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空逆转
>大学初见,我抱着流浪猫撞翻他的《时间简史》。
>扉页写着:遇见你,才是宇宙大爆炸的起点。
>可自卑让我成了她微信列表里沉默的墓碑。
>直到那个暑假,外婆家的老槐树下,她忽然踮脚把银杏书签塞进我掌心:陈暮,这次别弄丢我了。
>离别夜我收到匿名信:他只剩四年了,笨蛋!
>七十岁独居那天,记者问我最想对22岁的自己说什么。
>颤抖着写下:跑着去见他,哪怕结局是参加他的葬礼。
>笔尖未干,那封信突然在眼前消失——
>窗外蝉鸣震耳,22岁的我正捏着泛黄的信封,在女生宿舍楼下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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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雨夜邂逅
雨下得毫无征兆,又急又猛,仿佛天河被谁捅穿了底。我狼狈地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家伙——一只被雨淋透的、灰扑扑的流浪猫,在湿滑的校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钻进衣领,激得我打了个寒噤。视线被水汽模糊,只依稀看到前方宿舍楼朦胧的光晕,那是此刻唯一的避风港。
就在这时,拐角处猛地撞上一道阻力。
哗啦——
书本散落的声音清脆又绝望,瞬间被哗哗的雨声吞没大半。我怀里的小猫惊得喵呜一声,爪子紧紧勾住我的衣服。我也被撞得趔趄后退,险些摔倒。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慌忙道歉,声音被雨打得七零八落。顾不上自己,赶紧低头查看怀里的小猫有没有受伤。
没事。一个低沉的、带着点愕然的声音响起,穿透雨幕。
我这才抬起头,撞进一双眼睛里。那眼神清亮,像雨洗过的晴空,此刻正带着点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落在我和怀里湿漉漉的小猫身上。他很高,身形清瘦,浅色的T恤被雨淋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他正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一地、正被雨水迅速浸染的书本。
我帮你!我赶紧把小猫往怀里拢了拢,腾出一只手去捡离我最近的一本硬壳书。书的封面被雨水濡湿,深蓝色的底子上印着几个白色的大字:《时间简史》。霍金。指尖触到湿冷的封面,心里莫名地一缩。
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雨水顺着他额前的黑发滑落,滴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就在我捡起那本《时间简史》时,无意间翻开了扉页。一行清隽有力的钢笔字,墨迹在雨水浸润下微微晕开,却清晰地映入眼帘:
>
遇见你,才是宇宙大爆炸的起点。
心脏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一下。这字迹…这句子…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炽热。我下意识地抬眼看他。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也看到了我翻开的扉页。那瞬间,他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腾起一片绯红,迅速蔓延到耳根,连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从我手里抽走了那本书,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细微的风,湿漉漉的书页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紧紧攥着那本湿透的书,仿佛那是能烫伤手的烙铁,低着头,视线死死黏在脚下被雨水打湿的水泥地上,再不敢看我。
雨还在下,在我们之间织起一道密集的帘幕。空气凝滞了,只剩下雨点砸在树叶、地面和书本上的嘈杂声响。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那个…能…能加个微信吗
雨声太大,几乎盖过了他的声音。我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啊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他的脸更红了,像是要滴出血来,头垂得更低,声音却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孤勇:我…我说…能加个微信吗方便…方便以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完全被雨声吞没,只留下一个仓促又模糊的尾音。
怀里的小猫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叫声。雨水顺着我的刘海滑进眼睛,有些刺痛。看着他窘迫得几乎要原地消失的样子,不知怎的,我竟觉得有些可爱。我腾出一只手,费力地从湿透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立刻被雨水覆盖。我胡乱抹了一把,点亮屏幕,调出二维码,递到他面前。
好啊。我说,声音里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羞赧覆盖。他手忙脚乱地掏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扫了好几下才成功加上。雨水顺着他的手机屏幕往下淌。
谢…谢谢!他飞快地说完,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耗尽所有勇气的任务,一把抱起地上那几本湿透沉重的书,连再见都忘了说,转身就冲进了瓢泼大雨里,背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水雾中。
我站在原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新添加的联系人。头像是一片深邃的星空,昵称只有一个字:【暮】。
雨点噼啪砸在屏幕上,模糊了那个名字。我低头,轻轻摸了摸怀里小猫湿漉漉的脑袋,小家伙轻轻咪呜了一声,蹭了蹭我的掌心。冰凉的雨水顺着后颈滑进衣领,激得我缩了缩脖子,心里却莫名地,像被那行晕开的字迹烫了一下,残留着一点微温。
宿舍楼的灯光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圈,我抱着猫,也快步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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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银杏之约
那个叫【暮】的头像,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微信列表里短暂地激起了一圈涟漪,随后便沉入了最寂静的湖底。自那个狼狈的雨夜后,他再没有发来过一个字。对话框里,只有系统自动生成的那条冰冷提示:你已添加了暮,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孤零零地挂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墓碑,标记着一次无疾而终的相遇。
时间自顾自地流淌,转眼就到了大二暑假。我拖着行李箱,回到那个被蝉鸣和浓绿包裹的小镇,住进外婆那座爬满青藤的老院子。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和午后阳光晒透青石板的味道,时光仿佛在这里自动调慢了流速。
那天傍晚,夕阳熔金,给老屋的瓦檐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边。我拎着外婆那只沉甸甸的旧竹篮,准备去巷子口买她点名要的豆腐。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个熟悉又带着点不确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林夏
我转过身。
晚霞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他站在巷子对面那家小卖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瓶水,夕阳的金辉落在他微微睁大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的倒影。正是那个沉默在我微信列表里的暮。
一瞬间,时光仿佛被按下了倒流键。雨幕、湿透的书本、扉页上晕开的字迹、他涨红的脸和那句磕磕绊绊的能加个微信吗……所有画面纷至沓来。只是这一次,他脸上的青涩和慌乱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的、带着暖意的惊讶。
陈暮我叫出了那个一直安静躺在通讯录里的名字。原来他叫陈暮。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有星辰坠入其中,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真的是你!他快步穿过窄窄的石板巷子,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外婆家在这儿。我指了指身后爬满青藤的老院墙,回来过暑假。你呢
我老家就在隔壁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目光落在我拎着的旧竹篮上,去买东西
嗯,外婆想吃巷口王婆婆家的豆腐。我扬了扬篮子。
正好顺路,我…我陪你过去他问,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眼神却亮晶晶的,盛满了晚霞。
好啊。我笑着点头。
小镇的夏天,时光被拉得悠长而缓慢。蝉鸣是永不疲倦的背景音,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的甜香和河岸边湿润的水汽。陈暮成了外婆小院的常客。他不再是我微信列表里那个沉默的头像,而是一个鲜活的、带着青草气息的、会笨拙地帮我外婆提水浇花、会耐心地陪我坐在老槐树下听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会在我被隔壁张婶家那只凶巴巴的大鹅追得满巷子跑时,及时出现挡在我前面的少年。
日子像浸了蜜糖。我们沿着小镇弯弯曲曲的河道散步,看渔夫撑着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船桨搅碎水中的云影。他有时会带一本诗集,在河畔柳树荫浓的地方,选几段念给我听。他的声音不高,清朗干净,念到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时,耳朵尖会悄悄泛红。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安静地并肩坐着,什么也不说,任由河风带着水汽拂过脸颊,听着彼此清浅的呼吸和远处模糊的市声。
他笨拙地学着我外婆的手法,试图用竹篾编一只歪歪扭扭的小蚱蜢,最终宣告失败,被外婆笑呵呵地数落。他陪我去小镇唯一的旧书店淘书,在蒙尘的书架角落里惊喜地找到一本泛黄的《时间简史》英文旧版,扉页干干净净,没有那句炽热的句子。他递给我的时候,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背,像羽毛拂过,留下一点微麻的痒意。
某个午后,暑气蒸腾,连蝉鸣都显得有些倦怠。外婆在屋里打盹,我和陈暮坐在院中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乘凉。浓密的树冠筛下细碎的光斑,在我们身上跳跃。空气里是槐花淡淡的清甜和泥土被晒暖的气息。我靠着粗糙的树干,眼皮有些沉。
林夏。他忽然轻声叫我,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午后的静谧。
嗯我懒懒地应着,没有睁眼。
他沉默了片刻。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专注的、近乎凝滞的重量。然后,他靠近了一些。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阳光晒过衣物的暖香,清晰地萦绕过来。我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一个微凉的、带着槐树叶清苦味道的东西,被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我虚握的掌心。
我睁开眼。
摊开手掌,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银杏叶。它被处理得极好,叶片薄而透亮,脉络清晰如同金色的血管,边缘镶着一圈细细的、打磨光滑的浅褐色木质边框,系着一根朴素的深绿色丝线。阳光穿过叶片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细小摇曳的光斑。
我外婆说,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目光却执着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进眼底,银杏树活得特别长,能活一千年。它的叶子…像小扇子,也像心。他顿了顿,耳根又开始泛红,语气却异常认真,陈暮,这次…别弄丢我了。
夏日的风骤然停歇。蝉鸣、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模糊的市声……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退潮般远去。掌心那枚小小的银杏书签,仿佛拥有了生命,带着他指尖残留的微凉和一种沉甸甸的暖意,轻轻灼烫着我的皮肤。槐树巨大的绿荫温柔地笼罩下来,将他认真的眉眼、微红的耳廓,连同那句低语,一同包裹进一个静止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瞬间里。
时光被琥珀封存,一切都凝滞了。唯有掌心的银杏书签,清晰地传递着他未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和那份沉甸甸的、笨拙的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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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离别信笺
离别的日子像一片沉重的乌云,无可阻挡地压到了头顶。小镇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黏稠的、挥之不去的离愁。外婆开始絮絮叨叨地往我的行李箱里塞各种小镇特产——腌渍的梅干菜、晒得干硬的笋干、用油纸包好的芝麻糖……仿佛要把整个故乡的味道都让我带走。
陈暮也变得格外沉默。他依旧每天来,帮忙收拾,陪外婆说话,只是话少了很多。他常常只是安静地坐在院子的石阶上,看着那棵老槐树浓密的树冠,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目光与我相触,便仓促地移开,唇线抿得紧紧的。
离开前夜,月色清冷。外婆早早睡下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空气里浮动着夜来香浓郁的香气,混着夏夜特有的潮湿气息。我们并肩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我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分量。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吠了几声,更衬得这夜寂静得让人心慌。
明天…几点的车他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早上八点。我低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光滑微凉的银杏书签。它似乎也沾染了离别的情绪,触手生凉。
嗯。他应了一声,又陷入了沉默。月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他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看不清表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院的宁静。院门外传来几声压低的呼唤:陈暮!陈暮!在吗
陈暮猛地站起身,快步走过去拉开院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生,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只隐约看出是学生模样。他飞快地往陈暮手里塞了一个东西,低声急促地说了句什么,转身就跑开了,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陈暮关上门,手里捏着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他走回石凳边,借着清冷的月光,疑惑地翻看着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没有地址,只在正面用粗犷潦草的笔迹写着一个字:【暮】。那字迹透着一股子急躁,仿佛写字的人正被什么追赶着。
他皱着眉头,撕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边缘有些毛糙的作业纸。纸上同样是那种急躁潦草的笔迹,墨水似乎有些晕开,字句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灼痛了我的眼睛:
>
**别他妈犯傻了!她只剩四年了!笨蛋!!!**
三个巨大的感叹号,像三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四肢百骸都浸入冰窟。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树叶簌簌作响。
陈暮显然也看到了纸条上的字。他猛地抬起头,月光下,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瞳孔骤然收缩,捏着纸条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指节微微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仿佛要把它烧穿。震惊、恐惧、难以置信……种种激烈的情绪在他眼中疯狂翻涌、碰撞,最终化为一片骇人的空洞和死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那枚被捏得变形的银杏书签,在我口袋里烙铁般滚烫。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特有的清冷和湿润。外婆还在熟睡,院门被我轻轻带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行李箱轮子在青石板上滚动,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巷口,那辆开往火车站的小巴车已经等在老槐树下,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嗡鸣。
我站在车门边,最后望了一眼那条熟悉而安静的巷子。外婆的老屋在薄雾中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爬满青藤的院墙沉默着。他没有来。意料之中,却又像一把钝刀在心口缓缓地磨。昨夜那张纸条上触目惊心的字句,和他惨白如纸的脸,交替在我脑海中闪现。
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塞,我转身准备上车。
林夏——!
一声嘶哑的、带着破音的呼喊,如同撕裂寂静的布帛,猛地从巷子深处传来。
我惊愕地回头。
陈暮的身影如同离弦的箭,冲破薄薄的晨雾,朝着巷口狂奔而来。他跑得那样快,那样不顾一切,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单薄的外套衣角在身后猎猎翻飞。他脸上没有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唯有那双眼睛,在熹微的晨光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死死地锁定了我。
他冲到我面前,脚步踉跄了一下才猛地刹住,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汗珠。清晨微凉的空气里,他身上蒸腾起一股热意。
给…给你!他喘息未定,手忙脚乱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他的手指冰凉,带着汗湿的黏腻,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是一个同样普通的白色信封,已经被他攥得有些发皱,边缘浸透了他掌心的汗意,变得软塌塌的。信封上没有写字。
我…我…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慌乱地在我脸上和手中的信封之间来回游移,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的脸憋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最终只化作一句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催促,车…车要开了!
小巴车的司机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短促而刺耳。
上车吧,姑娘!司机探出头喊道。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他此刻狼狈、急切、眼中燃烧着火焰的样子用力刻进心里。然后,我握紧了那个汗湿的信封,没有再问一个字,也没有再看他,转身,一步踏上了小巴车。
车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那个弥漫着栀子花香和离愁的小镇。车子启动,缓缓驶离。隔着布满灰尘的车窗玻璃,我看到他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晨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目送着车子远去,身影在薄雾中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不见。
我低头,看着手中那个被汗水浸透的信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绿色。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决绝,撕开了信封的边缘。
里面只有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字迹是熟悉的清隽,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透纸背的颤抖和凌乱,仿佛每一个笔画都在挣扎:
>
林夏,我…
>
>
(一大团被狠狠划掉、墨迹晕开的污迹)
>
>
我喜欢你!很喜欢!从雨里撞翻我的书那天就开始了!
>
>
(又是一团犹豫的、涂抹的痕迹)
>
>
别管那破纸条!它算个屁!
>
>
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
>
我会跑着去见你!无论多远!无论多久!
最后一行字,几乎是用尽全力写下的,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
我猛地闭上眼,将信纸紧紧按在心口的位置。冰凉的纸张贴着温热的皮肤,那上面凌乱、颤抖的字迹,带着他全部的不安、挣扎和孤注一掷的勇气,隔着薄薄的纸张,一下下撞击着我的心脏。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滴落在信纸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车窗外,小镇最后一片青瓦白墙的影子,彻底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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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生死相隔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读书的城市工作。陈暮则去了南方。物理距离被微信上跳跃的消息和偶尔深夜的视频通话填满。他絮叨着南方的湿热、听不懂的方言、难吃的甜豆腐脑;我抱怨着北方的干燥、无休止的加班和永远抢不到的火车票。那枚银杏书签被我小心地夹在每天都会翻看的日程本里,每次指尖触到它光滑微凉的边缘,心底某个角落总会变得异常柔软。
他分享他租住小屋窗外那棵歪脖子榕树抽了新芽;我拍下公司楼下第一场细碎的初雪给他看。他抱怨项目进度紧得让人掉头发;我吐槽甲方爸爸的脑回路堪比迷宫。生活像一条平稳流淌的河,带着琐碎而踏实的温暖,朝着我们共同期盼的、模糊却明亮的未来延伸。
直到那个毫无征兆的周五。
傍晚,我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点开置顶的对话框。上一次聊天记录停在昨天深夜,他发来一个打着哈欠的熊猫表情,说:赶完这版图,明天睡到地老天荒!我回了个加油的小拳头。之后,再无新消息。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片刻。奇怪,以往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发来消息,问我晚上吃什么,或者吐槽今天又遇到了什么奇葩事。我点开输入框,敲了几个字:今天累瘫了没想了想,又删掉。或许他还在补觉或者手机没电了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晚饭食不知味。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喧嚣隔着玻璃隐隐传来,房间里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手机屏幕始终暗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水草,悄无声息地从心底蔓延上来,缠绕住我的呼吸。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漫长的忙音。一遍,两遍,三遍……听筒里传来的单调重复的嘟——嘟——声,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重重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无人接听。
那根名为不安的弦,骤然绷紧到了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胸口闷得发慌。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点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备注为陈暮室友-李航的名字,拨了过去。等待接通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喂李航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
李航!是我,林夏!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利,陈暮在吗我联系不上他!他手机是不是没电了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背景的嘈杂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那几秒钟的沉默,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林夏…李航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粗糙的木料,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你…你先别急。陈暮他…他下午…突然晕倒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手机从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地板上。世界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电话那头李航断断续续、带着巨大悲恸的声音,像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
……医院……抢救……通知家属……脑出血……太突然了……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席卷全身,血液凝固,四肢僵硬。眼前的一切开始剧烈地旋转、模糊。只有心口的位置,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痛得无法呼吸,痛得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我无力地跌坐回沙发里,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地板上,手机屏幕还亮着,微弱的光映着我失焦的瞳孔和一片死灰的脸。
陈暮。
那个会红着脸在雨里要微信的男孩,那个在老槐树下笨拙地塞给我银杏书签的少年,那个在晨曦中狂奔而来、把汗湿的信封塞进我手里的青年……
那个说会跑着来见我的人。
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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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年悔
七十年,漫长得像一条流尽了所有水的河床,只剩下嶙峋的砂石和无尽的荒芜。
城市早已面目全非。当年我们挤过公交的街道,如今是宽阔得令人茫然的高架桥。我和陈暮曾隔着视频互相吐槽的那个南方小城,听说已成了繁华的都市。唯有我,像一枚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琥珀,凝固在七十年漫长而孤寂的守候里。
养老院向阳的单间,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规整的方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老年人房间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暮气沉沉的味道。我坐在轮椅上,膝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毯。毯子下面,枯瘦的手指正一遍遍、一遍遍地摩挲着一枚小小的、温润的银杏书签。七十年光阴的浸润,让那金黄的叶片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深琥珀色,木质边框被摩挲得光滑无比,深绿色的丝线早已褪色发脆,却依旧系得牢固。
陈爷爷,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声音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养老院新来的社工小赵,带着职业化的温暖笑容,拿着录音笔和笔记本,轻快地走到我面前,打扰您了。我们社区在做‘时光慢递’活动,想收集一些老人们最想对年轻时的自己说的话。您…有什么特别想告诉年轻时的陈暮的吗
年轻时的陈暮…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尘封最深的锁。锈迹剥落,露出里面依旧鲜活的、带着痛楚的影像:瓢泼大雨中散落的书本和扉页上晕开的字迹;老槐树下塞进掌心的银杏叶和那句带着颤音的别弄丢我;晨曦微露的巷口,他狂奔而来、汗湿的信封和绝望燃烧的眼神;还有…手机滑落在地板上的冰冷触感和电话那头传来的、如同世界崩塌的噩耗……
七十年了。我以为泪水早已流干,心早已化为顽石。可当这个名字被提起,胸腔深处那块名为陈暮的烙印,依旧带着滚烫的余温,狠狠地灼痛了我早已枯槁的神经。
我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透过窗户,望向外面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阳光刺得眼睛生疼。许久,我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小赵。嘴唇哆嗦着,张合了几次,才发出一个破碎嘶哑的气音:
……纸…笔……
小赵连忙将准备好的信纸和一支老式的英雄钢笔递到我颤抖的手中。笔尖悬在素白的信纸上空,像一只濒死的蝶,抖得不成样子。墨水在尖端凝聚,将滴未滴。
七十年的光阴,七十年蚀骨的思念与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垮理智的堤坝。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握着笔的手用尽全力,指节扭曲变形,青筋暴起,仿佛那不是一支笔,而是他当年汗湿的信封,是那枚小小的银杏叶,是他最后奔跑时被风吹起的衣角……是我耗尽一生也未能抓住的、虚无缥缈的影子。
笔尖终于落下。带着一个老人全部的力气和积压了七十年的悲鸣,在纸上划出深重、颤抖、歪斜得几乎难以辨认的轨迹:
>
跑着去见她!
>
>
别管什么狗屁的自卑!别管那该死的纸条!
>
>
用你最快的速度!跑着去!
>
>
就算…就算最后…只是去参加她的葬礼…
>
>
也要让她知道…你他妈的爱她!爱惨了!
最后一个感叹号的墨点,被我失控的力道狠狠戳破,在纸上洇开一大团绝望的、漆黑的泪斑。笔尖在纸上划出最后一道长长的、无力的拖痕。
哐当一声轻响,英雄钢笔从我彻底脱力的手指间滑落,掉在轮椅旁的地毯上,滚了几圈,不动了。
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褪色。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熟悉的绞痛,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我大口喘息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佝偻,视线迅速被黑暗吞噬。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感觉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蜷起手指,将那枚温润了一生的银杏书签,死死地、死死地攥进掌心。
黑暗温柔地、彻底地覆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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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重生狂奔
就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连那枚紧握的银杏书签也即将从指间滑落之际——
一道极其刺眼的白光,毫无征兆地在我紧闭的眼皮内部炸开!
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霸道,瞬间穿透了沉厚的黑暗,灼烧着我的视网膜,带着一种蛮横的、撕裂一切的灼热感。不是养老院窗外的阳光,也不是濒死幻觉的柔光。它更像一道凭空劈落的、来自宇宙洪荒的闪电,带着无法抗拒的伟力,要将灵魂都灼穿、重组。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紧随而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我脑海深处爆开!仿佛亿万星辰在颅内同时炸裂,巨大的声浪裹挟着无法理解的信息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残存的意识堤坝。时间、空间、存在……所有维系感知的坐标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粉碎!
我看到——不,不是用眼睛——是感知到,那张浸透了我七十年血泪、墨迹未干的信纸,正在那恐怖的白光中心,如同被投入烈焰的枯叶,边缘瞬间卷曲、焦黑、化为飞灰!字迹在强光中剧烈地扭曲、变形,像是濒死的挣扎,发出无声的尖啸!然而,在那毁灭性的光芒彻底吞噬它的前一刹那,信纸本身,连同上面那些歪斜颤抖、带着巨大悲恸的字迹,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攫住,猛地向内坍缩!
没有过程。
前一瞬是毁灭的白光,下一瞬——
万籁俱寂。
那令人疯狂的强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被一只巨手凭空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灭世般的景象,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沉重的眼皮像是被黏住。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野模糊,带着剧烈的眩晕和重影。刺目的、金灿灿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空气不再是养老院消毒水和暮气的混合体,而是……滚烫的、干燥的、带着柏油马路被晒化了的焦糊味、草木蒸腾的青涩气息,以及……
震耳欲聋的蝉鸣!
知了——知了——知了——
成千上万只蝉在声嘶力竭地鼓噪,汇成一片巨大无匹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如同沸腾的金属海洋,铺天盖地地拍打下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撞击着脆弱的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闷痛和窒息感。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滚烫的空气涌入肺叶,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牵动了身体。我这才发现自己不是坐在轮椅上。身体年轻、有力,充满了久违的、被遗忘的活力。我正靠着一堵粗糙的、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砖墙站着。视线艰难地聚焦,看清了周围——
简陋的红砖墙,墙根下丛生的杂草蔫头耷脑。头顶,是宿舍楼熟悉的、斑驳的蓝色窗框。这是……大学时男生宿舍楼下的背阴处远处篮球场传来拍球和男生们呼喝的喧闹声,被淹没在震天的蝉鸣里。
幻觉还是死前的走马灯
我茫然地抬起手,想揉揉刺痛的眼睛。手指触到脸颊,皮肤光滑紧绷,没有一丝皱纹。手臂结实,肌肉线条流畅,属于一个年轻的躯体。
就在这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撕裂的认知混乱中,我的目光凝固在自己抬起的右手上。
拇指和食指之间,正无意识地捻着一张纸。
一张边缘有些毛糙、微微泛黄的纸。
纸上,是几行歪歪斜斜、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一生力气写下的、无比熟悉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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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着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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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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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就算最后…只是去参加她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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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要让她知道…你他妈的爱她!爱惨了!
那墨迹……分明还是湿的!在指尖散发出微弱的、新墨特有的、带着苦味的微腥气息!
七十年独居老人的枯槁灵魂,被硬生生塞回了二十二岁年轻滚烫的躯壳。七十年的蚀骨悔恨,连同那封耗尽生命写下的信,被一股无法抗拒的伟力,粗暴地塞进了此刻颤抖的指间!
轰——!
这一次,是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所有的困惑、震惊、恐惧,在看清纸上那行参加她的葬礼的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狂暴的恐惧彻底碾碎、点燃!
跑!
去找林夏!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瞬间引爆了全身的细胞!双腿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猛地爆发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近乎撕裂肌肉的力量!
我攥紧了那张来自未来的、滚烫的、如同遗书般的信纸,像一枚被绝望和希望同时驱动的炮弹,狠狠蹬地,朝着女生宿舍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狂奔而去!
风声在耳边尖锐地呼啸,滚烫的空气刀子般割过喉咙。蝉鸣的海洋被甩在身后。眼前只有那条通往她宿舍楼的路,在夏日的强光下扭曲、延伸。
这一次,七十年积压的悔恨化作脚下燃烧的风。
这一次,我要跑在死神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