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顾霆琛养在深宅里五年的金丝雀。
他总在醉酒时抚着我的脸喊晚晚,那是他早逝白月光的名字。
昨天医院送来块染血的帕子,绣着晚字。
顾霆琛疯了一样把帕子捂在心口:我的晚晚回来了……
我安静地取出翡翠烟杆,这是他第一次吻我时落下的。
你认错了。烟圈缓缓漫过姐姐的遗像,那是我刚签的遗体捐赠书。
今夜暴雨,门外响起熟悉的军靴声。
他的枪管抵住我太阳穴:她到底在哪
我笑着用烟杆拨开他领口,露出锁骨下鲜红的痣——
哥哥,你当年亲错人的时候...怎么不验明正身
将军府西院窗棂被雨砸地嗡嗡作响时,沉重的军靴踩着庭院里淹积的泥水,自远而近穿过回廊的脚步声终于响起。
窗是梨花木细格子,糊了厚厚的绢纱,把庭院里新栽的那几丛残败白梅模糊成一片混沌晃动的水影子。暴雨如注,浇出满世界哗啦啦的声响,几乎要淹没这宅子里任何一点多余的动静。
我坐在屋子最里那张酸枝木雕花贵妃榻上,纹丝未动。指间一支老旧的翡翠烟杆,通身碧水般的光泽,那烟锅,此刻正静静燃着一星暖红。烟丝苦涩的气息丝丝缕缕弥漫开来,将檀香的气息一点点逼退,与空气里越来越清晰的冰冷泥腥味搅在一起。
门轴低哑一声响,带着湿冷的穿堂风撞进来。
顾霆琛就立在那里。
他肩头的墨绿大氅浸透了雨水,沉沉地垂着,帽檐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线,淌过他苍白紧绷的下颌线条,砸在他黑色的军靴上。他脱了大氅随手掷在地上,溅开一小片水渍,一步便跨了进来,像一座移动的山峦携着屋外的寒气倾轧而至,脚步沉重得能把浸饱了水汽的木地板踩碎。他身上那股属于风暴夜的气息瞬间占据房间每一个角落——硝石、冷铁、泥土、还有独属于他的、不容错辨的威压。
晚晚!
他眼神涣散,瞳孔深处像是淬了碎冰的深潭,灼烧着一种失智的狂乱,丝毫未落在我身上。那带着烟酒气的身体径直朝我压了过来,手带着滚烫的温度,直欲捧住我的脸,力气大得惊人,近乎粗暴。
那熟悉的、刻入骨髓的两个音节,伴随着浓重的酒气从他齿缝里滚出,炙热地烫着我的耳膜。
又是晚晚。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无数个这样的雨夜或酒醉时,这两个字便是他唯一能呼唤出的名字。像一把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钝刀子,在我心头反复切割,旧疤叠新伤,痛觉早已模糊,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谬的麻木惯性。
我别开脸,指尖无意识地一抖,烟杆几乎要捏不稳,只带起细细一缕白烟。他手指落空,那滚烫的指尖最终滑过我冰冷的耳垂,激起一阵细微不可见的战栗。胃里翻搅起来,一种混合着苦涩烟油和厌恶的无形重物向下沉坠。
他身上的酒气混杂着某种血腥的铁锈味,沉沉压在我身上。我没挣扎,只感觉被他箍住的腰传来细微脆响般的疼。他下巴抵在我头顶,灼热的呼吸喷在发间,一遍又一遍,混乱不清地低喃着:晚晚…我的晚晚…别离开我…
每一次温存,每一次撕裂般的痛楚之后,这名字都如跗骨之蛆。我以为我的心该坚如铁石了,可此刻,这带着滚烫气息、毫无差别的呼唤,仍旧像带钩子的鞭子,狠狠抽在我早已破败不堪的自尊上,撕裂开早已麻木的肌肤,沁出鲜活的痛意。
我吸了一口烟,极缓极长,苦涩辛辣的气息撞入肺腑,强迫自己压下喉咙口的翻涌。烟雾从齿间渗出,模糊了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醉眼朦胧里翻腾着惊惧与失而复得的狂乱,唯独映不出我的影子。
又去哪里了我的声音干涩发哑,尾音被烟雾稀释得有些飘渺。
顾霆琛的身体蓦地一僵。
那双散乱发红的眼瞳,终于聚拢了一丝焦距。但那焦点并非落在我脸上,而是直直钉在我搁在矮几上的那方染血的旧帕子上。
帕子叠得方正,一角刺着歪歪扭扭的晚字,上面浸染开的大片深褐色血渍,如同毒虫的花纹,在桌案幽微的光线下散发出不详的气息。那是我姐姐的字迹,曾在她离世前日日夜夜缠绵病榻时,咳血留下过印痕。如今,帕子被医院的冰水浸透,连同那血的气味也仿佛变得寒冷刺骨。
找到了……
顾霆琛猛地松开我,仿佛我是一个骤然失去温度的木偶,踉跄着扑向矮几。那高大的身躯失去平衡般地摇晃,膝盖重重磕在几案边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颤抖的手指一把抓向那方染血的旧帕,骨节用力到发白。
血帕被他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军装厚实的布料被指甲抓出道道深痕。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野兽受伤般浑浊的呜咽,额头抵在冰凉的几案上,肩膀剧烈地耸动。
晚晚……我的晚晚回来了……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在往外咳着血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窗外一道煞白的电光无声炸裂,骤然照亮半边庭院,也毫无遮拦地劈进这室内,瞬间映亮他因痛苦而扭曲的侧脸和死死按在胸口的、染着黑血的手掌轮廓。紧跟着,一串闷雷沿着地平线隆隆滚过,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也震得我搁在榻沿的手轻轻一颤。烟锅里的灰烬簌簌落下几粒,砸在暗红的地毯上。
心像是被那冰凉的灰烫穿了底,滋啦一声,腾起白烟。
我看着他跪在那里,卑微又疯癫地抱着一方染血的遗物,如同拥抱他失而复得的世界。
真是情深似海。对一个死人。
对死了整整五年,几乎连骨头都快化成灰的沈晚辞情深似海。
而我呢
五年光阴,不过是被囚禁在这座华丽金丝笼里,徒劳地涂抹着一张酷似的皮囊,扮演一个活着的墓碑。
指尖无意识捻着烟杆冰凉的翡翠管身,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某个时刻残留的温度——那是在很久以前,一个混乱不堪的夜晚,也是我第一次被他认错后的某个破碎时刻。他醉了,这杆子从他衣袋里滑落,硌在我脚边。我捡起它,如同捡起一地狼藉中的一点幽光。
或许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在他眼中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是沈晚辞的一个拙劣的投影,一个聊以慰藉的赝品。
顾霆琛还伏在那里,双肩耸动,压抑的、悲恸至深的呜咽在暴雨的背景声中显得微弱而绝望。那方帕子被他捂得温热,粘腻的血渍洇透厚重的军装,晕染上他苍白的指尖。
我无声地吸了最后一口烟,任由那苦涩的烟雾在喉头缠绕片刻,再缓缓吐出。
烟雾缭绕,像一层隔开阴阳的无形纱帐。
我抬眼,视线越过他剧烈起伏的脊背,落在对面墙壁。烟雾氤氲中,那幅被浓密水烟遮挡住大半的黑白遗照如同漂浮在水波之下。照片上的女子穿着白色的学生装,梳着两条油亮的长辫子,嘴角微微向上弯起,眉眼温婉得能滴出水来。那是真正的沈晚辞,是我同父同母,血脉相连的姐姐,是他刻骨铭心、永世不忘的白月光。
烟圈浮动,温柔地擦过相框冰冷的玻璃面,拂过那张定格在二十岁的年轻面庞。
时间过去太久,姐姐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了。
你认错了。我开口,声音异常平稳,像结了冰的河面,听不出丝毫裂缝,那不是‘晚晚’回来了。
顾霆琛的身形猛地一僵,伏在案上的头颈如同生锈的转轴,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来。
眼底的红血丝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住了里面翻腾的狂喜与失而复得的脆弱信念。那目光穿透稀薄的烟雾,死死攫住我,带着一种被冒犯的不容置疑和狂乱的探询。那模样,像一头被骤然打掉口中猎物的困兽。
我看着他,指尖拨弄了一下烟杆上镶嵌的凉润翡翠。然后,在雷霆轰鸣的短暂间隙里,清晰地,一字一句,仿佛宣告一个与我全然无关的事实:
那是我昨天签下的遗体捐赠书。烟杆磕在矮几边缘,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清晰得像一根针落地的尾音,那上面签的,是我沈辞岁的名字。那血,是拔掉留置针时留下的纪念。
他脸上的狂乱、困惑和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信念,就在这句话落地的瞬间,凝固成一种近乎可怖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厚重的雨幕吞噬了,每一滴雨水砸在地上的声音都变得异常清晰,沉重。
顾霆琛眼里的赤红如潮水般急速褪去,露出底下冰冷的黑石。那黑沉沉的眼珠里,再无半分醉意,只剩下冰封万丈的寒意和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
跪伏的姿态不再卑微,绷紧的脊背和肩线透出随时择人而噬的暴戾。他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张脸——这张被他不厌其烦地描摹了五年、用来寄托对另一个女人无尽思念的面庞。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按着血帕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红。
尸体……他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两个破碎的字,喉咙像生了锈的轱辘,捐赠……给谁
指尖冰凉,轻轻描摹着冰凉的翡翠烟杆管身,我垂下眼,避开那过于锋利的凝视:城南西河路,十五号,‘博仁医学研究所’。专研疑难杂症。
那是我姐姐沈晚辞缠绵病榻、最终咳尽最后一滴血的地方。也是我在捐赠书最后一栏,工工整整写下的最终去处——不是火化场,而是冰冷幽暗的解刨台。那薄薄一纸文书背面渗出的污血,便是医院冰冷的针头无情穿透我手背静脉,留下狰狞痕迹的证明。
顾霆琛的手猛地攥紧,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染血的手帕在他掌心被揉捏成一团刺目的污秽,布料撕裂声在暴雨声中显得微弱又惊心。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声音像是从冻土深处刮出来。
昨天下午。我抬起眼,迎着他冻结的目光,嘴角却像钩子一样向上弯起,就在您……忙着去各大医院翻查病例档案,寻找‘晚晚’生死未卜的踪迹时。轻飘飘的语调,却每个字都像是带了倒刺的铁蒺藜。
窗外的闪电又一次撕裂夜幕,冷光瞬间照亮他煞白僵硬的面容上猝然腾起的暴怒,也照亮他眼底那深不见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黑潭。空气黏稠如胶,紧绷的弦下一秒就要断裂。
顾霆琛慢慢站起身。
他太高,站直后几乎顶着这雕花屋顶,投下的阴影瞬间将我整个人吞噬。军装裤线笔直,浸透的军靴在原地站定。他不再摇晃,雨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条砸在地毯上,无声无息。
他一步踏了过来。
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和冰冷雨水的寒气,以及那足以碾碎骨头的威压。
那只刚刚还死死攥着染血手帕、指节青筋暴突的右手猛地抬起。冰凉的枪管带着金属特有的、渗入骨髓的寒意,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抵在我的左侧太阳穴上。
坚硬的金属触感透过额角薄薄的皮肤传来,激得我太阳穴周围的血管突突直跳。那枪口黑洞洞的,如同深渊入口,仿佛下一秒就要喷出火焰和碎骨。
再说一遍,他俯下身,迫近的气息如同寒冰的刀刃,声音低沉、缓慢,字字都是从森冷牙缝里碾磨出来的,带着清晰可闻的毁灭意味。那双黑沉沉的眼底再无迷茫,只有锁定猎物般的、属于职业军人的绝对冰冷和锐利,她——沈晚辞——到底,在哪
浓重得能滴血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传来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几乎窒息。抵在太阳穴上的枪管硬得像一块坚冰,冰冷的金属寒气穿透皮肉骨骼直抵脑髓。他的呼吸喷在我耳际,粗重而滚烫,与他身体散发出的逼人寒意形成尖锐的矛盾,像是冰与火同时炙烤着感官。
那张被酒精、雨水和刻骨的暴戾揉皱的脸离得太近了,近到我能看清他眼白里蛛网般密布的血丝,瞳孔深处一点寒星般的锐光,正死死绞着我。
心脏在皮肉的紧贴下,敲击着冰冷的枪管,节奏快得几乎碎裂。那不是恐惧,至少不全是。像是某种积压了太久的、早已发酵成硬块的扭曲情绪,在极致的压力下终于不堪重负地龟裂开来,缝隙里奔涌出滚烫腐蚀的岩浆。
痛吗
五年来反复咀嚼的绝望和羞耻,早已沉淀成一块冰寒的玉石。但当这块玉石被骤然推向悬崖边缘,下方就是粉身碎骨的深渊时,那冰冷的内部竟也爆裂出尖锐的灼痛。
我吸了一口气,肺里充盈着苦涩的烟草味和他身上那令人作呕的气息混合物。然后,笑了出来。极轻的笑声在针落可闻的室内回荡,带着一种金属刮擦玻璃般的沙哑和尖锐,打破了枪口下的死寂。
将军问得好。唇角的弧度更深,牵扯着僵硬的肌肉,可惜……这世上死去的白月光只有一个,活着又愿意顶替她名分的,也就我这么一个了。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轻轻巧巧地刺过去。
顾霆琛眼神凶狠地一凝,枪管更用力地往前顶了一下。剧烈的钝痛从额角炸开,眼前甚至有了片刻金星的虚光。
我不退反进,冰凉的额头更用力地贴向那冷硬的枪管,仰起脸,迎上他几乎要烧穿我的视线,声音反而带上一种奇怪的轻快:想知道在哪不如……
我抬起右手,指间依旧夹着那柄细长的翡翠烟杆。冰凉的翠玉杆身滑开他军装浆得硬挺的领口,冰冷的玉石刮过他滚烫的皮肤。
动作缓慢而精确。
粗糙的毛呢军装领口被挑开一些,露出底下颜色略浅的里衬,再深些……便是形状嶙峋的锁骨上缘。随着我的动作,那领口被烟杆向下压,一个熟悉的鲜红小痣赫然显露在锁骨下方寸许的位置。
一点朱砂,生在冷白的皮肉上,像是用最细的笔蘸了心头血点染上去。
顾霆琛的身体在那一刻,猛然绷紧。如同瞬间被抽掉了所有力道,又似乎被无形巨锤砸中要害,周身翻腾的暴虐气息骤然凝滞。
抵着我额角的枪管,力道明显地松懈了极其微小的一寸。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整个右臂的肌肉线条都僵硬了,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荒谬和困惑的情绪风暴,第一次彻底盖过他瞳孔里的杀意和暴戾。
他目光死死锁在那颗红痣上,仿佛要将它烧穿。额角甚至有几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渗出,滑过他僵硬的太阳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吞咽的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这枚鲜红的痣,像一个奇诡的烙印,一个冰冷的嘲讽。
我注视着他那瞬间剧变的脸色,几乎要凝固的表情,唇角那抹笑终于褪尽了最后一丝温度,只余下冰裂般的弧度:
哥哥,我的声音陡然压得更低,每个音节都拖得很长,带着某种剧毒粘液的质感,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缓慢蠕动,你当年……抱着我喊‘晚晚’吻下来的时候……眼睛牢牢锁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如同铆钉钉进腐木一般死死钉住,怎么就……不记得先验明正身
窗外暴雨如幕,雷电交织。惨白的电光将室内照得如同曝光过度的老照片。
顾霆琛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被这亮到刺眼的光瞬间剥去,只余下大理石雕像般的僵硬惨白。那颗鲜红欲滴的痣在电光的勾勒下,刺目得近乎妖异。
烟杆冰冷的翠玉杆身依然挑在他领口,我的指尖却不再稳稳握住它,开始难以自控地微颤。烟锅里的火星早已熄灭,只余下一点寂灭的残灰,散发着最后一点苦涩的余烬气味。
他眼里的风暴在那一瞬间彻底变了颜色。
方才的暴戾、杀戮的决绝,还有被我激起的无边震怒,如同海啸般骤然退去,留下的不是平静的滩涂,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遍体生寒的空洞。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空洞。那黑洞洞的瞳孔中心,裂开缝隙,涌出的不再是火焰,而是难以置信,是某种赖以生存的核心逻辑被瞬间彻底粉碎后产生的、冻结灵魂的茫然和彻底的崩塌。像一座被抽掉了承重柱的山峰,在他瞳孔深处无声倾颓、陷落。
甚至,还有一丝一闪即逝、快到我几乎以为是幻觉的……慌乱
我死死咬住牙关内侧的软肉,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腥甜,才勉强压下那阵几乎要将胸腔撕裂的痉挛。他此刻的表情——那片巨大的、无措的空白,比我预想中任何报复的快意都要沉重。那空洞本身像一柄无声的钝器,重重凿在早已腐朽的心上。
抵在我太阳穴上的枪管,力道彻底松了。不再有那股凶狠的按压,只剩下一种虚脱的、毫无意义的悬停,仿佛那沉重的铁块已经耗光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像是被那颗痣抽干了灵魂的木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目光再次聚焦在自己锁骨下方那一点刺目的红上,如同第一次认识这副跟随了他三十几年的躯壳。
……不……破碎的气息从他齿缝里渗出,如同濒死的叹息,沙哑得不成人声,不可能……
不是对我的反驳,更像是对眼前绝对事实、对自身认知根基彻底断裂的荒谬否定。
我的笑声终于彻底破裂开来,带着一种强行压抑过后的尖锐杂音,如同碎玻璃在铁板上刮擦:
怎么不可能右手猛地用力,烟杆冰冷的玉石杆身几乎要硌进他的皮肉里去,强行迫使他低头面对那可怖的印记,五年了!顾霆琛!你搂着我,抱着我,在烂醉如泥时一遍遍喊着‘晚晚’,每一句都是在我心口捅刀子!每一次,你都闭着眼,你的手摸过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我的肩膀……
我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尾音颤抖着劈开,像要撕裂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雨夜:甚至……连这里!烟杆用力戳向他锁骨下那点红痣的位置,你看清楚了!它就在这里!在这里长了几十年!而沈晚辞……一字一顿,如同淬毒的钉子,我亲姐姐她……那里从来什么都没有!是完完整整的一块皮肉!
你从未睁开眼仔细看看!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凄厉地刺破沉滞的空气,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
最后几个字是吼出来的,几乎耗尽了我胸腔里的所有空气。喉头一阵强烈的腥甜上涌,被我强行咽下。眼前阵阵发黑,身体软软地靠在冰冷的贵妃榻靠背上,连挑起他领口的烟杆都无力地垂下。
寂静。
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重新压了下来,只有窗外暴雨冲刷一切的狂响。那声音单调而巨大,像是要把整座深宅连同里面的所有人和回忆,彻底冲刷进不见底的淤泥深处。
顾霆琛脸上的空白持续着。
那巨大的茫然和崩塌感,将他整个五官都冻僵了。唯有垂在身侧那只空着的手,指节捏得发出咔吧轻响,手背上青筋根根暴突,血管狰狞地虬结起来,显示出皮囊之下正经历着怎样一场摧毁性的风暴。
他不再看那颗痣了。视线像是失去了焦点,虚无地飘荡在昏暗房间的某个角落,瞳孔深处一片狼藉的废墟。
雨声轰鸣,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单调的噪音。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窗外雨势似乎缓了些许,但依旧固执地敲打着屋檐和窗棂。
顾霆琛僵直的身形终于动了一下,极其细微。他猛地一闭眼,再睁开时,空洞的眼底已重新沉淀下几分属于顾将军的、钢铁般的意志力,尽管那钢铁上布满了深刻的裂纹。
那点红痣如同烙铁留下的耻辱印记,他粗暴地一扯衣领,厚实的布料将锁骨下方寸之地重新遮掩得严严实实。
然后,他不再看我一眼。
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哪怕一瞬,仿佛我不过是一团污浊的空气,一碰就会弄脏他那双已然混乱痛苦的眼睛。
他转身。军靴碾过地上残存的水渍,每一步都沉重如同灌了铅,再也没了来时那山崩海啸般的威压。他伸手,一把抄起地上那件吸饱了雨水、沉重冰冷的墨绿色大氅。没有抖开,没有披上,只是像个落魄无依的影子,沉重地拖着那团湿淋淋的布料,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门槛。
吱呀——
雕花的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屋内令人窒息的药烟味,也隔绝了那道瞬间融入暴雨黑暗、却佝偻得惊人的背影。走廊上空余下渐去渐远的、拖沓的军靴声,每一声都像是在泥水里跋涉,最终被滂沱的雨幕彻底吞噬。
没有警告,没有威胁。
只有一种无声的、近乎落荒而逃的崩塌。
世界终于死寂下来。
不,还有窗外的雨。
那雨像是下进了我的骨头缝里,浸透了每一寸神经,最后凝成细密的、淬了寒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汹涌而来,瞬间抽干了四肢百骸所有气力。
我颓然倒在冷硬的榻上,骨头硌得生疼。指尖一松,那支老旧的翡翠烟杆嗒地一声滑落,砸在波斯地毯细密的绒毛上,发出沉闷的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