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品的专柜里永远充盈着一股虚幻的光芒,空气吸进去仿佛都带着人民币那种崭新纸币的、微微发涩的清香。方卉在第三遍抚摸眼前那款包细腻如活物的鸵鸟皮时,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标签牌上那串数字,三万出头,在她眼里跳跃,带着某种诱人又令人眩晕的魔力。
喜欢吗年轻的柜姐在她身边适时地半倾着身体,声音甜得像融化了的枫糖,这款是今天刚刚到的秀款,限量色,整个A市就这一个了。
那抹特定的湖蓝色在强光下流淌着难以言喻的光泽,像一块凝固的湖泊,映衬得方卉略显廉价的米色风衣都似乎沾上了高贵的色彩。喜欢……她无意识地喃喃,指尖划过微凉的搭扣。
手机震动。解锁,屏幕上是李兆。最近钓上的这位,五十岁上下,头顶略显稀疏,却意外地慷慨大方,尤其对方卉这种将欲拒还迎玩弄得恰到好处的青春面容,显得格外缺乏抵抗力。
方卉深吸一口气,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跳跃,仿佛带着无骨的绵软:亲爱的,看中个包包,特别喜欢……指尖停顿,她快速瞥了一眼导购小姐脸上完美的微笑,迅速打下价格,才三万出头嘛,奖励我最近工作那么努力好不好嘛~
后面缀上几个楚楚可怜的小猫表情。
信息发送成功的咻声落下。心跳得更快了。
电话几乎是秒响。宝贝儿,什么工作这么努力啊嗯晚上也这么努力
李兆油腻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方卉耐着性子娇嗔了几句,电话那头传来手机操作的震动。几秒后,她的银行APP弹出了通知:实时到账,50,000.00元。备注:给我最爱的宝贝买糖吃。
多出来的两万像一阵暖流烫过四肢百骸。方卉放下手机,下巴几不可查地抬高了一点:就它了。语调恢复了都市精致女孩应有的那份轻快利落。
当晚九点,最新的朋友圈动态发出:两张精心挑选角度、充分展示奢侈包款线条和质感的照片,地点定位:A市顶级购物中心IFS。配文:犒劳一下拼命三娘自己,工作狂的甜蜜负担~
手机屏幕的光照亮她满是自得的脸庞,每一个点赞和小红心都像一枚勋章,证明她方卉拥有的是货真价实的优越人生。手机滑落到枕边时,唇角的笑意尚未完全收敛。
虚假的光鲜亮有代价,而她很快就要收到那笔账单。
日子在表面的光鲜里滑过一周。直到那个普通的工作日午后,手机银行的推送信息又一次亮起,弹出的数字让她瞬间屏住呼吸——+300,000.00元。
三十万!汇款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备注栏简洁至极:货款。
血液猛地冲向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手指冰凉,指尖带着自己察觉不到的颤抖在屏幕上滑动,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朋友的恶作剧银行系统错误都不可能凭空掉下三十万。唯一清晰的念头是:这钱来路不明,必须立刻处理掉!恐慌驱使她迅速按下110。
就在接通前的等待音刚响起第一声,一个未知号码打了进来,强硬地掐断了报警进程。方卉的手指悬停在接通键上方,一股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蔓延。手机微微震动,她按下了接听,没有说话。
方卉。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平滑,带着某种金属般的质地,仿佛机器合成的冷冽,报警挺着急的嘛。
她的呼吸瞬间梗住。
那个声音带着令人牙酸的轻笑,一字一句,敲进她的耳膜:我劝你,最好立刻挂断那个报警电话。除非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三年前,那张把你家那个破房子换掉的二十万善款……背后那张伪造的白血病诊断书,还有你那个‘病重老父’的照片,‘可怜女孩’求帮助的视频,是谁一手策划的。要感谢现代科技,当年的服务器快照,恢复得很清晰。
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穿她的天灵盖。眼前昂贵的白色羊绒地毯图案开始扭曲、旋转,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酸腐气味,她踉跄着冲进洗手间,对着光亮整洁的昂贵马桶猛烈干呕起来。
冰冷的瓷砖贴着额头,呕吐的生理刺激将眼泪和鼻涕一并逼了出来。镜子里那张脸惨白如纸,双眼布满血丝,嘴角还残留着狼狈的水渍,精心描画的眉梢眼角只剩下狰狞的恐慌。
她回到客厅,死死盯着那个屏幕还亮着的手机,陌生号码的未接记录像一道猩红的刻痕。绝望之中,像溺死前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开始疯狂拨打李兆的电话。一遍,无人接听。两遍,漫长的忙音。第三遍,一个刻板的女声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她意识到,那个号码,她再也打不通了。她翻出那个专柜柜姐的名片——上面烫金的、代表尊享VIP身份的私人号码——同样石沉大海。世界在一瞬间,彻底与她隔绝。
那些曾经用怜悯或欣赏目光注视她、为她一掷千金的朋友、大哥、贵人,全都消失了,像从来不曾存在过。巨大的空茫之后,是灭顶的恐惧:那个在电话里说话的人知道一切,而她却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三天。整整三天,那通电话再没响起。方卉把自己反锁在租来的、已经到期、堆满了奢侈品包装盒的公寓里,拉紧所有窗帘,把自己沉浸在死寂和黑暗里。三十万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放射性热源,在她那张仅剩的银行卡里默默燃烧。那串数字不再让她愉悦,只剩下噬骨的灼痛。她会坐牢!伪造文件,骗取募捐,数额巨大,再加上这来历不明的三十万……冰冷的手铐仿佛已经扼住了她的手腕。
第四天凌晨,电话响了。依旧是未知号码。
她像是提线木偶般弹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才按下接听。
静海公馆,临海别墅区6号。明早九点,换上你能找到的最朴素的衣服,到门口等着。那金属般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只是冷静地陈述指令,工作内容和要求,到了你自然会知道。拒绝,或者迟到,后果自负。记住,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电话被挂断。盲音响在耳边。
唯一的机会……朴素的衣服……工作……
方卉的手指死死抠进自己昂贵的真丝睡裙,布料撕开微弱的呻吟。那个一直高高飘在天上的自己,像一只漏光了气的氢气球,拖着断掉的引线,狠狠砸进了冰冷的污泥里。
她环顾四周:那些曾经让她心满意足的精致摆设,那些挂在衣架上光鲜亮丽的当季新装,那些闪耀着金属和皮革光泽的包包……它们的光泽在此刻显得如此虚假和廉价,刺得她的眼睛阵阵发痛。一个可怕的认知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她可能再也不需要、也配不上这些东西了。
她跪在狼藉的地板上,颤抖着手打开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的旧行李箱。
凌晨的天际泛着一种死寂的铁灰色。方卉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唯一朴素的旧牛仔外套和一条早已过时的黑色运动裤,让她在空旷昂贵的临海别墅区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件被随手丢弃的垃圾。
静海公馆6号。巨大的铸铁雕花门沉默地矗立着,隔着森严的白色高墙,她只能窥见一角冰冷奢华的灰色屋顶和修剪得如同尺子丈量过的深绿色树梢。空气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一种令人窒息的静谧。没有保安,没有路人。只有门柱一侧隐藏的摄像头,幽幽的红点无声地注视着她。
九点整,门上的通话器发出一声轻微的静电滋啦,接着是那个熟悉的冷硬男声:直走。
沉重的侧边小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方卉深吸一口气,背着自己那个显得寒酸可笑的旧行李箱,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悄然关闭,隔绝了整个世界。
脚下是一条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天然石材步道,两侧是昂贵的热带植物。别墅主体在晨雾和海风中显出轮廓,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像巨大的冰块,反射着惨淡的天光。
别墅的正门在她走近时自动打开。里面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座静默的艺术品仓库。纯白的空间,冰冷的金属线条家具,一件件方卉看不懂却知道必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被顶光精确照亮。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空旷。这里需要保姆吗方卉混乱地想着。
穿过巨大得能听到自己脚步回声的客厅,一个穿着黑色套裙的中年女人幽灵般出现在一道回廊尽头,表情刻板得像一面白墙。方卉
是。方卉的声音带着三天未曾说话的嘶哑。
跟我来。二楼。女人转身,步子又快又轻。
二楼的格局异常空旷,走廊尽头是一扇厚实的实木双开门。女人推开门。这是一间书房,色调是沉重的深灰和深棕色。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蓝色的大海,一个男人的背影在窗边的单人椅上,只能看到他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短发和宽阔的肩膀,穿着简单的深灰色家居服。
那个带她进来的女人无声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下方卉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海潮低沉单调的轰鸣。
椅子里的人没有回头。
你欠的账,那个电话里的冷硬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房间特有的空旷感,更显压迫,连本带息,三百万。从今天起,吃住在这里,没有酬劳,没有休假,一切服从安排。表现良好,一年可抵扣一百万。三年清账。
男人的声音像冰冷的秤砣砸下来,精准无误地计算着她每一刻的价值。方卉感觉膝盖阵阵发软。……是。
那人转动椅子,终于转过身。光线从巨大的落地窗投射进来,让方卉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她看到一张极富棱角的脸,约莫四十多岁,保养得很好,但那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像两口毫无温度的深井。他下颌的线条冷硬得如同凿刻出来,没有任何多余的赘肉,嘴唇很薄,抿成一条无情的直线。他只平静地扫了她一眼,那目光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刚送上门的工具。
他朝门口扬了扬下巴:吴姐会告诉你要做什么。他甚至没再多看她一秒,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汹涌的海面。
门无声地开了,刚才那个黑衣女人重新出现: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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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卉艰难地挪动脚步,跟着吴姐再次穿过空旷的走廊。她的行李箱被人拿走了,像一件无足轻重的随身物品被随意处置。吴姐推开一扇不起眼的白色小门,里面是一个狭窄得可怜、紧挨着巨大中央厨房的保姆间。一张硬板单人床,墙角一个小小的洗手台,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
换衣服。工作服在床头。吴姐指了指叠放整齐的一套灰蓝色布衣,面料粗糙得肉眼可见。从今天起,你叫‘小方’。除了主人吩咐和我要求之外,没有名字。
方卉默默地换上那身粗硬的工作服,布料摩擦着曾经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痒和屈辱。
三楼所有地板、楼梯、栏杆,每天清洁两次。用抹布跪着擦。吴姐的声音平板无波,材料特殊,不许用水,只用这种特制的清洁液和干布。
她递给方卉一瓶没有任何标签的透明液体和一个看起来像麂皮又像某种特殊纤维的布块。方卉接过,指尖碰到那冰冷的瓶子,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先生和太太用餐时,你在餐厅门口待命。太太用餐后离开十五分钟,你可以进去,吃他们留下的食物。吃完立刻收拾干净,必须彻底,不留下任何痕迹。
方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是无法抑制的震惊和屈辱。吃……剩饭
吴姐的眼神像两块冰冷的黑玻璃,毫无波澜,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对那个一闪而过的愚蠢表情感到不满。记住你的身份。太太吩咐,食物珍贵,不可浪费。每天进食时间十分钟。
十分钟……吃别人剩下来的……
工作场所,全天候二十四小时录音录像。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不要说任何多余的话。吴姐说完,不再看她,现在,带上工具,开始工作。
三楼的平台以一种优雅的弧度延伸出去,下方即是汹涌澎湃的深蓝色大海,然而占据视野中央的,却是一条由整块、整块巨大无比、切割成标准正方形、每一面都光可鉴金砖铺就的步道。
阳光照在上面,金砖反射出刺眼、冰冷、带着金属沉重感的光泽,足以灼伤直视者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木材熏香和海水的咸腥混杂而成的诡异气味。
方卉跪在步道的起点,膝盖压在吴姐扔给她的硬塑护垫上,仍能清晰感受到下方地砖的坚硬与寒意。特制的清洁液倒了一些在那块特殊的麂皮布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类似臭氧的味道。她按照吴姐短暂的演示,开始用那块布,一点点地擦拭眼前一小块金砖的表面。
起初,她只感到巨大的屈辱。每一次低头,都能在那光洁如镜的金砖表面上模糊地看到自己扭曲变形的倒影,穿着灰蓝色的粗布衣服,跪伏如狗。强烈的视觉刺激提醒着她过去三年为了追求人前的光鲜和所谓圈层,耗费了多少心机、假笑、乃至彻底的欺诈。那些精心计算过的朋友圈,那些对着镜子演练过无数次的撒娇讨好的表情,那些谎话编织的光环……现在看起来,像一场荒诞又令人作呕的表演。胃里翻涌着想吐的欲望,并非因为饥饿,而是因这清晰的倒影带来的自我厌恶让她窒息。
擦久了,膝盖上传来的麻木和尖锐的刺痛感压过了那点酸楚的自我审问。每移动一小段距离,都需要绷紧腰腹,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膝盖下的硬垫,再重新跪稳。金砖铺就的地面像巨大的冰面,丝丝缕缕的寒气穿透薄薄的护垫和裤子,持续不断地侵蚀着她的膝盖骨。小腿的肌肉很快变得僵硬发酸,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紧紧捆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身体深处陌生的疼痛。
第一天结束时,她几乎是爬着回到那个狭窄冰冷的保姆间的。瘫倒在硬邦邦的单人床上,膝盖和小腿像灌满了滚烫的铅水,每一次轻微挪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让她在暗夜中无声地抽气。身体的痛苦是如此直接、粗暴、无法回避,将过去所有的浮华滤镜砸得粉碎。原来没有那些奢侈品点缀的空壳身体,如此不堪一击。
第二天,疼痛变本加厉。凌晨五点被吴姐冰冷的声音叫醒时,膝盖肿胀得像注水的馒头,一碰就钻心地痛。挪向三楼步道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阳光照在金砖上,反射的白光更加刺目。那些倒影依旧,但最初的羞辱感被更纯粹的生理煎熬冲刷殆尽。她只想跪稳一点,再跪稳一点,早点擦完那一小块区域,或许能多换来几分钟瘫倒的时间。每一次跪着挪动位置,膝盖骨摩擦着骨头发出细微的、只有她自己能感知的咯吱声响。
第三天……
疼痛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麻木。支撑身体重心挪移的不再是膝盖,而是绷紧腰腹靠臀和腿的力量在笨拙地拖着僵硬的身体前行。膝盖关节处已经感觉不到痛,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的钝木,肿胀感不再那么明显,仿佛那部分的神经已经被持续的高压彻底杀死。擦布摩擦金砖发出的单调唰—唰声,成了唯一的世界。
她早已无法审视金砖中倒映出的自己,所有的心智全部被迫退行,用以对抗每一刻身体所遭受的、永无止境的刑罚。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日复一日的跪拜、擦拭、挪移,构成她生存下去唯一的仪式。
真正的炼狱在餐厅门口。奢华到令人窒息的长条餐桌上永远铺着烫得笔挺的雪白亚麻桌布。碗碟边缘闪烁着近乎纯金的微光。空气里飘荡着顶级食材被精心烹饪后散发的、层次丰富到足以挑动任何凡人味蕾的复合香气。
方卉垂首肃立在厚重的实木餐椅后面,如同融进墙壁的灰影。隔着几步距离,巨大的玻璃门映出餐厅内令人心碎的美好景象:中年男人始终沉默进食,动作精准得像机器。而他身边,一位极其美艳、气质如高岭之花般冷冽的女人端坐着。她纤细到不可思议的手腕优雅地捏着银匙,小口啜饮着碗中的汤羹。她几乎不碰盘中切得完美规整的牛排、松露等主菜。她的目光偶尔掠过屏息侍立的方卉,那眼神冰冷如看一件器物。
女主人餐毕起身。她的裙摆飘过方卉身前,那股昂贵的、混合着冷杉和冰雪气息的定制香水味,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方卉的脸上。方卉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自己粗布衣的领口里。
十五分钟倒计时开始。吴姐冰冷的眼神即是启动的信号。方卉机械地走向那张如同战后废墟般精美奢华的餐桌——属于女主人的位置上,那杯只浅啜了一小口的汤还氤氲着热气,盘中切下一角试味大小的牛排安静地躺着,旁边搭配的昂贵松露只缺了一个小小的尖端。属于男主人的盘子相对干净些,但也剩下不少看起来几乎全新的牛肉块和蔬菜。
食物诱人的香气混合着胃液灼烧的烧灼感和翻涌的恶心感。她拉过一把沉重的椅子,坐下。拿起冰冷的刀叉,不敢用桌上女主人的餐具。小心翼翼地叉起一块冷掉的牛排。失去温度的油脂在嘴里凝结,异常腻口。混合着一种微妙的心态——这东西几个小时前还带着顶级雪花纹理,价值千金,现在只是被嫌弃的残留物,塞进她方卉的嘴里。
她强迫自己吞咽下去,胃袋却一阵激烈的翻腾绞痛。下一秒,刺鼻的酸气无法抑制地涌上喉管。呕——她猛地弯腰,刚咽下去的几口食物全部吐在了脚下昂贵的深灰色手工地毯上。胃液烧灼着食道,带来剧烈的疼痛和屈辱。
几乎在她呕吐出声的瞬间,吴姐如同幽魂般出现在餐厅门口,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地毯上的狼藉,冷冷道:清理干净。
时间并没有停顿。方卉忍着眼泪和强烈的羞耻感,胡乱擦着嘴,不敢看地毯的污秽。她甚至没顾得上自己狼狈的样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跪倒在地毯边缘,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次性毛巾袋——里面是吴姐统一配发的特殊擦拭巾,带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开始颤抖着手清理地上的呕吐物。她必须很用力,很仔细,用力到额头抵在地板边缘冰冷的金属镶边上,将那点刺眼的颜色彻底清除,让纯色羊绒地毯恢复一丝不苟的状态。食物的香气和清洁剂的化学气味,混合着她身上呕吐物的酸腐气,在死寂的餐厅里无声地弥漫、凝聚、沉甸甸地压下。
擦干净地面,墙上的钟表指针已过了九分钟。没有喘息的时间,胃里空空如也,灼烧更烈。她撑起发软的双腿,回到餐桌边,强迫自己再次举起刀叉,叉起另一块冷硬的牛排。如同嚼蜡,机械地塞进嘴里,味同嚼蜡,拼命地压抑着喉咙里再次升起的阵阵痉挛……时间滴答走过。每一秒,都是酷刑。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金砖地板早已擦过无数遍,每一次跪伏的动作已成为刻进骨髓的本能。餐厅门口那十五分钟的折磨,吞咽冷腻残羹时的恶心感仿佛也渐渐剥离成一种纯粹的生理反应。眼泪早已流干,痛苦本身变得庞大而模糊,只剩下机械般移动身体的惯性,如同一个精密的钟表零件,完成了被设定的苦难刻度。方卉感觉自己整个灵魂似乎都在这日复一日的磨砺中被彻底掏空重塑,留下的只是一具能持续工作的冰冷躯壳。
当那个冰冷的下午,吴姐面无表情地将一份打印着详细清单和结清字样的文件放在方卉床头那张唯一的狭小矮几上时,方卉甚至愣了一下。文件首页赫然写着那个让她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数字——叁佰万元整后面跟着一行醒目的打印体:本息清偿完毕,即时解除债务关系。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丝清晰的悲伤。一种巨大的、近乎失重的空茫感瞬间攫住了她。三年的漫长折磨突然被一纸冰冷的文件终结,像被硬生生截去了一条早已成为身体一部分的肢体,伤口麻木,感觉不到应有的疼痛。她只是长久地盯着那几行字,直到眼睛开始发花。然后,她开始收拾那个当初带来的破旧行李箱。里面只有几件早就褪色的旧衣,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属于方卉的东西,一件都没有留下。
拖着行李箱,再一次穿过那些恢弘冰冷、价值连城的艺术走廊,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如同极地冰川的寒光。奢华的大理石地面纤尘不染,如同冰冷的镜面,每一步都踏在自己暗淡的倒影上。别墅的大门无声滑开,外面是三年未曾真正接触过的自然气息——带着海腥味的初冬傍晚的风,带着锋利割人的冷意迎面扑来,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不敢回头。
等一下。一个清晰平静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她熟悉却又陌生的、如同精确刻度般的冷淡。是那个男人。她僵在原地。
他缓步走到门口。深灰色高定羊绒开衫让他棱角分明的脸更显冷峻。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迎着门廊微弱的光线看得清楚——是方卉的身份证。
就在方卉下意识伸出手去接的瞬间,男人身后,那个美丽得如同冰雪女王般的女主人无声地出现。她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天真又透着残酷的微笑,伸出保养得无可挑剔、指甲上闪耀着贝母光泽的手,极其自然地、如同拈起一张不需要的废纸那样,从男人手中抽走了那张薄薄的身份证。
没等任何人反应——方卉没有,甚至连那个男人也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女主人那双白皙纤细得令人心颤的手,指尖轻轻交错。一阵异常清晰的、塑料被硬生生撕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嗤啦——嗤啦——
声音不大,却在傍晚死寂的空气中如同惊雷。方卉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她看着那张曾经代表着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存在的唯一法定凭证,在自己眼前被那双美得不似凡人的手,干脆地、如同撕碎一张过期的电影票那样,撕成了两半、四块、不规则的小片……雪白的碎片从那双完美无瑕的指间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同祭奠死者的纸钱,撒在金砖铺就的昂贵台阶前。
方卉如遭雷击,身体晃了一下,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哦,忘了告诉你。女主人的声音轻快得如同少女,脸上那奇异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纯粹的、孩童摧毁心爱玩具时才能看到的残忍快意,她扬起优美的下巴,像在宣布一条再平常不过的小道消息,三年前打给你的那三十万……其实啊,是给孩子攒的奶粉钱呢。虽然……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细长微弯的眼角掠过方卉震惊失色的脸庞,笑容仿佛淬毒的冰花,……你倒是一克油水都没喂到他嘴里。不过嘛,账还是要算的。现在算清了。很公平,是不是
轰!
方卉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投入沸水的冰山轰然崩塌。三年来身体忍受的所有剧烈痛苦,所有精神被凌迟撕扯的煎熬,在这一瞬间,被这轻飘飘的奶粉钱三个字,彻底粉碎、扭曲、染上了地狱最狰狞的色彩!
她的眼神瞬间破碎成无数个绝望的棱面,嘴唇剧烈地颤抖,却没有声音。只有胸腔里爆发出一种尖锐到几乎让她晕厥的刺痛——不是为了孩子,那个模糊得如同幻觉的存在;而是为了自己这三年的血肉供养、尊严尽碎、每一寸骨骼被碾磨成粉末的煎熬,到头来,竟然仅仅被兑换成这样一个荒谬绝伦的残忍笑话!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的喜乐声由远及近,欢快的喷奏在静海公馆昂贵而冰冷的空气里显得如此扎耳。一辆装饰着香槟玫瑰、缎带的加长婚车缓缓驶过6号别墅门前的大道。
就在那辆宛如白色城堡的婚车缓慢经过门前,将最华丽侧面短暂呈现的瞬间,后排明亮的大窗清晰地映出了车内主角的轮廓——
新娘穿着一件夺目的、闪耀着无数碎钻的Vera
Wang,精心打理盘起的长发垂下一绺优雅的发束,衬着一张化着精致新娘妆、笑靥如花的脸。那张脸,方卉到死都不会认错!细长的凤眼,微微上翘时流露出的那种洞悉一切的、带着隐秘冷讽的温柔笑意——正是三年前,在IFS那个专柜柔和的灯光下,带着职业的微笑,将那个寄卖假奢侈品的收款账号,如同递上一杯香槟般优雅地递到她方卉手里的柜姐!那个为她套上浮华绳索第一步的关键推手!
时间在方卉的瞳孔里凝固。别墅冰冷的大门在她身后彻底关闭的声音遥远如同来自另一个宇宙。喷薄而出的血泪,混杂着这具被彻底掏空、扭曲的身体深处被硬生生捏碎的惨叫,全被她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一丝也没能泄出。
眼前的世界彻底变形,扭曲成无数旋转破碎的、镶着金边的巨大黑洞——三年前专柜里迷幻诱人的灯光、奢华包包的倒影、那递来账号柜姐洞悉一切的眼睛,和此刻婚车里那张笑意盈盈的新娘面孔……所有碎片激烈地冲撞、叠加、碎裂,将她过往的每一次精心算计、每一次虚荣欢愉、每一次在残羹冷炙中卑微吞咽的屈辱……都映照得荒诞而丑陋!
她僵硬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如同被浇铸在那里的一座耻辱雕像。别墅厚重的门扉在她身后如同紧闭的石墓封门,彻彻底底地将她隔绝于门内的金粉地狱之外,连同她破碎的身份、血肉喂养的奶粉钱谎言、以及那最后一丝残留的名为方卉的生命印记,一同彻底禁锢、埋葬,再无出口。
别墅内,那间能看到海的起居室里,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出男人冷漠的侧影。他沉默地放下平板电脑,屏幕上是一个界面简洁到冷酷的财务账户页面,余额栏的数字足以让任何凡人窒息。桌面上放着几页打印出来的文件——《方卉个人信用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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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风险(永久标记)》。
另一个屏幕上切割成十数个小格,其中一个亮着门前实时监控。画面中,那个曾经叫方卉的女人依然僵立在那里,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根枯死的、深深钉入泥土的朽木桩。她的头垂着,行李箱歪倒在一旁,地上的身份证碎片如同零落的祭品。
监控画质清晰,他甚至能看清她微不可察的颤抖,每一次战栗都带着某种无声的、碎裂般的哀鸣。他没有表情地看了几秒,目光没有丝毫波澜,像是欣赏一幅画面构成过于平庸的摄影作品。最终,他挪开视线,手指在平板上轻盈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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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婚车早已远去,仿佛从未经过这方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