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正在消散,像被稀释的墨。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微弱的滴滴声,像一首单调的、为我送行的安魂曲。我能感觉到生命力正从我的指尖一点点抽离,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随时都会被窗外那阵风吹走。
苏晓握着我的手,她的掌心很暖,却暖不透我彻骨的冰冷。她把我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滚烫的眼泪一滴滴砸在我的手背。
晚晚,别睡,求你了,再看看我……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我从未听过的、小兽般的哀鸣。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睁开眼。视线已经模糊,只能看到她熟悉的轮廓,和我送她的那条月亮形状的项链,在她锁骨间,泛着微弱的光。
晓晓……我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别哭啊,不好看了。
她是方圆百里最好看的姑娘,是我从穿开裆裤起就发誓要守护的宝贝。我总说,谁要是敢让我家晓晓哭,我一定打断他的腿。可现在,让她哭得最凶的人,却是我。
我给你找了最好的医生,全世界最好的……会有办法的,一定会的!她语无伦次,像在说服我,更像在说服她自己。
我笑了笑。我知道,没有办法了。我的心脏,这颗从出生起就偷懒耍滑的器官,终于决定要彻底罢工了。
晓晓,听我说。我打断她,时间不多了,我签了器官捐献协议……我的心脏,会给一个需要它的人。
苏晓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不!我不准!她尖叫起来。
嘘……我用眼神安抚她,听我说完。我想让它……继续跳下去。我想让我的这部分,替我看看这个我还没来得及看够的世界。
我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份我早已签好字的协议上。受捐人那一栏,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名字——傅景深。听医生说,是海城傅氏集团的继承人,天之骄子,却因为同样的心脏问题,在死亡线上挣扎。
用我这颗疲惫的心,去换一个天之骄子的新生。听起来,像一笔不错的买卖。
晓晓,我看着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出了我最后的、也是最愚蠢的一个愿望,等我走了……你替我去看看他,好不好就当……替我看看。看看我的心脏,在新的身体里,是不是跳得很有力。看看他,是不是一个……好人。
我只是不想,我离开后,她会彻底沉浸在悲伤里。我想给她找点事做,找一个念想,一个与我有关的、微弱的念想。
苏晓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还有……我感觉眼皮越来越重,那个滴滴声,开始拉长,变得遥远,如果他……欺负你……你就告诉他……这颗心……会痛的……
这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我脑海中闪过的,是苏晓十八岁生日时,在许愿池前对我笑的样子。她说:林晚,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我们永远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永远啊……
监护仪上,那条代表我心跳的绿线,终于,变成了一条冰冷的、永恒的直线。
2.
我的心脏,住进陌生胸膛
死亡是什么感觉
没有天堂,没有地狱,也没有奈何桥。我像是被关进了一个透明的、无声的盒子里。我能看见,能听见,却没有触感,也无法被任何人感知。
我成了一个幽灵,一个被困在生前执念里的、孤独的旁观者。
我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盖上白布,被推出病房。我看着苏晓哭到昏厥,被她的父母搀扶着带走。我看着我的父母,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我的葬礼,天空下着细雨,和我的心情一样,灰蒙蒙的。苏晓穿着一身黑裙,站在我的墓碑前,瘦得像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照片上微笑的我,眼神空洞得可怕。
我飘在她身边,想抱抱她,想替她擦掉脸上的雨水。但我只能徒劳地穿过她的身体。那种无力感,比死亡本身更让我绝望。
时间对我失去了意义。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七天,还是一个月我一直跟在苏晓身边。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我的照片,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我看着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心疼得像被凌迟。
直到有一天,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抽屉里,翻出了那份我临终前嘱托她的、关于傅景深的资料。
她看着上面那张一寸见方的证件照,照片上的男人,眉眼冷峻,薄唇紧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晚晚,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你说过的,让我替你去看看他。
这是我死后,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我欣喜若狂,哪怕只是为了我一个荒唐的遗愿,只要她愿意走出来,就好。
第二天,苏晓换上了一件素雅的连衣裙,化了一个极淡的妆,遮住了满脸的憔悴。她捧着一束白菊,按照资料上的地址,来到了海城最顶级的私立医院。
傅景深的病房在VIP顶楼,门口守着两个黑衣保镖,气氛肃穆得像在守卫国家元首。
苏晓说明了来意。保镖通报后,她被允许进入。
我跟着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继承了我心脏的男人。
他靠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黑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透着一股病态的、偏执的冷光。他正在看一份财经报纸,听到开门声,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傅先生,您好。苏晓的声音有些紧张,我叫苏晓,是……是林晚的朋友。
听到林晚这个名字,傅景深翻动报纸的手,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冰冷的眼睛,像X光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晓。那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有事他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又冷又硬。
我……我是受晚晚所托,来看看您。苏晓被他看得有些局促,将手中的白菊递了过去,她希望您……能好好恢复。
傅景深看着那束白菊,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
我不喜欢菊花。他冷冷地说,拿走。
苏-晓的脸,瞬间涨红了。她抱着那束花,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得手足无措。
我气得想冲上去给他一拳。不喜欢菊花我最喜欢的花就是菊花!你用着我的心脏,居然敢嫌弃我喜欢的花
病房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如果没有别的事,傅景深下了逐客令,重新拿起了报纸,你可以走了。
苏晓咬着嘴唇,最终还是抱着那束被嫌弃的白菊,狼狈地退出了病房。
我飘在傅景深面前,死死地盯着他。这个男人,冷漠,傲慢,无礼。我的心脏,怎么会给了这样一个人我开始后悔我那个愚蠢的决定。
然而,就在苏-晓离开,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
傅景深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他伸出手,轻轻地,按住了自己的左胸。
那里,是我的心脏在跳动。
他闭上眼,眉头紧锁,像是在倾听什么,又像是在感受什么。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混合着困惑与烦躁的复杂表情。
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极低的声音,对自己说:
奇怪……为什么……会有点疼
3.
他身上,有你的味道
那次探望之后,苏晓没有再去医院。傅景深的冷漠和无礼,让她彻底断了替我看看他的念头。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轨道,只是,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从此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依旧陪着她,看着她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微笑,心疼又无力。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傅景深出院了。这个消息,是苏晓从财经新闻上看到的。新闻上,他西装革履,面容依旧冷峻,但气色好了很多。他走在人群的最前方,身后跟着一群毕恭毕敬的高管,重新做回了他那个高高在上的商业帝王。
苏晓只是看了一眼,便划过了屏幕。她们的世界,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
然而,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便不会轻易停下。
一周后,苏晓工作的设计公司,突然接到了一个天大的项目——傅氏集团总部大楼的室内设计改造。而傅景深,作为最高决策者,将亲自审核方案。
当苏晓在会议室里,再次见到傅景深时,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依旧是那副冰山脸,但当他的目光扫过苏晓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会议上,各个设计团队轮流阐述自己的方案。傅景深一直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苏晓作为她们团队的代表,走上台。
傅总,各位领导,我们的设计理念是‘光与新生’……苏晓的声音,因为紧张,微微有些颤抖。
傅景深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在了苏晓的身上。那目光,专注得有些过分,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
苏晓被他看得更加紧张,好几次都差点说错词。
阐述结束后,傅景深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否定,而是沉默了许久。
你,他突然开口,指了指苏晓,你留下。其他人,可以出去了。
会议室里的人面面相觑,但没人敢质疑。很快,巨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了苏晓和傅景深两个人。
我飘在他们中间,心里也充满了疑惑。
你刚才说,你们的设计理念,叫‘光与新生’傅景深站起身,一步步走到苏晓面前。他很高,苏晓在他面前,显得格外娇小。
是……是的。苏晓紧张地回答。
我不喜欢。傅景深淡淡地说。
苏晓的心,沉了下去。
我喜欢……傅景深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晓身后的设计图上,那上面,有一小块区域,苏晓私心用上了我最喜欢的、一种名为克莱因蓝的颜色。
……我喜欢那个蓝色。他指着那块蓝色,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整个方案,全部用这个颜色。
苏晓愣住了。克莱因蓝,纯粹,忧郁,又充满了生命力。这是我生前最爱的颜色,我画室的墙,我的连衣裙,甚至我的指甲油,都曾经是这个颜色。苏晓知道我有多爱它。
全部用……克莱イン蓝苏晓有些不敢相信,傅总,这个颜色太大胆了,用在办公空间,可能会……
我说,全部。傅景深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种偏执的、不讲道理的强势。
他离她很近,苏晓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雪松味。只是,在那股冷冽的雪松味之下,她仿佛,闻到了一丝极其熟悉的、温暖的……阳光的味道。
那是我的味道。我生前最喜欢在画室的落地窗前晒太阳,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被阳光烘烤过的、暖洋洋的气息。苏晓总说,抱着我就像抱着一床刚晒过的被子。
她的大脑,有片刻的恍惚。
傅景深看着她失神的样子,眉头微微蹙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对一种颜色如此执着,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身上的味道,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的熟悉感。
他只是觉得,他想离她再近一点。
方案,由你全权负责。以后,直接对我汇报。他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留下苏晓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乱如麻。
她看着那片刺眼的克莱因蓝,又下意识地闻了闻空气中那丝若有似无的阳光气息。一个荒唐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第一次,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身上,怎么会有晚晚的味道
4.
一句情话,两个听众
自那以后,苏晓和傅景深的交集,被迫多了起来。
傅景深像一个最挑剔的甲方,对设计方案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求到了极致。苏晓不得不频繁地出入傅氏集团的顶层办公室,加班加点地修改方案。
我像一个无声的观众,看着他们从陌生到熟悉。
傅景深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他的挑剔,却处处透着诡异。
他会因为一个门把手的弧度不够圆润而大发雷霆,而那个弧度,恰好是我生前最喜欢的、带点笨拙感的钝角。
他会指定一种极其冷门的绿植作为办公室的点缀,而那种绿植,是我曾经养在画室里、被苏晓嘲笑了无数次的丑东西。
他甚至在茶水间的吧台设计上,固执地要求留出一个位置,放一台老式的、需要手动磨豆的咖啡机。而我,就是个老派的手冲咖啡爱好者。
苏晓一次次地被他的无理要求折磨得濒临崩溃,但每一次,当她看到那些熟悉的元素,被傅景深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融入到设计中时,她心中的那种荒唐感,就越发浓烈。
她开始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不是在为傅景深工作,而是在完成一场我未竟的、关于理想空间的遗愿。
而我,作为唯一的知情者,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我知道,那不是傅景深,那是我。是我那颗不安分的心脏,在用它独有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宣告着它曾经的存在。
它在告诉苏晓,我没有离开。
终于,在一个深夜,苏晓改完了最后一版设计图,准备向傅景深汇报。
她走进总裁办公室时,傅景深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他的背影,在城市的霓虹灯下,显得有些孤寂。
傅总,方案……
过来。傅景深没有回头。
苏晓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
两人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夜景。良久,傅景深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
你知道吗,他说,以前,我讨厌这些光。我觉得它们吵闹、虚假,像一群没有生命的萤火虫。
苏晓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但现在,他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他看着苏晓,目光专注而灼热,我看着它们,却觉得……每一盏灯背后,都可能有一个温暖的故事。
我的灵魂,在听到这句话时,如同被闪电击中。
这句话……这句话是我说的!
一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我拉着苏晓,站在我画室的窗前。我指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对她说:晓晓,你看。以前我觉得这些光很孤独,但现在,我看着它们,却觉得每一盏灯背后,都有一个温暖的故事。真好啊。
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最私密的情话。
此刻,却从另一个男人的嘴里,对着同一个人,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苏晓也彻底怔住了。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景深。那张冷峻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迷茫的温柔。
傅……傅总,您……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无法组织起一句完整的话。
傅景深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些奇怪的话。他皱起眉,眼中的温柔迅速褪去,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他仿佛被自己身体里那股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情感,弄得有些恼怒。
方案拿来。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苏晓机械地,将设计图递了过去。
我飘在他们之间,浑身冰冷。我看着傅景深用我跳动的心脏,对我的闺蜜,说着曾对我说过的情话。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
我的死亡,不是结束。而是一场,我无权参加,却被迫从头看到尾的、最残忍的戏剧的开始。
而这句情话,有两个听众。
一个,为之沦陷。
一个,心如刀割。
5.
她成了我的影子,或我成了她的
那晚之后,一种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在苏晓和傅景深之间蔓延开来。
傅景深不再仅仅是那个挑剔的甲方。他开始以各种工作的名义,介入苏晓的生活。
他会在深夜,突然打电话给苏晓,说某个设计细节有问题,然后开车到她家楼下,等她下来,两人就在车里,对着一张图纸,讨论到天明。
他会顺路经过苏晓常去的那家甜品店,买下她最喜欢、也是我最喜欢的那款海盐芝士蛋糕,然后以慰劳员工的名义,送到她的办公桌上。
他甚至会无意中,提起一部我生前最爱看的冷门老电影,然后邀请整个设计团队,去他私人的放映厅里观看。可最后,总是因为各种原因,只剩下了他和苏晓两个人。
苏晓不是傻子。她能感觉到傅景深对她的特殊。但这种特殊,让她感到恐慌和迷茫。
因为傅景深对她的好,都带着我浓重的影子。他喜欢的,似乎不是苏晓,而是喜欢林晚所喜欢的东西的苏晓。
她开始不自觉地,迎合着这种喜好。
她会穿上我风格的、棉麻质地的连衣裙,因为傅景深看到时,眼神会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她会重新听起我生前循环播放的那些民谣,因为傅景深在车里听到时,会难得地,跟着哼唱两句。
她甚至开始学着像我一样,在说话时,带上一些我特有的小口头禅。而每一次,傅景深都会在她身上,捕捉到那些让他感到熟悉和亲切的信号,然后,用一种更加偏执和灼热的目光,将她笼罩。
我像一个被缚在地上的提线木偶师,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木偶——苏晓,在另一个男人的牵引下,跳着一支为我编排的舞蹈。
她正在,一点点地,变成我的影子。
或者说,傅景深正在,努力地,将她打造成我的样子。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被冒犯的愤怒。他凭什么他凭什么用我的心脏,去复制一个我他凭什么让我最好的朋友,变成我的替身
在一个周末,傅景深约苏晓去一个新开的画展。
苏晓站在衣柜前,犹豫了很久。最终,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找出了一件和我曾经拥有的一模一样的、白色的连衣裙。
当我看到她穿着那条裙子,出现在傅景深面前时,我看到傅景深的眼睛,瞬间亮了。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那是我透过无数张照片,看到的,恋人看向心爱之人的眼神。
画展上,他们并肩走着,像一对真正的情侣。
傅景深指着一幅画,那是一片金色的麦田。他说:我喜欢这种感觉,温暖,又有生命力。
而我,曾经在我的画室里,画过一整面墙的、金色的麦田。苏晓曾说,那是她见过最温暖的画。
苏晓看着傅景深,看着他那张冷峻的侧脸,在谈论温暖时,不自觉流露出的、与他本人气质截然相反的柔情。她彻底恍惚了。
这一刻,站在她身边的,究竟是傅景生,还是借由他身体而复活的我
画展的出口处,有一个卖纪念品的商店。傅景深拿起了一对月亮和星星形状的耳环,不由分说地,亲手为苏晓戴上。
很适合你。他说。
苏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白色的连衣裙,月亮和星星的耳环。而我,曾经送给她的,就是一条月亮形状的项链,和一条星星形状的手链。
我们曾开玩笑说,我们是彼此的月亮和星星,永远互相守护。
现在,另一个男人,用着我的心脏,为她补齐了这对月亮与星星。
这是一种极致的讽刺,也是一种极致的残忍。
苏晓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眶突然红了。她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动,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还是因为,他身上那些挥之不去的、属于我的印记。
她成了我的影子。
而我,这个真正的本体,却只能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她,代替我,被我爱的人,以爱我的方式,深爱着。
6.
那场未竟的约会,他为她补上
天气转凉,秋意渐浓。
傅氏总部的设计项目,也进入了尾声。苏晓和傅景深的关系,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变得越来越暧昧不清。
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窗户纸。谁都没有捅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我每天看着他们,像在看一部慢镜头的、关于背叛的文艺片。我的愤怒,在日积月累中,渐渐变成了麻木。或许,这样也好。苏晓能找到一个爱她的人,哪怕这份爱,是借来的。
我开始这样安慰自己。
直到那一天。
十月二十七日。
这个日子,对我,对苏晓,都有着特殊的意义。这是我生前,和她约定好的,要一起去城郊的栖霞山看枫叶的日子。我连攻略都做好了,从路线到餐厅,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得妥妥当帖。
我甚至提前订好了一家山顶的温泉酒店,准备和她一起,看日出,泡温泉,过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最完美的周末。
可惜,我没能等到那一天。
而现在,十月二十七日,到了。
苏晓一早就有些心神不宁。她对着日历,发了很久的呆。我知道,她在想我。
上午十点,她的手机响了。是傅景深。
今天有空吗他的声音,难得地,带了一丝温和。
傅总项目不是已经……
不是工作。傅景深打断她,私人邀请。去一个地方。
苏晓本想拒绝,但傅景深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她最终还是答应了。
半小时后,傅景深的车,准时停在了她家楼下。
去哪里苏晓系上安全带,问道。
傅景深没有回答,只是发动了车子。
车子一路向城郊驶去。当苏晓看到路牌上出现栖霞山三个字时,她的心,猛地一跳。
怎么会……这么巧
她转头看向傅景深,他正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的线条,在秋日阳光的勾勒下,显得格外分明。
傅总,您怎么会想来这里她试探着问。
不知道。傅景深淡淡地回答,早上醒来,脑子里就突然冒出这个地方。觉得今天,必须来。
我的灵魂,在后座,瞬间凝固了。
那不是他想来。是我想来!是我这颗心脏里,那个未了的执念,在驱动着他!
车子停在山脚下。傅景深带着苏晓,沿着登山步道,向上走去。满山的枫叶,红得像燃烧的火焰,和我曾经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们一路无话。但气氛,却并不尴尬。阳光透过枫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傅景深走在前面,会不时地停下来,等一等体力不支的苏晓。他会很自然地,递给她一瓶水。会在她快要滑倒时,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
那一切,都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走过了千山万水。
傍晚,他们登上了山顶。
傅景深带着她,走向一家温泉酒店。
我订了房间。他说。
当苏晓看到酒店的名字时,她再也无法维持镇定了。那家酒店,正是我当初预订的那一家!
傅总……她的声音,都在颤抖,您……您到底是谁
傅景深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眉头微蹙。他似乎也被自己这一天下来,种种不受控制的行为,弄得有些困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订这家酒店。这一切,都像是一个被预设好的程序,他在按部就班地执行。而驱动这个程序的,是他胸腔里,那颗日益喧宾夺主的心脏。
我只是觉得,他看着苏晓的眼睛,认真地说,这里很适合你。
夜幕降临。
那场我未曾完成的约会,被傅景深,以一种最诡异、最精准的方式,为苏晓,原封不动地,补上了。
他们没有住进那间房。苏晓在最后的关头,退缩了。她找了个借口,坚持要下山。
回去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
苏晓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乱成一团。巧合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而我,坐在他们身后,无声地流着泪。
我精心策划的、只属于我和我最好朋友的浪漫,如今,却成了另一个男人,追求她的,最完美的剧本。
还有比这更残忍的笑话吗
7.
周年祭,他们吻在我墓碑前
时间过得真快。
转眼,就到了我去世一周年的祭日。
这一年里,傅景深对苏晓的追求,从最初的隐晦,变得越来越直白,越来越强势。他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苏晓的生活,层层包裹。
苏晓,则在这张网里,不断地挣扎,又不断地沉沦。她抗拒,又贪恋着傅景深身上,那些属于我的熟悉气息。她像一个饮鸩止渴的旅人,明知那份感情是毒药,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靠近那片名为思念的绿洲。
终于,在我的祭日这一天,那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了。
苏晓一早就来到了墓园。她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手里捧着一束我最喜欢的白菊花。
她将花放在我的墓碑前,蹲下身,用手轻轻地,拂去照片上的灰尘。
晚晚,她低声说,眼圈红了,一年了。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不好不坏。工作很忙,但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怎么都填不满。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人。他很奇怪,也很霸道。但他身上,有很多地方,好像你……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我飘在她身边,心如刀割。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想说,她快要守不住自己的心了。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墓园的小径上。是傅景深。
他也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神情肃穆。手里,同样捧着一束白菊。
苏晓猛地抬起头,看到他,脸上写满了震惊。傅总您怎么会在这里
傅景深没有回答,只是走到我的墓碑前,将那束花,轻轻地,放在了苏晓那束花的旁边。
他看着墓碑上,我那张微笑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那双总是冰冷偏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连我都看不懂的情绪。有悲伤,有困惑,还有一丝……感激
我该谢谢她。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是她,让我重新活了过来。
他说着,转过头,看向苏晓。
苏晓,他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郑重地叫她的名字,我知道,你一直在犹豫什么,在害怕什么。
他伸出手,轻轻地,捧起了苏晓的脸。
别怕。他的拇指,温柔地,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我承认,一开始,我注意到你,是因为一些……我说不清的原因。你身上,有一种让我感到熟悉和安心的气息。
但现在,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热而坚定,我能确定,我想要的,是你,苏晓。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也不是任何虚无缥缈的感觉。就是你。
苏晓彻底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听着他深情的告白。理智告诉她,应该推开他。但情感上,她早已溃不成军。
而我,就飘在我的墓碑旁边,像在看一场荒诞的舞台剧。
我的祭日。我的墓碑前。我最好的朋友。和那个用着我心脏的男人。
傅景深缓缓地,低下头。
在我的注视下,在我的墓碑前,他吻住了苏晓的嘴唇。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灵魂,像是被投入了炼狱的业火中,反复灼烧。愤怒,背叛,屈辱,悲恸……所有尖锐的情感,像无数根钢针,狠狠地扎进我的每一个角落。
凭什么!
你们凭什么!
凭什么用我的死亡,来成全你们的爱情
凭什么在我的坟墓上,跳这一支缠绵的舞蹈
一股前所未有的、黑色的、冰冷的怨气,从我的灵魂深处,疯狂地滋生出来。
也就在那一刻,正在深情拥吻的傅景深,身体猛地一僵。
他捂住自己的胸口,脸上瞬间血色尽失,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
那颗正在为另一个女人而热烈跳动的心脏,突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传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他窒息的绞痛。
8.
心脏的战争:我的愤怒,他的痛
傅景深猛地推开了苏晓。
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那阵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心绞痛,像一只恶魔的爪子,在他的胸腔里肆虐。
景深!你怎么了!苏晓被这突发状况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扶住他,是不是心脏不舒服我们快去医院!
傅景深摆了摆手,靠在我的墓碑上,才勉强站稳。他闭着眼,感受着那阵剧痛,如同潮水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几秒钟后,疼痛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那种心脏像是要被撕裂的感觉,却真实得可怕。
我没事。他直起身,脸色依旧苍白。他看着苏晓,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后怕。
自从换心手术成功后,他的身体一直很好。医生说,这颗心脏与他的匹配度,是百年一遇的完美。他从未出现过任何排异反应或不适。
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在这个地方,在他吻了苏晓之后,会突然发作
而我,飘在一旁,也从极致的愤怒中,慢慢冷静下来。我看着傅景深痛苦的样子,又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微微散发着黑气的双手。
一个大胆的、令我自己都感到战栗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刚才那阵疼痛……是我引起的
我的愤怒,我的怨恨,我的不甘……这些无形的情绪,竟然可以,通过这颗与我灵魂相连的心脏,直接传递给傅景生,让他感同身受
这个发现,让我震惊,随即,一股夹杂着报复快感的狂喜,涌了上来。
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旁观的、无力的幽灵了。
我有了武器。
我的心脏,就是我的武器。我的情感,就是我的弹药。
如果我无法阻止你们在一起,那至少,我可以让你们的幸福,时时刻刻,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
从那天起,一场无声的、属于我的战争,正式打响。
当傅景深和苏晓在高级餐厅里,享受着烛光晚餐,他拿起刀叉,准备切下那块苏晓最爱吃的、也是我最爱吃的菲力牛排时,我会拼命地回想,我生前最讨厌的、芹菜的味道。
于是,傅景深会突然感到一阵反胃,瞬间食欲全无。
当他们在私人影院里,看着浪漫的爱情电影,剧情发展到男女主角即将拥吻,气氛正好时,我会疯狂地,在脑海里,播放我最怕看的恐怖片里的血腥镜头。
于是,傅景深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恶心,猛地推开身边的苏晓。
当苏晓穿着傅景深送给她的、那条和我风格很像的连衣裙,羞涩地在他面前转圈,问他好不好看时,我会竭尽全力地,去感受我葬礼上,那种冰冷的、绝望的悲伤。
于是,傅景深看着眼前如花的美人,眼中却会不受控制地,涌上泪水,破坏掉所有美好的气氛。
苏晓快要被这个时而热情如火,时而冷漠如冰,时而温柔,时而暴躁的傅景深,折磨疯了。
他们的感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反复无常的循环。每一次的甜蜜,都会被一次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
傅景深也快要崩溃了。他去做了无数次检查,但结果都显示,他的心脏,完美无缺,健康得不能再健康。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精神上的疾病。他身体里,仿佛住着另一个灵魂。一个喜怒无常、和他自己完全相反的灵魂。
他变得越来越偏执,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他加倍地,对苏-晓好,想用物质和更强烈的爱,来填补那种莫名的空虚和恐慌。但他越是靠近苏晓,他胸口那颗心脏,传来的排斥信号,就越是强烈。
我看着他们在这场由我主导的心脏战争中,痛苦挣扎,我没有感到丝毫的快乐。
我只感到一种,同归于尽的、悲凉的快意。
这颗心,是我的。
就算我死了,它的忠诚,也只属于我。你们的爱情,必须,也必然,要为我的痛苦,付出代价。
9.
病娇的真相:他爱的不是她,是回忆
傅景深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的。
他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涌现出无数不属于他的、零碎的画面。
有时,他会看到一片洒满阳光的画室,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背影,正在画布前,专注地调色。
有时,他会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和一个女孩在撒娇:晓晓,我不管,最后一口蛋糕是我的!
有时,他会闻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松节油和阳光的温暖气息。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气味,都像鬼魅一样,缠绕着他。他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和……怀念。
他变得越来越病态。
他对苏晓的占有欲,达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他不许她和任何男性朋友来往,哪怕是工作上的交流。他会随时随地地,出现在她公司楼下,接她下班。他会用自己的指纹,换掉她公寓的门锁。
苏晓感到了窒息。但每当她想反抗,想逃离时,傅景深就会用一种极其脆弱、极其痛苦的眼神看着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说:别离开我。你一走,这里……就空了。
他的病,是源于他胸腔里那颗心的空。
而我,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中,终于,慢慢地,拼凑出了这个病娇的真相。
我发现,傅景深对我制造的那些痛苦,并非全盘接收。
当我想起芹菜的味道让他反胃时,他虽然难受,但很快就能压制下去。
但当我想起我葬礼上那种绝望的悲伤,让他莫名流泪时,他却完全无法控制。
我渐渐明白,这颗心脏,它有自己的筛选机制。它并非简单地传递我的所有情绪,而是在有选择地,传递那些与它核心记忆相关的情感。
而它的核心记忆,就是林晚。
傅景深所感受到的,并非单纯的、生理上的喜怒哀乐。他所继承的,是我完整的情感逻辑。
他之所以会爱上苏晓,不是因为苏晓本人有多么吸引他。而是因为,苏晓是他胸腔里那份爱的唯一指向。我的心脏告诉他:去爱这个叫苏晓的女孩,用尽全力。
他之所以会表现出那些和我一样的习惯和喜好,不是简单的细胞记忆,而是因为,那是我爱苏晓的方式。他必须通过复制我的方式,才能正确地,表达出那份不属于他的爱。
他之所以会病态地占有苏晓,不是因为他天性如此。而是因为,我临死前,对失去苏晓的那种巨大的恐惧和不舍,被他原封不动地继承了。他害怕失去苏晓,就像我害怕死亡一样。
他爱的,从来就不是苏晓。
他爱的,是林晚爱着苏晓的那段回忆。
他像一个蹩脚的演员,拿错了剧本,却被迫要演下去。他疯狂地,迷恋着女主角(苏晓),却不知道,自己所有深情的台词和动作,都来自于那个已经死去的、真正的男主角(我)。
他是一个最可悲的容器。他所拥有的一切情感,都是二手的,都是借来的。
而苏晓,则是那个最无辜的替身。她以为自己得到了独一无二的爱情,却不知道,那份爱情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为另一个人量身定做的。
当我彻底想通这一切时,我对他,对她,所有的愤怒和怨恨,都瞬间,化为了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悲哀。
我们三个人,都被困在这颗小小的心脏里。
我,是失去了一切的、痛苦的灵魂。
他,是迷失了自我的、空洞的容器。
她,是活在倒影里的、虚假的爱人。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悲剧。
10.
无声的操纵:为你点一首悲伤的歌
想通了这一点后,我改变了我的战争策略。
我不再用那些激烈、暴躁的情绪去刺激傅景深,那只会让他和苏晓的关系,在一次次的争吵和和好中,变得更加畸形和牢固。
我要用的,是更高级、更无声的武器——悲伤。
我要让他,在每一个本该幸福的瞬间,都感受到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巨大的、无法排解的悲伤。
我要让他明白,他胸腔里的那份快乐,是偷来的。而偷来的东西,永远不会真正属于他。
苏晓的生日到了。
傅景深为她准备了一场极尽奢华的生日派对。他包下了黄浦江上最豪华的一艘游轮,邀请了苏晓所有的朋友,准备在午夜的钟声敲响时,向她正式求婚。
那晚,苏晓穿着傅景深为她定制的、缀满了碎钻的白色礼服,像一个真正的公主。她站在甲板上,江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羞涩的笑容。
傅景深走到她身边,从背后,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
喜欢吗他问。
嗯。苏晓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周围的朋友们,开始起哄,让他们亲一个。
气氛正好,浪漫至极。
我飘在他们身边,闭上了眼睛。我开始想,拼命地想。
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生日。我想起了我二十岁生日那天,也是这样好的天气,苏晓陪着我,我们没有钱去豪华游轮,只在学校的操场上,点了一根小小的仙女棒。
仙女棒的光,照亮了我们年轻的、充满希望的脸。我们对着那微弱的光,许下了关于未来的、天真而美好的愿望。
我想起了我被确诊绝症的那一天。医生办公室里,那张冰冷的诊断书。苏晓抱着我,哭得比我还伤心。她说:晚晚,你的病,分我一半好不好我不想让你一个人痛。
我想起了我临死前,看着她憔悴的脸,那种心如刀割、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悲伤,瞬间淹没了我。
正在拥着苏晓,准备亲吻下去的傅景深,身体猛地一僵。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茫然的悲恸。他看着眼前灯火璀璨的黄浦江,看着身边笑靥如花的爱人,看着周围热闹欢腾的朋友……
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色。
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哀伤,从他胸口那颗心脏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将他整个人都浸透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悲伤。他明明拥有了一切,他明明应该感到幸福。
但他就是想哭。
一滴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滑落下来,砸在了苏晓的手背上。
苏晓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景深你怎么了她惊慌地问。
傅景深没有回答。他松开了抱着她的手,后退了一步。他看着苏晓,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对不起,他沙哑地说,我……我有点不舒服。
他丢下这句话,丢下满船错愕的宾客,和那个即将被他求婚的女主角,一个人,落荒而逃。
他把自己关在船舱的房间里,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没有疼痛,只有一种,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压垮的、沉重的悲伤。
他不知道,在他的身体之外,一个无声的幽灵,正在为他,为他胸腔里那颗不属于他的心脏,点了一首,名为《失去》的、永不停止的悲伤的歌。
而这首歌,他将终其一生,被迫单曲循环。
11.
闺蜜的忏悔:对不起,我只想留住你
生日派对的不欢而散,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苏晓和傅景深的关系里。
苏晓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么幸福的时刻,傅景深会突然崩溃。她开始害怕,害怕这个男人阴晴不定的情绪,害怕他那双总是在温柔和悲伤之间切换的眼睛。
傅景深,则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怀疑和折磨。他开始看心理医生,但毫无用处。医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事业成功、爱情美满的男人,会患上如此严重的、找不到任何病因的抑郁症。
他们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苏晓搬出了傅景深为她准备的豪华公寓,回到了自己那个小小的、却充满了我和她回忆的出租屋里。
她把自己关了三天。
三天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拿出手机,翻出了傅景深的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决绝地,按下了删除键。她又打开衣柜,将那些傅景深送给她的、带着我风格的衣服,全部打包,塞进了箱底。
最后,她从相册里,找出了一张我和她的合影。
照片上,我们穿着一样的校服,在阳光下,笑得没心没肺。
苏晓看着照片,眼泪,终于决堤。
晚晚,她对着照片,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我不该的。我不该和他在一起。我每次看着他,都好像在看着你。他喜欢吃的东西,他偶尔哼的歌,他看我的眼神……都好像你。
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太想你了。我害怕,我怕我有一天,会忘了你的样子,忘了你的声音。可是他……他就像一个会行走的、属于你的纪念馆。我靠近他,就好像还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我以为,我爱上他了。可现在我才明白,我只是……太想留住你了。
我把他当成了你的替身。对不起,晚晚。我利用了他,也背叛了你。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抱着我们的合影,哭得像个孩子。
我飘在她身边,听着她迟来的、却无比真诚的忏悔,心中五味杂陈。
我该恨她吗
我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去恨了。
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只觉得,她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可怜人。我们都被困在了过去,被困在了那段回不去的时光里。
而傅景深,那个看似拥有一切的男人,又何尝不是最可悲的那个他甚至,连拥有过去的资格都没有。他的所有情感,都是建立在一颗不属于他的心脏之上。
苏晓的忏悔,像一把钥匙,解开了我心中那道名为怨恨的枷锁。
我看着她哭累了,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我第一次,不再用悲伤或愤怒去影响那颗心脏。
我开始想,拼命地想,那些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我想起了我们一起在海边看日出,咸咸的海风,吹起我们的头发。
我想起了我们一起窝在沙发里,看无聊的肥皂剧,吃着垃圾食品,笑得前仰后合。
我想起了我们一起偷偷地,在对方的画板上,画上可笑的涂鸦。
那些温暖的、闪闪发光的记忆,像一股暖流,通过我的灵魂,注入了那颗心脏。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正坐在冰冷的办公室里,被无尽的抑郁和空虚折磨的傅景深,突然,感到胸口传来了一阵,久违的、微弱的暖意。
那股暖意,很轻,很淡,却像一缕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乌云。
他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窗外。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画画。
12.
分裂的爱人:你是谁,在我身体里
那股突如其来的暖意,和那股同样突如其来的、想要画画的冲动,让傅景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碰过画笔了。自从他接管家族企业,投身于冰冷的商业世界后,艺术这个词,就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但现在,那种想要用色彩和线条来表达的欲望,却像疯长的野草,在他的心里,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
他鬼使神差地,让人买来了全套最顶级的画具。画布,颜料,画笔……当这些东西摆在他面前时,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拿起画笔,却不知道该画什么。
他闭上眼,任由胸口那颗心脏的指引。
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的背影,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就是她。
他开始画。
他从商场上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变回了一个专注的、虔诚的学徒。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不眠不休,废寝忘食。
他画得很快,很流畅,仿佛那些技巧,早已烙印在他的肌肉记忆里。他画阳光,画麦田,画那个在画室里,永远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的女孩。
他的画,充满了生命力。那种对光影和色彩的运用,那种大胆而细腻的笔触,完全不像一个多年未动笔的人,倒像一个……正处于创作巅峰期的天才画家。
而我,就飘在他身边,看着他,用我的手,画我的画。
这是一种极其诡异的、灵魂出窍般的体验。
我看着他,将我脑海中的画面,一笔一笔地,呈现在画布上。我们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振。我成了他的灵感,而他,成了我重现世界的手。
然而,这种共振,也让他更加分裂。
白天,他是冷酷的、理智的傅景深。他处理着上亿的合同,制定着公司的战略。
夜晚,他则变成了一个敏感的、忧郁的、沉浸在艺术世界里的陌生人。
他开始自言自语。
有时,他会对着镜子,问:你是谁在我身体里,到底还有谁
有时,他会突然,说出一句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比如,他会看着窗外的雨,喃喃道:下雨了,晓晓的关节炎,不知道会不会犯。
说完,他自己都会愣住。苏晓有关节炎这件事,她从未对他说起过。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开始调查。调查那颗心脏的来源。
以他的能力,要查到我的信息,易如反掌。
很快,一份关于林晚的、详细的资料,就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当他看到我的照片,看到我职业一栏里,写着自由画家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他看到了我的生平,我的喜好,我的画作……
他看到了,我和苏晓,那张亲密无间的合影。
一个可怕的、却能解释一切的真相,像一道惊雷,在他的脑海中炸响。
他胸腔里那个陌生的灵魂,终于,有了清晰的名字和样貌。
林晚。
他猛地冲进画室,看着那一幅幅他亲手画下的、关于阳光、麦田和白色背影的画。
他终于明白,他画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模糊的幻象。
他画的,是林晚的世界。
他冲到那幅尚未完成的、最大的画布前。那上面,依旧是那个女孩的背影。他颤抖着,拿起画笔,想要为那个背影,画上一张脸。
他想画苏晓。
他努力地,在脑海中,勾勒着苏晓的五官。
但是,当他落笔时,他的手,却完全不听使唤。那颗心脏,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力量,控制了他的肌肉,控制了他的神经。
画笔,在他的手中,自主动了起来。
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一张温柔的、带着浅浅笑意的、无比熟悉的脸,在画布上,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那不是苏晓。
那张脸,是墓碑上,照片里的那张脸。
是林晚。
是我。
13.
他画的不是她,是我
画笔,从傅景深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呆呆地看着画布上那张脸,那张由他亲手画出,却完全不受他控制的脸。
那张脸,带着浅浅的、温暖的笑意,眼神清澈,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那不是苏晓,苏晓的笑容里,总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甜美,而画中人的笑,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
是我。
是二十岁时,无忧无虑的我。
林……晚……
傅景深伸出手,想要触摸画布,指尖却在离画面一公分的地方,停住了。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
真相,以一种最直观、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
他不是疯了,也不是精神分裂。
他的身体里,真的,住着另一个人的灵魂。或者说,是另一个人的、强大的、不肯离去的执念。
这些日子以来,他所有的情不自禁,所有的莫名悲喜,所有的偏执与温柔,都有了来源。
他以为自己爱上了苏晓,为她神魂颠倒。可到头来,他不过是那颗心脏的傀儡,一个可悲的传声筒。他说的每一句情话,做的每一件浪漫的事,都只是在转述另一个灵魂,对苏晓的爱。
他胸腔里跳动的,是林晚的心。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林晚的记忆。
他画笔下诞生的,是林晚的容颜。
那他自己呢傅景深自己呢
他在这场荒诞的爱情故事里,又算是什么一个提供身体的容器吗
巨大的、被欺骗和被操纵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但紧接着,是一种更深的、更无力的迷茫。
他该恨谁
恨那个已经死去的林晚吗是她的心脏,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恨那个无辜的苏晓吗她或许,也一直活在这场骗局里,而不自知。
还是恨这颗,在他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却不属于他的心脏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了墙上。墙壁裂开了细纹,他的指关节,渗出了鲜血。
但他感觉不到痛。
肉体上的痛,远不及他此刻精神上的混乱和崩塌。
我飘在画室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我看着他痛苦,看着他挣扎,看着他终于,触及到了这场悲剧最核心的真相。
我没有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
我只觉得,很累。
这场漫长的、以心脏为战场的战争,似乎,也到了该落幕的时候。
傅景深在画室里,枯坐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他走了出来。脸上的迷茫和愤怒,都消失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结束这一切。
他要搞清楚,他爱的,到底是苏晓,还是那个活在他心脏里的、林晚的影子。
他要和这场命运开的、恶劣的玩笑,做一个最后的了断。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苏晓的电话。
出来见个面吧。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有些事,我想,我们该谈谈了。
苏晓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好。她答应了。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晚餐。
是属于我们三个人的、最终的修罗场。
14.
最后的晚餐:三人的修罗场
那家咖啡馆,还是老样子。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香气,和舒缓的爵士乐。
苏晓先到的。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和我以前最喜欢坐的位置,一模一样。她看起来很憔悴,但眼神,却异常的平静。
傅景深准时出现。他没有穿西装,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这让他身上那股商界帝王般的压迫感,减弱了不少,却增添了几分艺术家的忧郁气质。
他拉开椅子,在苏晓对面坐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
我飘在他们中间,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们竟然,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
苏晓先笑了,笑得有些苦涩。你先说吧。
傅景深看着她,目光复杂。我查了。关于林晚,关于那颗心脏。
苏晓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所以,你都知道了。她低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预料到的事实。
是。傅景深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为什么会喜欢克莱因蓝,为什么会喜欢手冲咖啡,为什么会不受控制地,带你去栖霞山。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嘲。
我也知道了,我为什么会‘爱’上你。
苏晓的脸色,白了一分。
我胸腔里的这颗心脏,傅景生缓缓地说,像是在解剖自己,它是一个巨大的、关于林晚的数据库。而你,苏晓,是启动这个数据库的,唯一的一把钥匙。
每一次我看到你,它就会自动运行。它调取林晚的记忆,模仿她的习惯,说她会说的话。它用尽一切办法,来取悦你,来留住你。因为它害怕失去你,就像林晚,害怕死亡一样。
而我,傅景深,只是执行这些指令的,一个可悲的程序而已。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们之间那层名为爱情的、华丽的伪装,毫不留情地,层层剥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残酷的真相。
苏晓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所以,她哽咽着问,你对我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柔,都不是真的。都只是……因为她
傅景深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苏晓,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这张脸,他曾经迷恋不已。但此刻,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努力地,想要在心中,唤起那种熟悉的、对苏晓的心动和爱意。
但是,没有。
他的心,一片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就好像,当真相被揭穿后,那个属于林晚的程序,就停止了运行。
而我,也感受到了。
我感受到,我与那颗心脏之间的连接,正在变得微弱。仿佛我的执念,在真相大白于天下的这一刻,也开始,慢慢地,放下了。
傅景深沉默了许久,终于,艰难地,说出了那个最伤人,也最诚实的答案。
我不知道。
他说,我不知道,我爱上的,究竟是你,还是住在你身上的,她的影子。
这句话,像最终的审判,将苏晓,也将在场的我,彻底打入了深渊。
就在这时,傅景深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捂住胸口,脸上露出了无比痛苦的表情。那颗心脏,在经历了如此巨大的情感冲击和真相揭露后,开始用一种最激烈的方式,进行反抗。
不是我操纵的。
是它自发的。
它在哀鸣。它在抗议。
景深!苏晓惊慌地站起来。
傅景深痛苦地,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了苏晓的肩膀,看向了她身后的空气。
他的瞳孔,在瞬间,聚焦了。
他好像,看见了我。
我飘在那里,看着他。我们之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隔着一个无辜女孩的眼泪。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我读懂了。
他在问:
是你吗
15.
别说我爱你,我的心脏会哭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咖啡馆里的音乐,人声,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傅景深的眼中,只有我。
我的眼中,也只有他。
我们像两个隔着玻璃墙对视的囚徒,看得见彼此,却永远无法触碰。
苏晓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她身后,空无一物。但她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属于我的温暖气息,变得前所未有的浓烈。
晚晚……她下意识地,轻声呼唤。
傅景深胸口的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当疼痛消失后,他没有再看苏晓,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定在我所在的方向。
他的眼神,不再是迷茫,不再是困惑,也不再是愤怒。
而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巨大的、沉痛的、混杂着歉意与温柔的……悲伤。
他好像,终于,看清了所有的一切。
他不是爱上了苏晓,也不是爱上了我的影子。
他爱上的,是这颗心脏本身。
他爱上了这颗心脏里,所承载的,那份关于林晚的、炽热而纯粹的、至死不渝的生命力。
他迷恋的,是我的灵魂。
一个他从未见过,却日日夜夜,在他身体里,与他共鸣的灵魂。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苏-晓一眼。
他绕过桌子,一步一步,朝我走了过来。
他每走一步,苏晓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他最终,停在了我的面前。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步的距离。
他伸出手,仿佛想要触摸我的脸颊。那只手,穿过了我的幻影,停在了半空中。
对不起。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石磨过。
这一次,我知道,这句对不起,不是对苏晓说的。
是对我说的。
对不起,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我的眼泪,终于,在我死后,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原来,他都懂。
我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悲伤,他都懂。
我爱你。
他看着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他从未对苏晓说过。
这三个字,是他对我,这个素未谋面的、捐献给他心脏的女孩,最深沉的、也最绝望的告白。
然而,就在他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
他胸口那颗,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脏,像是听到了最悲伤的咒语,猛地,传来了一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剧烈、更加致命的绞痛。
那是一种,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痛。
傅景深的身体,晃了晃,一口鲜血,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他看着我,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解脱般的、惨然的微笑。
他好像在说:你看,这颗心,它也知道。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它只属于,那段逝去的记忆。
别说我爱你。
我的心脏会哭。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向后倒去。
傅景深——!
苏晓发出凄厉的尖叫,冲了上去。
咖啡馆里,一片大乱。
而我,飘在半空中,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他,和抱着他痛哭的她。
我的灵魂,在这一刻,开始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
那颗心脏里,纠缠了我一年多的执念,好像,终于,随着那句我爱你,和那口鲜血,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场由一颗心脏引发的、三个人的战争,最终,没有赢家。
我们都输给了,那段回不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