照片是他们P的!是许萱!是她——
冰冷的输液软管被她手臂无意识地剧烈带动,缠在床头金属支架上的心电导联线被猛地一扯,发出一阵令人心惊的哗啦撞击声。
滴滴滴——滴——!刺耳的警报如同手术刀,骤然划破室内压抑。
门被猛地撞开,杂乱的脚步声涌进来。
见鬼!血压血氧都掉!紧张男声。
镇静!快!再加量!一个急促的女声命令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一阵猛烈的眩晕袭来,如同坠入漆黑漩涡。意识的边缘彻底碎裂,最后一丝光影湮灭。
……
不知熬过了多久的黑暗,也许永恒,也许一瞬,她终于从那窒息般的深海中挣扎着浮出。这一次睁眼,只用了微小的力气。
目光首先触及的是天花板上那块洇湿发黄、形如扭曲鬼脸的水渍。随即是床头柜那只落满灰尘的细颈玻璃花瓶,插着一束早已脱水蜷缩成焦褐色的康乃馨。花朵下,一张惨白、毫无生气的脸在冰冷仪器屏幕的反光里一闪而过——枯槁,布满阴影。
床头那台老旧的电视机无声地亮着,一个光鲜的主持人脸上挂着职业化的、近乎夸张的喜悦笑容,指着身后巨大的滚动屏。屏幕轮播——
傅沉舟搂着许萱肩膀,笑容灿烂如暖阳。紧接着是她,林溪,曾经明媚张扬的脸在屏幕上被刻意处理得灰败而充满罪戾。最后定格的,是一张加粗的、喜庆无比的请柬图样。
冰冷的文字新闻标题如同烙铁烫入眼帘:
【前影帝傅沉舟即将大婚!情路坎坷终遇真爱许萱!】
【全民庆祝!疑似插足者林溪‘病逝’,网络一片叫好!】
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病房里死寂无声,唯有氧气机单调枯燥的嘶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干裂的嘴唇紧闭,如同一尊被抽空灵魂的石像。但那深陷在眼窝里的瞳孔,却如同亿万年前湮灭星辰的冰冷残核,深处蛰伏着足以焚尽星系的业火,冰冷、坚硬、深不见底。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不再是白皙纤细、涂着昂贵甲油的精致艺术品,而是枯瘦、暗沉,覆盖着青紫针眼与淤痕的手。皮肤松弛如被过度搓揉的旧羊皮纸,紧紧贴在指骨上。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陌生得心悸:松弛,凹陷,骨头硌着皮肉,透着破败蜡像般的怪异感。
冰凉的手指滑至颈侧。指尖触碰到一点微微凸起的硬块,隐藏在松弛皮肤下——那是一个嵌入式装置接口,被皮肤和假体覆盖的纳米级数据传输端口。植入者冰冷的话语在脑海回响:林溪,这是绝路,一条面目全非的绝路。活下来,就意味着变成黑暗里的影子。代价是,你永远无法回头。
指尖在那硬块上停留几秒,如同确认一道隐秘的契约烙印。
枯瘦的手缓缓缩回,落在同样单薄病弱的胸口被子上。被下的指尖微微蜷缩,指甲陷在粗糙的蓝色布料里。心脏在枯槁的胸腔里沉重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磨盘般的力度,碾过曾经柔软的一切。
窗外,不知何时已是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凶猛地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汇聚成浑浊蜿蜒的水痕流淌,将灰暗街景分割、扭曲。雷声沉闷地滚动,像被囚在云层深处的巨兽发出不甘的咆哮。
……
大雨裹挟深秋的寒气抽打地面,腾起迷蒙水雾。行人蜷缩着脖子匆匆奔走。一辆不起眼的出租车在拥堵车流中缓慢挪动,像条笨拙的鱼。后排靠窗,坐着个年轻女子。
车窗划过霓虹灯带的光影,时而照亮她脸上那副样式保守的细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那双眼睛异常沉静地凝视前方,倒映着水珠滑落的车窗和飞驰光影,却没有焦点,深不见底,如隔着一层冻住的寒潭水面。苍白脸颊上唯一有生气的,是被紧抿着的、淡色嘴唇勾勒出的冷硬直线。一身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深灰色旧款套裙,粗糙的质地更衬出她的单薄瘦削,散发着被生活反复揉搓后的疲惫和被迫的顺从。
她怀里抱着一个A4尺寸的透明文件袋,劣质塑料在昏暗车厢里泛着廉价的光。袋内几张薄复印纸整齐摆放,最上方清晰地印着:
姓名:苏禾。
右上角嵌着一张标准证件照——苍白平淡的脸,细眉细眼,嘴角勉强上扬,是那种扔进人海立刻消失的背景板面孔。
应聘职位:影视工作室初级策划助理(实习生方向)。
文件下方的小字标注着目标公司的地址——市中心寸土寸金双子塔,其中一座奢华的顶层,悬挂着沉舟文化传媒几个简约却极具存在感的大字。
滋啦——车轮碾过积水刺耳响起。她抱紧了文件袋,纸张和塑料在掌心轻蹭。金丝眼镜后的眸光,微不可察地沉下,如同幽潭深处最冰冷的水流无声涌动。她伸出手指,隔着冰冷湿滑的车窗玻璃,轻轻点向那座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昂贵地标,如同点在一个冰冷的墓碑上。
……
电梯门无声滑开,镜面内壁映出一个身影——灰色套裙,金丝眼镜,平淡脸上带着一丝职场新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局促。苏禾(或者说,躯壳里的林溪),抱着文件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电梯内若有若无的高级香水味混杂着低沉嗡鸣,让她的胃下意识抽紧。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过去无数次踏入这里的自己——张扬的妆容,当季高定,身后跟着忐忑的助理,高跟鞋清脆敲击光洁地面,每一步都带着理所当然的气势。那时的空气里,只有闪光灯硝烟和艳羡嫉妒的目光。
此刻,她是苏禾。
前台区域简洁而富有设计感,沉舟文化传媒的巨大金属logo悬在磨砂玻璃墙上,冰冷反射顶灯白芒。空气里飘着咖啡的苦涩醇香和昂贵清洁剂的柠檬味。穿着时尚、带着精致妆容或自信表情的年轻男女三两来往,语速飞快地交流着艺人行程、节目方案或网剧核算。
苏禾深吸一口带着刺骨凉意的空气,走到巨大环形接待台前。大理石台后,妆容无可挑剔的前台小姐抬起头,视线在她洗得发旧的深灰色套裙上停留半秒,职业性扬起唇角。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您好,苏禾开口,声音刻意紧绷低沉,模仿长期伏案后的喑哑,我是来面试策划助理实习的,苏禾。约三点半。
前台纤长手指在光可鉴人的触屏上轻划几下,水晶指甲叩击屏幕发出轻微的哒哒声。精明的目光再次在她身上、脸上和廉价塑料文件袋上快速扫过。
苏禾前台确认道,语气无波无澜,冯总监助理会出来接您。那边稍等。她抬手指了下旁边靠墙的灰色沙发。
好的,谢谢。苏禾点头,抱着不合时宜的文件袋在沙发坐下。沙发柔软,面料冰凉似蛇皮。
墙上巨大电子屏无声播放公司宣传片片段。画面切换,顶级珠宝品牌北极星新品发布会的预热海报。流光溢彩的蓝宝石项链北极星在屏幕上熠熠生辉,如同凝结了整片星河的光芒。画面最核心位置,那张熟悉得刻入骨髓的脸——
傅沉舟,深蓝丝绒礼服,气质如帝王般沉稳高贵。他微微侧身,一只手优雅地、带着绝对占有与保护意味搭在旁边女子的肩上。许萱,一袭如月光流泻的珠光白晚礼服,笑容甜美温婉。
下方滚动着加粗的艺术字:
【沉萱联袂,臻爱永恒!影帝傅沉舟与爱妻许萱,携手闪耀‘北极星’闪耀之夜!】
海报下方一行小字同样刺眼:
【沉舟文化
&
许萱个人工作室
联合呈现】
蓝宝石的光芒刺痛了双眼,更深地刺痛了心脏。苏禾(林溪)仿佛看到三年前那个深夜,傅沉舟第一次将一枚廉价的蓝色玻璃戒圈套上她的无名指,路灯的光在玻璃上折射出同样冰冷的星辰——他曾说,那是送给她的星星。多么讽刺,如今这颗真正的星辰,成了他与另一个女人爱情的丰碑,而她,成了垫在丰碑下、人人唾弃的污秽。
指尖深深掐进劣质塑料封皮,发出细碎不易察觉的咯吱声。她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幅画面上。血浆在她干涸的脉管里刹那滚如熔岩,旋即凝成万载玄冰。额角突突跳动,牵扯着金丝眼镜冰冷的边缘,陷入皮肉。
时间在死寂的心跳声中流逝。墙上时钟的秒针沉稳无情地旋转着。三点四十五。
咖啡香气弥漫的空间里,精致男女经过时的只言片语不时钻入耳中:
啧,‘北极星’啊,天价代言。沉舟哥带着嫂子打包上,资源捆绑……
听说那边考察了挺久,本来还有点小波折,没想到直接落咱这了,萱姐真是……
可不嘛,发布会结束,年终奖稳了……至于那些以前叽歪的,声音压低,带着轻蔑笑意飘来,什么小溪流大江海的,都沉阴沟里喂老鼠了……
一阵高跟鞋的韵律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速度感,停在苏禾面前。
阴影笼罩下来。
苏禾抬头。
眼前站着一个年轻男人,身形挺拔,黑色高定西装熨贴得一丝不苟。油亮的头发,嘴角习惯性勾起一丝弧度,仅止于职业,毫无私人温度。眼神居高临下地扫视苏禾,如同评估一件待处理的、微不足道的物件。
苏禾声音经过完美校准,冯总监助理,杜明凯。他抬腕瞥了一眼名贵腕表,跟我来。语气简洁,毫无抱歉之意,说完转身就走,没有等待。
苏禾立刻起身,抱着文件袋,努力跟上对方笔挺而匆忙的背影。穿过宽敞明亮、铺着厚地毯的办公区,杜明凯径直推开尽头一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门内灯光雪亮。
宽阔的会议室几乎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暗雨幕笼罩下的城市天际线。长长的会议桌光洁如镜,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桌首坐着一个微胖中年男人,稀疏头发掩盖着反光的额头。他正低头快速翻看眼前厚厚一摞文件。冯总监。头也没抬。
杜明凯示意苏禾在会议桌末端、靠近门的座位坐下,低声道:冯总监时间紧,你五分钟简述基本情况。退后几步,双臂环抱胸前,身体微倚墙壁,目光带着审视的疏离,如同打量一个干扰效率的存在。
苏禾将刺眼的廉价塑料文件袋小心翼翼放在光亮的桌面上,发出轻微噪音。她坐下,挺直微驼的脊背,努力模仿着简历照片上苏禾那种谦卑又渴望的眼神。清喉咙,刻意让声线保持紧绷的平滑,背诵虚构简历:冯总监您好,我叫苏禾……江城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我……
话音未落。
会议室厚重的磨砂玻璃门砰!地一声被猛地撞开!
动作幅度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焦躁的冲撞力。
门口光线被一个身影强势占据。
会议室里三人循声望去。
来人很高,目测超一米七。外罩一件质地极佳、剪裁却慵懒随性的宽大深灰色羊绒开衫,松松垮垮挂于肩头。内里竟是一件个性的深紫色机车风皮背心,形成强烈反差。下搭光泽冷硬的皮裤紧裹笔直长腿。面容轮廓清晰,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天然带着混血儿般的夺目立体感。然而此刻,夺目被覆盖半张脸的浓重夸张烟熏妆破坏——眼线如晕染开的墨汁,覆盖着疲惫发青的眼圈。深色口红沾到唇角一点,颓废又危险。空气中弥漫开浓烈刺鼻的杜松子酒气。
她右手端着一杯几乎满溢的滚烫美式咖啡。因猛烈推门,深色液体剧烈晃荡,泼洒不少在白皙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那双被浓重眼妆包围的、深不见底的眼眸,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几近厌烦的躁郁,冷冷扫过整个会议室,最后如同聚光灯,倏地定在会议桌末端的苏禾脸上。
是许微。顶流小花。最常被提起的标签,如今是小三专业户。
办公室里死寂了一秒。
杜明凯和冯总监条件反射般起身,脸上程序化的表情瞬间消失,换上了混合着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忌惮的神情。
微姐,您…找冯总监有事杜明凯身体微倾,语气压低的谨慎中带着试探。
冯总监堆起笑:小薇啊,新剧本那边……
许微根本没看他们。或者说,她的目光自进门起,目标便异常明确。
那目光像钉子扎在苏禾脸上,更确切地说,是扎在那只与这雪亮高级空间格格不入的、廉价土气的塑料文件袋上。嘴角极其缓慢、极其嘲讽地撇了一下。弧度不大,却透着尖锐刻骨的鄙夷。她迈开长腿,脚步不稳,带着浓烈酒气裹挟的冷风,一步,两步,径直朝苏禾大步流星走来。
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击出冰冷急促的节奏。
哈——一声短促、饱含酒气和清晰厌恶的气音,伴随脚下踉跄喷出。
距离苏禾仅半米时,许微握着滚烫咖啡杯的手猛地向上抬!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故意放纵。
哗啦——!
大半杯滚烫冒着热气的深褐色液体,如同裹挟怒火的毒蛇,猛地窜出!精准地、狠狠地噬咬在那廉价的塑料封皮上!嗤啦!一声轻响,劣质塑料被高温烫得微微扭曲,浓厚酸苦气混合蒸汽瞬间腾起!
热咖啡瞬间浸透塑料膜,肆无忌惮渗透,将里面薄薄的复印纸洇透成丑陋模糊的深棕污渍。墨字迅速晕染、变形、消失。更多褐色汁液溅到光洁如镜的桌面上流淌滴落,洒在苏禾深灰色套裙下摆,留下刺目褐痕,布料瞬间变色。几滴滚烫的咖啡星子飞溅到她裸露的手腕,留下细小灼人的红点。
啧——伴随泼刺声,许微发出一声毫不遮掩的、饱含厌恶的啐音。
妈的!哪儿混进来的下水道耗子,沾都嫌脏!她骂出声,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圈内顶流特有的骄纵和被酒意放大的狂躁,这破玩意儿也叫简历策划助理策划你妈的骨灰盒吧!看着你这张脸,我都怕今晚做噩梦!她像被这廉价无能深深刺激了酒后的神经,猛地伸出手指,指甲上是几近剥落的黑色甲油,尖尖几乎戳到苏禾鼻子上:就你这副腌菜味儿尊容!这身破烂!凭什么觉得能进沉舟的门嗯给我擦地都不配!声音在酒精下扭曲含糊,汹涌的恶意却如实质毒液,劈头盖脸!
滚烫的咖啡还在滴落,空气中咖啡酸苦气、酒精气、刺鼻香水气混杂成旋涡。
会议桌那头,冯总监和杜明凯僵硬地站着,笑容彻底僵住。冯总监嘴角抽搐了一下,咽回想说的场面话,目光看向窗外灰暗的天空。
苏禾在咖啡泼溅瞬间,身体本能绷紧,几乎要弹起反击。零点几秒内,体内属于林溪的咆哮被她用钢铁意志掐死在咽喉深处!肩膀极其细微地震颤了一下,放在桌面下、沾着污渍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如骨。然后,在死寂和两双审视漠然的余光注视下,她无比僵硬,如同牵线木偶般俯身去擦桌上流淌的污迹,身体弯折成彻底臣服的弧度。
就在她视线顺着倾倒水迹滑落的刹那,惊鸿一瞥——
许微因走近和泼溅的动作,质料垂坠的深紫色皮背心下摆扬起几公分。在皮背心与紧身皮裤的接缝处,接近臀部靠下位置的米白色丝质内衬边缘,赫然沾染着几滴极其细微、刚刚干涸、呈现出深酱紫色的印渍!
那熟悉的深酱紫色斑点,像几条微缩的、扭曲的蝰蛇盘踞在她裙裾。电光火石间,林溪的指尖猛地缩紧,仿佛被那紫色烙印烫到——‘玫瑰星云-3号’!是她自己最后两个月注射时,药液不小心渗出就会留下的烙印!相同的绝望!相同的被命运扼喉的感觉!甚至相似的……自毁倾向
擦拭的动作停滞了百分之一秒,无法察觉。她握着那张被咖啡彻底泡软污损的苏禾简历纸,指尖冰凉麻木。
许微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弓背如尘埃般擦拭的女人,挫败感和厌世情绪非但未被酒精驱散,反而像被踩爆骤然炸裂。她瞬间失去所有耐心,猛地旋身,羊绒开衫带起阴冷的风。
操!看着就他妈烦!她丢下一句,看也没看那低伏的身影,完全无视僵立的两人,带着一身酒气戾气,跌跌撞撞冲出会议室,狠狠甩手砸上门!砰!巨门在死寂中久久回荡。
冯总监和杜明凯如释重负喘了口气。冯总监厌恶地挥手,仿佛驱散残余的污秽混合气:行了,苏……禾今天就这样。简历……污了。语速极快,毫不掩饰敷衍打发,回头有消息通知你。杜明凯,送一下。
杜明凯恢复程式化的冷淡,嘴角扯了一下,只剩下彻底的漠然与嫌恶。对着门口方向抬了抬下巴:这边走。
苏禾(林溪)缓慢地直起身,拿起那几张被咖啡泡软、揉捏得皱褶污迹斑斑、彻底毁掉的废纸。它们在手中发出湿漉漉的不堪重负之声。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张毫无存在感的苏禾的脸,金丝眼镜上沾着一点咖啡雾气,映着惨白顶灯,镜片后的眼神朦胧不清。她沉默地、拖着沉重步子,抱着那堆垃圾,跟在光鲜助理身后,走进了铺着厚地毯、悬挂着公司辉煌项目照片的明亮通道。
……
厚底老式皮鞋踩在写字楼光洁昂贵的地砖上,只发出微弱沉闷的拖沓声。怀中湿漉漉散发焦糊咖啡味的废纸紧贴着胸口旧套裙粗糙布料,带来沉重冰冷的黏腻感。走出压迫感十足的金碧大堂旋转门,深秋湿冷的巨蛇吐着信子缠绕而上。
雨水夹杂凛冽寒风,凶狠抽打在脸上身上。廉价皮鞋薄底传递着地面的寒气,冷意从脚底侵蚀到麻木的膝盖。她抬头,密集冰雨砸在眼镜片上噼啪作响,瞬间模糊了视线。透过雨幕水痕,写字楼外墙的巨大屏幕依然在滚动播放。
傅沉舟和许萱,璧人般沐浴在聚光灯下,笑容完美无瑕。蓝宝石北极星的光芒刺眼地闪烁在幕墙上,如同高悬灰暗天际的审判之眼,冷漠俯视脚下蝼蚁的狼狈。
模糊镜片后的目光,在冰冷雨点洗刷下,一点点凝结,如同暴风雪前黑色坚冰。最后一丝属于苏禾的无助麻木被彻底抽离,只剩下深海无法探测的纯粹寒冽。
她没有寻找出租车,径直拐进写字楼侧面一条狭窄昏暗的过道。那里停着杂乱的货车和巨大垃圾桶。空气漂浮着食物残渣在雨中发酵的酸臭甜腻、漂浮着诡异彩虹油膜的油脂气、以及从铁锈栅格下蒸腾上来、沉淀了几十年的阴沟臊臭,窒息地混合成一股下水道鸡尾酒。高跟鞋踩进肮脏油腻的水洼,溅起颜色可疑的污水。
没有停步,直到过道最深处。背靠冰冷粗粝、满是涂鸦的水泥墙站定,墙上喷绘的红色骷髅头狞笑着仿佛在为她的新生加冕。旁边巨大绿色塑料垃圾桶盖半开,腐臭令人作呕。她深吸了一口混杂垃圾、雨水、泥腥的恶臭空气,如同汲取苦涩的黑暗能量。
身体极其细微地后倾,后背抵住潮湿冰冷的墙砖。这姿势支撑着她,也激活了颈侧那隐秘的烙印——医院濒死之夜,声带被毁、脸部神经受损、被植入这小端口时被告知的唯一隐蔽充电与求救方式。黑暗,肮脏,冰冷,与沉舟文化的奢华形成刺眼的讽刺。
嘟……极其轻微短促的震动,如深海潜流拂过沙床,自颈侧皮肤下传来。一次。
几秒后。嘟……嘟……嘟……短,短,长。固定模式。
三次之后,沉寂。
她微微眯眼,被雨水模糊的金丝眼镜后,锐利无声的锋芒一闪而过。
……
老旧城区廉租房的电梯发出金属缆绳濒临断裂般的吱嘎声。楼道里食物霉变、廉价消毒水和陈年尘埃的气味诡异交织。灯光昏黄闪烁,墙壁布满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磨损的塑胶地垫下是发黑的水泥。
苏禾(林溪)费力地拧开其中一扇门,门轴呻吟。
屋内狭小如鸽笼:一张铺廉价格子布的单人铁架床,一张摇摇欲坠的旧方桌,墙上一面边缘开裂布满污渍的镜子。窗外是对面另一栋同样破败的居民楼,距离近得可看清晾晒的内衣颜色。夜色如浓墨浸透天空,远处市中心霓虹为这片贫民窟勾勒出诡异的暖红轮廓,如同燃烧的余烬落在冰冷的灰烬堆上。唯一光源是方桌上半旧的二手笔记本,幽幽亮着。简陋窗口闪烁:
【连接建立完成。】
苏禾走到桌边,粗暴地将怀中那坨湿漉漉酸臭的废纸团塞进桌下堆满垃圾的塑料桶,发出噗的闷响。
坐下,脱力的手指撑在桌沿。疲惫如冰冷铅水,灌进每块骨骼的缝隙。颈后传来熟悉的、神经烧灼般的剧痛抽动——如同被一根烧红的钢针沿着神经束野蛮穿行,直抵大脑深处,视野边缘炸开细小的雪花斑点。这是使用端口后遗症,如同灵魂被抽取后留下的空洞灼伤,更像某种肮脏能量的强制注入。
笔记本屏幕突然发出极其细微的震动嗡鸣。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图标急促闪烁——实时视频通话请求,加密级别最高。
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微微泛白。金丝眼镜反射幽蓝屏幕光,掩盖一切波动。颈后植入点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她无声地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掠过干裂嘴唇,按下F9键。
屏幕中央,一个漆黑的视频窗口瞬间激活放大。
窗口里一片极致的黑,如同吞噬一切的空洞。死寂。漫长的几秒,空气凝固,心跳声在胸腔内沉重缓慢地回荡。
终于,那绝对寂静的漆黑深处,传出一个声音。
怪诞至极:精密电子处理层层剥离又重组后形成。非男非女,失去所有人声质感,字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粗糙刮擦感,时而又如信号极差的广播,夹杂断续电流嘶鸣:
咖……啡……烫……么……苏……禾
诡异的电子音,一字一顿,冰冷刻薄的残忍。
身体如同被绝对零度的寒流瞬间贯穿,脊柱炸开一片冰刺!她猛地扶住冰凉桌面,指尖在桌沿留下几道白痕。老旧风扇嗡嗡作响。窗外,摩托车碾过坑洼积水,泥水飞溅声清晰可闻,更衬房内死寂如寒潭冰封。
你是谁声音低哑响起,如同从胸腔深处硬挤出的烟灰。
非人的声音停顿。电流嘶鸣更清晰,滋滋作响。
……看到……她……裙子上……的药渍了……吗……
心脏被无形巨手攥住,猛地一沉!冰冷手指无意识蜷缩。
……玫瑰星云……三期……实验阶段……副作用……呕吐……脱发……骨痛……皮肤……接触残留……酱紫……机械声音像陈述小白鼠观察报告,……她……快死了……也……和你……一样……被……那人……毁掉的……
屏幕上绝对的黑暗依旧吞噬光线,但这信息组合成的冰凌,一根根扎进意识深处。玫瑰星云三期……酱紫……皮肤接触残留……那个穿机车背心、浑身酒气、用浓妆掩盖眼圈的许微原来金玉其外的‘顶流’,也不过是被同一台绞肉机碾碎的灵魂。
想……活么……毫无人气的电子音再起,……或者……在……下水道……彻底……烂掉……
黑暗的窗口边缘微绕。下一瞬,一张高清图片自动接收、放大、占据整个屏幕!
璀璨如同凝结了整片极地冰蓝光晕的北极星蓝宝石项链!但角度刁钻!非官方海报,而是一张极度私密环境下偷拍的账务流水截屏!
截屏日期水印:上周二。赞助商赠予下条目清晰:永恒珠宝
——
许萱小姐专属定制服务费。
触目惊心的数字:$850,000。
旁边几乎被忽略的附录注脚,字体极小,却如烧红针尖:
注:该款项经由集团指定账户(‘启明星’项目基金)转移支付。
【集团指定账户(‘启明星’项目基金)转移支付。】
那个被许萱窃取、栽赃给林溪,导致林家破产、父母跳楼、她身败名裂的公益基金!那笔消失的八十五万美金!竟然是北极星代言的变相商业贿赂!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片麻木!
……傅沉舟……要把这代言……变成……他们的……爱情……丰碑……
……三天后……发布会……全网直播……所有人……都会看到……
……这份东西……出现在……发布会……播放……大屏上……会怎样……
电子音顿住。屏幕上依旧是罪证截图。死寂。如同风暴前最后一丝风的凝固。
接着,那如同魔鬼低语的合成音吐出了最终、最核心的几个字:
合……作……吗……苏……禾……
让……傅沉舟……和……许萱……身败名裂……的那种……
……
狭小出租屋内,唯有笔记本幽蓝惨白的光芒笼罩。屏幕上,那张北极星的洗钱证据如同烙铁灼烫空气。
苏禾(林溪)坐在桌前。身体的疲惫、深埋的恐惧和神经灼痛,在听到合作二字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炼狱熔炉的蜡像,无声熔解、崩塌、重构!她缓缓抬手,指尖冰冷稳定,毫无颤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镜框。
镜片后面,灰败面具下沉寂了无数日夜的瞳孔深处,如同淬火重生!一种锐利、淬亮、源自地狱熔炼的黑色火焰,汹涌燃烧!将所有的破败伪装焚烧殆尽。
她微微低头靠近麦克风。窗外雨水顺着铁框滑落,嗒、嗒敲打空调外机。
苍白的唇角,无比缓慢地上牵。绝非喜悦或礼节,那弧度锋利如开刃后反弓的刀锋,散发着冰冷的、几乎能滴出血腥气的、彻骨疯狂的决绝!细微肌肉牵动让金丝眼镜产生难以察觉的移动,镜片边缘反光短暂掠过嘴角那道冰冷的弧度——那不是重生,而是彻底焚烧旧我的烙印。镜片后的世界仿佛凝结成了极寒冰原,连仅存的那点‘苏禾’也瞬间蒸发殆尽。
成……交……声音如同淬冰砂石摩擦,低沉清晰。
屏幕上的北极星污点证据瞬间熄灭,纯黑占据窗口。死寂数秒。
一个全新的小窗口弹出——一张血红色的、由扭曲蠕变代码组成的名片在黑暗中凝结浮现,地址字段不断流转变幻,如同一个蠕动的活体坐标!下方,一行非人力可写出的、由数学与混沌本身构成的密钥序列悄然浮现...那是另一个加密文件传输入口的地址与凭证。
窗口下方一行小字:
坐标:金港码头
7区废弃塔吊控制室。
倒计时:
[38:00:00]
雨声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断绝。
……许……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