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风裹着潮湿的土腥气,穿过铁栅栏门的菱形栏杆时,卷起了院子里新抽芽的草屑。
我蜷在妈妈怀里,鼻尖蹭着她温热的肚皮,能数清她心脏跳动的节奏——像院角那台老式座钟,滴答,滴答,每一声都裹着安全感。
妈妈的脖子上总套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链环之间结着层深褐色的锈。
阳光好的时候,能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我刚能站稳时就好奇地凑过去闻,铁链的味道像雨水淋过的旧铁,带着点涩。
妈妈用爪子轻轻推开我的脸,舌尖舔过我毛茸茸的耳朵:别碰,娘戴了一辈子了。
她的声音里有沙沙的质感,像风吹过干枯的树叶。
铁栅栏门有一人多高,栏杆之间的菱形空隙刚好能塞进我的脑袋。
妈妈总趴在离门最近的地方,耳朵像两片竖起的叶子。
只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就立刻支起身子。
穿高跟鞋的阿姨路过时,她眼皮都不抬;
可要是陌生男人的皮鞋声,她准会汪汪叫起来,铁链跟着哗啦作响,像在发出警告。
有次隔壁王大爷喝醉了,扶着栏杆哼小曲,妈妈盯着他看了半晌,直到他摇摇晃晃进了自家门,才重新趴下,铁链在地上拖出半圈浅痕。
每天傍晚六点,栅栏门外准会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男主人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笃笃笃;女主人拎着的菜篮子晃出叮当声;
还有孩子背着书包跑过来,书包上的奥特曼挂件撞在栏杆上,叮铃铃。
这时候妈妈的尾巴会轻轻扫着地面,铁链的响声都变得温柔。
小花,今天乖不乖男主人拉开栅栏门时,会弯腰摸摸妈妈的头。
妈妈就把下巴搁在他手背上,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声,像揣了只正在打盹的猫。
我那时候总挤在兄弟姐妹中间,透过他们毛茸茸的脊背看这一切。
三姐总抢最靠近妈妈肚皮的位置,二哥喜欢咬我的尾巴。
最小的弟弟总在发抖,要妈妈用爪子把他圈起来才肯安静。
妈妈的奶不多,我们几个常常抢得吱吱叫,她从不偏心,只是用舌头轮流舔我们的额头,把最暖的肚皮分给大家。
有次我被二哥挤到最外面,冻得直哆嗦,妈妈用前爪把我搂进中间,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皮肤渗过来,像裹了层棉花。
满月那天,阳光把栅栏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拼出好多菱形的格子。
女主人端着个铺着旧毛巾的纸箱走进来,身上的护手霜有栀子花的香味。
她挨个儿把我们抱起来掂量,轮到我时,她笑着喊男主人:你看这只,后腿特别有劲,留着看家正好。
我被放回地上时,看见三姐被塞进纸箱。
她扒着箱沿呜呜叫,前爪上的毛都蹭乱了。
这只送前村张姐,她家孩子盼了好久。女主人说着,把二哥也放进去。
二哥倒是镇定,还回头冲我龇了龇牙,好像在说我先去探探路。
妈妈趴在水泥桩旁,尾巴垂得很低,铁链在她脚边盘成个圈。
直到纸箱被抱出栅栏门,她突然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我追着纸箱跑到门口,被女主人轻轻抱了回来:狗子以后要保护家啦。
她的怀抱很软,带着栀子花的香,可我还是挣着要下去,我想告诉妈妈,二哥刚才冲我龇牙了。
那天下午,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妈妈。
风穿过葡萄架的新叶,沙沙地响。
妈妈把我搂进怀里,舌头一下下舔我的背,她的心跳比平时快些。
记住,听见脚步声就叫,看见主人就摇尾巴。她的声音有点哑,到了别人家的小狗也一样,要懂事。
我不懂什么叫别人家,只觉得他们一定也有带菱形花纹的栅栏门,也有会摸头的主人,说不定还有更大的院子,能让他们撒欢跑。
没过几天,栅栏门外停了辆摩托车,引擎的突突声震得栏杆都在颤。
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走进来,裤脚沾着泥,身上有股汽油混着烟丝的味道。
他蹲在妈妈面前,掏出根火腿肠晃了晃。
妈妈警惕地往后缩,喉咙里发出低吼,铁链绷得笔直,锈迹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火腿肠的香味钻进鼻子,我忍不住往前凑了两步,被妈妈用尾巴扫了回来。
下了崽之后瘦了不少,男主人站在葡萄架下抽烟,烟圈飘到我鼻子前,辣辣的,你给个实在价。
男人突然伸手抓住妈妈的项圈,妈妈猛地挣了一下,铁链撞在水泥桩上,哐当一声巨响。
她的叫声里全是恐慌,爪子在地上刨出浅浅的坑,土粒溅到我脸上。
我冲过去咬男人的裤腿,被他一脚踹在胸口,疼得滚到了栅栏边。
肋骨像是撞上了石头,每喘口气都带着疼。
别让它叫了!女主人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块蓝格子毛巾,一下塞进妈妈嘴里。
妈妈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我,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掉,像屋檐滴下的雨。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狗哭,原来狗的眼泪和雨水一样,凉丝丝的。
我趴在地上,看着男人把妈妈塞进那个灰扑扑的布袋。
布袋口扎紧时,妈妈的挣扎让布袋像个跳动的心脏。
男人把布袋甩到摩托车后座,铁链从水泥桩上解下来的瞬间,发出最后一声哗啦的响,然后院子里就只剩摩托车突突远去的声音了。
水泥桩上还留着圈淡淡的勒痕,像妈妈脖子上永远褪不去的印记。
那天晚上,男主人回来时,我摇着尾巴蹭他的裤腿,把肚皮露出来。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从厨房端出碗剩饭,里面有半块红烧肉。
以后就靠你了,狗子。他摸了摸我的头,指尖有点凉。
我把红烧肉叼到妈妈常趴的地方,用爪子扒了个坑埋起来,想着等她回来吃。
从那天起,我成了这个院子唯一的狗。
早上七点,男主人拉开栅栏门时,会弯腰拍拍我的背;
中午十二点,女主人提着菜篮子走进来,我会跟着她的影子转圈圈,尾巴扫得地面沙沙响;
傍晚六点,孩子背着书包冲进院子,书包上的奥特曼挂件撞在栏杆上,叮铃铃的,和妈妈以前听到的声音一样。
他们回来的时刻,是我一天里最亮的光。
男主人的手掌按在我头上时,我会把耳朵贴在地上,能听见他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
女主人倒剩饭时,我摇尾巴能把旁边的枯叶都扫起来,她会笑着说慢点摇,当心把饭盆打翻了;
孩子蹦蹦跳跳跑过时,我会追着他的脚后跟跑两步,他笑着喊狗子慢点,声音像春天的风,吹得葡萄叶都在颤。
有次孩子感冒了,没去学校,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咳嗽。
我趴在他脚边,把耳朵贴在他膝盖上。
他伸手摸我的背,手指软软的:狗子,你说我什么时候能好
我舔了舔他的手,他咯咯地笑起来,笑声里的咳嗽都轻了些。
那天下午,他把偷偷藏起来的饼干掰了半块给我,饼干甜甜的,像红烧肉一样好吃。
白天的院子很静。
我趴在妈妈以前趴的地方,盯着栅栏门外的楼道。
穿红裙子的小姑娘踮着脚往里看时,我得叫;
收废品的三轮车停在楼下时,我得叫;
有时候风把栅栏门吹得吱呀响,我也得叫。
叫的时候,我总想起妈妈,她的声音比我洪亮,站得比我直,铁链的响声都比我的有气势。
有次前村张姐带着三姐路过,三姐看见我,突然挣脱绳子冲过来,隔着栅栏门的栏杆舔我的脸。
他胖了不少,毛也亮了,脖子上系着红绳子。
这是你弟弟张姐笑着问,我对着她使劲摇尾巴,三姐也跟着摇,尾巴把栏杆扫得啪啪响。
直到张姐把他拉走,她还回头冲我叫,声音里全是欢喜。
夏天来得很快,葡萄藤的叶子爬满了架子,在地上织出绿幽幽的网。
正午的太阳晒得水泥地发烫,我把狗窝扒得更深些,躲在里面舔爪子。
蝉在栅栏外的老槐树上叫,一声接着一声,院子里像蒙着层热烘烘的纱。
女主人会把西瓜皮扔给我,红瓤甜甜的,绿皮有点涩,我总是先把红瓤舔干净,再把绿皮拖到葡萄架下,等它被晒得蔫了再啃。
有次孩子放暑假,拿着水枪在院子里玩。
他把水枪对准葡萄架,水珠洒下来,像下雨。
我追着水珠跑,他笑得咯咯响,突然把水枪对准我,凉丝丝的水打在脸上,舒服得很。
狗子也怕热啊他蹲下来,用手抹掉我鼻尖的水珠,他的手心有汗,暖暖的。
我用舌头舔他的手,他笑得更欢了。
那天下午,他把皮球滚到我面前,我用鼻子拱回去,他再扔过来。
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他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玩累了,他就躺在葡萄架下的凉席上,我趴在他旁边,听着他哼新学的儿歌,声音软软的,像棉花糖。
秋天的时候,葡萄叶开始黄了,一片一片往下掉。
我喜欢把叶子叼进狗窝,铺在底下,软软的像棉花。
有天早上,我发现狗窝里多了只麻雀,翅膀耷拉着,羽毛上沾着血。
它看见我就抖,小眼睛里全是怕。
我把昨天剩下的米饭推到它面前,退后两步趴在地上。
它犹豫了半天,一瘸一拐地挪过去啄了两口。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它能飞了,绕着葡萄架转了三圈,最后停在栅栏门的栏杆上,歪着头看我。
去吧。我朝它轻轻叫了一声。
它扑棱棱地飞走了,影子越来越小,最后融进了蓝天上的云里。
我站在院子里,突然觉得妈妈说的外面,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没有栅栏,没有铁链,能跟着云一起跑。
冬天的风像刀子,刮过栅栏时呜呜地响。
雪下起来的时候,能把狗窝埋半截。
我缩成一团,把鼻子埋进尾巴里,还是冷得直抖。
这时候就特别想念妈妈,想念她肚皮的温度,想念她舔我耳朵时,舌尖的暖意。
男主人会往我窝里塞旧棉絮,是女主人穿旧的棉袄拆的,带着栀子花的香,裹在里面,好像妈妈还在身边。
有天半夜,雪下得正紧,我听见栅栏门外有响动。
扒着栏杆缝一看,是个戴棉帽的男人,手里拿着根撬棍,正往锁眼里瞅。
我猛地站起来,对着他狂吠。
他被吓了一跳,撬棍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死狗!他骂了句,捡起撬棍就跑,脚印在雪地上歪歪扭扭的。
我站在栅栏门后,叫得嗓子都哑了,直到再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天快亮时,雪停了,我趴在门口,看见自己的脚印在雪地上圈出个小小的圆,像妈妈以前被铁链圈住的世界。
那天早上男主人进来时,看见雪地上的撬棍印,摸了摸我的头:狗子立大功了。
他从屋里端出碗热粥,里面泡着肉丁,热气腾腾的,把我的毛都熏得软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春天,葡萄藤抽出新绿,我会叼着最嫩的芽跑到主人面前,他们笑着说狗子真乖;
夏天,女主人会把西瓜皮扔给我,甜丝丝的汁水沾得满脸都是;
秋天,孩子会把掉在地上的葡萄捡给我,酸得我直龇牙;
冬天,男主人会往我窝里塞旧棉絮,暖烘烘的。
我看着栅栏上的铁锈一点点变厚,从褐色变成红褐色;
看着孩子的书包越来越大,奥特曼挂件换成了黑色的笔袋;
看着男主人的头发里冒出白丝,女主人眼角的皱纹深了些。
我的毛也不像以前那么黑亮了,嘴巴旁边的毛甚至有点发灰,跑起来的时候,后腿总有点跟不上。
有次孩子放学回来,我像以前那样追着他跑,没跑两步就绊了一下,他赶紧停下来扶我:狗子,你慢点。
他的声音比以前粗了些,个子也快赶上栅栏门高了。
有天早上,我听见栅栏门外的脚步声,想站起来,后腿却突然一软,又趴在了地上。
男主人进来时,看见我趴在原地没动,愣了一下,走过来摸我的头:狗子老了啊。
他的手在我头上停了很久,掌心的温度透过毛发传过来,暖暖的。
我摇了摇尾巴,却没什么力气,尾巴扫在地上,轻飘飘的。
那天中午,女主人倒剩饭时,特意多浇了两勺肉汤,还蹲下来看了我半天:以前总嫌它掉毛,现在倒觉得清静得慌。
那天下午,栅栏门外又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
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走进来,裤脚沾着泥,身上的汽油味混着烟丝味,和多年前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我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
是他。
我记得这个味道,妈妈就是被这样味道的人带走的。
男人蹲下来,掏出块肉干晃了晃。
肉干的香味很浓,可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我往后退了退,撞在狗窝的棉絮上。
还认得我不他笑着说,露出两排黄牙,牙齿缝里塞着黑糊糊的东西。
男主人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烟,没点火。
就按上次说的价吧。他的声音有点闷,眼睛看着葡萄架,好像上面结满了葡萄。
男人从墙角拖出个铁架子,上面的平板蒙着层灰,旁边挂着的秤砣晃来晃去,发出叮叮的响。
称称看,比上次那只重不少。
我突然明白了。
妈妈被带走时,他们也说过重价。
原来妈妈不是去了有栅栏门的院子,原来她没在哪个主人的手心里摇尾巴。
我想起三姐隔着栅栏门舔我的脸,想起张姐笑着说这是你弟弟,原来只有我们这些留着看家的,才要走这条路。
男人过来抓我的项圈,我挣扎着躲开,喉咙里发出低吼。
这是我第一次对人龇牙,男主人转过头,没看我。
男人不耐烦了,一把揪住我的后颈,把我拖到铁架子上。
后颈的皮被扯得生疼,我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刚满月时被二哥挤到最外面的样子。
平板冰凉,我站不稳,晃了一下。
秤砣在旁边晃啊晃,指针慢慢往上爬。
男人看着刻度笑了:一百二,值了。
男主人接过钱时,手指捏得很紧,钞票的边角都被捏卷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云慢悠悠地飘,像我小时候见过的那只麻雀,自由自在的。
我被塞进那个灰扑扑的布袋。
布袋里很暗,有股土腥味,和妈妈当年被装进去时一样。
摩托车启动时,我听见栅栏门被关上的声音,咔嗒一声,像什么东西碎了。
我想起男主人早上摸我头的温度,想起女主人菜篮子里的栀子花,想起孩子笑起来时眼睛里的星星,原来这些都留不住我。
车开了很久,风从布袋的缝隙钻进来,带着陌生的味道。
有汽车鸣笛的尖声,有菜市场的吆喝声,还有好多狗的叫声,有的在哭,有的在叫,乱哄哄的。
我想起三姐的红绳子,想起那只飞向云里的麻雀,原来它们都比我幸运。
不知过了多久,布袋被扔在地上。
有人解开绳子,刺眼的光涌进来,我眯着眼睛,看见自己在一个铁笼子里。
旁边还有好几个笼子,里面挤着各种各样的狗,有的趴在地上不动,有的用爪子扒着栏杆,呜呜地叫。
有只大金毛,前腿上有块疤,看见我就把头转过去,好像在哭。
笼子外面是个油腻腻的铺子,墙上挂着块白色的牌子,上面写着红色的字。
我不认识字,但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去年过年,主人家炖肉时就是这个味,带着点香,又有点腥。
灶台上的锅里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地响,像妈妈以前的心跳声。
一个穿围裙的男人走过来,手里的刀在石头上磨着,沙沙的,像冬天刮过栅栏的风。
这只黑的看着结实,晚上下锅。他说着,用刀背敲了敲我的笼子。
刀光晃了我的眼。
我突然想起妈妈被塞进布袋时,眼角的那滴泪;
想起男主人接过钱时,紧捏着钞票的手;
想起孩子小时候,笑着喊我狗子的声音。
原来我守了这么多年的家,最后只是把自己守成了一道菜。
旁边笼子里有只小白狗,才...刚满月,眼睛还蒙着层蓝雾,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
它伸出粉嫩嫩的爪子,想扒我的笼子。
我用鼻子蹭了蹭它的爪尖,它抖了抖,却摇起了尾巴,短短的尾巴扫着笼子底,沙沙的,像我小时候铺在窝里的葡萄叶。
饿了吧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跑过来,手里攥着半包火腿肠,偷偷从栏杆缝里塞进来。
小白狗立刻扑过去,叼起一小段就往嘴里咽,噎得直伸脖子。
我没动,小姑娘又把剩下的塞给我:吃呀,你以前是不是也有主人
她的声音软软的,很像多年前的孩子。
我抬头看她,她眼睛红红的,手指上沾着火腿肠的油。
我家以前也有只黑狗,跟你一样,她蹲下来,隔着栏杆摸我的头。
后来我妈说它丢了,可我知道,它是被……她说不下去了,用袖子抹了把脸。
笼子里的金毛突然抬起头,对着铺子里面低吼。
穿围裙的男人拎着个铁钩走出来,钩子上还沾着暗红的血。
小姑娘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抓起书包就跑,跑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眼泪掉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
天黑的时候,铺子前亮起盏白炽灯,昏黄的光把笼子的影子拉得很长。
穿围裙的男人开始烧水,铁皮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热气腾腾地往上冒。
旁边笼子里的大黄狗突然开始狂吠,用头撞着栏杆,发出哐哐的响。
叫什么叫!男人骂了句,举起铁钩就往笼子上砸。
大黄狗吓了一跳,缩到角落里,呜呜地哭。
我看着它发抖的腿,突然想起妈妈被塞进布袋时,也是这样抖的。
这时,铺子前走过一个姑娘。
她背着黑色的包,高跟鞋踩在地上,笃笃笃的,像男主人以前的脚步声。
她路过笼子时,脚步突然停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像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很亮,在昏黄的灯光下,像葡萄架下的星星。
小白狗还在摇尾巴,大概把她当成了那个送火腿肠的小姑娘。
大黄狗也抬起头,朝她轻轻叫了一声,声音哑哑的。
姑娘突然捂住嘴,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转过头,用手背抹脸,可眼泪还是掉个不停。
真是傻狗啊……她的声音有点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树叶,都这样了,还摇尾巴……
眼泪从她脸上掉下来,滴在地上,和白天小姑娘的泪混在一起,晕开一大片湿痕。
风一吹,带着点咸咸的味,像小时候尝过的雨水。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妈妈趴在葡萄架下,告诉我听见脚步声就叫,看见主人就摇尾巴。
那时候阳光正好,铁链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院子里的草刚发芽,绿绿的,主人家的座钟在屋里滴答响,像谁在数着日子。
原来有些脚步声,是不能叫的。
原来有些尾巴,摇了也是白摇。
穿围裙的男人拎着铁钩走过来了,钩子上的血腥味钻进鼻子,辣辣的。
我突然想起孩子小时候,把皮球滚到我面前,笑着喊狗子传球;
想起女主人蹲在葡萄架下摘葡萄,说这串甜,留给狗子;
想起男主人摸我头时,掌心暖暖的温度。
他们大概忘了,我曾经帮他们吓跑过撬门的贼;
忘了我在雪地里守了一夜,冻得浑身是冰;
忘了我每天等在栅栏门后,只为看他们一眼。
可我没忘,那些日子像葡萄藤上的露珠,亮闪闪的,挂在我心里。
男人打开我的笼子,铁钩伸进来的时候,我没有躲。
他抓住我的项圈,把我往外面拖。
我的后腿有点麻,走得很慢,爪子蹭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
路过小白狗的笼子时,它还在摇尾巴,粉嫩嫩的爪子扒着栏杆。
我突然想起三姐隔着栅栏门舔我的脸,想起那只飞向云里的麻雀,想起妈妈眼角的那滴泪。
原来自由,不是没有栅栏,是不用再摇尾巴。
风从铺子门口吹进来,带着肉香,还有那姑娘眼泪的咸味。
我最后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圆圆的,像主人家中秋节摆在院子里的月饼。
葡萄架下的月光大概也是这样吧,轻轻地,洒在我埋红烧肉的地方,洒在妈妈常趴的水泥桩上,洒在孩子滚过皮球的草地上。
穿围裙的男人把我拖向铁皮桶时,我突然抬起头,对着夜空轻轻叫了一声。
声音哑哑的,像风吹过生锈的铁链。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到。
不知道院子里的葡萄藤,明年会不会还发芽。
不知道那个姑娘的眼泪,明天会不会被太阳晒干。
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春末的午后。
妈妈把我搂在怀里,心脏在耳边滴答响,铁栅栏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叮铃铃的,是奥特曼挂件撞在栏杆上,像谁在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