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朱漆门轴转动的声音像生锈的铁器摩擦,带着塞外凛冽的风沙撞进屋内。沈青梧猛地睁开眼时,胸腔里的钝痛正顺着血脉蔓延,喉间涌上的腥甜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不是她的身体。
雕花拔步床的锦帐上绣着缠枝莲纹样,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药味,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荷花池的冷冽水汽——那是原主失足落水时留下的最后气息。
陌生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永宁侯府嫡长女沈青梧,三年前被家族强塞进镇国将军府,嫁给那个出征的男人。她在这座深宅里活得像株菟丝花,小心翼翼伺候病重的婆母,偷偷动用侯府人脉为他洗刷通敌嫌疑,甚至在他被弹劾时跪在宫门外三个时辰……直到昨天,她在城门口看见他身披铠甲归来,身侧跟着那个穿银甲的女将。
那女将仰头对他笑时,鬓边的红绒花晃得原主心口发疼,转身时脚下一滑,便再也没起来。
夫人醒了
晚翠的声音带着哭腔,粗布袖口还沾着泪痕。这是原主从侯府带来的唯一丫鬟,也是府里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沈青梧刚要开口,门外的脚步声已如擂鼓般砸过来。
不是寻常的踱步,是带着杀伐气的沉重步伐,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
她抬眼的瞬间,逆光中撞进一双淬了冰的凤眸。
霍廷渊就站在门口。玄色锦袍上的金线被日光镀得发亮,却掩不住领口那点没洗净的暗红——是血。他剑眉拧成川字,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紧抿着,像是在看一件沾了灰的旧物。
这就是她的丈夫,大曜朝最年轻的镇国将军,那个让原主耗尽三年青春等待的男人。
沈青梧的目光扫过他腰间玉带——那是去年她亲手绣了三个月的平安符,此刻正被他随意挂着,符袋边角已磨得发白。记忆里,原主送他出征时,曾红着眼眶说盼君平安归。
他却连一个正眼都没给她。
身子好些了他开口,声音比塞外的风还冷。
沈青梧没答。她在观察他左手食指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的痕迹,却在指腹处多了道新伤,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划破的。而他袖口若隐若现的银线,与记忆里那个女将甲胄上的纹样重叠。
霍廷渊显然不耐烦了。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啪地拍在床前矮几上。
宣纸散开,休书二字如淬毒的匕首,扎得晚翠倒吸一口冷气。
将军!您怎能……晚翠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闭嘴。霍廷渊眼风扫过去,带着沙场攒下的煞气。晚翠顿时噤声,只敢死死攥着沈青梧的衣角,指节泛白。
沈青梧的指尖落在休书上,宣纸的粗糙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她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却让霍廷渊皱眉。
理由。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像冰珠砸在玉盘上。
霍廷渊似乎没想到她会问。他愣了瞬,随即眉峰更沉:本将军在军中已有心上人。她陪我出生入死,断过三根肋骨,挡过七支冷箭,本将军不能负她。
所以就要负我沈青梧抬眼,眸光平静得像深潭,霍将军出征三年,是谁在婆母咳血时彻夜煎药是谁在御史弹劾你私藏军械时,跪在侯府祠堂三天三夜求父亲动用关系查访是谁在你胞弟赌博欠下巨款时,悄悄变卖嫁妆填补窟窿
每问一句,她的声音就沉一分。
霍廷渊的喉结滚了滚。这些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总觉得理所当然——她是霍家妇,本就该做这些。可被她这样一字一句摆在台面上,他竟莫名有些发慌。
那是你分内之事。他硬着头皮道。
分内之事沈青梧缓缓坐起身,被褥滑落时,露出腕上青紫的淤痕——那是落水时撞到池边石头留下的。她疼得呼吸一滞,额角沁出冷汗,眼神却亮得惊人,包括看着你带别的女人回来,再乖乖签下休书,给她腾位置
霍廷渊的气势弱了半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青梧。
以前的她,说话总是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递茶时手都会抖。可现在,她坐在那里,明明脸色苍白如纸,却像株淬了冰的寒梅,锋芒毕露。
沈青梧,别给脸不要脸。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本将军不是在商量,是通知。
若我不签呢
空气骤然凝固。
晚翠吓得往沈青梧身后缩了缩,屋梁上的灰尘似乎都在这死寂里簌簌落下。
霍廷渊眼中怒意翻涌,周身腾起的威压让烛火都晃了晃: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沈青梧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她身形纤瘦,站在高大的霍廷渊面前像株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可说出的话却带着千钧之力,我是永宁侯府明媒正娶的嫡女,是你霍廷渊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正妻。想休我可以。
她抬手,指尖几乎要戳到他胸口:第一,朝堂之上,你得当众说清我这三年为霍家做的一切。第二,你名下一半家产,划归我名下。第三——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霍廷渊,像能穿透门板,直直射向门外那道隐约的身影。
让你的心上人,亲自来给我磕头认错。
你做梦!霍廷渊猛地拍向矮几,青瓷茶杯哐当碎裂,茶水溅湿了休书一角,紫菱是我霍廷渊认定的人,谁也不能动!
苏紫菱。那个银甲女将的名字,像根针,扎在原主的记忆里。
沈青梧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比起你抛妻弃子(虽未生子,却弃发妻),我这点要求算过分
霍廷渊被噎得说不出话。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锐利的女人,忽然觉得陌生又心惊。这真的是那个唯唯诺诺的沈青梧吗
要么应条件,要么,这休书你这辈子都别想拿到。沈青梧重新躺回床上,背对着他,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我累了,送客。
霍廷渊盯着她的背影,胸口起伏剧烈。他从未被人如此顶撞过,尤其是这个他一直瞧不上的女人。可不知为何,看着她露在被子外的那截脖颈,他竟生不出强行夺笔的念头。
最终,他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门被带上的瞬间,晚翠立刻扑过来:小姐!您吓死我了!将军他……
沈青梧睁开眼,眸中已无半分波澜:晚翠,从今天起,咱们不指望任何人。
她抬手按在胸口,那里跳动的是属于特种兵沈青梧的心脏。
想让她低头
除非她死。
霍廷渊没再亲自来,却给了将军府下人们一个明确的信号。
第三天晨起,晚翠去领月例时,王管事坐在账房里,跷着二郎腿剔牙:夫人的月例府里开销大,先减半吧。
开销大晚翠急得脸通红,将军刚受了皇赏,库房堆得像山一样……
那是将军的东西,跟你们夫人有什么关系王管事啐了口,再说了,一个迟早要被休的人,还占着主母的位置,够便宜她了。
晚翠红着眼圈回来时,沈青梧正在拆原主的嫁妆箱。
樟木箱子打开,一股淡淡的檀香飘出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金银器皿、绸缎布匹,还有几封原主没寄出的信——全是写给霍廷渊的,字里行间满是小心翼翼的思念,却都被压在箱底,从未送出。
小姐,他们太欺负人了!晚翠抹着眼泪,把王管事的话复述了一遍。
沈青梧指尖划过一支錾花金步摇,步摇上的珍珠坠子轻轻晃动。她抬眼时,眸光已冷了下来:账本呢
晚翠连忙取来账本。沈青梧翻到本月用度页,指尖点在月例支用一栏:上个月的月例是五十两,这个月直接写成二十五两,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懒得编
她合上账本,站起身:走,去库房。
小姐,您身子刚好……
放心,死不了。沈青梧抓起桌上的匕首——那是原主父亲给的陪嫁,匕首鞘是鲨鱼皮做的,摸着糙却防滑,有些人,不打一顿是不会懂规矩的。
将军府库房在西北角,靠近下人住处。沈青梧到时,王管事正指挥着两个小厮搬箱子,嘴里哼着酸曲儿,脚边还放着个空酒坛。
王管事。
沈青梧的声音不高,却让王管事一个激灵。他回头见是她,脸上的横肉堆出假笑:夫人怎么来了
取月例。沈青梧开门见山。
王管事搓着手,皮笑肉不笑:夫人,不是说了吗府里……
府里开销大沈青梧径直走进库房,目光扫过堆到房梁的绫罗绸缎。最上面那匹云锦是蜀地贡品,她在原主记忆里见过,是去年皇上赏给霍廷渊的,原主想做件披风,霍廷渊却说留着没用。
此刻,那云锦旁堆着的珊瑚摆件、玉如意,全是这次班师回朝的赏赐。
这些东西,哪个不需要银钱打点沈青梧拿起一匹孔雀蓝的妆花缎,指尖拂过上面的金线绣纹,还是说,霍将军把赏下来的东西,都给了外人
王管事脸色一变:夫人说笑了,这些都是将军的……
我是将军的正妻。沈青梧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将军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你一个管事,也配替主子做主
她手一扬,那匹妆花缎啪地摔在地上,随即抬脚,稳稳踩在上面。
绸缎发出细碎的撕裂声。
你!王管事跳起来,那是将军特意留给苏姑娘的!
苏姑娘沈青梧挑眉,故作疑惑,哪个苏姑娘将军府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外姓女子指手画脚了
她又踩了一脚,这次用了力,缎面裂开一道口子。
夫人!您这是胡闹!王管事想去拉她,却被沈青梧眼神一厉,吓得缩回了手。
那眼神太吓人了,像塞北雪原上盯着猎物的狼,冰冷,且带着杀意。王管事忽然想起,前几天听老兵说,将军在塞外曾被狼群围困,回来后说过,最可怕的不是狼的尖牙,是它们盯着你时,那毫不掩饰的攻击性。
此刻,他在这位素来懦弱的夫人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晚翠。沈青梧没再看王管事,取咱们的月例,再挑三匹好布,首饰匣里的东珠耳环也拿出来。
是!晚翠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去翻找。
王管事眼睁睁看着晚翠把五十两银子和几匹上好的料子塞进篮子,嘴唇哆嗦着:我……我要告诉将军!
去吧。沈青梧淡淡道,顺便转告他,管好自己的人。再让我瞧见有人以下犯上,下次踩碎的,就不是一匹布了。
她转身往外走,经过王管事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对了,告诉苏姑娘,想进将军府的门,先学明白什么叫‘规矩’。
data-fanqie-type=pay_tag>
话音落地,她已带着晚翠走出库房。阳光落在她素色的衣裙上,竟生生走出了几分金戈铁马的气势。
王管事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匹被踩烂的妆花缎,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霍廷渊赶来时,沈青梧正在院子里晒药草。
她穿着件灰布短褂,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瘦,却有力地翻动着竹匾里的草药。阳光落在她侧脸,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可霍廷渊身后的苏紫菱,却像被点燃的炮仗。
沈青梧!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苏紫菱穿着身石榴红的骑装,腰间佩剑的穗子晃得人眼晕,那匹妆花缎是廷渊特意给我留的!
沈青梧抬眼,目光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一扫而过——原主落水那天,就瞧见这女将扶着腰,跟霍廷渊低语,当时只当是行军劳累,现在看来……
她收回目光,继续翻药草:将军府的东西,我这个主母动不得
你!苏紫菱气结,转向霍廷渊,眼眶瞬间红了,廷渊,你看她!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可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霍廷渊皱眉看向沈青梧:青梧,紫菱怀着身孕,你何必跟她计较
身孕沈青梧放下木耙,站直身体。她比苏紫菱矮半个头,气势却稳压对方一头,霍将军是说,这位苏姑娘怀了你的孩子
霍廷渊一噎。他本想慢慢说,没想到沈青梧如此直接。
苏紫菱却挺了挺肚子,带着几分炫耀:是又如何我和廷渊是真心相爱的,不像某些人,只知道靠家族联姻占着位置。
真心相爱沈青梧笑了,笑意却冷得像冰,真心相爱到珠胎暗结,逼着正妻让位苏姑娘这‘真心’,倒是廉价得很。
你胡说!苏紫菱急了,往前冲了两步想推沈青梧,我跟廷渊在军中出生入死,感情岂是你能懂的
她的手还没碰到沈青梧,就被对方反手扣住了手腕。
沈青梧的手指很凉,力道却大得惊人,像铁钳似的攥着她的脉门。苏紫菱只觉得一阵剧痛,疼得脸都白了:放开我!
军中出生入死沈青梧凑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苏姑娘可知,去年霍将军被围在黑风口,是谁让侯府连夜调了五百精兵支援是谁散尽嫁妆,买通密探送军情
她手上又加了两分力:你在军中立功,是为了军功;我在后方筹谋,是为了保他性命。你现在揣着孩子来逼宫,也好意思说‘真心’
苏紫菱疼得浑身发抖,眼神却闪过一丝慌乱。她确实不知道这些事,霍廷渊从未跟她说过。
青梧,放手!霍廷渊见状,连忙去拉。
沈青梧却先一步松开手,苏紫菱踉跄着后退,被霍廷渊扶住。
霍将军。沈青梧拍了拍手上的药草碎屑,我不管你们在军中如何,只要我还是将军府主母一天,就容不得外人撒野。
她指着院门:要么,让你的人安分守己;要么,我现在就回侯府,让父亲去跟皇上说说,镇国将军是如何宠妾灭妻,让外室登堂入室的。
霍廷渊脸色铁青。他不怕沈青梧,却怕永宁侯府。他刚打了胜仗,正是需要朝堂支持的时候,若被人抓住宠妾灭妻的把柄,少不了被言官参奏。
苏紫菱还在哭哭啼啼:廷渊,你看她……
够了!霍廷渊低吼一声,他现在总算明白,眼前的沈青梧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她手里握着侯府的势力,揣着他过去的把柄,甚至比军中那些老狐狸还难对付。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沈青梧:此事是紫菱不对,我会让她安分。但休书的事,我不会改。
那就等着。沈青梧转身,重新拿起木耙,什么时候想通了我的条件,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阳光穿过药草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霍廷渊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好像,从来没真正认识过这个妻子。
皇后设宴的消息,是三天后传到将军府的。
晚翠拿着帖子,气得手抖:小姐!您看!苏紫菱竟然以‘将军义妹’的身份入宴!这明摆着是要给她正名啊!
沈青梧正在擦拭那柄鲨鱼皮匕首。匕首出鞘时,寒光映得她眼底发亮,像藏着片冰湖。
皇后向来与霍家交好,霍廷渊打了胜仗,她自然要卖个人情。她用软布细细擦着刀刃,苏紫菱怀了孩子,霍廷渊又一心想给她名分,皇后这是顺水推舟。
那咱们去不去晚翠急道,去了,岂不是眼睁睁看着苏紫菱耀武扬威
为什么不去沈青梧将匕首归鞘,正好让京城里的人看看,谁才是将军府真正的女主人。
宫宴设在御花园的水榭。沈青梧到的时候,不少命妇已在亭中落座,看见她进来,纷纷停下说笑,眼神各异。
那就是霍将军的夫人以前怎么没见过
听说霍将军要休了她,娶那个什么苏姑娘呢……
看着不像好惹的,你瞧她那眼神……
沈青梧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皇后下首的位置坐下。她穿了件月白杭绸裙,裙摆绣着几株墨兰,头上只簪了支羊脂玉簪,素净得像株水墨画里的兰草,却偏偏压过了满室的珠光宝气。
苏紫菱来得稍晚些。她穿了身绯红宫装,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百子千孙图,头上插满了金钗珠花,走一步叮当作响,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她的肚子。
姐姐来得真早。苏紫菱走到沈青梧身边,故作亲昵地想挽她的手。
沈青梧端起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一磕,恰到好处地避开了。
苏紫菱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有些难看。
霍廷渊跟在后面进来,看到这一幕,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他今天特意穿了身常服,想缓和气氛,可沈青梧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子,让他心里莫名发堵。
宴席开了没多久,苏紫菱就开始不小心地找存在感。
一会儿说军中的伤还没好利索,让霍廷渊给她剥荔枝;一会儿又哎呀一声,说头晕,靠在霍廷渊肩上。
周围的命妇们看得直皱眉,却碍于霍廷渊的面子,没人敢说什么。
沈青梧自始至终没抬头,只顾着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杏仁酪。她吃相极好,一勺一勺,动作优雅,仿佛周围的闹剧都与她无关。
直到那声尖叫划破水面。
啊!
苏紫菱不知被谁绊了一下,猛地向后倒去,正好朝着沈青梧的方向。她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眼看就要撞进沈青梧怀里——只要撞上,她就能顺势摔倒,再捂着肚子喊疼,到时候沈青梧就算有百张嘴也说不清。
周围的人都惊呼起来。
霍廷渊脸色骤变,伸手去拉时已来不及。
就在苏紫菱的裙摆即将扫到沈青梧衣袖的瞬间,沈青梧忽然动了。
她不是躲,而是极其自然地抬手,去够桌上的茶壶。身体微微一侧,恰好避开了苏紫菱倒下的轨迹,同时手腕一翻,稳稳提起茶壶,给自个儿续了杯茶。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苏紫菱收势不及,咚地一声摔在青石板上。
我的肚子……她立刻捂住小腹,疼得脸色惨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好痛……廷渊……
霍廷渊心头一紧,连忙冲过去将她抱起:紫菱!怎么样
孩子……我们的孩子……苏紫菱气若游丝,眼神却瞟向沈青梧,带着怨毒。
周围顿时炸开了锅。
天哪!苏姑娘该不会……
刚才好像是霍夫人推了她吧
我看着不像,霍夫人根本没动啊……
霍廷渊抱着苏紫菱,回头看向沈青梧时,眼神里已燃起怒火:沈青梧!你太恶毒了!
沈青梧放下茶杯,茶盖与杯身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霍将军。她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刚才谁看见了我推她
没人说话。刚才的情景太快,大多数人只看到苏紫菱自己倒下,沈青梧甚至没抬眼看她。
皇后娘娘。沈青梧转向主位,声音清亮,臣妇刚才起身续茶,并未碰苏姑娘分毫。此事有目共睹,还请娘娘明察。
皇后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本想借着宴会抬苏紫菱的身份,没想到闹成这样。沈青梧说得坦荡,周围的目光又都带着探究,她若是偏袒苏紫菱,反倒落了下乘。
此事……皇后刚要开口,就被苏紫菱的一声痛呼打断。
哇——
苏紫菱猛地吐出一口血,溅在霍廷渊的衣襟上,随即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紫菱!霍廷渊大惊失色,抱着她就往外冲,传太医!快传太医!
他跑过沈青梧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声音冷得像淬了毒:沈青梧,若紫菱和孩子有任何闪失,我定不饶你!
沈青梧看着他焦急的背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杏仁酪微凉,像她此刻的心情。
苏紫菱这出戏,演得倒是逼真。
只可惜,她忘了一件事——特种兵的眼睛,能看穿所有伪装。刚才苏紫菱摔倒前,指尖悄悄在嘴角抹了点什么,那血的颜色,太鲜亮了些。
苏紫菱被送回将军府时,脸色惨白如纸,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看起来确实像动了胎气。
太医诊脉后,眉头紧锁:脉象紊乱,胎气不稳,需得静养,万不可再受刺激。
霍廷渊守在床边,看着苏紫菱毫无血色的脸,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他认定是沈青梧故意伤人,当即下令:把沈青梧禁足在‘静尘院’,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探视!
晚翠听到消息,急得在院子里打转:小姐!这可怎么办啊将军他怎么就不信您呢
沈青梧正坐在窗前,看着窗台上那盆刚抽芽的兰草。听到禁足的消息,她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您怎么一点都不急啊晚翠跺着脚,苏紫菱要是一口咬定是您推的,将军说不定真会治您的罪!
她不敢。沈青梧指尖拂过兰草的嫩芽,她演这场戏,是为了逼我离开,不是为了把事情闹大。真要闹到公堂,她那点小伎俩,经不起查。
可将军现在被她蒙在鼓里啊!
那就让他醒醒。沈青梧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晚翠,你去办件事。
她附在晚翠耳边低语几句,晚翠听得眼睛越来越亮,连连点头:奴婢明白!这就去办!
静尘院的门被锁上的第三天,晚翠终于带着消息回来了。
她是翻墙进来的,脸上还沾着泥,手里紧紧攥着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
小姐!您看这个!晚翠把香囊递过去,这是奴婢在御花园水榭旁边的草丛里找到的,上面的针脚,跟苏紫菱贴身戴的那个一模一样!
沈青梧打开香囊,里面倒出的不是香料,而是些白色粉末。
奴婢找府里的老仆看过了,晚翠压低声音,这是‘迷魂散’的变种,少量服用会让人头晕无力,若是故意撞在硬物上,再抹点‘假血’,看起来就跟受了重伤一样!
沈青梧指尖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尖轻嗅。
是曼陀罗和草乌的混合味,剂量不大,刚好能造成虚弱的假象,却伤不了胎气。苏紫菱倒是精明,知道保住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还有这个。晚翠又掏出张纸条,奴婢查到,那天在御花园‘不小心’撞到苏紫菱的那个贵夫人,是定北侯家的三太太,而定北侯去年在军中受过苏紫菱父亲的恩惠。
证据链,齐了。
沈青梧把香囊收好:等霍廷渊来。
她知道,霍廷渊一定会来。苏紫菱既然演了戏,就定会催促霍廷渊处置她,好尽快上位。
果然,当天傍晚,霍廷渊就来了。
他站在院门外,身上还带着药味,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沈青梧,紫菱醒了,她说……是你故意伸脚绊了她。
沈青梧靠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那个香囊:哦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你嫉妒她怀了孩子,早就想除掉她。霍廷渊的声音越来越冷,沈青梧,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我要怎样沈青梧笑了,扬了扬手里的香囊,我要你看看这个。
她把香囊扔过去。
霍廷渊接住,打开一看,脸色微变:这是什么
你问问苏紫菱,这是不是她的东西。沈青梧缓步走到他面前,这里面的药粉,能让人短暂虚弱,再配上点‘鹿血膏’做的假血,可不就像受了重伤吗
她凑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还有定北侯家的三太太,你要不要问问她,收了苏家多少好处,才演了那场‘不小心’的戏
霍廷渊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他看着手里的香囊,上面的并蒂莲绣纹,确实是苏紫菱最爱的样式——她房里的枕套、帕子,都是这个纹样。
你……他想说什么,却被沈青梧打断。
霍廷渊,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我不管你在军中跟她有多少情分,也不管她怀没怀你的孩子。想让我背黑锅,就得有那个本事。
她转身回屋,留下一句冰冷的话:管好你的人。再让我发现她耍手段,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了。
霍廷渊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香囊,指节泛白。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却暖不了他此刻冰凉的心。
他想起沈青梧刚才的眼神,想起她一字一句的质问,想起苏紫菱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样子……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突然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紫菱……真的骗了他
霍廷渊没有立刻去质问苏紫菱。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翻出了过去三年的家书。
那些信,大多是母亲写的,偶尔夹杂着沈青梧的几行字。母亲在信里总说青梧懂事,把家里照顾得很好,而沈青梧的字迹娟秀,只问边关苦寒,君安否,或是婆母近日安好,勿念。
他以前总觉得这些话多余,匆匆扫过就放在一边。可现在重读,那些平淡的字句里,竟藏着说不尽的牵挂。
母亲病重时,沈青梧在信里说已请了太医,每日煎药侍奉,母亲精神渐好,可他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母亲咳血不止,是沈青梧跪在太医馆外三个时辰,才求来的珍贵药材。
他被弹劾通敌时,沈青梧在信里只字未提,只说京中一切安好,可他前几天才从父亲口中得知,是永宁侯动用了所有关系,才查到是政敌栽赃,保住了他的性命。
而他呢
他在军中,和苏紫菱并肩作战,以为那才是生死与共的情谊。他甚至觉得,沈青梧在京中锦衣玉食,根本不懂他的辛苦。
可现在看来,他才是那个最蠢的人。
书房门被推开时,苏紫菱端着一碗参汤走进来,脸上带着虚弱的笑:廷渊,我见你一直没休息,给你炖了参汤。
霍廷渊抬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看起来确实憔悴。可不知为何,他总能想起沈青梧递给他的那个香囊,想起她冰冷的眼神。
紫菱,他声音沙哑,御花园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紫菱的手猛地一抖,参汤差点洒出来。她强作镇定:廷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我不是说过了吗是沈青梧故意绊我……
我问的是真相。霍廷渊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那个香囊,是你的吧里面的药粉,又是怎么回事
苏紫菱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霍廷渊眼中的失望刺得心口发疼。
我……她咬着唇,眼泪掉了下来,我只是太害怕了……廷渊,我怕你会被她抢走,怕我和孩子没有名分……我只是想让你多心疼我一点……
所以你就用这种手段陷害她霍廷渊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毁了她的名声!知不知道她若是被冠上‘善妒伤人’的罪名,就算被休弃,也再无立足之地!
我没想那么多……苏紫菱哭着去拉他的手,廷渊,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看在孩子的分上……
孩子霍廷渊甩开她的手,眼神冷得像冰,你用孩子来算计别人,配做一个母亲吗
苏紫菱被他吼得愣住了,眼泪挂在睫毛上,忘了落下。她从未见过霍廷渊如此生气,更没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她心里,霍廷渊一直是护着她的。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会站在她这边。
廷渊……
你好好反省吧。霍廷渊转过身,背对着她,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院子。
说完,他大步走出书房,没有回头。
苏紫菱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瘫坐在地上,终于明白——这一次,霍廷渊是真的生气了。
而霍廷渊走出苏紫菱的院子后,没有回书房,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了静尘院。
静尘院的门还锁着,里面静悄悄的。他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沈青梧正坐在石桌旁,借着月光看书。
她看得很专注,手指偶尔翻过书页,动作轻柔。月光落在她脸上,给她周身镀了层银辉,竟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霍廷渊的心,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想起刚成亲时,母亲让他掀开盖头,他看到的那张脸,也是这样安静,眼神里带着怯怯的期待。可那时的他,满心都是即将出征的壮志,连一句温和的话都没说。
这三年,他错过了多少
他抬手,想敲门,手指却在触到门板的瞬间停住了。
他有什么资格敲门
他是那个要休弃她的人,是那个不分青红皂白指责她的人,是那个让她受尽委屈的人。
最终,他还是收回了手,默默转身离开。
只是那夜之后,将军府的风向,悄悄变了。
霍廷渊不再去苏紫菱的院子,反而时常让人给静尘院送些东西——上好的绸缎,珍贵的药材,甚至还有沈青梧喜欢的墨兰。
沈青梧照单全收,却从不回应。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想让她真正原谅,霍廷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夜。
那天晚上,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沈青梧被雷声惊醒时,听到院墙外传来一阵喧哗。
她披衣起身,走到门口,就见晚翠浑身湿透地跑进来:小姐!不好了!苏姑娘的院子走水了!
沈青梧皱眉。
苏紫菱被禁足的院子在西跨院,离静尘院不远。她走到窗边,果然看到西边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雨幕。
听说……是苏姑娘自己打翻了烛台,引燃了帐子。晚翠喘着气,将军已经过去了,正在指挥下人救火。
沈青梧没说话。
苏紫菱不是蠢人,怎么会轻易打翻烛台这场火,来得太巧了。
小姐,咱们要不要……
去看看。沈青梧抓起伞,毕竟是在将军府,别出人命。
西跨院已是一片混乱。下人们提着水桶来回奔跑,火舌舔舐着屋檐,噼啪作响。霍廷渊站在院门口,浑身湿透,眉头紧锁地指挥着。
找到了!苏姑娘找到了!
几个下人抬着担架跑出来,上面躺着的苏紫菱衣衫焦黑,头发被烧焦了几缕,脸色熏得漆黑,看起来狼狈不堪。
快送回房,请太医!霍廷渊沉声下令。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来:将军!东厢房的柴房也着火了!风向不对,火要烧过来了!
东厢房离静尘院只有一墙之隔。
霍廷渊脸色一变,刚要下令去救火,就见沈青梧撑着伞,站在不远处。
你怎么来了他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来看热闹。沈青梧淡淡道,目光却扫过火场,柴房那边有几桶煤油,再烧下去,整个西跨院都保不住。
霍廷渊一愣:你怎么知道
前几天晒药草,看到下人往那边搬过。沈青梧抬手指向西南角,让所有人都去那边,用沙土盖,别用水——煤油见水会炸。
霍廷渊立刻反应过来,大喊:都去柴房!拿沙土!快!
下人们愣了愣,见将军都发话了,连忙提着沙土往柴房跑。
沈青梧看着忙碌的人群,又看向霍廷渊:苏姑娘那边,最好再检查一下。
霍廷渊明白她的意思。这场火来得蹊跷,说不定又是苏紫菱的把戏。
他点了点头,转身吩咐管家:带两个人,仔细检查苏姑娘的房间,看看有没有异常。
雨还在下,火渐渐被扑灭。霍廷渊站在湿漉漉的院子里,看着沈青梧撑伞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开始融化。
这个女人,总能在最混乱的时候,保持清醒和冷静。
就像三年前,他被围困时,是她送来的援军;被弹劾时,是她默默摆平了一切。
他快步追上去,在静尘院门口拦住了她。
青梧。他声音有些沙哑,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谢谢你。
沈青梧停下脚步,没回头:我只是不想将军府变成一片废墟。
我知道。霍廷渊看着她的背影,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他在心里憋了很久,此刻说出来,竟觉得胸口轻松了不少。
沈青梧沉默了片刻,终于转过身。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贴在脸颊上,却让那双眼睛更亮了。
霍廷渊,她看着他,一句‘对不起’,弥补不了什么。
我知道。霍廷渊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但我会用以后的日子,慢慢弥补。
他抬手,想为她拂去脸上的雨水,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还是放下了。
青梧,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沈青梧看着他眼中的真诚,还有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忽然想起原主藏在箱底的那些信。
那些无人问津的思念,那些默默付出的时光,终于等到了一句迟来的回应。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身推开了静尘院的门。
进来吧,雨太大了。
门没关,留了道缝隙。
霍廷渊站在雨中,看着那道缝隙,忽然笑了。
这三年的亏欠,他会一点一点,慢慢还。
苏紫菱的火,果然是自导自演。
管家在她床底下找到了煤油灯的碎片,还有一封没烧完的信,是她写给父亲的,说若不能嫁入将军府,便让沈青梧身败名裂。
霍廷渊看着那些证据,只觉得疲惫。他没再处罚苏紫菱,只是派人将她送回了苏家,并给了一笔钱,让她好生安胎。
从此,将军府再无苏紫菱的踪迹。
而霍廷渊和沈青梧的关系,在那场雨之后,渐渐缓和。
他不再提休书,反而时常来静尘院。有时是陪她看医书,有时是听她讲侯府的趣事,有时只是安静地坐着,看她摆弄那些药草。
他发现,沈青梧懂的东西很多。她不仅会医术,还懂兵法——有次他说起边关的布防,她随口指出的几个漏洞,竟与军中老将军的看法不谋而合。
你怎么懂这些他好奇地问。
沈青梧只是笑了笑:以前在侯府,看过几本兵书。
霍廷渊没有追问。他知道,她身上藏着很多秘密,但他愿意等,等她亲口告诉他的那一天。
秋猎那天,皇上射中了一只白狐,赏给了沈青梧。
白狐皮毛珍贵,不少命妇都羡慕不已。沈青梧却让人把狐狸皮硝制好,做成了一件坎肩,送给了霍廷渊。
边关冷,这个或许用得上。她递给他时,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根却悄悄红了。
霍廷渊接过坎肩,入手温热柔软。他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忽然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沈青梧的手很凉,却很软。她愣了一下,想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
青梧。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温柔,明年开春,我想再娶你一次。
沈青梧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着他眼中的认真,看着他鬓边新添的几缕白发——那是常年征战留下的痕迹,忽然觉得,那些过去的委屈和伤害,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一声嗯,却让霍廷渊欣喜若狂。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周围的阳光正好,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暖而耀眼。
晚翠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家小姐脸上那抹淡淡的笑意,悄悄抹了抹眼泪。
她家小姐,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后来,霍廷渊果然在开春时,重新用八抬大轿,把沈青梧从永宁侯府娶回了将军府。
这一次,没有家族的逼迫,没有冷漠的忽视。
他亲自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进将军府的大门。红绸漫天,鼓乐喧天,他看着她盖着红盖头的样子,低声说:青梧,往后余生,我定护你周全。
盖头下的沈青梧,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风雨。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