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男的法袍之下
暴雨砸在破瓦上的声响,在夜里竟像急促的鼓点,敲在李胜男的心上。她蜷缩在柴房角落透湿的稻草堆里,每一滴雨落声都催逼着心跳奔逃的欲望。借着柴房顶漏进的惨淡月光,她能模糊看见被粗砺麻绳捆扎了一整天的脚踝——那里皮肤磨烂的疼痛几乎麻木了。窗外更沉重的,是整个王家窝子沉沉压下来的黑暗,是那些深陷于山泥中的愚昧目光。她咬紧牙关,将脸颊紧紧贴向怀中那块冰冷硬挺的物件——那本残破卷折的法律职业资格证书是深陷泥淖的她,唯一能抓紧的身份凭证。
十年了。这个深嵌在大山褶皱里的王家窝子,连地图上也吝啬得不愿标注。李胜男至今仍记得,人贩子王老拐那带着浓厚烟味和劣质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脸上时说的话:认命吧女子,在这儿,老天爷就是法,老子的话就是天理!十年光阴,从最初拼死的呼救反抗,到每一次无声吞咽下绝望的粥饭,李胜男终于明白,在这里,她曾经孜孜以求的《民法典》那厚实的脊背,《刑法》那森严的字句,全都敌不过一根磨得油亮的棍棒,抵不过村民那千年不变买来的老婆跑了,就是亏了本钱的粗粝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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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胜男不,在她生命的很长一段路程上,她是李来娣。这个名字带着刻骨入髓的咒语,是她前半生无法挣脱的沉重锁链。
在李家,空气都带着对男孩的渴求,沉重得让年幼的她快要窒息。残羹剩饭是她的日常,弟弟剩下来的鸡腿渣滓被她小心翼翼地藏进口袋,在寒夜里还能咂摸出一点油腥。墙上贴着弟弟的三好学生奖状,光彩夺目。唯有她的几张满分考卷,母亲接过去,目光挑剔如刀锋般刮过纸面,最后化作一声冷哼:呵,成绩好顶什么用女娃念书,念出花来也是泼出去的水!那几张承载了她所有欢喜的纸片,转眼就被随意地揉成一团,丢进了永远填不满的垃圾篓。弟弟不小心踢翻的暖水瓶烫在她小腿上,留下疤记,母亲冲过来只焦急地捧起弟弟的手检查,接着反手一个响亮耳光落在她脸上:死丫头,不知道躲存心想烫着你弟那瞬间火辣辣的疼痛和腿上滚烫的液体同时蔓延,分不清哪一种更痛。
家,从来不是温暖的巢。她像一只警惕的小兽,缩在屋角那个由破旧柜子和冰冷墙壁框出的小房间里,这里是她唯一能喘息的空间。夜晚,父亲打雷般的鼾声穿过薄薄的墙壁,中间夹杂着母亲翻来覆去的絮叨:这肚子不争气……要是再有个儿子……
那些含混不清的夜语,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一次次穿透薄薄的木板墙壁,深深钉进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小小的房间角落冰冷,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都带着不被期待的沉默重量。只有昏黄灯光下摊开的书本,散发着油墨踏实的气息,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和武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当灶膛冰冷,饥饿的幽灵在胃里游走,书页间的一行行定理、一个个单词就成了她抵御整个家庭冰霜的微弱篝火。她将每一个笔划写进骨髓,那纸页的沙沙作响,是她命运无声、却最为坚定的反抗宣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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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放榜那天,李来娣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市重点大学法学院录取榜榜首。鲜艳的通知书递到父母手中,父亲愣住的手指停在粗糙的纸面上,又抬起眼看了看身边矮胖、满脸油光的弟弟李耀祖——他正举着一张三流技校的模糊单页通知书,扬着眉毛得意。
母亲突然劈手夺过李来娣那张鲜红的录取通知。那承载了一个少女十几年星夜里燃烧过无数次希望的薄纸,在她母亲指间发出不堪的声响,随后如同垃圾一样被揉成一团,精准地砸回李来娣苍白的脸上,砸得她耳中嗡鸣。
法
母亲扭曲着面容,声音异常尖利刺穿了空气:呸!你一个女娃,还想舞刀弄枪当法官审你爹妈不成家里头你弟弟念书要交钱,你老子看病也等着钱!你这点本事,就该去城里好好找活儿干!别给家里添堵!
通知书轻飘飘落地,又被母亲沾着厨房油腥的拖鞋狠狠碾过。
李来娣僵在原地,地上那团曾红得刺眼的纸如同她一颗正被碾碎的心,油污浸透了每一个印着大学名称的荣耀字母。窗外的蝉声喧嚣聒噪,可她的世界彻底安静下去,只剩一片死寂的空白。泪水在眼眶周围灼热地燃烧发紧,她却倔强扬起了脸,硬生生没让那懦弱的液体流下。喉头一股腥甜味猛烈翻滚上来,又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
当晚,李来娣在昏暗的公用电话亭中站了整整两小时。她一遍遍拨打着那个查询助学贷款的号码,汗水和泪水打湿了按键。每一通电话后的系统应答仿佛冰冷的审判锤,重重敲打着她。她甚至用尽最后一丝勇气,拨出了那个只在录取通知书上看到的辅导员号码。电话那头沉稳温和的男声穿过千山万水:孩子……别怕。只要你愿意来,学校不会让任何一个能考上的学生因为学费失去前途。你有名字,不只是‘那个女孩’,你是李来娣,现在更是我们法学院的未来之一。
走出电话亭的那一刻,城市里霓虹闪烁,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被映照得分外明亮刺目。她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浑浊而自由的空气。她对自己说:李来娣,你的命要自己做主!
也是在这一刻,她做出了一个决绝如刀般劈开旧我的决定——她不再是谁的来娣,那个屈辱、被他人寄养式期许缠绕的灵魂已然死去。她要改名了:李胜男。不是超越男性的野望,是她向自己宣誓——我胜过那个被锁在旧名之中的、软弱无望的自己!我要主宰自己命运的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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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阳光热烈而崭新,校园每一片落叶都闪着金边。李胜男活成了一支不知疲倦的箭矢。她每天第一个钻进图书馆负一层泛着霉味的法学史料库,如饥似渴啃食着那些硬壳大部头。深夜里,宿舍楼道尽头那点幽微的灯光下总是映着她苦读的身影。助学金申请到手那刻,她抱着那叠来之不易的钞票站在教学楼顶楼角落,寒风吹着单薄的外套,她无声哭了很久,泪水冲淡的并非艰辛,而是肩上千斤巨石搬开的空荡释然。
模拟法庭里唇枪舌剑的对抗、逻辑清晰的法律文书分析、无数次辩论赛上以无懈可击的论证击退对手……她在每一个场景中急速成长。汗水浇灌的奖章映照着她的蜕变,当那张印着庄严国徽的《法律职业资格证书》真切地在她手中发烫时,李胜男站在律所高大敞亮的落地窗前,凝视着脚下这片城市律动着的复杂脉络,心底涌起的不只是职业身份的庄严确认,更是对过往所有不公掷地有声的回应。法律,就是她选择的终极武器和信仰的堡垒。
这份沉重的喜悦与巨大成就感,让她下意识想要向那个曾给予她巨大伤害的原生家庭证明——那个被唾弃的李来娣,已成长为有力量改变自己甚至影响他人命运的法律人。她拨通了那个几乎尘封的号码,是母亲接的。她的声音没有期待中的惊愕或骄傲,只有一丝几乎听不出来的疲乏厌倦:哦律师……呵,听起来倒是很能吓唬人咧。你要真这么出息,家里翻修房子还差些钱……母亲尖锐的市侩像钢针一样穿透电流狠狠扎进李胜男的心口。她无声地挂断了电话,窗外都市霓虹依然喧嚣流动,她的手指却在冰冷金属机壳上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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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事业初升与亲情冰冷的矛盾夹缝中,一个自称老乡的陌生电话找到她,声音里带着浓厚的乡音和令人不适的亲切:胜男真是出息大闺女了!我是老王,你王婶娘家的三叔,小时候还抱过你呢!你妈……嗨,嘴上不说,其实可想你了,老念叨你,就是倔……
那个妈字精准戳中了李胜男心底那根名为眷恋的软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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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列绿皮火车发出沉闷叹息驶入站台时,天色昏沉得像一块浸饱了污水的抹布。王老拐的脸在昏黄站台灯光下,泛着常年酗酒的油光和算计的灰暗。他身边跟着两个面色发黄的高壮男人。李胜男心底掠过一丝强烈不安,本能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王叔我妈……
哎呀,婶子腿脚不方便了来不了!王老拐堆叠的笑容瞬间僵硬,一股不容拒绝的大力猛地攥住她的手腕,粗粝得硌人生疼,走!跟叔走!回老家去瞧瞧!**话音未落,一块带着刺鼻怪味的粗糙汗巾狠狠捂上她的口鼻!**
李胜男徒劳地挣扎,只觉得眼前的世界连同那刚刚起步的律师前程、那落地窗外灯火辉煌的梦想,全都在瞬间剧烈地扭曲、失序、破碎……直至沉入一片没有尽头的冰冷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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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醒来时,眼前是陌生粗砺的土墙。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牲畜膻味与腐烂稻草的味道。手脚被冰冷的麻绳缠死。床边地上扔着一个破烂粗碗,里面是凉透的稀薄玉米糊。
那个叫王山虎的男人推门进来。他一身的烟味汗臭,目光浑浊,打量着她的身体像是掂量着一头刚买回来准备配种的牲口,赤裸贪婪不带丝毫温度。他毫不顾忌地伸出手——粗重布满裂口的手掌钳住她的脚踝检查着,指头粘着泥土和某种不明油污。李胜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拼尽全身最后残存的力气狠狠蹬踹过去!
贱货!王山虎猝不及防被蹬在小腿上,勃然变色。一声暴吼,蒲扇般生满厚茧的巴掌带着风声扇过来。啪地一声脆响砸在她脸上!耳朵嗡地一下只剩尖锐嘶鸣,脸火辣辣地肿起。温热的血液从被牙齿磕破的唇角流下,在衣服前襟上晕开一朵锈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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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无天日的日子开始了。每天鸡鸣即被踹醒,冷水洗脸后下田劳作。山里的田垄如同蜿蜒的鞭痕,深深烙印在大地上,也时刻抽打着她。日头毒辣如灼烫的铁钉穿透薄薄衣衫刺在皮肤上,汗水混着盐分流进被擦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痛。重活如挑担垒石垒墙这些体力活被王山虎和他娘粗暴地推到她身上。稍慢一步,身后即刻有硬枝甚至烧火棍抽打下来,皮开肉绽的伤痕在汗水和泥土中反复结痂、裂开。
夜晚降临,不是结束而是另一重酷刑的开始。那个弥漫着土腥味和汗臭味的低矮房间才是她最恐惧的地方。王山虎身上污浊的气息靠近她时……李胜男在那一刻,精神彻底被撕碎。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弯月似的血痕。黑暗中,只有无声的泪水冰冷淌过双颊,浸湿了枕下那片粗糙、染着血迹的秸秆席子。她曾经在模拟法庭上侃侃而谈妇女权益保护法,一字一句清晰如利剑;而现实中,她成为被暴力碾在最底层的无声牺牲品。她脑中一遍遍反复回想着自己曾大声宣读过的法律条文,试图从中寻找一点支撑的力量:
任何违背妇女意愿……以暴力、胁迫或其他手段强行发生性关系的……构成强奸罪。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可现实里,她蜷缩在这肮脏的土炕上,只有王山虎带着酒气和汗味的鼾声在回荡。那些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的条文,此刻在黑暗中苍白单薄得像一张张被水浸透的废纸,无力地飘落在心底无边无际的绝望泥潭里,无声地下沉。法律的声音,被这大山深处千年的愚昧与野蛮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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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激烈的反抗发生在被抓来半年后的一个暴雨夜。李胜男在黑暗中用石头磨了两个月的麻绳终于被磨断了。她悄悄将省下来仅有的一点干窝头掰碎藏在柴草堆里,借着柴堆掩护悄悄钻过狗洞。磅礴大雨如铁鞭抽打身体,山路泥泞不堪。雨水疯狂灌进眼睛,她凭着白天的记忆狂奔。
在浓墨如泼的暴风雨中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远远看见了一线模糊微弱的灯光在山坳另一头闪动!希望像燃烧的火种瞬间点燃了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那道象征出路的光源。
救命!救救我——她用尽胸腔里所有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在狂风暴雨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一个中年汉子披着蓑衣闻声推门出来。李胜男扑倒在他脚下,泥浆溅上她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大哥,大哥救我……王山虎家买的……我是大学生……我有律师证……她语无伦次,浑身筛糠般抖着,掏出藏在内衣深处那张皱巴巴的证件。
那人眼神冷漠麻木地接过证扫了一眼。忽然间,他抬起头朝着李胜男身后的雨幕大喊:王山虎!这儿!你婆娘在这儿!
紧接着,几束惨白刺眼的手电筒光像毒蛇般从山林深处猛地射出来,利爪般紧紧攫住了她!王老拐和王山虎狞笑着冲出来,手中高举着粗壮的棍棒,那棍棒在雨中闪着凶恶的水光。死不了的臭女人!还敢跑!**王山虎一把薅起李胜男的头发,重重耳光甩了过去!世界在她眼前急速旋转、碎裂。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瞬间掐灭于无形。
被抓回那间冰冷柴房后,真正的折磨开始了。王山虎用浸了盐水的麻绳狠劲抽打,每一鞭都抽出深深血痕,盐水刺激得她如万蚁噬身般痛苦挣扎。随后又将她剥去外衣,赤裸跪在冰冷的泥地上,一整夜不准起身。柴房顶漏下的雨水混着她脸颊伤口流下的血水,在地上蜿蜒成一道道深褐色的溪流。
那场毒打后发起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李胜男陷入谵妄的梦中。法庭、法槌、法袍……那些曾经属于她、赋予她力量与尊严的象征在灼热梦境中交替闪现、碎裂、燃烧,化为一地冰冷死灰。**所有曾经被她熟读的法律条文,在真实狰狞的暴力碾压下显得荒唐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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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时光像山涧里混着粗砂的污水,裹挟着屈辱和麻木缓缓流逝。她脸上的光彩如同被磨刀石无情研磨,只剩下粗砺疲惫的刻痕。这十年里,她对法律能救自己的那一点幻想被一点点磨蚀尽了。王家窝子,就是一个被法律刻意遗忘的角落。
她也曾试图撕开一条缝。村里那个唯一认字的赤脚医生,每次找他看病总会带点省下的细粮山货偷偷塞过去,请他帮忙写几封简短的求救信。李胜男把信精心藏于药包夹层托人带到镇上邮局寄出。一封、两封……五年时间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后来在镇上有人悄悄告诉她真相:莫折腾了……你那婆家托人使了钱,邮递员把你寄的信当场烧了,烟灰都被风吹散了!那一瞬间,李胜男感到支撑着精神的最后一根骨头被彻底抽走。她终于认清了这座大山的规则:在这里,蛮力是唯一的通行证,女人永远是沉默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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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那个盛夏的午后,山里的热气闷得像蒸笼。一场激烈的争执声打破村里的死寂。原来是东头那家傻儿子刚买的媳妇儿被打得受不了,竟偷偷吊死在自家仓房梁上了。几个老光棍围着尸体指指点点,嘴里满是不屑与怨愤:妈的,足足五千块啊!就这么漂没了!这些城里来的女人,就是不经造!
就是,还想着给我生个娃呢!浪费粮食的货!
晦气!死了也好,省得再起啥歪心思……
刺耳肮脏的议论像冰锥扎进李胜男的耳膜。她正提着沉重的猪食桶经过,每一步都仿佛拖着脚上的无形铁链。突然,脚下被石头一绊,沉重的木桶脱手飞出,那刺鼻粘稠的猪食瞬间泼洒出来,污泥溅满了她那件唯一还算完整的裤脚。她一个趔趄,几乎要栽倒进那粘稠恶心的猪食汤里。猪圈里,几头滚满粪污的猪正争抢拱食,发出满足的哼叫。
李胜男站在污泥里,抬头看着眼前聒噪的人群和地上那具早已冰冷的女尸。这一幕与二十多年前母亲冷笑着丢弃她鲜亮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诡异地重合了。两个女人,隔着时空,以同样冰冷方式被这个世界当作弃物扫除。她们的生命价值在这片土地上只配以五千块钱计算。
李胜男的目光越过那群污言秽语的议论者,投向村外层叠无穷的山峦阴影。十年的等待、十年的隐忍和那一丝从未完全熄灭却被压抑到极致的求生火焰,在此刻被残酷浇灭。那个李来娣被亲情碾碎尊严,那个李胜男被现实碾碎梦想,如今这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底线与希望也被这些污浊的言辞彻底碾碎。她忽然平静了,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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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阳光本该炽热,此刻却像冰针扎在李胜男枯槁的灵魂上。猪食桶重重砸落,粘稠污秽的馊水泼溅了她一身,浸透了她那条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裤腿。空气里弥漫着混合了腐烂草料、猪粪和一种更深的、精神腐坏的气味。不远处仓房梁上悬下的那条年轻生命留下的冰凉轮廓,像一道醒目的疮疤烙在王家窝子的泥地上。老光棍们啐着唾沫,用最原始的计算方式哀悼着他们五千元的损失,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钝刀,慢条斯理地剐蹭着她最后一点作为人的感知。
妈……呵。一声低不可闻的、混合着冰棱与灰烬气息的叹息,从她干裂的唇边溢出。二十多年前,那张鲜红滚烫的录取通知书,也是这样,在她眼前,被母亲裹挟着鄙夷的鞋底碾过。那被当作废纸践踏的,是少女燃烧的星辰;而此刻被当作亏本货物鄙弃的,是另一个女子残留的体温。她们被计算的价值,何其相似,又何其廉价。李胜男,不,那个曾叫李胜男的存在,仿佛听到了自己精神脊柱彻底崩断的脆响——属于李来娣的屈辱已过去,李胜男的挣扎成徒劳,如今这最后一点人的尊严与希冀,也在恶臭的淤泥和冷漠的议论声中,沉没了,归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
夜凉如水,月光惨白得像冻结的河,静静流淌进这囚禁了她整整十年的囚笼。王山虎带着一身劣质烧酒和赌输的戾气,鼾声震天。王婆子的咒骂也沉入了属于无知者的梦境。只有角落里的李胜男醒着,眼瞳比月光更空洞。
她的动作迟钝、僵硬,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专注。指甲里嵌满了经年污垢的手指,颤抖着,掀开墙角一块松动的地砖。一层又一层,剥开那层油腻发黑、浸满地底阴寒的破油布。
法律职业资格证书,显露出来。
曾经光洁硬挺的塑料封面早已卷边、磨花、撕裂,露出底下因潮湿而发黄霉变的脆弱纸张。印着庄严国徽的角落,污渍使那象征权力的图案黯淡无光。那页承载着她过往荣光与誓言的字句,在浑浊的视线里模糊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荒芜。这曾是她以为足以劈开一切黑暗荆棘的利剑,足以捍卫自身与同类尊严的坚盾,此刻却脆弱、腐朽、不堪一击,像她枯槁指尖触碰到的朽木。
另一卷破布里包裹的,是那件深蓝色律师衬衣**。岁月的皱褶、洗不掉的污渍、边缘的啮痕,都无法抹杀它曾经代表的冷静、理性与秩序的光泽。这抹格格不入的蓝,在弥漫着汗臭、牲畜膻味与绝望的土屋里,倔强地闪烁,讽刺着周遭的一切野蛮与混沌。衣襟那道细微的撕痕——十年前那场绝望挣扎留下的印记——如今看来,更像一道早已注定结局的谶言。
冰凉的证书残骸紧紧贴上她的脸颊。泪水终于滚滚而下,不是为将赴的死,而是为那个曾如此虔诚地信仰法律光芒、坚信理性足以战胜一切蒙昧的自己——那个慷慨陈词于模拟法庭、意气风发于律师高楼前的李胜男。他在此刻,在手中这张宣告信仰朽烂的纸片前,完成了彻底的死亡仪式。她的信仰堡垒,早已被现实的重锤砸得支离破碎。
翌日黎明,一声撕裂山村死寂的尖嚎划破沉闷的空气。王婆子瘫倒在门前那棵虬枝盘结的百年古槐下,脸色惨白如纸,枯枝般的手指指向树冠,抖得不成样子。
人群像被惊扰的蝇群,迅速围拢。在那粗壮枝干上,一个身影悬吊着,如同被废弃的玩偶,在清晨微风中以一种绝望的弧度轻轻晃荡。
是李胜男。
她换上了那身皱褶不堪却仍固执彰显身份的深蓝色律师衬衣。洗得发白、松松垮垮挂在枯瘦身躯上的裤腿下,赤着的双足沾满泥土,脚踝处深褐色的勒痕旧疤清晰得刺目。夺去她呼吸的绳索——粗粝、油腻、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麻搓成——赫然正是十年间无数次束缚她自由、禁锢她手足的同一种!这浸透了她血汗的刑具,成了她通向自由的、最惨痛的独木桥。
山民们形成一个巨大的沉默圆圈,惊愕、嫌恶、恐惧、麻木,各种表情凝结在脸上。无人上前,无人搭手。那件突兀的蓝衬衣,像一面诡异的降旗,挑战着所有人的认知和村落的规矩。
天杀的贱货!作贱老子的脸!王山虎双眼赤红,酒气混着狂暴喷涌而出,死了还要膈应人!他捡起地上的硬土块,狠狠砸向悬挂的身体。土块砸在蜷曲的小腿上,发出空洞的回音。
村里那个勉强识字的老赤脚医被推搡着向前。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死者胸前——衣襟内侧,似乎钉着什么,大片浸染开的暗红色污迹在蓝布上洇开成诡异的图纹。
老赤脚医踮起脚,枯瘦的手指颤抖着靠近,勉强辨认着那用尖锐物刺入衣料、以深红到发黑的液体写下的、已经有些干涸模糊的控诉:
名字:李胜男
职业:中华人民共和国执业律师
编号:【BJ-LSN-XXXX】
最后陈述:
法不入此山
我非猪狗畜
此证为凭
血书以讼
尔等皆凶
每一个模糊的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神经。那页被粗暴从律师证上撕下、承载着她身份信息的内页纸,沾满了她最后的温热血液,死死钉在胸口那抹不屈的蓝色之上。她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身份最惨烈也最确凿的宣示:她是律师李胜男!不是某人的屋里婆娘,不是用几千元就可以交易、处置的货品!她用这沉沦的死,以血为墨,书写并提交了这桩旷日持久侵害罪的终极控诉状!她的躯体,成了证明这片法外之地野蛮法则最触目惊心的物证,被钉在古树的耻辱柱上,直面这片混沌的天空。
……她说……她说她是……律……律师……老赤脚医牙关打颤,惊恐地后退。
扯你娘的臊!王山虎如被踩了尾巴的猛兽,暴吼一声冲上前,将那染血的纸连同固定它的尖锐之物一把撕下,攥在手里狠狠揉搓成团,再发狂般掷于脚下,用那沾满泥污和猪粪的厚重鞋底,疯狂地践踏、碾压!仿佛要将那两个字、那纸片,连同这具尸体带来的一切不安与邪气,彻底揉进肮脏的泥土里,化为乌有!晦气透顶的疯婆子!快!把她给我弄下来!剁了烧了!
几个汉子骂骂咧咧地爬上树,用砍柴的柴刀,重重割断了那根沉重的、贯穿她生命最后十年屈辱与最终解脱的麻绳。
噗地一声闷响,宛如朽木坠地。
李胜男——律师李胜男——枯槁的身体重重砸在老槐树下冰冷的泥土上,离她泼洒的猪食和昨夜沾染的污秽仅咫尺之遥。她蜷缩着,脸孔深深埋入土里,那身深蓝的律师衬衣被尘土覆盖,成为她最后的、荒诞的殓衣。破碎的纸屑,带着干涸发黑的血迹,像一只只垂死的暗色蝴蝶,在混乱的气流中无力地旋转、飘落。有几片,悠悠然覆在她不再起伏的胸口。
风,呜咽着掠过山谷,卷起地上的尘埃、纸屑,卷起那浸血的控诉残片,在古槐扭曲的枝桠间盘桓、上升。阳光穿过浓密的叶隙,在污浊的地面和那个蜷缩的蓝色身影上投下破碎摇曳的光斑。那风的声音,低沉而悠长,像是在重复她无声的血书,一遍遍书写那沉痛无比的证言:法不入此山……
山脚下那遥远地方隐隐传来的、代表着现代法治的微弱回响(也许是幻听,也许是某次赶集带回来的模糊记忆),永远无法穿越这屏障般的重重山峦,抵达这被神明和法律同时遗弃的角落。一个曾以法律为信仰的灵魂,用生命最绝望的反证法,宣告了她毕生追寻的信仰,在这片隔绝的蛮荒里,彻彻底底的、令人窒息的缺席。
风在空谷回旋,卷着尘土与残骸,只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静默。古槐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