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雪,少年约
江南的春总是裹着水汽的。
像被揉碎的云絮泡在温汤里,连风都带着三分软,吹过青石巷时,能卷着卖花姑娘竹篮里的香,缠缠绵绵绕进朱漆窗棂。
阿尘第一次见到阿禾,就是这样一个黏黏糊糊的春日。他蹲在报恩寺后山的桃树下,用树枝在泥地上画菩萨,笔尖刚勾勒出莲座的弧度,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惊了。
你画的菩萨,怎么没穿衣裳
女孩的声音像山涧里的泉水,叮咚一声砸在阿尘心上。他慌忙用脚去蹭地上的画,却见一双绣着粉桃的布鞋停在眼前。抬头时,阳光正穿过桃枝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
阿禾梳着双丫髻,鬓边别着朵半开的桃花,手里拎着个竹篮,篮里是刚采的春笋。我娘说,菩萨要穿金衣的。她蹲下来,捡起阿尘丢下的树枝,在泥地上添了几笔——给菩萨的莲座描上了圈金边,又在旁边画了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阿尘的脸腾地红了。他是镇上药铺老板的儿子,爹娘信佛,常带他来报恩寺上香,却从没教过他怎么给菩萨画衣裳。我、我没见过真的菩萨。
我见过。阿禾拍着胸脯,辫子上的红绳晃啊晃,去年上元节,我跟着爹去寺里看灯,大殿里的观音娘娘,戴的珠冠比星星还亮。她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阿尘的脸颊,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阿禾,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
我叫阿尘。他闻到她发间的桃花香,像要钻进骨头缝里。
那天他们在桃树下待到日头偏西。阿禾教他认野菜,说哪种叶子能治蚊虫叮咬,哪种草根嚼起来是甜的;阿尘给她讲药铺里的故事,说当归长得像老爷爷的胡须,枸杞泡在水里会变得胖乎乎。临走时,阿禾从篮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红糖馒头:给你,我娘做的,甜得很。
阿尘捏着还温热的馒头,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跑下山,粉白的裙角在桃林里一闪一闪,像只蝴蝶。风吹过,桃花簌簌落了他满身,他忽然觉得,这春天比药铺里的甘草还要甜。
从那以后,阿尘总找借口去后山。有时带着新采的草药,说能给阿禾的爹娘治风湿;有时揣着爹写废的宣纸,让阿禾在上面画桃花。阿禾的画越来越好,笔下的桃花有的含苞,有的盛放,枝干上还会站着只歪头的小鸟。
等我攒够了钱,就去买支好毛笔给你。阿尘看着她用烧焦的树枝画画,心里暗暗发誓。
不用。阿禾笑着摇头,手指在宣纸上抹出个淡墨团,我就喜欢用树枝画,有烟火气。她忽然指着天边的晚霞,你看,那云像不像菩萨的衣袂
阿尘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火烧云正铺满天际,确实像极了经卷里描绘的佛光。他转头时,正撞见阿禾的侧脸,晚霞的光落在她睫毛上,像镀了层金。那一刻,他忽然懂了爹常说的心动——就像平静的药罐里掉进了颗石子,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
十五岁那年,阿尘偷偷把娘给的银锁拿出来,塞进阿禾手里。银锁上刻着长命百岁,是他满月时外婆送的。阿禾,等我十八岁,就请媒人去你家提亲。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我会好好学医,挣钱养你,还有你爹娘。
阿禾的脸比桃花还红,攥着银锁的手沁出了汗。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打磨光滑的木牌,上面用刀刻着两朵交缠的桃花。这个给你。她把木牌塞进阿尘掌心,指尖触到他的皮肤时,像过了电,我娘说,桃木能辟邪。
那天的桃花开得格外盛,风吹过,落了他们满身。阿尘把木牌贴身戴着,银锁的凉意隔着布料传来,却烫得他心口发慌。他以为,日子会像这桃花一样,年复一年地开下去,直到他们都老得走不动路,还能坐在桃树下,看对方的头发染上霜白。
他不知道,命运的药罐里,早已悄悄加了味叫做无常的药引。
民国二十六年的夏天,蝉鸣得正欢,却被一阵急促的枪声打断了。
最先传来消息的是镇上的货郎,他挑着空担子跑回来,脸白得像纸:日本人打过来了!一路烧杀抢掠,离镇子只剩三十里地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药铺老板关了铺子,把药材往地窖里藏;阿尘的娘在佛堂里烧香,佛珠被捻得咯咯响。阿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阿禾。
他揣着那把爹用来切药的铜刀,疯了似的往后山跑。山路崎岖,他摔了好几跤,膝盖渗出血来,却感觉不到疼。远远看见山脚下的村子时,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浓烟正从村里冒出来,像条黑蛇,吞掉了半边天。
阿禾!阿禾!他冲进村子时,闻到的是火烧焦的味道,还有……血腥味。平日里熟悉的茅屋塌了大半,晒谷场上躺着几个村民的尸体,苍蝇嗡嗡地绕着飞。
他在自家那棵老桃树下找到了阿禾。
她蜷缩在树根旁,粉白的裙子被血染红了一大片,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银锁。她的眼睛睁着,望着天,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光,像两口干涸的井。旁边躺着她爹娘,早已没了气息。
阿禾……阿尘跪倒在地,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想抱起她,手却抖得厉害,刚碰到她的肩膀,就看见她胸口的伤口——那是被刺刀捅穿的,血已经凝固成了黑紫色。
他想起她教他认野菜的样子,想起她用树枝画桃花的样子,想起她笑着说有烟火气的样子。那些画面像碎玻璃,扎得他心口淌血。他把她抱起来,她的身体已经凉了,轻得像片羽毛。
你说过要等我提亲的……他的眼泪砸在她脸上,你说桃木能辟邪的……
远处传来日军的笑声,还有枪声。阿尘把阿禾轻轻放在桃树下,用石头给她垒了个小小的坟茔。他摘下脖子上的木牌,塞进她手里,又把银锁取回来,紧紧攥在掌心——那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一点点变冷。
阿禾,等我。他对着坟茔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出血来,我去报仇。
他提着铜刀往村里走,撞见两个日本兵正拖着个年轻姑娘。血冲上头顶,他像头疯了的野兽扑过去,铜刀劈在一个兵的肩上。那兵惨叫一声,转身用枪托砸在他头上。
阿尘眼前一黑,倒了下去。昏迷前,他看见那把铜刀掉在地上,旁边是朵被踩烂的桃花。
等他醒来时,躺在报恩寺的禅房里。方丈玄慈大师正给他包扎额头,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痴儿,你这是何苦。
他们杀了阿禾……阿尘的声音嘶哑,眼泪止不住地流,我要杀了他们!
玄慈大师叹了口气,递给她一杯水:杀了他们,阿禾能活过来吗
阿尘愣住了。
仇恨就像野火,大师指着窗外被烧焦的树枝,你以为能烧死别人,最后只会把自己也烧成灰烬。他拿起桌上的经卷,你爹娘把你托付给我时,说你心善,只是性子急。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原来,阿尘被救回来后,爹娘怕他再惹祸,就把他送到了报恩寺,求玄慈大师收留。他们自己,则留在镇上照看药铺,想着等风头过了再接他回家。
可阿尘等不到那一天了。半个月后,山下传来消息,日军洗劫了镇子,药铺被烧了,他的爹娘……没能逃出来。
那天晚上,阿尘坐在禅房里,手里攥着那枚银锁,还有那块染了血的木牌。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脸上,像一层寒霜。他忽然明白,玄慈大师说的是对的——仇恨填不满失去的空洞,只会让人变成行尸走肉。
第二天一早,他跪在了大雄宝殿的佛像前,对着玄慈大师磕了三个头。
师父,弟子愿剃度出家,求您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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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慈大师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他叹了口气,拿起剃刀:尘缘未了,却要强行斩断,你可知会有多痛
弟子知道。阿尘的声音很平静,但弟子更知道,活着,不能只为了恨。
剃刀落下,青丝飘散。当最后一缕头发掉在地上时,阿尘忽然想起那个桃花纷飞的春日,阿禾笑着说:你画的菩萨,怎么没穿衣裳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阿禾,我要去学怎么给菩萨画衣裳了。只是这衣裳,要用一辈子的光阴来画。
玄慈大师给了他一个法号:了尘。
了却尘缘,了却尘心。
只是他不知道,有些尘缘,不是想了就能了的;有些心,也不是想断就能断的。就像那枚银锁,被他贴身戴着,日夜焐在胸口,成了他与尘世之间,最后一点温热的牵绊。
报恩寺的日子,像山涧里的流水,平静无波。
了尘每日的功课,就是扫地、挑水、诵经。清晨天不亮就起床,拿着扫帚把前殿后殿的落叶扫干净;上午去后山的泉眼挑水,一趟又一趟,直到水缸都满了;下午跟着师父念经,《金刚经》《心经》《大悲咒》,一字一句,念得口干舌燥。
起初他很不习惯。挑水时肩膀磨出了血泡,诵经时常常走神,一想起阿禾和爹娘,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玄慈大师从不责备他,只是在他走神时,轻轻敲敲他的木鱼。
师父,我真的能放下吗有天晚上,了尘跪在佛前,望着佛像慈悲的眉眼,轻声问道。
玄慈大师递给她一盏油灯:你看这灯芯,烧着的时候会疼吗
了尘摇摇头:不知道。
它不疼,大师把灯芯挑了挑,火苗跳了跳,因为它知道,燃烧是自己的本分。就像人活着,总要经历些疼痛,才算没白来这世上一遭。他指着窗外的桃树,去年被火烧过,今年不还是开了花
了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棵老桃树是从山下移栽来的,枝干被烧焦了大半,却在顶端冒出了新绿,还挂着几个小小的花苞。
痛不是用来忘记的,大师的声音很轻,是用来让你明白,生命有多珍贵。
从那以后,了尘的心渐渐静了下来。扫地时,他会留意落叶的纹路,像在解读生命的密码;挑水时,他会看着泉水里的倒影,琢磨着无我的道理;诵经时,他不再刻意压制思念,只是任由那些画面流过心头,像看一场别人的梦。
他的肩膀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手掌也变得粗糙,可眼神却越来越清澈。有香客来上香,说他笑起来像春日的阳光,能驱散心里的阴霾。
三年后的一天,玄慈大师把他叫到禅房:了尘,你下山去化缘吧。
了尘愣住了:师父,弟子还没学好……
修行不在寺里,在心里。大师递给她一个钵盂,你去走走,看看世间百态,或许能悟得更深。他顿了顿,记得,遇到难处时,想想你胸口的银锁。
了尘摸着胸口的银锁,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阿禾最后看他的眼神。他对着师父磕了三个头,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了报恩寺的山门。
山下的世界,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战争还在继续,路边常有逃难的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了尘拿着钵盂,挨家挨户地化缘,遇到有困难的人,就把化来的食物分一半给他们。
有人骂他傻:和尚都快饿死了,还管别人
了尘只是笑笑:我少吃一口,不会死;他们多吃一口,或许就能多走一程。
他走过城镇,也走过乡村;见过达官贵人的奢华,也见过穷苦百姓的挣扎。他看到有人为了一块干粮大打出手,也看到有人把最后一口粮分给陌生人。他渐渐明白,师父说的世间百态,其实就是因果二字——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
这天,他走到一个叫黑石岭的地方。这里山高林密,据说有土匪出没。山脚下的村子里,百姓们都关着门,连狗都不敢叫。
小师父,你别往前走了。一个老汉拉住他,前面有个叫‘黑煞’的匪首,杀人不眨眼,抢了东西还要放火烧房子。前几天,邻村的王秀才一家,就因为反抗,被他杀得干干净净。
了尘心里一紧:他为何如此凶残
听说他小时候,全家被官兵杀了,就他一个人逃了出来,在山里当了土匪。老汉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人,只是这苦,不该让别人来偿啊。
了尘望着黑石岭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像藏着无数的罪恶。他想起玄慈大师的话:众生皆苦,唯有慈悲能渡。
多谢老丈提醒。他双手合十,但弟子还是要去看看。
老汉急了:你这是去送死啊!
了尘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死,也是一种修行。
他背着行囊,一步步往黑石岭走去。山路越来越陡,林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快到山顶时,忽然从树后跳出几个手持刀枪的匪徒,为首的是个满脸刀疤的汉子,眼睛像狼一样凶狠。
哪来的和尚,敢闯爷爷的地盘刀疤脸举起刀,架在了尘的脖子上。
了尘没有害怕,只是双手合十:贫僧了尘,从报恩寺来,想向施主化些缘。
化缘刀疤脸笑了起来,笑声像破锣,爷爷这里只有刀和枪,你要不要
了尘看着他脸上的刀疤,那道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像条蜈蚣。施主脸上的疤,一定很疼吧。
刀疤脸的笑容僵住了,眼神变得更加凶狠:你找死!
刀就要砍下来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住手。
匪徒们立刻让开一条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穿着黑色的短褂,露在外面的胳膊上纹着只狰狞的虎头。他的脸很年轻,最多三十岁,可眼神却像古井一样深,里面没有任何温度。
黑煞大哥!刀疤脸立刻低下头。
原来他就是黑煞。
黑煞打量着了尘,目光落在他胸前的银锁上,那银锁从僧袍里露出来,在阳光下闪着光。你不怕死
怕。了尘坦诚道,但贫僧更怕施主在邪路上越走越远。
黑煞笑了,那笑容比刀疤脸的更吓人:和尚,你想度我
不是度你,是度我自己。了尘看着他的眼睛,看到施主,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被仇恨困住,找不到出路。
黑煞的眼神闪了一下,随即变得冰冷:把他带回去,关进柴房。
匪徒们推搡着了尘往山寨走。了尘回头望了一眼黑煞,他正站在原地,望着山下的方向,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个迷路的孩子。
了尘知道,他这趟黑石岭之行,才刚刚开始。而他要度化的,或许不只是黑煞,还有那个藏在心底,从未真正放下的自己。
屠刀影,佛心光
山寨建在黑石岭的半山腰,是用石头和木头搭成的,简陋却坚固。了尘被关进了柴房,里面堆着干草,还有股霉味。
黑煞没有杀他,也没有为难他,只是每天让匪徒送些粗粮和水。了尘就在柴房里打坐、诵经,有时也会帮着打扫山寨,给受伤的匪徒包扎伤口——他的医术没忘,只是从杀人的刀,变成了救人的药。
匪徒们起初很提防他,骂他是假和尚、奸细。可渐渐地,他们发现这个小和尚真的不一样。他从不抱怨,也不求饶,给的食物总是先分给最弱小的匪徒;有匪徒生病,他会彻夜守着,喂药、擦身,像对待亲人一样。
刀疤脸的手被毒蛇咬了,肿得像馒头,黑煞说让他自生自灭。了尘却背着他去后山找解药,回来时腿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漓,却还是笑着说:幸好赶上了。
刀疤脸醒来看见自己的手没事,又看看了尘腿上的伤,难得地红了脸:和尚,你图啥
了尘正在给伤口上药,闻言笑了笑:图你以后少杀个人。
山寨里的气氛,悄悄发生了变化。打骂声少了,笑声多了;抢来的东西,会分一些给山下的穷苦百姓;有新来的匪徒想杀人,老匪徒会拦住他:别让了尘师父看见。
黑煞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山顶的岩石上,望着远方,手里摩挲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那是他爹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了尘知道,黑煞的心里,藏着一座冰山。要融化它,需要时间,更需要耐心。
这天,黑煞带回来一个女人,说是从城里抢来的,长得很美,要做压寨夫人。女人哭得撕心裂肺,说自己有丈夫有孩子,求黑煞放了她。
黑煞不为所动,把她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夜里,了尘听见女人的哭声,悄悄来到黑煞的房门外。他听见黑煞在里面说:哭什么当年我爹娘死的时候,谁听过他们的哭声
了尘轻轻敲了敲门:施主,贫僧能进来聊聊吗
黑煞沉默了一会儿,说:进来。
了尘走进房间,女人被绑在椅子上,眼睛哭得红肿。黑煞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那把匕首,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施主,你真的想让她像你爹娘一样,死在亲人面前吗了尘问道。
黑煞猛地抬头,眼神凶狠:我爹娘是被官兵杀的,跟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了尘看着他,都是失去亲人的痛,都是撕心裂肺的哭。你当年有多恨那些官兵,她的丈夫孩子就有多恨你。他顿了顿,你以为杀了他们能解恨,其实只会让仇恨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黑煞握紧了匕首,指节泛白:我不杀她,难道放她回去报官,让官兵来剿了我们
你可以送她下山,告诉她,你不会再伤害她的家人。了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力量,仇恨是可以化解的,就像冰可以化成水,水可以变成云。
黑煞盯着了尘,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女人的哭声都停了。他忽然站起来,走到女人面前,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你走吧。
女人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走啊!黑煞吼了一声,声音里却没有了往日的凶狠,反而带着点疲惫。
女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了尘和黑煞。灯光摇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和尚,黑煞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你真的不怕我杀了你
怕。了尘说,但贫僧更怕你永远活在仇恨里,看不见阳光。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木牌,上面的桃花已经被摩挲得发亮,这是我心上人给我的,她被日本人杀了。我曾经也想报仇,想杀尽所有日本人。
黑煞看着那块木牌,眼神复杂。
但我师父告诉我,了尘继续说,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制造更多的问题。就像你用匕首捅人,刀柄也会硌得你手心疼。他把木牌递给黑煞,你摸摸它,是不是比匕首暖
黑煞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尖刚触到木牌,就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他猛地站起来,冲出了房间。
了尘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黑煞心里的冰山,已经开始融化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融化的过程,会如此惨烈。
半个月后,那个被放走的女人带着官兵来了。他们包围了山寨,喊着要活捉黑煞。
匪徒们慌了神,刀疤脸提着刀要跟官兵拼命:大哥,跟他们拼了!
黑煞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山下黑压压的官兵,忽然笑了,笑得很凄凉:我就知道,好人做不得。
施主,不是这样的。了尘走到他身边,是她不懂得你的善意,不代表你的善意是错的。
善意黑煞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嘲讽,善意能挡得住子弹吗能让我爹娘活过来吗
官兵开始进攻了,枪声、喊杀声震天。匪徒们一个个倒下,血染红了山寨的石头。
刀疤脸中了一枪,倒在黑煞面前:大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黑煞捡起地上的刀,眼睛红得像要流血。他看着倒下的弟兄,看着冲上来的官兵,心里的仇恨像野草一样疯长。
黑煞施主!了尘忽然挡在他面前,住手!不要再杀人了!
滚开!黑煞吼道,挥刀就要砍下去。
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呼啸着飞来,直取黑煞的心脏。
了尘想都没想,猛地扑过去,挡在了黑煞面前。
子弹钻进了了尘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
时间仿佛静止了。
黑煞看着胸前插着子弹的了尘,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见鲜血从了尘的僧袍里涌出来,染红了胸前的银锁,也染红了那块木牌。
为……为什么……黑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了尘看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像春日的桃花一样温暖:因为……仇恨……该结束了……他从怀里掏出那枚银锁,塞进黑煞手里,它……比匕首……暖……
说完,他的头歪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枪声还在继续,喊杀声还在继续。但黑煞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紧紧抱着了尘的尸体,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银锁的冰凉透过手心传来,却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忽然明白了了尘说的话——善意或许挡不住子弹,但能挡住心里的仇恨;或许不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但能让活着的人,活得像个人。
他抱着了尘的尸体,一步步走下山寨,走向官兵。
我是黑煞,他的声音很平静,我跟你们走。
官兵们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匪首,会如此轻易地投降。
黑煞最后看了一眼了尘的脸,轻轻把那块木牌放在他胸口:和尚,我跟你走。
黑煞被关进了大牢,判了死刑,秋后问斩。
牢里的日子很苦,每天只有一碗馊掉的粥。但黑煞不在乎,他整日坐在角落里,手里攥着那枚银锁,一遍遍回想了尘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他想起了尘给他包扎伤口时的专注,想起了尘分给他粗粮时的笑容,想起了尘挡在他面前时,眼里的那份平静和慈悲。
他忽然明白,了尘不是不怕死,只是他的心里,装着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善。
行刑前一天,玄慈大师来看他。
师父。黑煞跪在地上,对着大师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出了血,求您收我为徒,我想替了尘师弟,继续他的路。
玄慈大师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悲悯:你可知,这条路有多难
知道。黑煞的声音很坚定,了尘师弟能用生命度化我,我就能用余生,去度化更多的人。
玄慈大师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把剃刀:尘缘未尽,慧根已生。从今往后,你就叫‘继尘’吧——继承尘心,延续尘缘。
剃刀落下,青丝飘散。曾经凶神恶煞的匪首,变成了一个光头的和尚。
行刑那天,继尘穿着一身崭新的僧袍,平静地走向刑场。百姓们骂他罪有应得,扔石头砸他,他却始终低着头,双手合十,嘴里念着《心经》。
就在刽子手举起刀的那一刻,一个声音喊住了他:住手!
是那个被黑煞放走的女人。她跪在地上,对着监斩官哭道:大人,是我错了!是我不该恩将仇报!黑煞……不,继尘师父是好人,求您放了他!
原来,女人回去后,良心一直不安。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孩子,想起了黑煞放走她时的眼神,想起了那个为了救黑煞而死的和尚,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她四处奔走,求告官府,终于在行刑前赶到了刑场。
监斩官沉吟片刻,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女人,又看了看平静的继尘,最终叹了口气:也罢,念你有悔改之心,又有妇人求情,本官就饶你一命。但你必须出家为僧,终生忏悔。
继尘对着监斩官磕了个头,又对着那个女人磕了个头。他知道,这是了尘在天之灵,在帮他。
他没有回报恩寺,而是背着了尘的钵盂,继续下山化缘。他走过了尘走过的路,看过了尘看过的风景,遇到过好人,也遇到过坏人。
有人嘲笑他:一个匪首还想当和尚,简直是笑话。
继尘只是笑笑:贫僧确实是匪首出身,罪孽深重。但贫僧相信,只要一心向佛,总有赎罪的一天。
他在曾经烧杀抢掠的地方,建了座小小的寺庙,取名继尘寺。他收留过逃难的百姓,救治过受伤的士兵,甚至感化过几个想当土匪的年轻人。
他常常坐在寺前的桃树下,手里摩挲着那枚银锁和那块木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他脸上,像极了当年了尘的笑容。
有个小和尚问他:师父,您真的放下仇恨了吗
继尘看着远方的群山,那里云雾缭绕,像藏着无数的秘密。恨还在,他说,但爱比恨更有力。就像这桃树,被火烧过,被雷劈过,却还是会开花。因为它知道,生长比毁灭更重要。
很多年后,继尘老了,背驼了,头发也白了。但他依然每天早起扫地、挑水、诵经,像当年的了尘一样。
他收了个小徒弟,也叫了尘。小徒弟很调皮,总爱问他:师父,您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继尘就会拿出那枚银锁和那块木牌,给小徒弟讲起那个桃花纷飞的春日,讲起那个叫阿禾的姑娘,讲起那个叫了尘的和尚,讲起那段用生命去度化,用余生去延续的故事。
小徒弟听得入了迷,指着寺前的桃树问:师父,那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继尘笑了,指着满树的桃花:你看,他们就在这里,在每一朵花里,在每一片叶里,在每一缕阳光里。因为爱和慈悲,是永远不会死的。
风吹过,桃花簌簌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雪。落在继尘的僧袍上,落在小徒弟的笑脸上,也落在那枚银锁和那块木牌上,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一个关于放下、关于救赎、关于爱的故事。
这个故事很长,长到需要用两辈子的光阴来讲述;这个故事也很短,短到只需要一颗慈悲的心,就能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