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啼
1997年农历七月半,子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老槐树的影子突然在月光里抽搐起来。
王桂英攥着接生婆递来的剪刀,指缝里全是冷汗——三儿媳产房里没传出婴儿啼哭,反倒是一阵咯咯的笑声,像碎玻璃在瓷碗里打滚。
邪门,太邪门了。
接生婆往门槛上啐了口白酒,黄胶鞋碾过浸血的草纸,七月半百鬼夜行,偏生在阴时落地,这娃……是阎王爷送的礼
王桂英没接话,反手敲门时,院角的水缸突然哐当炸了。
她转头瞥见襁褓里的婴儿正歪着头,黑葡萄似的眼珠直勾勾盯着糊纸窗,窗外的月光被无数黑影撕成碎片,那些影子有的缺胳膊,有的脑袋挂在脖子上晃,指甲在窗纸上刮出细碎的响。
而那刚出生的婴孩,正对着这些影子笑,喉间发出哒哒声,像在跟老熟人打招呼。
孽障!
王桂英抄起门后的枣木扁担砸向窗棂,黑影倏地散了,婴孩的笑声却更欢了,小手在空中抓挠,像是要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轮廓。
后半夜她守在灶台边,灶王爷瓷像的眼珠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三更天刚过,窗台上突然多了串用指甲盖穿成的链子,青黑色的,泛着尸斑似的光。
婴孩正伸出舌头舔嘴唇,对着空无一人的梁上笑——那里倒吊着个穿红袄的女人,长发垂到地面,发梢缠着几缕纸钱灰。
滚!
王桂英抓起烧红的火钳掷过去,红袄女人像烟似的散了,火钳砸在梁上溅起火星,烫在婴孩手背上,她还是没哭,只是眨了眨眼,睫毛上沾着的火星慢悠悠落在衣襟上,没烧出半点痕迹。
天亮时村东头的疯婆子扒着院墙哭嚎:阴体!纯阴之体!百鬼抢着要啊!
她被王桂英用扫帚赶出去时,死死盯着襁褓里的婴孩,指甲在泥地上抠出五道血痕,她能看见……能看见黄泉路啊……
这话像根针,扎得王桂英心口发紧。
三儿子去年死在矿难里,尸首捞上来时脸都泡烂了,儿媳刚出月子就卷着彩礼回了娘家。
这娃是王家唯一的苗,可这出生的光景,实在让人脊背发凉。
村里的老支书拄着拐杖来劝:沉黑龙潭吧,趁她还没睁眼认人,免得日后祸及全村。
王桂英把自己关在柴房三天,最后摸了摸婴孩细软的胎发,给她取名念安。
佛珠镇邪
念安三岁那年,已经会蹲在院子里玩泥巴了。
她总对着墙角傻笑,有时把泥团往空处递,有时追着看不见的影子跑。
王桂英知道她又在跟那些东西打交道——石榴树下梳头的小媳妇(三年前难产死的),猪圈旁拄断拐的老头(十年前冻死在桥洞下),还有扎堆在茅厕边的黑影,绿莹莹的眼珠像浸了尸油的灯。
别碰它们。
王桂英用桃木枝抽打着念安身边的空气,那些影子会像被烫到似的缩一下,却总赖着不走。
她试过用糯米洒院子,请来的神婆跳着跳着突然瘫在地上,口吐白沫地喊:太多了……太多了……它们都等着抢身子呢……
那年夏至,日头正毒,蝉在槐树上嘶鸣得像要炸开。
院门外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轻得像指甲刮木头。
王桂英拉开门,看见个穿灰僧袍的和尚,背着旧布褡,眉眼干净得像水洗过,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颗颗都刻着细密的经文。
化碗水。
和尚的声音很轻,却震得王桂英耳朵发麻。
他刚迈进院子,念安突然尖叫起来——她正把泥人往空中举,对面蹲着个浑身湿透的小男孩(前年掉进水塘的),肚子鼓鼓的,正伸手去够泥人。
可那和尚刚站定,小男孩就像被无形的墙撞了下,嗖地钻进了石榴树洞里。
阿弥陀佛。
和尚走到念安身后,指尖在她头顶轻轻一点,念起的佛咒像落在热油里的水,瞬间炸开。
王桂英看见无数黑影从屋角、梁上、墙缝里涌出来,在金光里扭曲成烟,念安吓得抱紧脑袋,这是她第一次对那些东西露出恐惧。
纯阴之体,八字轻如纸,是阴阳两界的漏网鱼。
和尚把紫檀佛珠递给王桂英,珠子烫得她一哆嗦,鬼魅喜阴,这身子是绝佳容器。
王桂英噗通跪下,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大师救救她!
此珠经五台山百年香火熏养。
和尚扶起她,指尖在佛珠上捻出细碎的金光,待她月经初潮那日戴上,切记,不可离身。
话音未落,他身上突然泛起金芒,像被太阳融了似的。
王桂英伸手去抓,只捞到几片菩提叶,叶面上的纹路正慢慢变成经文,风一吹就散了。
那天起,念安身边的黑影少了大半。
王桂英把佛珠用红布裹着藏进樟木箱,每次念安被东西缠得哭闹,她就取出来在孩子头顶绕三圈,那些影子便会发出呜咽声退去。
只是有次念安发烧,迷迷糊糊地说:它们在骂……骂珠子……王桂英掀开她的眼皮,瞳孔深处浮着无数张扭曲的脸。
男生勿近
念安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就把同桌小虎送进了医院。
那男孩递糖给她时,手指刚碰到糖纸,突然捂着肚子滚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查出是急性阑尾炎,差点穿孔。
第二个遭殃的是借橡皮给她的男生,当天半夜发起高烧,说胡话时总喊别拉我,后来在床底下搜出团湿漉漉的头发。
从那以后,孩子们见了念安就绕道走。
家长们私下叫她扫把星,有次王桂英去接她放学,听见有人议论:王家那丫头,怕是被恶鬼缠了身,谁沾谁倒霉。
小学三年级,转来个不知道规矩的转学生,下雨天把伞借给了念安。
第二天他就被失控的三轮车撞断了腿,躺在病床上时,床头柜上总莫名其妙出现湿漉漉的脚印。
初中军训,教官让念安和体委结对练正步。
体委刚碰到她的袖子,突然直挺挺地倒下去,查出心肌炎时,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就没救了。
念安渐渐学会了独处。
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窗外的麻雀,或者在本子上画那些只有她能看见的东西——走廊尽头穿旗袍的女人(三十年代自缢的姨太太),楼梯拐角缺眼的老头(十年前被劫匪捅死的看门人),操场老榆树上总晃来晃去的黑影(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有次体育课自由活动,篮球砸到念安脚边。扔球的男生跑过来道歉,笑盈盈的脸突然僵住,捂着额头直挺挺倒下,额头磕在台阶上,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里。
他被抬走时,念安看见个青面獠牙的黑影从他背上滑下来,钻进了下水道。
它们不想让你跟活人走近。
王桂英给她梳头时,木梳总卡在头发里,扯出一缕缕青丝,那些东西还在等机会。
念安摸着自己泛青的手腕,那里的皮肤总比别人凉半截。
她知道那些黑影从未离开,它们躲在教室窗户外,放学的小巷里,甚至厕所隔间的顶上,像饿狼盯着猎物,等她卸下防备的那一刻。
高中三年,念安的世界里没有男性。
她上厕所选最里面的隔间,吃饭等食堂快关门才去,放学沿着墙根走,把自己活成了一道影子。
只有王桂英知道,每次有男生靠近她三米内,那些黑影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争先恐后地扑上去。
初潮与佛光
高一那年芒种,念安在体育课上突然觉得小腹坠痛,裤腿洇开片暗红。
她攥着衣角往家跑,王桂英看见那抹红时,手里的酱油瓶哐当摔碎在门槛上。
来了……终于来了……
王桂英拉着她冲进里屋,从樟木箱底翻出红布包。
紫檀佛珠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经文纹路里像有金水流淌,刚触到念安的手腕,就嗡地发出轻响。
戴上,睡觉都不能摘。
王桂英的手抖得厉害,把佛珠绕了三圈。
刚系好绳结,念安就觉得一股暖流从手腕涌遍全身,常年盘踞在骨髓里的寒意瞬间消散。她走到镜子前,看见佛珠正透出淡淡的金光,像层透明的茧。
窗外老榆树上的黑影发出凄厉的尖叫,像被火烧似的缩成一团,掉进树洞里。
从那天起,那些东西真的不敢靠近了。
它们还是能被看见,却总保持着三丈距离,眼神里的贪婪变成了怨毒。
有次念安晚自习回家,巷子里飘着七八个黑影,都伸着爪子朝她够,却在触到金光的瞬间惨叫着后退,像被无形的墙弹开。
念安的生活松动了些。她开始敢跟同桌林薇说几句话,那是个戴眼镜的女生,总说巧合而已,别信那些封建迷信。
可男生们还是怕她。
班长点人数时多看了她两眼,第二天就骑电动车撞了电线杆;
数学课代表收作业时碰到她的本子,当天下午就摔下楼梯崴了脚。
他们就是胆小。
林薇替她抱不平,把自己的酸奶分给她,等上了大学就好了,没人知道你的过去。
念安摸着腕上的佛珠,珠子温润的触感让她踏实。
只是偶尔在夜里,她会听见窗外传来指甲刮玻璃的声音,还有细碎的诅咒:等珠子失效……等珠子失效……
热情的室友
考上大学那天,王桂英把佛珠往她腕上又勒紧了些:记住,别摘,别跟男生走太近。念安点头,把珠子藏进长袖里,拖着行李箱走进了南粤大学的校门。
302宿舍的张倩是第一个跟她搭话的人。那女生个子高挑,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热情得像团火:我叫张倩,本地人!以后姐罩你!
另外两个室友,李萌文静得像株含羞草,赵雅总戴着耳机打游戏,说话不超过三个字。
开学没一周,张倩就发现念安总是独来独往。
她把薯片塞进念安手里:你咋总一个人我哥说大学得交些朋友,不然多没劲。
我不太习惯……念安捏着薯片袋,指节泛白。
那我介绍我哥给你认识啊
张倩眼睛一亮,掏出手机翻照片,我哥张辰,研究生,会弹吉他还会做饭,超帅的!
念安赶紧摆手:不行,我……
有啥不行的
张倩拍着她的肩膀,我哥人超好,肯定不在乎那些有的没的。再说了,哪有女生不谈恋爱的
接下来的日子,张倩天天念叨张辰的好。
念安每次都拒绝,可张倩像没听见似的,硬拉着她去见一面:就吃顿饭,不行就算了,我妈还让我带室友回家尝尝她做的红烧肉呢。
念安拗不过,出门前反复检查佛珠,确认它牢牢系在腕上。
张倩家在老城区的二层小楼,院子里的石榴树跟王桂英家的很像。
开门的是个穿围裙的中年女人,笑盈盈地拉着念安的手:这就是倩倩的室友吧快进来,红烧肉刚出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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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安刚坐下,就看见楼梯拐角的阴影里站着个穿中山装的老头,脸色灰败如土,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手腕。
那眼神,跟以前想抢她身子的东西一模一样。
我哥在楼上呢。
张倩噔噔噔跑上楼梯,很快带下来个穿白T恤的男生,眉眼清秀,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念安,这是我哥张辰。
张辰朝她伸手:常听倩倩提起你。
念安刚要抬手,腕上的佛珠突然烫得像火炭。
她低头一看,珠子上的金光比平时亮了三倍,楼梯拐角的老头发出一声惨叫,瞬间化作黑烟。
怎么了张辰的手停在半空。
没、没事。念安把袖口往下拉了拉,遮住发烫的佛珠。
吃饭时,张辰给她夹排骨,笑着说:倩倩说你不爱说话,其实她也挺吵的,你多担待。
念安刚想说谢谢,突然觉得头晕目眩。
眼前的红烧肉在盘子里扭曲成蛆虫,张倩和她妈妈的脸在热气里忽明忽暗,她们的笑声像指甲刮玻璃。
药放多了……张倩的声音飘在半空。
别急……阴体反应快……她妈妈端着黑陶碗,碗里的液体泛着腥甜。
阴体
念安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看向张倩。
那女生脸上哪还有半分热情,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尖尖的犬齿。
张辰站在旁边,眼神冰冷如霜,手里把玩着枚青铜戒指,上面刻着她看不懂的鬼画符。
别挣扎了。
张倩按住她的肩膀,力气大得不像个女生,我哥等这具身子等了二十年,你该庆幸自己有用处。
念安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手腕上的佛珠烫得像要烧进骨头里。
她被拖上楼梯时,看见二楼客厅摆着张供桌,上面放着个牌位,照片里的少年眉眼跟张辰一模一样,只是嘴角有道疤——那是十年前死于车祸的张辰,新闻里说他连尸首都是拼凑起来的。
哥,快了。
张倩把她按在供桌前的椅子上,用红绳捆住她的手脚,等子时一到,借这阴体重生,你就能活过来了。
张辰拿起黑陶碗,腥甜的液体泼在念安脸上。
她看见无数黑影从牌位里涌出来,像潮水似的往她嘴里钻,那些东西比她从小到大见过的任何鬼魅都要狰狞,带着焚身的恶意。
腕上的佛珠发出咔嚓声,好像要裂开了。
本王的王妃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张辰的手按在了念安头顶。
他的掌心冰凉如尸,念安看见他的脸在月光里慢慢融化,露出底下腐烂的肌肉和白森森的骨碴。
借身重生,天地无阻!
张倩举着桃木剑,剑尖蘸着念安的血,在地上画着诡异的符,哥,进去!快进去!
无数黑影顺着张辰的指尖钻进念安的天灵盖,像有无数根冰针在脑子里扎。
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声,眼角的余光瞥见供桌旁的铜镜——镜中的自己双眼翻白,瞳孔里爬满了黑色的纹路,像有无数张脸在皮肤下游动。
腕上的佛珠突然炸开一道金光,震得张辰倒飞出去。
可那些黑影像疯了似的往前冲,金光越来越暗,红绳捆着的手腕已经勒出了血痕。
破了!佛珠要破了!
张倩尖叫着用桃木剑去劈佛珠,剑刃碰到金光的瞬间,突然冒出黑烟,快!她快撑不住了!
念安觉得意识正在剥离,身体像个被挤满的容器,随时都会炸开。
就在这时,一道极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不是张倩也不是张辰,那声音带着穿透骨髓的威严,像万年玄冰砸在青铜鼎上:
放肆。
整个屋子瞬间静了。
黑影们僵在半空,张倩举着桃木剑的手停在原地,张辰腐烂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念安看见供桌后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个身影,很高,穿着玄色的袍子,衣摆绣着暗金色的龙纹,只是光线太暗,看不清脸。
谁……谁在说话张倩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那身影没理她,一步步走向念安。
随着他的靠近,那些狰狞的黑影开始像雪遇骄阳般融化,发出凄厉的惨叫。
张辰想躲,却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墙上,腐烂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最后化作一捧黑灰。
本王的王妃。
那声音在念安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腕上的佛珠,裂开的纹路瞬间愈合,你们也敢惦记
张倩手里的桃木剑哐当落地,她指着那身影,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念安看见她的脸在金光里迅速老化,青丝变成白发,皱纹像蛛网似的爬满脸
玄衣客
张倩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像被无形的手扼住。
念安眼睁睁看着她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皱、松弛,乌黑的发丝先是变得花白,随即像秋草般簌簌脱落,露出光秃秃的头皮。
不过三息的功夫,那个前一刻还笑盈盈递薯片的女生,已经缩成了个满脸褶子的老妪,眼珠浑浊地瞪着念安,最后
咚
地倒在地上,化作一捧带着腥气的黑灰。
屋子里的黑影全散了。
那些从牌位里涌出来的狰狞鬼魅,像是被什么东西碾碎了,连点烟都没剩下。
张辰化作的黑灰被风一卷,贴着地面钻进了墙缝,供桌上的牌位突然裂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符纸,符纸遇风即燃,很快烧成了灰烬。
念安还被捆在椅子上,手脚的红绳勒得生疼。她抬起头,终于看清了那个玄衣人。
很高,比她见过的所有男生都要高,玄色的袍子垂到地面,衣摆的暗金龙纹在月光下流动,像活的。
他站在供桌旁,背对着她,墨色的长发用根玉簪束着,发尾垂在背后,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你……
念安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他转过身的动作惊得闭了嘴。
脸被月光照着,却像是蒙着层薄雾,看不真切五官,只能看到一双眼睛,极黑,黑得像把淬了冰的刀,又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看过来时,念安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快冻住了,比小时候被百鬼围观还要冷。
疼吗
他问。声音还是那么冷,却比刚才那声
放肆
柔和了些,像冰棱上滴下的水,砸在青石上。
念安没敢说话,只是盯着自己被捆住的手腕。
红绳已经嵌进肉里,渗出血珠,刚才炸开又愈合的佛珠紧紧贴着皮肤,温润的触感里带着一丝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
玄衣人抬手,指尖对着红绳轻轻一点。那些勒得死紧的绳子突然
啪
地断了,断口处整整齐齐,像被利刃割过。
念安下意识地揉着手腕,抬头时,他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香,也不是臭,是种很清冽的气息,像深山老林里积了万年的雪,又像刚从墓里挖出来的古玉。
本王找了你三百年。
他突然说。
念安愣住了:找我
嗯。
他颔首,墨色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三百年前,你是本王的王妃。
这话像道雷劈在念安脑子里。
王妃三百年前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血和黑陶碗里腥液的校服裙,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穿玄色龙纹袍的人,觉得比张倩一家的阴谋还要荒谬。
我……
我叫念安,17
岁,刚上大学。
她小声说,像是在提醒他认错了人。
玄衣人似乎笑了笑,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念安觉得空气里的寒意淡了些:你轮回了七次,每次都忘了。
他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眉心,这次是纯阴之体,总算能让本王找到。
念安的眉心像被冰锥刺了下,瞬间涌入无数破碎的画面
——
红烛摇曳的新房,她穿着繁复的凤冠霞帔,对面的人穿着跟他一样的玄色龙袍,正低头给她挑盖头,眉眼温柔;
阴森的地牢,铁链锁住了她的手脚,他站在牢门外,玄色的袍子上沾着血,声音嘶哑地说
等我;
漫天大火,她被绑在柱子上,看着他提着剑杀进来,龙纹被火焰映得通红,最后他抱着她的尸身,一步步走进火海……
啊!
念安猛地捂住头,那些画面太真实,疼得她眼泪直流。
玄衣人收回手,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记不起来也没关系。
他指了指她腕上的佛珠,这东西是五台山的老秃驴给的倒是能挡些杂碎,可惜护不住你一辈子。
念安这才想起佛珠:它……
刚才裂开了。
本王给你补上了。
他说,暂时能护住你,但下次再遇到张家人的余孽,就未必了。
张家人
念安抓住关键词,他们不是兄妹吗为什么要……
张辰十年前死于车祸,魂魄不全,他妹妹张倩被邪术蛊惑,以为借你的纯阴之体就能让他重生。
玄衣人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别人的事,他们背后还有人,那个教他们邪术的,才是麻烦。
念安的心沉了下去:还有人
嗯。
他看向窗外,月光被乌云遮住,院子里的石榴树影突然扭曲了下,三百年前没能害死你,现在又来打主意,倒是执着。
他的话里藏着太多信息,念安消化不过来,只能抓住最关键的:你到底是谁
玄衣人沉默了片刻,墨色的袍子在夜风中轻轻动了动:你可以叫我玄。
玄
嗯。
他看着她,黑眸里似乎有星光流转,从今天起,待在本王身边。
念安下意识地后退:我……
我要回家,我奶奶还在等我。
提到王桂英,玄的眼神柔和了些:王桂英护了你十七年,不容易。
他抬手,掌心出现一枚黑色的玉佩,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把这个给她,能保她平安。
玉佩落在念安手里,冰凉刺骨,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那你……
我会跟着你。
玄说,语气不容置疑,那些东西不会罢休,没本王在,下次再遇到张倩这样的,你的佛珠护不住你。
念安看着满地的黑灰和断裂的红绳,想起刚才意识被剥离的痛苦,打了个寒颤。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那些鬼魅和邪术,远不是她和王桂英能应付的。
可是……
没有可是。
玄打断她,转身走向门口,天亮前,把这里收拾干净,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对了,别让男生靠近你。
念安一愣:为什么以前……
以前是杂碎抢食,现在不一样了。
玄的声音飘过来,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本王的王妃,岂能让凡夫俗子碰
话音落时,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像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的石榴树影恢复了正常,月光重新洒满地面,连空气里的腥气都散了,只剩下淡淡的、像雪一样的清冽气息。
念安攥着那枚黑色的玉佩,看着腕上完好无损的紫檀佛珠,突然觉得十七年的人生像场梦。
而这场梦,从今晚开始,才真正掀开了诡异的一角。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校服裙摆上,不知何时沾了一片暗金色的龙鳞,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念安踢开楼道里堆积的纸箱时,三楼的声控灯突然滋啦作响。
昏黄的光晕在她沾满黑灰的校服上明明灭灭,像极了张倩化作飞灰前浑浊的眼珠。
她摸出钥匙的手在抖,金属齿痕刮擦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安安
门内传来王桂英带着睡意的沙哑嗓音,不是说今晚住宿舍吗
门闩咔嗒弹开的瞬间,念安被一股熟悉的艾草香包裹。
奶奶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佝偻的脊背在暖黄的灯光里弯成月牙,手里还攥着半根没纳完的鞋底。
看到孙女满身狼藉的样子,老人手里的针线
啪嗒
掉在竹筐里。
这是咋了
王桂英的声音陡然拔高,枯瘦的手指抚过念安渗血的手腕,学校打架了
念安摇摇头,把那枚黑色玉佩塞进奶奶掌心。
冰凉的玉质触到老人皮肤时,王桂英突然僵住,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玉佩上盘旋的龙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竹筐里的顶针突然滚落在地,在瓷砖上转了三圈,停在念安脚边。
奶奶
这东西……
王桂英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三百年了,它咋会在你手里
念安猛地抬头。
奶奶浑浊的眼珠里映出自己震惊的脸,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突然在脑海里炸开
——
地牢里铁链拖动的声响,大火中他玄色龙袍上沾着的血,还有新房里他低头时,发间玉簪折射的烛光。
您知道
王桂英叹了口气,佝偻的脊背仿佛又弯了几分。
她拉着念安坐在褪色的花布沙发上,从樟木箱底层翻出个泛黄的布包。
层层解开后,里面露出半块烧焦的凤冠碎片,珍珠早就氧化发黑,唯有碎玉上刻着的
安
字还清晰可辨。
你七岁那年生怪病,高烧不退,请来的先生说你是纯阴之体,招邪。
老人的手指抚过焦黑的玉片,我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念安的手指触到那半块凤冠时,眉心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
这次涌入的不是破碎画面,而是段清晰的声音
——
男人在火海里嘶哑的嘶吼,混着符咒燃烧的噼啪声,最后是句温柔得能滴出水的低语:等我找到你。
奶奶,他是谁
念安的声音带着哭腔,那个穿玄色龙袍的人……
王桂英的眼圈红了:玄王爷,三百年前守着咱这片地界的王。当年为了护你,把自己的龙元都剖了……
窗外突然传来石榴树枝断裂的脆响。
念安猛地转头,看见月光下站着个熟悉的玄色身影,衣摆的龙纹在树影里若隐若现。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手对着窗户轻轻一推,原本敞开的木窗
吱呀
一声合上了。
别看!
王桂英按住她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玄王爷现在是阴体,见不得活人的阳气太重。
她把那枚黑色玉佩系在念安脖子上,又将半块凤冠塞进她校服口袋,这两样凑齐,能镇住你的纯阴之气。
后半夜念安躺在床上,鼻尖始终萦绕着那股清冽的雪松香。
她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纹,突然发现墙角的阴影里站着个人影。
玄的墨色长发垂在肩头,月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他半边脸上,这次她看清了他的轮廓
——
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黑得像深潭的眼睛。
睡不着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念安猛地缩进被子:你怎么进来的
穿墙。
他说得理所当然,走到床边时带起一阵冷风,张家人的邪术是‘借命’,他们背后的是炼魂师,专收纯阴之体的魂魄炼丹。
他抬手,指尖悬在她腕上的佛珠上方,这东西只能挡小鬼,遇到炼魂师的血符,就会碎。
念安想起张倩化作飞灰的样子,打了个寒颤:他们还会来
嗯。
玄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下,你这一世的纯阴之体最纯,是炼魂师的绝佳炉鼎。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意,三百年前他们没能得手,现在更别想。
窗外突然响起乌鸦的哀鸣。
玄的眼神一凛,转身化作黑烟消失在窗边。
念安掀开被子跑到窗前,看见院子里的老槐树上落着只黑鸦,它的眼睛是诡异的红色,正死死盯着她的窗户。
那是炼魂师的信使。
玄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手里捏着根还在蠕动的红色符纸,被我烧了翅膀,跑不远。
念安看着那截扭曲的符纸,突然想起校服裙摆上的龙鳞。
她低头去摸,却发现龙鳞已经消失了,只留下片暗金色的印记,像朵开败的花。
龙鳞能护你一次。
玄的目光落在她裙摆上,下次遇到危险,咬破舌尖血,它会再出来。
他走到门口时停住脚步,明天去学校,别跟陌生人说话,尤其是戴银镯子的女人。
天快亮时念安终于睡着,梦里又回到了那个红烛摇曳的新房。
她穿着凤冠霞帔,对面的人正低头给她挑盖头。这次她看清了他的脸
——
和玄一模一样,只是眉眼间满是温柔,没有丝毫寒意。
阿念。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等我处理完那些杂碎,就带你去看江南的桃花。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闹铃声惊醒。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墙上,日历显示今天是周一。
念安坐起来,发现枕边放着朵干枯的桃花,花瓣是诡异的黑色,根茎处缠着根细细的红线。
她突然想起玄昨晚的话,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安心。
穿校服时,她发现裙摆上的暗金色印记还在,像枚藏在布纹里的秘密。
走出家门时,王桂英塞给她个布包:里面是糯米和黑狗血,遇到怪事就撒。
老人的眼神很担忧,放学早点回来,奶奶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糯米鸡。
念安走到楼道口,突然看见墙根处蹲着只黑猫。
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正盯着她手里的布包。玄的声音突然在她脑海里响起:那是我的信使,跟着它走,今天有人在学校门口堵你。
暗影追踪
黑猫
喵
了一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念安握紧布包,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黑猫领着念安拐进狭窄的后巷时,墙缝里突然钻出几只潮虫。
它们的甲壳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密密麻麻地爬向她的帆布鞋。
念安屏住呼吸往前冲,校服裙摆扫过布满青苔的砖墙,留下道浅灰色的擦痕。
巷口的早点摊飘来油条的香气,混着垃圾桶里馊掉的豆浆味。
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用铁夹子翻动油锅,见念安跑过,突然抬起头
——
她的眼睛竟是浑浊的灰白色,嘴角还沾着可疑的暗红色。
小姑娘,要糖糕吗
老太太的声音像被水泡过,黏腻得让人发怵。
念安的后背突然泛起寒意,脖颈上的玉佩烫得像块烙铁。
她想起玄的叮嘱,猛地加快脚步,书包带撞在后背发出沉闷的响声。
跑出巷口时回头望,那早点摊已经消失了,只有只缺了口的粗瓷碗滚在路牙边,碗底沉着枚生锈的银镯子。
黑猫蹲在公交站牌上舔爪子,见她过来,纵身跳上辆慢悠悠驶过的三轮车。
骑车的老汉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脊梁骨在后心处凸起块诡异的弧度。
念安咬咬牙跟上去,车后座捆着的竹筐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姑娘去哪
老汉突然回头,他的脸被草帽遮住大半,只露出下巴上颗黑痣,我捎你段
念安刚想摇头,脖颈的玉佩突然剧烈发烫。
她瞥见老汉手腕上晃着串红绳,绳结处挂着枚铜钱
——
和张倩家供桌上的铜钱一模一样。
不用了!
她转身就跑,身后传来竹筐倒地的声响,还有老汉气急败坏的嘶吼:抓住她!炼魂师要活的!
黑猫突然从墙头跃下,咬住她的裤脚往另条街拖。
念安跟着它钻进堆满旧家具的废弃仓库,浓重的灰尘呛得她直咳嗽。
仓库深处传来滴水声,还有金属摩擦的刺耳响动,像极了记忆碎片里地牢的铁链声。
躲在这里。
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冰碴般的凉意。
念安猛地转头,看见他靠在根锈迹斑斑的铁柱上,玄色衣摆扫过地面的玻璃碎片,却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抬手往她头顶指了指,只见横梁上悬着块破旧的红布,上面用朱砂画着诡异的符号,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
这是……
镇魂幡。
玄的指尖拂过幡角,红布突然剧烈震颤,能挡住炼魂师的感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沾着灰尘的脸颊上,刚才那个是炼魂师的傀儡,被我废了灵识,暂时不会追来。
仓库外传来警笛的尖啸。
念安跑到破窗边,看见刚才那个骑车老汉倒在血泊里,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围着他拍照。
更让她心惊的是,老汉的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最后缩成副人皮面具,落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傀儡被破,操控者会受伤。
玄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但这只是开始,他们不会罢休。
黑猫突然弓起脊背,对着仓库深处发出威胁的低吼。
念安这才注意到,阴影里站着个穿校服的男生,正死死盯着她脖子上的玉佩。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窝深陷,嘴角挂着抹诡异的笑。
念安同学,
男生的声音很轻,像根羽毛搔过心尖,老师让我来叫你回学校,你今天没来上课呢。
念安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根本不认识这个男生,而且今天是周一,她分明记得自己早上是要去学校的。
你是谁
男生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利的犬齿:我是三班的林浩啊,你忘了上周我们还起值日呢。
他往前迈了步,皮鞋踩在玻璃碎片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跟我回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玄突然挡在念安身前,周身散发出刺骨的寒意。仓库里的温度瞬间降到冰点,墙壁上凝结出层白霜,连空气都仿佛被冻住了。
炼魂师的分身,也敢在本王面前作祟
他的声音里带着雷霆般的怒意,玄色衣摆无风自动,衣摆的龙纹突然亮起,像活过来般盘旋游走。
那个叫林浩的男生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像被无形的手撕扯着,皮肤寸寸裂开,露出里面蠕动的红色丝线。他的脸在瞬间扭曲变形,最后化作团腥臭的黑雾,被玄挥手打散在空气里。
黑猫对着黑雾消散的地方警惕地嗅了嗅,然后跑到念安脚边蹭了蹭,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安抚。
他……
念安的声音还在发颤。
借尸还魂的小把戏。
玄的脸色稍缓,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灰尘,这个林浩上周就死了,死于意外,尸体被炼魂师偷去做了容器。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你的纯阴之气太招这些东西,以后出门要更小心。
仓库外的警笛声渐渐远去。念安看了眼手表,发现已经是下午三点。
她想起奶奶的叮嘱,还有那个诡异的早点摊和骑车老汉,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我想回家。
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
玄的眼神柔和了些:我送你回去。
他抬手往仓库角落指了指,那里突然出现道旋转的黑雾,从这里走,能避开外面的眼线。
念安跟着他走进黑雾,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经站在自家楼道口。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仿佛早上的惊魂遭遇只是场噩梦。
进去吧。
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王桂英在等你。
念安转身想道谢,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只有片暗金色的龙鳞落在她脚边,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她弯腰捡起龙鳞,发现它比上次见到时更亮了些,上面的纹路也仿佛清晰了许多。
推开家门,王桂英正坐在沙发上发呆,手里攥着那半块烧焦的凤冠碎片。
见念安回来,她猛地站起来,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安安,你去哪了
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以为……
我以为你出事了。
念安扑进奶奶怀里,闻到熟悉的艾草香,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她把早上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桂英,包括那个诡异的早点摊、骑车老汉、仓库里的男生,还有玄的出现。
王桂英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炼魂师果然还是找来了。
她把凤冠碎片塞进念安手里,这东西和玉佩相辅相成,你定要贴身带着,万万不可弄丢。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严肃,还有玄王爷,你要信他,三百年了,他从未放弃过护你。
念安握着手里的凤冠碎片,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她想起玄在仓库里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他眼里的怒意和担忧,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流。
夜幕降临时,念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总觉得今天的遭遇太过诡异,那个叫林浩的男生,还有那个骑车老汉,都像挥之不去的梦魇。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念安猛地坐起来,看见那只琥珀色眼睛的黑猫正趴在窗台上,对着她拼命摆手,像是在示意她赶紧离开。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难道炼魂师又追来了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色衣摆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的脸色比白天更加苍白,嘴角似乎还沾着一丝血迹。
快走!
玄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炼魂师亲自来了,这里不安全!
念安顾不上多想,抓起床上的书包就跟着玄往外跑。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只有跟着玄,她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