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放榜那天,我女扮男装中了状元。
皇帝指着我说:就你吧,去查查七皇子的贪污案。
我扑通跪下:陛下三思!臣刚上岸第一剑,还没磨好呢!
屏风后突然传来低笑:无妨,本王教你磨。
后来他醉醺醺将我堵在书房:
状元郎,本王上岸第一剑…
我心惊胆战摸向袖中匕首。
他却低头咬住我官袍系带:
想先斩个媒人,把咱俩送作堆。
1.
金銮殿的龙涎香,味儿浓得能熏死个人。
我垂着脑袋,视线死死黏在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上,那上头模模糊糊映出个青色的影子。
新科状元沈砚书,也就是我。
脑袋顶上那顶簇新的乌纱帽,压得我脖颈子发酸,后脊梁的汗黏着中衣,腻得慌。
偌大的殿堂,静得能听见自己擂鼓似的心跳。
新科进士们像一排刚出土的嫩笋,屏着呼吸,等着御座上那位真龙天子点出个一二三来。
我脑子里还在嗡嗡回响着昨儿放榜时的锣鼓喧天,街坊邻居的艳羡道贺,爹娘又哭又笑的脸......
考公上,熬干了多少灯油,熬秃了多少支笔,总算让我沈云舒,不,是沈家独子沈砚书,熬出了头。
沈卿。
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惯常的倦怠,像块冰棱子掉进滚水里,激得我浑身一哆嗦,猛地抬起头。
明黄的龙袍晃眼,皇帝老儿的手指,正不偏不倚地戳着我这个方向。
就你吧。他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晚膳加道小菜。
新科状元,点你去查查老七那档子事儿。他府里那些账目,不清不楚的,你去理理。
老七七皇子萧景珩
前一刻还滚烫的上岸喜悦,瞬间被这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谁不知道七皇子萧景珩
那是陛下跟前顶顶得脸的儿子,管着户部肥得流油的差事,更是朝堂上出了名的笑面虎,手腕又狠又硬!
查他我这条刚扑腾上岸的小命,怕是还不够塞他王府门缝的!
膝盖比脑子快,重重砸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抖得自己都听不下去。
陛下三思!臣……臣惶恐!臣初入仕途,懵懂无知,刚……刚上岸第一剑,刃都没磨利索呢!如何敢查殿下府邸此等重任,还请陛下另委贤能!
情急之下,连市井间调侃新晋官员的俚语都秃噜出来了。
我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砖面,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脖领里。
完了完了,口不择言,御前失仪,数罪并罚……
这还没摸到官印呢,怕是要先尝尝廷杖的滋味了。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屏风后头,极轻极轻地飘过来一声笑。
呵……
那声音,低低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磁性,像玉磬轻轻一碰,又像羽毛搔过心尖儿。
可落在我耳朵里,比阎王爷的催命符还瘆人。
紧接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便从那十二折的紫檀木嵌螺钿屏风后头,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
一身玄色暗银云纹的亲王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青松。
他脸上挂着温煦得体的浅笑,步履从容,径直走到我跪着的侧前方,对着御座微微躬身。
父皇。
声音清朗如玉,全无方才那声低笑的促狭。
沈状元少年英才,殿试文章锦绣,儿臣拜读时便深为叹服。既是父皇钦点,想来必有识人之明。
他顿了顿,目光微微一转,终于落在我这滩几乎要化在地上的烂泥身上。
那目光温润平和,甚至带着点鼓励似的笑意,可我却觉得像被两盏寒潭映着,五脏六腑都照得透亮。
至于状元郎所言剑刃未开……
他唇角那抹弧度似乎深了一点点,慢悠悠地道。
无妨。查案理政,非一日之功。沈状元若有不解之处,本王……或可指点一二,权当帮你磨磨剑
我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只剩那磨磨剑三个字在嗡嗡作响。
他听到了!他果然听到了!这哪里是指点,分明是......
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磨剑怕不是要把我这把刚出炉的剑直接摁在他的磨刀石上挫骨扬灰吧
我伏在地上,感觉整个金銮殿都在旋转。
完了,这刚扑腾上岸,脚跟还没站稳,就一脚踩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旁边还蹲着条笑眯眯等着择人而噬的蛟龙。
2.
七皇子府的管事太监,姓王,面皮白净得像个刚剥壳的鸡蛋,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笑。
可那笑像是画上去的,半点暖意也透不进眼底。
他引着我穿过重重回廊,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嘴里的话却像裹了蜜的软刀子。
沈状元,您可算是来了!殿下昨儿个就吩咐下来,让奴才们把府里近三年的账册子都给您备齐喽,就堆在西跨院的书房里。
他侧着身,步子迈得又轻又快。
殿下特意叮嘱了,说您是新科魁首,学问顶顶的好,查这些俗务定是手到擒来。让您千万别拘束,就当在自个儿家一样。
自个儿家
我瞅着廊下那些垂手侍立目不斜视的护卫,个个太阳穴微鼓,气息绵长,分明是练家子中的好手。
这家的铜墙铁壁,怕是连只蚊子飞过都得掂量掂量翅膀够不够硬。
王公公客气。
我努力挺直了被乌纱帽压得发酸的脖子,声音绷得紧紧的。
下官奉旨办差,自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负圣恩和殿下信任。
心里却在疯狂打鼓:信任这信任怕不是裹着砒霜的糖丸!
西跨院的书房倒是清静雅致,推开沉重的楠木门,一股陈年墨香混着纸张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然而,这雅致很快就被靠墙那几排顶天立地的大书架给碾碎了。
书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全是账册!青布硬壳封面,一摞摞,一层层,小山似的堆着,粗粗一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本。
阳光从雕花窗棂透进来,照在密密麻麻的册脊上,投下纵横交错的阴影,像一张巨大无声的网,兜头罩下,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站在门口,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这哪是账册这是萧景珩给我备下的五指山啊!三年怕是三十年也未必理得清!
王太监那画上去的笑容纹丝不动:沈状元,您请殿下说了,不急,您慢慢看。茶水点心,随时吩咐外头伺候的小子们。
他微微躬了躬身,那姿态,活像在观赏一只即将落入蛛网的飞虫。
奴才就不打扰您用功了。
门被悄无声息地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着账海。
萧景珩!好你个笑面虎!这哪里是指点这分明是钝刀子割肉!想用这堆破账本把我活活熬死在这里
我几步冲到最近的书架前,几乎是泄愤般地,随手抽出一本最厚的册子。
青布封面硬邦邦的,硌得掌心生疼。我用力翻开,纸张哗啦作响。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府中采买了多少石炭、多少灯油、多少时新果子......
条目琐碎得令人发指。
这能查出个鬼的贪墨!
我气得眼前发花,捏着账册的手指骨节泛白。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一股血勇上头,我猛地将手里的账册狠狠拍在旁边的紫檀大书案。
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萧景珩!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有些变调。你欺人太甚!用这破账本熬鹰呢!有本事你……
后面的话,被我吞进肚子里了。
因为我拍账本的那张宽大的紫檀书案后头,慢悠悠地……探出了一个人影。
3.
玄色的亲王常服,袖口绣着精致的暗银云纹。
那人一手支着额角,另一只手还捏着本翻开的线装书册,姿态慵懒闲适。
仿佛只是看书看得乏了,小憩片刻被我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给吵醒了。
萧景珩缓缓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那双深邃的凤目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促狭笑意,正一瞬不瞬地,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哦
他拖长了调子,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沈状元……好大的火气啊
他的目光慢悠悠地扫过我僵在半空、还保持着拍账本姿势的手,又落回我瞬间褪尽血色惊恐万状的脸上,唇角勾起一个弧度。
本王倒是好奇,
他放下书册,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含笑的眼像是能穿透我的官袍,直看到我灵魂深处去,沈状元方才说......有本事后面,是什么
.......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完了!彻底完了!死定了!
我僵在原地,书案上那本被我拍下的厚账册,边角可怜地卷曲着。
萧景珩依旧保持着那个慵懒的姿势,支着下颌,只是眼中的促狭笑意更浓了,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那目光,像是在欣赏一件极其有趣的玩物。
怎么不说了
他慢悠悠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像羽毛轻轻刮过耳膜,却让我浑身汗毛倒竖。
本王洗耳恭听呢。
殿……殿下!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臣……臣罪该万死!臣不知殿下在此!臣……臣一时失心疯了!胡言乱语!惊扰殿下圣驾!臣……
我语无伦次,膝盖一软又要往下跪,恨不得当场磕个头破血流以表悔意。
啧。
一声轻啧打断了我结结巴巴的请罪。
萧景珩终于动了,他放下支着额角的手,身体坐直了些,随意地挥了挥手。
行了,动不动就跪,膝盖不疼么
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案,玄色的袍角无声地拂过光洁的地面。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要贴上冰冷的书架。
他却在我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住了。
目光不再是戏谑,而是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仿佛要将我这身崭新的青色官袍,连同里面包裹的骨肉都看个通透。
那目光如有实质,刮得我脸颊生疼。
我死死低着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能看出什么我束得极紧的胸刻意压低的嗓音还是……袖袋里那柄时刻备着、以防万一的淬毒小匕首
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头顶传来他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沈砚书
是,殿下。
我嗓子发紧。
抬起头来。
命令不容置疑。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缓缓抬起脸,却依旧垂着眼睫,不敢与他对视。
他似乎低笑了一声,极轻,转瞬即逝。
名字不错。人么……
他顿了顿,语气莫名,倒也有趣。
有趣我宁愿他骂我蠢钝如猪!
查账,不是让你来当苦力,一本本翻这些鸡毛蒜皮的流水。
他话锋一转,终于说到了正题,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从容,甚至带上了点指点江山的意味。
贪墨之人,再如何掩饰,也总会留下痕迹。要么,在源头虚报,要么,在库房损耗,要么……在最终核销上做手脚。
他踱开两步,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划过书架上成排的账册脊背,动作优雅得像在抚摸琴弦。
比如。
他停在靠近门口的一排书架前,指尖精准地点向其中几本看起来格外陈旧的册子。
去岁冬,京畿炭贵,户部给各亲王府都额外拨了炭敬银子。你只需看看,王府采买司报上来的炭价,与当时市面上的实价,是否相符。
他手指又移向另一处,再比如,看看库房每年报损的瓷器玉器数目,与内务府存档的历年赏赐单子,是否对得上。
他的声音不高,条理却异常清晰,每一点都直指要害,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庞大账目可能存在的病灶。
我愣愣地听着,心头那点因恐惧而生的怨气,竟不知不觉被一种惊愕和隐隐的叹服所取代。
他竟真的在教我而且,句句切中肯綮,绝非敷衍!
还有,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我,目光深邃。
账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些经手采买的管事,库房的司库,甚至……门房上迎来送往收受门包的,他们的口供,有时比白纸黑字更能说明问题。
他唇角又勾起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沈状元是聪明人,想必知道该怎么问吧
我喉咙发干,只能用力点头:臣……臣明白!谢殿下指点!
指点
萧景珩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本王只是觉得,父皇派来的人,若真被这些账本熬成了傻子,传出去,本王脸上也无光。
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慵懒的疏离。
地方给你腾出来了,人也给你备下了。沈状元,好自为之。本王……拭目以待。
4.
他说完,不再看我,径直走向门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也送了一口气。
书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我急促的心跳声和满室墨香。
我靠在书架上,腿肚子还有点发软,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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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依旧浩如烟海的账册,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萧景珩……他到底想干什么是真想让我查出点什么,还是……这又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我走到书案前,拿起他刚才随意放下的那本线装书。
书页翻开着,上面并非什么高深的典籍,而是一本……《营造法式》讲建筑工事的
指尖拂过书页,我猛地想起他方才靠近时,除了沉水香,似乎还沾染着一丝极淡的木屑的味道
有了萧景珩那几句提点,我不再像个没头苍蝇般乱撞,目光如炬,只精准地扑向那些关键节点。
源头虚报
我立刻调出去岁冬的采买账与京畿炭行当时的市价簿。
果然!王府上报的银霜炭采买价,竟比市面上足足高了三成!
库房损耗我翻出内务府存档的历年赏赐清单,再核对王府库房报损册。
好家伙,前年御赐的一套十二件官窑梅瓶,库房竟报损了六件可库房记录上,连个碎片都没见着!
我沉住气,没急着掀盖子。
按萧景珩所说,账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拿着初步整理的疑点,开始不动声色地拜访那些经手的管事、库丁。
起初,这些人仗着王府的势,油滑得很。
采买司的王管事,那张白胖脸笑得跟尊弥勒佛:哎哟我的状元公,您有所不知啊!去岁那场大雪下得邪乎!炭价那是一日三涨!我们王府体面大,自然要挑那顶顶好的银霜炭,贵是贵了点,可殿下和娘娘们用着舒心不是您说市价嗐,那都是些小门小户用的次等货,哪能入王府的眼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还隐隐抬出主子压人。
库房的李司库更是个老泥鳅,耷拉着眼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碎了年头久了,谁还记得清库房里耗子多,猫儿也野,磕了碰了也是有的。内务府的册子那都是老黄历了,东西入库后,保管不善,自然有损耗。状元公要是不信,尽管去库房查,灰尘大,可别脏了您的官袍。
硬钉子碰了,那就来软的。
我不再端着状元的架子,学着萧景珩那副慵懒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姿态,闲话家常般跟他们套近乎。
请王管事喝杯茶,不经意提起他儿子在国子监的课业;给李司库送点不值钱但稀罕的南方点心,顺口夸夸他孙子抓周时抓了支笔,将来定有出息。
哎,都是为了儿孙奔忙啊。
王管事捧着茶杯,白胖脸上的笑容终于透出点真心实意的感慨。
谁说不是呢!
李司库嚼着点心,也打开了话匣子,在王府当差,看着体面,可这上上下下……唉,难啊!有时候上头一张嘴,咱们跑断腿不说,还得把亏空给圆上,不然……
点到即止,却足以让我心头雪亮。
这些损耗、高价,恐怕多半是替上面的人背了锅,或者被层层盘剥克扣了去。
突破口在一个叫赵四的小库丁身上。
这小子年轻,藏不住事,又贪杯。
我略施小计,请他喝了顿闷酒。
几杯黄汤下肚,他就红了眼圈,大着舌头抱怨:状元公……您……您明察秋毫!那批梅瓶……嗝……根本没入库!是……是吴长史!他……他小舅子开古玩铺子!东西刚进二门,就……就被他派人直接抬走了!账账是李头儿……逼着我做的假!说……说不做就滚蛋!
吴长史七皇子府的头号心腹幕僚!
我捏着赵四画押的供词,掌心微微出汗。
这案子,果然牵丝扳藤,越扯越深。
吴长史是萧景珩的心腹,动他,无异于直接打萧景珩的脸!可证据确凿,我又能如何
更让我心惊的是萧景珩的态度。
他仿佛彻底忘了这茬,每日优哉游哉。
我在西跨院书房挑灯夜战、梳理线索时,偶尔能隔着花窗,瞥见他在主院那边。
不是对着庭院里新移栽的几株名品山茶写生,就是与清客幕僚在暖阁里品茗手谈,一派富贵闲人的模样。
可我知道,这府里的一举一动,绝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这边刚拿到赵四的口供,不到半日,王太监那张白净的笑脸就出现在书房门口,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5.
锦盒打开,墨锭黝黑润泽,隐隐透出松烟清香,确是极品。
我盯着那方墨,后背却泛起一层寒意。
这是润笔这是提醒!是警告!他在告诉我。
沈砚书,你查到哪儿了,我清清楚楚。
这墨是让你好好写奏本的,还是让你……适可而止的
我将锦盒收下,道了谢。
指尖抚过冰凉光滑的墨锭,心思百转千回。
夜色如墨,浓稠地泼洒下来,将七皇子府邸重重叠叠的楼阁亭台都浸染得模糊不清。
西跨院的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罩里跳跃,将我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拖曳在地上,摇曳不定。
案头摊着整理好的关键证。
虚报的炭铁证如山,足以将吴长史钉死在贪墨的耻辱柱上。
可笔尖悬在奏本的空白纸页上,却重逾千斤。
墨是上好的徽墨,幽香阵阵,却让我心头烦躁更甚。
真写那就是把刀子亲手递向萧景珩的心腹,等同于向他这位主子宣战。
不写欺君罔上,一旦事发,更是死路一条。
窗外更深露重,寒气透过窗缝丝丝缕缕渗进来。
我烦躁地搁下笔,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这案子查到现在,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前有狼后有虎。
袖中的匕首冰冷坚硬,硌着手臂。
若真到了鱼死网破那一步……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一惊,猛地抬头,手已下意识地缩回袖中,紧紧握住了那冰冷的刀柄!
什么人守卫森严的书房,谁能不通报就进来
一股浓烈的酒气随着夜风率先涌入,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醇厚的酒香,跌跌撞撞地晃了进来。
是萧景珩......
他显然喝了不少,往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墨发垂落额前。
玄色的亲王常服衣襟微敞,露出里面一截素白的里衣。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凤目迷离,水光潋滟,平日里迫人的威仪被醉意冲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慵懒又危险的......
诱惑
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身体微微摇晃,目光像失了焦的琉璃,在书房里茫然地转了一圈,最后才慢吞吞地、定定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直勾勾的,看得我头皮发麻,握着匕首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沈……沈卿
他含糊地开口,声音比平时沙哑低沉许多,带着浓重的鼻音。
还……还没歇着
他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书案这边走来。
他一手撑在案上,身体前倾,那张因酒意而格外昳丽的脸庞凑得极近。
温热中带着酒香的呼吸几乎喷在我的脸上。
状元郎……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
他迷离的目光扫过案头摊开的证据,又落回我惨白惊惶的脸上,忽然咧开嘴,露出有些傻气的笑容。
本王……本王上岸第一剑……
来了!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动手了借着酒意发难灭口!
我瞳孔骤缩,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冰冷的刀锋随时准备滑出袖口!
他却猛地低下头。
目标并非我的咽喉,而是……我官袍腰间那根系得一丝不苟的青色丝绦......
他竟张开嘴,用牙齿轻轻叼住了那根丝绦的末端。
温热的唇瓣和坚硬的牙齿,隔着薄薄的官袍料子,蹭到了我的腰侧肌肤。
我整个人僵成了石像,大脑一片空白。
被他牙齿叼住的那一小块布料传来细微的拉扯感,像电流般窜遍全身。
酥酥麻麻,我想动却不敢动。
他抬起眼,醉眼朦胧地看着我,眼神湿漉漉的,他含糊不清地,带着点撒娇般的鼻音,含混地吐出话。
想先斩个媒人,把咱俩送作堆。
什么斩媒人送作堆
我彻底懵了。
灭口的杀气瞬间被这荒谬绝伦的话语冲得七零八落。
袖中的匕首还死死攥着,可那股拼死一搏的力气,却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个干净。脑
子里只剩下他叼着我衣带,醉醺醺说着胡话的诡异画面,循环播放。
斩媒人谁吴长史把咱俩.......送作堆!
殿……殿下
我声音发颤,您……您喝多了!臣……臣是沈砚书啊!
我试图提醒他,更试图把自己的衣带从他嘴里抢救出来。
他却像没听见,叼着我的衣带轻轻扯了扯,力道不大。
另一只手竟也抬了起来,带着滚烫的酒气,不由分说地覆上我紧紧攥着匕首藏在袖中的那只手!
隔着衣袖,我能感受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
别动……
他含混地命令,醉眼迷蒙地看着我。
这匕首……
他含糊地嘟囔着,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手腕上,硌人……
他抓着我手腕的手,指腹带着薄茧,力道大得惊人,竟强硬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我指节都已发白的手指。
匕首,掉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完蛋了......
他早就知道了!他不仅知道这匕首的存在,甚至……连我藏在袖中、紧握它的姿势都一清二楚......
寒意,比窗外的夜露更刺骨,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我四肢百骸。
我像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僵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致命的凶器暴露在昏黄的灯火下。
而眼前这个醉醺醺的男人,依旧叼着我的官袍系带,像个耍赖的孩子。
6.
吓着了
他终于松开了齿间的丝绦,带起一丝微凉的空气拂过腰侧,那触感却让我浑身一颤。
他低笑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仿佛刚才只是我的错觉。
他抓着我的手腕没有松开,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我那只曾紧握匕首此刻已僵硬麻木的手,从袖袋里完全拖了出来。
昏黄的灯光下,我那纤细得与状元郎身份格格不入的手腕,被他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牢牢钳制着。
因为刚才的紧握和恐惧,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指腹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带着玩味。
那眼神太烫,像带着钩子,刮过我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肤。
我猛地意识到什么,如同被火燎到,用尽全身力气想抽回手,想将这不属于沈砚书的脆弱藏起来。
别动。
他声音不高,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不再是钳制,而是……
捧住了我的手
那滚烫的掌心完全包裹住我冰冷颤抖的手背和手腕,暖意顺着肌肤相接处蔓延开。
让我更加毛骨悚然。
他低下头,凑近我的手背。温热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我惊恐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做什么
他的拇指,带着薄茧,缓慢而有力地,摩挲过我的虎口。
那是常年握笔和……刚刚紧握刀柄留下的痕迹。
然后,指腹沿着我因紧张而绷紧的手腕内侧,轻轻按压着那跳得飞快几乎要挣脱皮肉的脉搏。
脉搏跳得这样快……
他抬起头,眼尾因酒意染着薄红,眸光却清亮得惊人,唇角噙着一抹让人心尖发颤的笑意。
状元郎,是在害怕本王……还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我因紧张而起伏不定的胸口。
我早就穿了束身衣又被官袍紧紧束缚,但还是隐隐约约有着若有若无的弧度。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难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我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还是……
他低沉的嗓音稍稍放大,……在害羞
殿下!
我声音破碎,带着哭腔,臣……臣罪该万死!求殿下……求殿下开恩!
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只想跪地求饶。
然而,钳在我手腕上的力道骤然加重,他非但没让我跪下去,反而手臂一用力,将我下滑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带。
我猝不及防,整个人直直撞进他坚硬滚烫的胸膛。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瞬间将我包裹。
玄色的亲王常服布料摩擦着我的脸颊,隔着一层薄薄的官袍,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身下的庞然大物。
这突如其来的、过于紧密的接触,让我大脑彻底宕机,连挣扎都忘了。
他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环过我的腰背,将我牢牢箍在他怀里。
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灼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鬓角。
开恩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种慵懒的。仿佛在哄小孩般的腔调。
沈卿何罪之有啊替本王揪出了府里的蛀虫,本王……谢你还来不及呢。
他环在我腰后的手,甚至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7.
至于这匕首……
他松开了环抱,但依旧一手牢牢握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松开了我。
弯腰,就在我惊恐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捡起了地上那柄淬毒的柳叶匕。
冰冷的刀锋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翻转。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杀我灭口了吗就在这里用我的匕首
淬了‘蓝吻’
他忽然开口,精准地报出了匕首上毒药的名字,那是一种极其罕见、见血封喉的西域剧毒。
他抬眼,看向我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沈卿……好烈的性子。也难怪,孤身一人,女扮男装闯这龙潭虎穴,是该备点防身的东西。
我惊骇地看到,他拇指和食指轻轻一错,那柄薄如柳叶的精巧匕首,竟被他硬生生从刀身中间……折断了!
半截刀尖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又绝望的声响。
剩下半截无用的刀柄,被他随手丢在书案上,像丢弃一件无用的玩具。
可惜了,
他摇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惋惜,眼神牢牢锁住我惊恐万状的眼眸,这剑,太脆,也太急。磨剑……不是这么磨的,沈卿。
他松开了钳制我手腕的手,那滚烫的触感骤然消失,只留下皮肤上清晰的指痕。
他微微俯身,再次靠近,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我的唇上。
那股强大的压迫感,混合着酒香和他独有的气息,几乎让我窒息。
想学吗
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本王教你……怎么真正地,磨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依旧平坦却已暴露身份的胸口,又落回我惊惶失措的眼。
从明日起,换回你的罗裙。
语气平淡得,状元郎沈砚书……查案积劳成疾,告假休养。至于你……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
本王书房缺个……磨墨添香的侍女。
他转身,留我一个人愣在原地。
这差事,本王看……沈姑娘就很合适。
门被轻轻带上。
磨剑磨墨添香的……
侍女
我靠着冰冷的书架,缓缓滑坐在地,浑身脱力。
袖中空落落的,那点最后的依仗已被他亲手折断。
身份被揭穿,生死悬于他手,我不愿意也得愿意啊.......
8.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西跨院的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昨夜几乎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
我褪下了那身象征荣耀与枷锁的青色官袍,换上了一身王府侍女统一的素净襦裙。
月白的上襦,水青的束腰长裙,鸦青的长发简单绾起,只用一根素银簪固定。
镜中人眉目依旧清丽,却褪去了沈状元的英气锋芒,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与刻意为之的恭顺。
打开门,王太监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映入眼帘。
他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捧着铜盆、巾帕等盥洗之物。
沈姑娘,
王太监的声音比昨日更添了几分恭敬,却也多了几分疏离的审视。
殿下吩咐了,姑娘身子弱,先在书房这边静养着。笔墨纸砚都已备好,姑娘若得闲,替殿下将昨儿积下的几份文书誊抄整理便是。殿下还特意嘱咐,让奴才给姑娘带句话。
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在我洗尽铅华的脸上扫过,声音压得更低。
‘剑,要慢慢磨。’
姑娘……可明白殿下的苦心
苦心将我折去羽翼,困于方寸,这是哪门子的苦心!
我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温顺的浅笑:谢殿下体恤,也劳烦王公公费心。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
王太监满意地点点头,留下两个小丫头伺候,便转身离去。
书房还是那个书房,账册依旧堆积如山,只是案头多了一叠待抄写的文书。
我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昨日他还在此处慵懒小憩。
铺开雪浪纸,研墨提笔。
手腕还有些发软,那是昨夜被他用力钳制留下的隐痛。
我脸上竟隐隐有些发烫。
笔尖落下,墨迹在纸上晕开。
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一字一句地誊抄。
文书内容并不机密,多是些府邸日常开支、田庄收成的汇报。
然而,就在这看似琐碎的誊抄中,有几笔数额不小的修缮开支,所对应的工程记录却语焉不详。
几个田庄报上来的收成,与往年相比波动过大,却缺乏相应的天灾人祸记录。
萧景珩……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继续教我把新的磨刀石送到我面前
我心跳微微加速,不动声色地将这些疑点暗暗记下。
他折了我的匕首,却似乎……又递给了我一把更锋利的剑。
9.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又紧绷的平静中滑过。
我成了七皇子书房里一个特殊的侍女。
萧景珩似乎很忙,并不常来书房。
偶尔他来,或是处理紧急公文,或是独自对弈,或是倚在窗边翻看一些舆图兵策。
他仿佛彻底忘了那晚的惊心动魄,也忘了我的存在,只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磨墨添香的背景。
每当我誊抄整理文书时,总能发现一些新的、指向不明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等待被串联。
而他也偶尔投来的目光,深不见底道也品不出什么意味。
我谨记着侍女的本分,垂首低眉,安静得像一抹影子。
只在无人时,借着整理卷宗的机会,将那些疑点小心翼翼地串联推演。
我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吴长史的贪墨,似乎并非仅仅为了中饱私囊。
那些虚报的银钱、消失的御赐之物,最终流向了一些看似与王府毫不相干的地方。
京畿附近的几处偏僻田庄,几家不起眼的车马行,甚至……与北境有往来的几家皮货商。
萧景珩,这位表面闲散、深得帝心的皇子,恐怕在暗中经营着一股不小的势力。
吴长史,不过是替他管理这些灰色财源的白手套!
而皇帝让我查案,是敲打是试探还是……父子间一场心照不宣的博弈
这个猜测让我心惊肉跳,却也隐隐看到了一丝曙光。
我的价值,或许正在于此。
我不是一个简单的侍女,而是他棋盘上一颗能替他清理门户、甚至能替他向皇帝证明些什么的棋子。
10.
半月后一个午后,窗外细雨霏霏。
萧景珩难得清闲,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翻看着一卷书。
我跪坐在一旁的小几边,安静地研墨。
墨锭在砚台里缓缓打着圈,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的清冽气息。
沈云舒。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我研墨的手一顿,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恢复侍女身份后,叫我的真名。
奴婢在。
我垂着眼,声音平稳。
那几处田庄的账,你看出什么了
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书卷上。
我深吸一口气,放下墨锭,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依旧保持着恭顺的姿态。
回殿下,田三、田七、田九三处庄子,近三年报损异常偏高,尤以田七庄为最。据奴婢整理府内往来的信函,田七庄管事多次提及雨水丰沛,收成尚可,与报损数目严重不符。奴婢斗胆推测,报损差额,恐非天灾,而是另作他用,或……被人暗中转移。
我顿了顿,感觉到他翻书的动作停下了。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还有,
我继续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奴婢在整理去岁京畿几处车马行与王府的租赁契约时发现,契约所载车马数目与实际运送王府所需物资的规模……亦有不符。多出的运力,去向不明。结合田庄异常报损的物资种类……奴婢妄测,或有相当一部分,经由这些车马行,流向了……北境方向。
最后四个字落下,书房里只剩下窗外细密的雨声。
萧景珩终于抬起了眼。
他放下书卷,缓缓坐直身体。
沈云舒,
他又叫了一遍我的名字,你可知,窥探本王私产,妄议军资流向,是何等大罪
我的心猛地一沉,刚刚升起的那点曙光瞬间被乌云笼罩。
果然还是太冒进了吗
然而,不等我请罪,他却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悦耳。
起来。
他命令道。
我依言起身,垂首而立。
过来。
他指了指软榻对面的绣墩。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却只敢挨着半边。
萧景珩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褪去了状元的官袍,洗去了刻意的恭顺伪装,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女子,眉宇间那股被压抑的聪慧,坚韧和隐隐的不屈,如同蒙尘的明珠。
终于在他亲手布下的棋局中,被擦拭出了本真的光芒。
你猜得不错。
他端起旁边小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语气平静地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
吴长史是颗棋子,也是条蛀虫。本王容他,是因他确实能办事。但父皇……容不得他。
他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窗外迷蒙的雨幕,声音沉静下来。
北境不稳,朝中掣肘太多。父皇需要银子,需要粮草,更需要一支能绕过户部那些蠹虫、直达前线的力量。本王这些私产,不过是杯水车薪,聊作添补,亦是自保。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
你查吴长史,是奉旨。你查出这些,是你的本事。你选择告诉本王,而不是直接捅到御前……
他微微倾身,那股熟悉的,带着沉水香气的压迫感再次袭来,却没有了那晚的狎昵,只有一种棋手对弈般的郑重。
沈云舒,你在赌什么
雨声敲打着窗棂,书房内一片寂静。
我抬起头,迎上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心中那点被强行压下的火焰,终于被他这番话点燃。
奴婢在赌,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坚定。
殿下并非只图自保之人!殿下所谋,与奴婢所求,并非背道而驰!沈家之冤,系于当年一桩旧案,其中便牵扯北境军资贪墨!奴婢所求,不过是一个真相!一个能还沈家清白的公道!若殿下能许奴婢此愿,奴婢沈云舒,愿为殿下手中之剑,披荆斩棘,在所不辞!
我将深埋心底的夙愿和盘托出,如同献上最后的筹码,孤注一掷。
萧景珩静静地看着我。
良久,他缓缓伸出手。
不是钳制,不是逼迫。
那只骨节分明、曾折断我匕首的手,此刻摊开在我面前,掌心向上,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与盟约。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有力,沈云舒,记住你今日之言。你的剑,本王收了。
至于送作堆的媒人……
他目光扫过我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占有欲,本王自己来当,更放心些。
窗外雨声淅沥,书房内,暖炉氤氲。
他摊开的手掌近在咫尺,仿佛握住,便握住了沉冤昭雪的希望。
11.
数月后,金銮殿。
龙涎香依旧浓郁,金砖依旧光可鉴人。
只是这一次,跪在殿中的,不再是身着青色官袍、惶恐不安的沈状元,而是一身素雅罗裙,却脊背挺直、目光清亮的沈云舒。
御座之上,皇帝的脸色沉凝如水。
阶下,以吴长史为首的数名涉案官员面如死灰,被御林军牢牢押着。
厚厚的卷宗呈于御案,条分缕析,证据确凿,不仅坐实了吴长史等人贪墨、侵占御赐之物、倒卖军资的滔天罪行,更层层抽丝剥茧,最终指向了当年一桩尘封已久的北境军资大案。
那桩案子,正是导致沈家满门获罪、沈云舒之父含冤而死的根源!
臣女沈云舒,女扮男装,欺瞒圣听,罪该万死!
我叩首,声音清晰而平静。
然父冤未雪,家门蒙尘,此心难安!幸得陛下天恩浩荡,允臣女戴罪立功,协查七皇子府贪墨案,方使臣女有机缘,顺藤摸瓜,得窥当年旧案真相!今铁证如山,伏乞陛下圣裁,还沈家一个清白!臣女甘领任何责罚!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胆大包天,却立下奇功的女子身上。
皇帝沉默良久,目光复杂地扫过阶下肃立的萧景珩。
萧景珩神色平静,只微微颔首。
沈云舒,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释然。
你父沈巍,忠耿为国,当年之事,确是朕……失察。
一句轻飘飘的失察,让沈家人名成为草芥,但这已是帝王最大的认错。
沈家冤屈,今日昭雪。追复沈巍原职,厚葬,抚恤其族。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爹!娘!女儿做到了!
至于你……
皇帝的目光落回我身上。
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本应重处。然念你为父伸冤,查明大案,功过相抵。削去功名,永不录用。
臣女……谢陛下隆恩!
我重重叩首,声音哽咽。
功名于我,早已是枷锁。
能换回沈家清白,已是天大的恩典!
皇帝挥挥手,示意将案犯带下,大殿内气氛稍缓。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萧景珩,忽然上前一步,撩袍跪倒。
父皇,
他声音清朗,掷地有声,儿臣斗胆,再请一恩!
皇帝挑眉:哦老七,你还有何求
萧景珩抬起头,目光灼灼,直直看向御座,语气坚定无比。
儿臣,求娶沈氏女云舒为妃!求父皇成全!
......
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
满朝文武,连同皇帝在内,全都愕然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萧景珩。
娶一个刚刚被削去功名,还是欺君之罪戴罪之身的女子还是以亲王之尊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那个挺拔如松的玄色身影!
他……他在说什么!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胡闹!老七,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儿臣知道!
萧景珩的声音斩钉截铁,毫无退缩,沈氏女,聪慧坚韧,胆识过人,于国有功,于家至孝!其品性才干,儿臣心悦诚服!儿臣倾慕已久,非她不娶!求父皇成全!
他字字铿锵,目光坦荡而炽热,让整个金銮殿都为之震动。
皇帝紧紧盯着自己的儿子,又看看一旁震惊失语的我。
良久,他脸上紧绷的线条竟缓缓松动了,甚至抽搐了一下嘴角,像是想笑又强行忍住。
好……好一个心悦诚服!好一个非她不娶!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点无奈又似乎有点看透一切的意味,你倒是……会抓时机!
他重重哼了一声,目光落在我身上:沈云舒,你呢你可愿意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脸颊滚烫,心跳如擂鼓,看向萧景珩。
他也正看着我,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水雾匍匐,几乎就要落泪。
他.....在求我吗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着御座,也对着身旁的他,展露出一个清浅却无比坚定的笑容,缓缓拜下:
臣女……愿意。
12.数月后,七皇子府,大婚之夜。
满府的红绸喜灯还未撤去,喧嚣的宾客早已散去。
新房里,龙凤喜烛高燃,映得一室温暖辉煌。
我一身繁复华美的凤冠霞帔坐在床沿,头上的盖头早已被挑开。
卸去了沉重的头饰,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衬得一张脸在烛光下愈发明艳动人。
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清冽夜风与淡淡酒气的萧景珩走了进来。
他同样身着大红的亲王吉服,衬得面如冠玉,俊美非凡。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只映着我一个人的身影,灼热得仿佛要将人融化。
他屏退了侍候的丫鬟,反手关上门,一步步向我走来。
脚步声在寂静的新房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上。
他在我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温暖的阴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温柔又珍惜地,轻轻抚过我脸颊上那道早已淡去却曾被他指腹摩挲过的旧痕。
那是当年逃亡时留下的印记。
疼吗
他低声问,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心疼与怜惜。
我摇摇头,眼眶微微发热。
那些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日子,仿佛真的随着这道疤痕的淡去而远去了。
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带着醉人的酒香和他身上独有的沉水香气。
沈卿……
他低唤,带着缠绵的尾音。
嗯
我抬眸看他,眼中带着未散的水光。
他低笑一声,手臂环过我的腰,将我轻轻带入怀中,下巴抵在我的发顶。
温热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衣料清晰地传来,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本王上岸第一剑……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寂静的新房里缓缓响起,如同最动听的情话。
终究还是斩到了最想斩的意中人……把你,斩回了本王怀里。
我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地流淌。
烛火跳跃,映照着案头一方砚台那是他后来特意寻来的上品端砚,说配得上沈姑娘的手。
砚台旁,安静地躺着一柄新的匕首。
乌木的鞘,镶嵌着温润的玉石,小巧而精致。是他送我的新剑。
他说:磨剑非一日之功。这柄,更衬你。慢慢磨,本王……陪你一起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