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鼠疫菌的阴影爬上青溪县城的屋檐,当发霉的官仓米在泥地里开出腐烂的花,穿越而来的实验室研究员阿禾,正咬着断棍按住母亲戳出皮肉的断骨。烧红的铁钳悬在半空,映着胡三刀狰狞的脸
——
这个将壮丁卖去矿场、用毒米充赈灾粮的恶吏,正要用一把火将
瘟邪
连同真相一起烧尽。
可他们不知道,这具农女的躯壳里,藏着能识破菌群的眼睛;那袋被鼠洞守护的发霉米上,印着能掀翻县衙的红印。当隔离棚的硫磺烟呛退了香灰符水,当死乌鸦叼着的
仓
字麻布漂向粮仓,一场用石灰圈、曼陀罗根和灭菌标识写就的抗争,正在血与火里拉开序幕。
她要救的不只是濒死的母亲,更是这被瘟疫与贪腐缠上的青溪
——
用现代防疫知识对抗愚昧,用染血的账本叩问公道,让那些藏在鼠洞深处的罪恶,终有一天晒在太阳底下。
木棍咬在嘴里的第三刻,牙床硌得生疼。我盯着悬在半空的铁钳,烧红的钳口泛着橘色的光,映得娘的脸像张浸了血的纸
——
白得发透,却在眼角凝着一点红,像冻住的血珠。
忍忍。
我说话时,木棍往喉咙里滑了半寸,带着股陈年的霉味。这是爹生前用的拄棍,去年暴雨冲垮屋檐时断了半截,此刻被娘攥在手里,指节泛白,仿佛要把木头捏出汁来。
她的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断骨从肘弯处戳出来,裹着的破布早就被血浸透,黑红的血珠顺着布角往下掉,滴在泥地上,洇出一朵朵深色的花。我数到第七朵时,突然想起实验室里鼠疫菌培养皿上的霉斑
——
也是这样,在浑浊的培养基里慢慢晕开,带着股腐烂的甜腥。
嗬……
嗬……
娘的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响,像破旧的风箱在抽气。我知道她疼,断骨摩擦的声音隔着半尺都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像有人在啃干柴。可我不能停,铁钳已经烫得能看见空气里的热浪,再等下去,她这条胳膊就真废了。
娘,咬住。
我拽过她没受伤的右手,按在自己后颈上,疼了就掐我。
铁钳落下的瞬间,我听见木棍在嘴里裂了道缝。娘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皮肉,血顺着衣领往下淌,滴在她的断骨上,和黑血混在一处。院角的草席突然动了动,爹的脚指头从破洞里钻出来,泡得发涨,皮肤像剥了壳的蛋,半透明的,跟去年暴雨后实验室垃圾桶里烂掉的萝卜一个样
——
那萝卜是我忘了扔的,等发现时已经长出半寸长的白毛,软得能捏出水来。
爹是三天前没的。那天他去官仓领粮,回来时浑身是水,说是被巡仓的衙役推下河。可我摸他的衣服时,里面藏着半块发霉的米饼,饼上印着个模糊的
仓
字,和去年从官仓流出来的赈灾粮一个模子。他咳了两天,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到后半夜就没气了,身子烫得像团火。
哐当
——
破门被踹成两半时,我正把最后一块灼热的铁钳挪开。铁链子甩过来的劲风带着泥点子,糊了娘一脸,她猛地偏头,断骨又错了位,疼得浑身发抖。
胡三刀的声音像磨钝的杀猪刀,刮得人耳朵疼:这婆子烧得跟烙铁似的,定是中了瘟邪!
他的指甲刮过床沿,陈年的血垢簌簌往下掉,听说她闺女偷了官仓的米搜出来,连人带屋,烧干净!
衙役的手抓住我的后领,勒得喉咙发紧。我扑过去时,牙齿穿透皮肉的瞬间,眼角瞥见院墙外飘着只死乌鸦,鸟嘴叼着的麻布片上,朱砂
仓
字正在浪里打旋
——
跟床板下那袋发霉米上的印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松口时,血珠顺着下巴淌进怀里的米袋。灰绿色的汁液混着血,在衣襟上漫开,像极了爹咳在草席上的痰。
我娘要是死了。
我盯着胡三刀的眼睛,他左眼下方那颗黑痣,像没刮干净的血痂,你们都得陪她烂在这屋里。
衙役的刀抽出来,寒光扫过娘的脸。她突然抖了一下,喉咙里的风箱声更响了。胡三刀踹翻墙角的陶罐,碎瓷片溅到我的脚踝,划出几道血痕:搜!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两个衙役扑向床底时,我的指甲正抠进掌心。血珠滴在地上,跟娘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那袋米藏在灶膛后面的土洞里,用破布裹了三层,是三天前趁夜从官仓狗洞钻进去偷的
——
那里的米堆上长着一层灰绿的霉,跟爹带回来的米饼一个样,可村民们说,能吃。
等等。
胡三刀突然抬手,铁链子勾住我的衣袖,这伤哪来的
他指的是我胳膊上的布条。昨天钻狗洞时,被粮仓的恶狗撕开了道口子,此刻布条下的伤口正溃烂着,在日头下泛着脓光。娘突然尖叫起来,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挣扎着要坐起来,断骨摩擦的声音骤然变响,听得人牙酸。
放开我闺女……
她的声音劈了叉,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木头。
胡三刀笑了,黄牙上沾着肉丝:还护着等会儿烧房子时,娘俩正好做个伴。
铁链子突然缠上娘的脖子,老婆子,说,米藏哪了
娘的脸憋得通红,眼睛瞪得滚圆,像实验室里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我突然抓起灶台上的火折子,米在我身上。
划亮的瞬间,火光映出胡三刀脸上的黑痣,敢动我娘,我现在就点燃自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瘟毒缠身。
火折子的火苗舔着我的衣襟,衙役们后退了半步。胡三刀的铁链子慢慢松开,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把她们娘俩捆起来,等找到米,一起烧。
粗麻绳勒进皮肉时,我能感觉到娘的手在抖。她的指甲抠着我的手背,像濒死的人在抓最后一根稻草。院墙外的乌鸦突然叫了一声,凄厉得像哭,我抬头看见那片麻布片从鸟嘴里脱落,漂向远处的粮仓方向。爹的草席又动了动,这次是整条胳膊滑了出来,泡得发白的手指直直指向同一个方向。
麻绳越勒越紧,骨头缝里都在疼。但我笑了,因为我知道他们找不到那袋米,除非他们敢把灶膛拆开,敢把我娘的血和爹的尸水一起挖出来。
胡三刀的靴子踩在我的手背上,搜!给我仔细搜!
衙役们翻箱倒柜,破碗碎成渣,唯一的棉被被扯烂,棉絮飞得像雪,落在娘的脸上。她闭上眼,眼角滚下泪来,混着脸上的泥,划出两道白痕。我突然想起穿越前的最后一刻
——
实验室的警报响得刺耳,鼠疫菌培养皿摔在地上,透明的菌液在瓷砖上漫开,我抓起消毒水泼过去,然后就是无边的黑暗。
再睁眼时,我成了青溪县的农女阿禾,成了这个要靠咬衙役手腕才能活下去的灾星。
都头!灶膛后面是空的!
胡三刀的眼睛亮了,像狼看见肉。他一步步走过来,靴子碾过地上的碎瓷片,咯吱作响:撬开来,我倒要看看这妖女藏了什么宝贝。
撬棍插进灶膛裂缝的瞬间,娘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她死死攥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里。我盯着胡三刀脸上的黑痣,突然笑出声:你知道吗那袋米上的霉斑,在我老家叫官仓特供菌种。
胡三刀的动作顿了顿: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我看着撬棍一点点撬开灶膛,铁铲碰撞泥土的声音像敲在鼓上,吃了这米的人,肠子会烂成泥,就像我爹现在这样。
院角的草席在风里轻轻晃,爹的手还指着粮仓的方向。撬棍突然停下,胡三刀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把火折子给我。
衙役把火折子递过去时,我看见娘的眼皮颤了颤。她的体温烫得惊人,额头抵着我的肩膀,像块烧红的烙铁。我知道不能再等了,牙齿咬破舌尖的瞬间,血腥味在嘴里炸开。
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我猛地撞向胡三刀,他没站稳,火折子脱手飞出,落在爹的草席上,你们全都得陪葬!
轰
——
火苗窜起来的瞬间,我听见草席发出噼啪的响,听见胡三刀的咒骂,听见衙役们的惊呼。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用尽全身力气挣断麻绳,抱起娘冲进后院的柴房。柴房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火光和喧嚣,只有娘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我把她放在干草上,摸出藏在发髻里的小刀
——
这是爹生前削的,刀刃磨得很薄,此刻划开我的手腕,倒不怎么疼。血珠滴进她的嘴里,带着铁锈的腥气。
娘,撑住。
我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一定让你活下去。
窗外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胡三刀的咆哮声越来越近。我握紧手里的小刀,刀刃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这一次,谁来都不好使。
柴房的横梁上积着三寸厚的灰,我数到第二十七根椽子时,娘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条缝。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细碎的气音,我把耳朵凑过去,听见她在说:米……
藏好……
藏好了,在灶膛后面,他们找不到。
我用破布按住她的断骨,我去给你找药,曼陀罗根,能止疼。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掌心烫得像火:别去……
官仓……
有……
话没说完,又昏了过去。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官仓的米堆里长着的霉,根本不是普通的霉。昨天偷米时,我看见角落里堆着几十袋
赈灾粮,麻袋上的
仓
字印得歪歪扭扭,袋口露出的米泛着灰绿,跟爹带回来的米饼一模一样。更吓人的是墙角的死鼠,肚子鼓鼓的,剖开来看,肠子里全是白色的菌群,像一团团棉花
——
那是鼠疫菌最典型的形态,在实验室里见过上百次。
胡三刀的脚步声在院外停了,接着是铁链拖地的响。我往柴房深处缩了缩,摸到墙角的硫磺粉
——
这是前几天在山神庙后的石缝里挖的,本想用来驱蛇,现在倒成了救命的东西。
搜!那妖女肯定躲在附近!
胡三刀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找到她,赏半袋米!
衙役的靴子踏在柴房顶上,瓦片簌簌往下掉。我把硫磺粉撒在门口,又用干草堆了道墙,心里数着数。实验室的手册上说,硫磺燃烧产生的二氧化硫能杀菌,虽然对鼠疫菌作用有限,但至少能逼退他们一阵子。
咚!咚!咚!
门板被撞得直晃,锁扣已经松了。我摸出火折子,听见娘在身后咳了一声,这次的咳嗽声里带着点力气,不像之前那样虚浮。
娘,等我回来。
我把小刀塞进她手里,谁敢进来,就扎他。
门板裂开的瞬间,我划亮了火折子。硫磺粉遇火的刹那,腾起一片蓝紫色的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衙役们在门外嗷嗷叫,胡三刀的咒骂声混在里面:妈的!这妖女真会搞鬼!
我趁机从柴房后窗翻出去,跳进齐腰深的臭水沟。沟里漂着烂菜叶和死鼠,腥臭味钻进鼻子,却让我清醒了几分。官仓在县城东头,隔着三条街,现在去肯定能撞见胡三刀的人,但我必须去
——
曼陀罗根只在乱葬岗附近长,而乱葬岗,就在官仓后墙的坡下。
月亮出来时,我摸进了乱葬岗。新坟的土还是软的,坟头的纸人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在招手。我挥着断锄往坟里刨,泥土里混着头发和碎布,还有半截没烧透的骨头。曼陀罗根的苦味混着尸臭钻进鼻腔,呛得我直想吐。
突然听见窸窣声从旁边的坟堆传来。有人影在动,背着个麻袋,沉甸甸的,麻袋角露出只手,指甲缝里沾着泥
——
跟爹死时手上的泥一个样,是官仓后墙的红泥。
妈的,这小子还没死透。
是胡三刀的声音。他把麻袋往地上一扔,麻袋里的人发出微弱的呻吟。胡三刀掏出把刀,在麻袋上划了个口,再叫,就给你放放血。
呻吟声停了。胡三刀蹲下来解开麻袋,露出张年轻的脸,嘴唇干裂,眼睛半睁着,像只快死的鱼。矿场那边还缺人,
他摸了摸年轻人的胳膊,这身板,能换五斗米。
我盯着麻袋角
——
那里印着两个字:矿场。原来那些消失的壮丁,都被他卖去这地方了。爹上个月还说,邻村的二柱去官仓扛粮,再也没回来,当时只当是染了病,现在看来……
年轻人突然挣扎起来,脚蹬着麻袋发出闷闷的响。胡三刀火了,抬脚就踹:妈的!给脸不要脸!
他的靴子一下下踢在麻袋上,年轻人的挣扎越来越弱。
我抓起坟头的白幡,像条蛇悄悄绕过去,缠在麻袋的脚踝上。胡三刀正忙着系麻袋口,没看见。明天一早,就能换米了。
他扛起麻袋往坡下走,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从坟上爬起来时,白幡还攥得紧紧的,上面的
奠
字被血浸得发暗。突然觉得后背发凉,像有人在吹气。回头看,新坟的土在月光下一点点往下陷,像只眼睛在眨。我打了个寒颤,赶紧刨坟,锄头像疯了一样往土里钻
——
终于碰到个硬东西,曼陀罗根像只惨白的手,躺在泥土里。
回到柴房时,天快亮了。娘还在发烧,但呼吸匀了些。我把曼陀罗根砸烂,用布包着放在她的额头,又往她嘴里喂了点嚼碎的根末。这东西有剧毒,但少量能镇咳止痛,是现在唯一的法子。
娘,
我摸着她的脸,滚烫的,等你好了,咱们就去报官,告胡三刀偷粮卖人。
她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我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鸡叫,一声接一声,像在催命。我知道,胡三刀发现麻袋上的白幡后,一定会猜到是我干的。但我不怕,我怀里揣着曼陀罗根,还藏着从官仓带出来的发霉米
——
那是能让他掉脑袋的证据。
石灰粉撒在地上时,阿柱正蹲在圈里用树枝划圈。他的指甲缝里沾着黑泥,是从疫区带回来的
——
昨天他娘抱着他往隔离棚外冲,被我拽回来时,他裤腿上沾了不少,那泥里说不定就有鼠疫菌。
这是啥
他抬头问我,鼻涕挂在鼻尖上,晃晃悠悠的。
保命的。
我往石灰圈上撒了把水,白烟冒起来,呛得人睁不开眼,像实验室里的消毒水,站在里面,别出去。
阿柱的娘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手里的锄头高高举起:妖女!你想咒死我儿子!
锄头砸在石灰圈上,白蛇似的圈断了个口,石灰粉漫天飞,迷了我的眼。
他爹就是被你害死的!
她扑过来撕我的头发,指甲挠过我的脸,火辣辣地疼,你用这脏东西圈着他,是想让他跟那些死人一样烂掉吗!
阿柱吓得大哭,往我身后躲。他的虎头鞋踏出了石灰圈,我看见只跳蚤从他鞋上跳下来,落在村长孙子的鞋上
——
那孩子正蹲在地上玩泥巴,手里还抓着块没吃完的米糕。
放开她!
我抓住阿柱娘的手腕,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像头被激怒的母兽,你男人是病死的,跟我没关系。
有关系!
她尖叫着,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要不是你让烧尸体,他怎么会中邪!
人群里有人喊:对!就是她!是她引来的瘟疫!烧了她!烧了她!
吼声越来越大,像涨潮的水,一点点漫过来。
我突然扯开左臂的布条,溃烂的伤口在日头下泛着脓光,黄水流出来,滴在石灰圈上,发出滋滋的响。谁敢过来,
我弯腰抓了把疫区的黑泥,按在伤口上,疼得浑身发抖,却笑出声,我就把这疫毒蹭谁身上。
人群突然静了。没人敢动,眼睛都盯着我的胳膊,像在看什么怪物。阿柱娘的手慢慢松了,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干净:这……
这是……
这才是真疫毒。
我往前走一步,石灰圈外的人齐刷刷后退,你们不是想烧我吗来啊,看看是你们的火厉害,还是这毒厉害。
胡三刀突然站在土坡上,手里举着那袋发霉米,灰绿色的汁液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大家看!这妖女用瘟米画咒,想把全村人都咒死!
他把米袋高高举起,阳光照在上面,那些霉斑像一张张鬼脸,她还敢说这是保命的!我看是催命的还差不多!
人群又开始骚动,有人捡起石头往我这边扔:砸死她!别让她害人!
石头砸在我脚边,溅起的泥点子弄脏了我的裤腿。
我拽过阿柱,用唾沫调了草木灰,在他胳膊上画了个圈,跟石灰圈一个样:这是保命符。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敢洗去,明天就烂舌头。
阿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角。他娘站在圈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村长突然喊:胡都头说得对!这妖女不安好心,她就是想让我们都死!
他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过来,他的孙子跑过来抱着他的腿:爷爷,我要吃糖。
村长摸了摸孙子的头,眼睛却盯着我:把她抓起来,扔进疫区!
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摩拳擦掌,慢慢围过来。他们的脚踩在石灰粉上,白烟冒起来,像给他们的脚套上了白袜子。谁敢,
我把阿柱护在身后,手里的黑泥捏得更紧,我数到三,不退,我就把这毒抹在你们家孩子身上。
村民们的脚步停了,脸上的表情一半是恨,一半是怕。村长的脸憋得通红,拐杖在地上咚咚地敲:反了!反了!连个黄毛丫头都管不了了!
胡三刀突然笑了,他把米袋扔在地上:不用你们动手,这妖女蹦跶不了多久。
他从怀里掏出个黄纸符,用唾沫粘在米袋上,等我请了道士来,一道符就能收了她。
阳光越来越毒,晒得石灰圈冒白烟。阿柱的头靠在我的腿上,呼吸越来越沉。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跟我娘一样。都散了吧,
我往石灰圈上又撒了把石灰,想活命的,离我远点。
村民们互相看了看,没人动。只有村长的孙子还在哭闹着要吃糖,他的小手在地上抓着泥巴往嘴里塞。我看着他指甲缝里的跳蚤,突然觉得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夜幕降临时,石灰圈外传来哭声,是村长家的方向。我扒着门缝往外看,村长的孙子被裹在被子里,浑身抽搐,脸上起满了红疹,像熟透的草莓。村长跪在地上,朝着我的方向磕头:阿禾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孙子。
他的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像在敲我的心。
我看着圈里的阿柱,他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胳膊上的草木灰圈还清晰可见。拿起门边的石灰袋,我笑了
——
看来这保命符,还真管用。
让他家人把孩子抱过来,
我对着外面喊,用沸水煮过的布裹着,别碰其他人。
村长连滚带爬地去了。我往石灰圈外又撒了半袋石灰,画了个更大的圈。阿柱娘不知何时站在圈外,手里捧着个破碗,碗里是几块烤红薯:给……
给孩子吃。
我没接:你男人的死因,我会查清楚。但现在,你得信我,把家里的发霉米全烧了,用石灰把屋子抹一遍。
她愣了愣,突然跪下来:我信你,阿禾姑娘,求你救救柱子。
他没事,
我指了指熟睡的阿柱,但你儿子,还有村里其他人,得按我说的做。
我把从实验室带来的防疫知识拆开揉碎了说:发烧咳嗽的人单独住,衣服用沸水烫,拉的屎尿要用土埋了,别往河里倒。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爹死前咳在草席上的痰,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说不定就是这样传开的。
村长抱着孙子来时,孩子已经烧得迷迷糊糊。我用曼陀罗根煮了水,撬开他的嘴灌进去,又在他胳膊上画了个草木灰圈:今晚守着他,要是天亮还烧,就往他身上泼石灰水。
泼……
泼石灰水
村长脸都白了。
要么信我,要么看着他烂死。
我转身往柴房走,别忘了烧米。
回到柴房时,娘醒了。她靠在草堆上,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米饼,正是爹死前藏在怀里的那块。这米……
她的声音还有点哑,官仓里的,都是这样的。
我知道。
我坐在她身边,胡三刀把好米卖了,用这带毒的米充数。
娘突然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你爹……
他发现了,他说要去报官,结果就被推下河了。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这是他偷偷抄的,官仓的进粮数和出库数,对不上。
我展开纸,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字:七月十二,新米三千石入库。七月十五,出库陈米一千石……
后面的数字越来越乱,但能看出,进的新米多,出的陈米少,中间的差额,恐怕就是被胡三刀倒卖了。
还有矿场,
我想起那个被麻袋套住的年轻人,他把壮丁卖到矿场换米。
娘的眼泪掉在纸上,晕开了墨迹:造孽啊……
那矿场就是个活地狱,进去的人没一个能出来。
窗外传来狗叫声,接着是胡三刀的咆哮。我把油布包藏进柴堆深处:娘,我们得把这些交给巡抚大人,只有他能治胡三刀。
巡抚……
娘苦笑了一下,王县令和胡三刀是一伙的,巡抚怎么会来
会来的。
我摸出那袋发霉米,我会让他来的。
药铺的门板被封条贴得死死的,胡三刀的靴子踹在上面,砰砰响。他举着黄纸符在街上游行,身后跟着一群捧着香炉的人,烟雾缭绕,像条会动的白蛇。
县太爷说了,香灰掺符水,才是治疫的圣药!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街上回荡,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有人在巷口咳嗽,声音嘶哑得像破锣。胡三刀听见了,转身甩过铁链子:咳咳咳……
那人倒在地上,蜷缩着像只被踩住的虾。
中了瘟邪还敢出来晃!
胡三刀的靴子踩在他的背上,拖去乱葬岗!
两个衙役像拖死狗一样把人拖走,地上留下道血痕,像条蚯蚓。我缩在墙角,看着这一切,手里攥着半块窝头
——
是昨天从流民手里抢来的,娘还没吃东西。
我摸黑摸到娘嘴边,手指沾了点她的痰,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
腥甜的,像铁锈,跟实验室里鼠疫菌感染的样本一个味。必须找到更多的曼陀罗根,还要找到能证明官仓米有毒的证据,光靠爹的账本还不够。
隔离棚搭在村西头的空地上,用草垛围了个圈,里面住着二十多个发烧的村民。我每天给他们换曼陀罗根敷布,教他们用石灰消毒。阿柱娘成了我的帮手,帮着烧开水烫衣服,谁不听话就拿锄头砸门。
阿禾姑娘,
她递过来一碗野菜粥,村东头又死了两个,胡三刀说要把尸体拖去烧了。
让他烧。
我接过粥,吹了吹,烧得越干净越好。
鼠疫菌在高温下会灭活,烧掉尸体是最有效的办法,只是村民们不懂,总以为是
中邪。
突然听见棚外传来喧哗声。胡三刀带着衙役闯了进来,手里举着个陶罐:都头说了,这符水必须喝,喝了才能驱邪!
一个发烧的老汉挣扎着往后躲:我不喝!这玩意儿喝了更难受!
胡三刀一脚踹翻他的床: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捏住老汉的嘴,硬把符水灌了进去。老汉呛得直咳嗽,脸涨得通红,没过多久就开始抽搐,眼睛翻白。
看到没
胡三刀指着他,对围观的村民喊,这就是不敬神的下场!
我冲过去推开他:你这是杀人!
妖女又来捣乱!
胡三刀的铁链子甩过来,缠在我的腰上,看来上次烧房子没烧到你,胆子更大了!
他拽着铁链子把我往外拖,今天就把你当活靶,让大家看看妖术的下场!
衙役们跟着起哄,村民们却没人敢动。我看着那些麻木的脸,突然扯开嗓子喊:你们想看着家人都像他一样死吗胡三刀用毒米害我们,现在又用符水杀人,你们还要忍吗
没人说话。胡三刀笑得更得意了:听见没没人信你这妖女!
我信!
阿柱娘突然举起锄头,我男人就是吃了官仓的米才死的!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拼了!
我也信!
一个瘸腿的老汉拄着拐杖站出来,我儿子去官仓扛粮,回来就发烧,跟阿禾姑娘说的一模一样!
还有我!我家也是!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围在我身边。胡三刀的脸色变了:反了!反了!都给我抓起来!
衙役们刚要动手,隔离棚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一个穿着官服的人骑着马进来,身后跟着几个亲兵:巡抚大人到!都给我住手!
胡三刀的脸瞬间白了:巡……
巡抚大人您怎么来了
那人没理他,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你就是阿禾有人递状子说官仓米有毒,还请姑娘细说。
我看着他身后跟着的老汉
——
正是我让他带着账本和发霉米去府城报官的人,心里松了口气。大人,
我指着地上抽搐的老汉,您看他,就是喝了胡三刀的符水才这样的。官仓的米里长着毒霉,吃了会死人,不信您可以去查。
巡抚皱了皱眉,对亲兵说:去官仓取样,带胡三刀和王县令来见我。
胡三刀还想挣扎,被亲兵一脚踹翻在地:带走!
巡抚的亲兵踹开粮仓暗门时,胡三刀正把账本往灶膛里塞。火舌舔着纸页,黑蝴蝶似的往上飞,灰烬里飘出的纸片还带着火星,倒卖新米三千石
的字迹没烧尽,像只断了翅膀的蝶。
旁边堆着的麻袋敞着口,病死牲畜
的肉绿得发油,蛆虫在上面爬来爬去,像在跳舞。我胃里一阵翻腾,想起爹死前咳的痰,原来他不仅倒卖粮食,还把染疫的肉卖给村民吃。
拿下!
巡抚的声音像打雷,亲兵们冲上去把胡三刀按在地上,铁链子锁在他的脖子上,像条死狗。
王敬之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都是胡三刀干的!与下官无关啊!
他的山羊胡抖得像风中的茅草。
巡抚一脚踹在他的脸上:废物,连自己的狗都管不住。
王敬之的脸肿了起来,像个发面馒头,嘴角淌着血,不敢再说话。
隔离区的三十口大铁锅冒着白汽,我给每个进出的人发浸过药汁的布条:捂住鼻子,比香灰灵。
娘坐在草席上,喝着新米熬的粥,她的脸色好了很多,能说出完整的话了:你爹就是看见他们埋尸体,才被推下河的。
我的手一抖,药汁洒出来,溅在地上。原来爹什么都知道,他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是被他们害死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药桶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三个月后,新粮仓的石碑立了起来。青灰色的石头被打磨得很光滑,上面没刻字,只刻着个圆圈,里面画着几道杠
——
是我画的灭菌标识。
阿柱牵着我的手,他的胳膊上还有淡淡的草木灰印:阿禾姐,这是什么符咒
风掠过刚下种的田野,秧苗晃出细碎的光,像实验室里跳动的活菌。我摸着石碑上的纹路,冰凉的,很舒服。
这不是符咒,
我轻声说,这是告诉老鼠,这里的米,它们碰不得。
阿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捡起块石头在地上画着那个标识。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守护粮仓的龙。
我知道,以后不会再有饥荒,不会再有瘟疫,不会再有像胡三刀和王敬之那样的人欺负我们。因为我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保护我们的家。
石碑在夕阳下泛着光,像个沉默的英雄。我笑了,牵着阿柱的手往家走,晚饭娘会做新米糕,是那种能香到骨子里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