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背岛,如同它的名字,丑陋、崎岖、散发着原始而危险的气息。
破败的木质码头歪歪斜斜地伸入浑浊的海水,上面停泊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伤痕累累的船只。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劣质烧酒味、汗臭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
衣衫褴褛、眼神凶悍或麻木的人们在码头和简陋的棚屋间穿梭,如同蚁穴中忙碌的工蚁,带着一种亡命之徒特有的警惕和漠然。
海匪船缓缓靠上码头,粗粝的缆绳被抛下,系在腐朽的木桩上。
也商站在高高的船艏,如同俯瞰领地的孤鹰。
她换上了一身从船上搜刮来的相对干净利落的宽袖深色劲装,长发用一根布带简单束起,露出线条冷硬的侧脸。
她一只手稳稳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目光如同探针,缓缓扫视着下方这片混乱不堪的“巢穴”。
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每一个投来窥探目光的身影,都在她的审视之下。
她看到了贪婪、看到了凶悍、看到了麻木,唯独没有看到一丝善意。
船舱内,被铁链锁住的宫屿,感受到船体靠岸的轻微震动和锚链哗啦的声响。
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龟背岛……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无序和危险!他太了解这种地方的规则了,弱肉强食,唯利是图!也商一个外来者,对那些人来说无权无势无钱,仅凭一个同样根基不稳的海匪头子江海的引荐?
宫屿几乎能想象到那些“路子野的朋友”眼中闪烁的算计和贪婪!他们会把她当成肥羊,而不是盟友!合作?简直是天方夜谭!更大的可能是……陷阱!
他焦躁地试图挣扎,铁链哗啦作响,牵扯着未愈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痛,却只能徒劳地听着甲板上的动静。
甲板上,江海一脸“搞定”的表情,屁颠屁颠地跑回来,对着船艏的也商点头哈腰,声音带着邀功的兴奋:
“老大!妥了!阿阮姐那边说好了!您请!这边请!”他做了个引路的手势。
也商面无表情,目光最后扫了一眼码头深处那片更显杂乱、如同贫民窟般的棚户区。
没有犹豫,她单手按着刀柄,动作利落地顺着跳板走下船。
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无声的威慑。江海连忙跟在侧后方,一脸谄笑。
穿过充斥着各种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的杂乱码头,来到一处相对独立、由粗糙木桩和破旧帆布围起来的小院前。
院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线和嘈杂的人声。
就在也商和江海走到院门口时,一个身影摇曳生姿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穿着一身颜色极其艳丽、甚至有些俗气的绫罗绸缎,满头的珠翠在昏暗光线下闪闪发亮,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一张丰润的嘴唇涂着大红色的唇脂,鲜艳得如同刚饮过血。
她正是江海口中的“黑皮阿阮”。
她的面容姣好,甚至带着几分妖冶的风情,但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此刻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赤裸裸的欣赏与……如同打量货物般的贪婪!
阿阮的目光像黏腻的触手,肆无忌惮地在也商身上舔舐,从她冷艳的脸庞,到劲装下包裹的玲珑身段,最终落在那柄紧握的刀柄上。
她红唇轻启,声音带着一种慵懒又刻薄的腔调,用带着浓重南胤口音的官话说道:
“啧啧啧……江海,你小子这次倒是没吹牛。这小娘们……确实是个极品货色!”她舔了舔红唇,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这身段,这脸蛋,尤其是这双狼崽子一样的眼睛……够劲儿!拉到北边那些大人物的销金窟里,保管能卖个天价!”
话音未落,也商身后的阴影里,以及院门两侧,呼啦啦涌出来七八个粗壮凶悍的汉子!
他们穿着破旧的皮甲或短褂,手里拎着沉重的包铁木棍或锈迹斑斑的砍刀,脸上带着狞笑,瞬间将也商和江海围在了中间!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阿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江海脸上的谄笑瞬间化为惊愕和暴怒!他万万没想到阿阮竟然直接翻脸!
他指着阿阮,气得浑身发抖,“老子跟你谈合作!你他娘的想黑吃黑?!你敢动我老大?!”
阿阮却咯咯娇笑起来,花枝乱颤,头上的珠翠叮当作响,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合作?江海,你不过跟我做过几次见不得光的‘小买卖’,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神变得如同毒蛇般阴冷,“在龟背岛,规矩就是没有规矩!送上门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这小美人儿和这艘船,老娘都要了!至于你……”
她轻蔑地瞥了江海一眼,“看在你送货上门的份上,赏你口饭吃,以后就跟着老娘混吧!”
也商自始至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阿阮的话和周围凶神恶煞的壮汉都是空气。
就在阿阮话音落下的瞬间,也商动了!
没有废话,没有警告!
“锵啷——!”
刀光如匹练,骤然出鞘!
她身形如同鬼魅,不退反进!直接撞入离她最近的一个持棍壮汉怀中!
那汉子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传来一阵剧痛,沉重的木棍已然脱手!
紧接着胸口仿佛被铁锤砸中,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院墙上,哼都没哼一声就晕死过去!
也商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滞!刀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致命的弧线!
她没有下杀手,刀锋精准地避开要害,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或劈手腕,或踹膝弯,或点穴道!每一次出手都狠辣刁钻,快如闪电!
“哎哟!”
“我的手!”
“我的腿!”
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些看似凶悍的壮汉,在也商这经过宫屿精心调教、又在血火中淬炼过的顶尖剑术面前,如同土鸡瓦狗!
沉重的棍棒和砍刀成了累赘,连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七八个壮汉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抱着受伤的手脚哀嚎翻滚,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江海还保持着愤怒指责的姿态,嘴巴都没来得及合上,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呻吟的手下,又看看持刀而立、气息都未曾紊乱的也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阿阮脸上的阴冷和贪婪也瞬间凝固了。
她看着也商轻松写意地收刀入鞘,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苍蝇。
她眼中的惊愕一闪而过,随即,那抹惊愕迅速被一种更夸张、更炽热的“欣赏”所取代!
她猛地拍起手来,啪啪作响,脸上堆起了无比灿烂、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声音也变得又甜又腻:
“哎呀呀!好身手!真是好身手啊!”阿阮扭着腰肢,快步走到也商面前,那眼神热络得仿佛看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妹子!姐姐刚才跟你开个玩笑!试试你的成色!没想到!真没想到!妹子你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姐姐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该打!该打!”她作势轻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
她极其自然地伸手,想去拉也商的胳膊,仿佛刚才下令围殴的人不是她:“来来来!快请进!外面风大!姐姐给你赔罪!里面早就备好了上好的酒菜!咱们姐妹好好喝一杯!不醉不归!”
随着阿阮的话音,院子里呼啦啦又涌出几个人,有男有女,脸上都堆满了热情洋溢、甚至有些夸张的讨好笑容,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是啊是啊!女侠好身手!”
“阿阮姐就是爱开玩笑!”
“快请进!酒菜都温着呢!”
“一定要好好敬女侠几杯!”
这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从图财害命的凶徒,瞬间变成了热情好客的主人。
空气里弥漫着虚伪的甜腻和浓重的酒菜香气,与地上呻吟的伤者和空气中残留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诡异、令人作呕的氛围。
也商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的手依旧按在刀柄上,冰冷的目光扫过阿阮那张涂脂抹粉、笑容灿烂的脸,扫过周围那些虚伪讨好的面孔,又扫了一眼地上痛苦呻吟的壮汉,最后落在阿阮伸过来的、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上。
她没有去碰那只手,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带路。”
所谓的“赔罪宴”设在小院深处一间还算宽敞的堂屋里。
粗糙的木桌上倒是摆满了酒菜,鸡鸭鱼肉俱全,甚至还有几坛子泥封未启、散发着浓烈酒香的好酒。
碗碟虽然粗陋,但菜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与这简陋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阿阮坐在主位,也商被安排在紧挨着她的“贵客”位置,江海则坐在也商下首。
周围还坐着几个阿阮手下的头目和几个打扮妖艳、作陪的女子。气氛被刻意炒得极其热络。
“来来来!妹子!这第一杯,姐姐敬你!给你赔罪!也给你接风洗尘!”阿阮笑容满面,亲自斟满两个粗陶大碗,将其中一碗推到也商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
“刚才姐姐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这杯酒下肚,前事一笔勾销!以后在这龟背岛,姐姐罩着你!干了!”她豪气干云,仰头就将那碗浑浊的酒液灌了下去,亮出碗底。
“敬女侠!”
“敬老大!”
周围的人也纷纷举碗附和,目光灼灼地盯着也商。
也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那碗浑浊的酒液。
她端起碗,动作不疾不徐。
就在碗沿即将碰到嘴唇的刹那,她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敏锐地捕捉到了斜对面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寡言、身材精瘦的汉子眼中闪过的一丝异样!
那不是欣赏,不是谄媚,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发生!
电光火石间!也商心中警铃大作!她端着酒碗的左手极其自然地微微抬起,宽大的袖口巧妙地遮掩住口鼻。
同时,右手看似随意地扶着碗底,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
哗……
碗中浑浊的酒液,悄无声息地顺着她袖口内侧滑落,尽数倾倒在脚下粗糙的泥地上,瞬间被吸收,只留下一点深色的水渍!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根本无法察觉!在旁人看来,她只是用袖子掩了一下口鼻,然后便像其他人一样,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好!妹子爽快!”阿阮见状,眼中喜色更浓,拍手叫好。
也商面不改色,将空碗翻转过来,碗口朝下,向众人示意——滴酒不剩。动作干脆利落。
“老大海量!”江海也立刻跟着起哄,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小的也敬老大一杯!”他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脸色很快泛起红晕。
酒宴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
阿阮手下的人轮番上阵,各种理由敬酒,言语间极尽吹捧拉拢之能事。
江海似乎被这“和谐”的气氛感染,来者不拒,一碗接一碗地灌,很快就开始大着舌头说话,眼神迷离,身体也开始摇晃。
也商也“入乡随俗”,又“喝”了几碗。
她的脸颊也微微泛红,眼神似乎有些迷蒙,动作也变得有些迟缓,偶尔扶额,仿佛不胜酒力。
“妹子?妹子?”阿阮凑近也商,脸上堆着关切的笑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可是醉了?”
也商含糊地“嗯”了一声,身体软软地靠在椅背上,眼皮似乎沉重得抬不起来。
阿阮又轻轻推了推她:“妹子?”
也商毫无反应,呼吸似乎也变得绵长均匀,像是彻底醉倒睡了过去。
阿阮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神变得如同淬了毒的冰针,锐利而冰冷。
她朝旁边一个心腹使了个眼色。
那心腹立刻上前,试探性地用力推了也商一把。
也商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软绵绵地顺着推力歪倒在椅子上,依旧毫无反应。
心腹又伸出手指,探了探也商的鼻息,确认呼吸均匀。
“哼。”阿阮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冷笑,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
“再能打又如何?还不是着了老娘的道!这‘神仙倒’可是老娘花大价钱弄来的,任你是头牛,三碗下去也得睡上一天一夜!”
她目光贪婪地落在也商腰间那柄古朴的武士刀上:“把这小娘们的刀给我下了!这可是好东西!小心点!”立刻有人上前,小心翼翼地解下也商的刀,恭敬地递给阿阮。
阿阮摩挲着冰冷的刀鞘,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她又厌恶地瞥了一眼旁边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流口水的江海:“还有这个废物!一起捆了!关到后院的柴房去!等老娘把这小美人儿卖个好价钱,再收拾他!”
“是!阿阮姐!”几个壮汉应声上前,动作麻利地将“昏迷”的也商和“烂醉”的江海用粗麻绳捆了个结实,如同拖死狗般,架着两人穿过喧嚣的堂屋后门,走向院子深处一间偏僻、空旷、散发着霉味和柴草气息的屋子。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又“哐当”一声关上。粗大的门栓从外面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黑暗中,也商被粗暴地扔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依旧保持着“昏迷”的姿态,一动不动。
直到外面看守的脚步声走远,她才在黑暗中,缓缓地、无声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在绝对的黑暗里,清澈、冰冷,锐利如刀,哪里有半分醉意?
她微微动了动被捆在身后的手,绳索勒得很紧。她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旁边传来江海刻意压低的、带着酒气的鼾声,以及他细微的、带着讨好的询问:
“老……老大?您……您醒着吗?”
也商没有回答,只是用被捆住的双脚,在黑暗中精准地踹了江海一下。
江海吃痛地“嘶”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谄媚:“老大英明!老大神机妙算!小的……小的刚才真是吓死了!那婆娘真够毒的!要不是您……”
也商冷冷地打断他,声音在黑暗中如同冰珠:“闭嘴。听动静。”
江海立刻噤声。
柴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柴房外,隐隐传来的、属于龟背岛夜晚的、充满了罪恶与欲望的喧嚣。
也商在黑暗中绷紧了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静静地等待着。这出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