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的怒海终于被江海这头“老海狗”驯服。
他凭借多年在刀尖上舔血的航海直觉和对这片海域近乎本能的熟悉,硬生生将伤痕累累的海匪船从疯狗浪最狂暴的漩涡边缘拽了出来,驶入了一片相对平稳、但依旧波涛起伏的海域。
甲板上一片狼藉。断裂的缆绳、破碎的木桶、倾倒的杂物,混合着倒灌进来的海水和几条被巨浪拍晕、还在甲板上徒劳蹦跶的海鱼。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木头断裂的碎屑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海匪喽啰们在江海的连声咆哮下,正手忙脚乱地清理积水,堵漏补缺,骂骂咧咧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也商独自一人待在江海为她腾出的、相对干燥整洁的原属于江海的船长室。
她褪下湿透褴褛的外袍,露出底下同样被海水浸透、紧贴在身上的内衬。
身上几处被飞溅木屑划破的伤口,在咸涩海水的浸泡下,正传来阵阵刺痛。
她沉默地处理着伤口,用船上备着的劣质烧酒冲洗,再撒上些止血的金疮药粉。
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但她的心,却远不如手上的动作平静。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身体被巨浪抛飞的失重感……
脚下那吞噬一切的墨黑深渊……
还有……那死死抓住她手腕的、冰冷而坚定的力量!
宫屿那张因剧痛和极度用力而扭曲的脸!
他手臂上崩裂的伤口涌出的鲜血!
以及……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近乎疯狂的坚持!
为什么?
这三个字如同毒蛇,在她冰冷的心湖中疯狂搅动,让她坐立难安。
屈辱、愤怒、荒谬、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冰冷的震撼……种种情绪交织翻涌,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烦躁地站起身,在狭小的舱室里踱步。
脚下的船板依旧在轻微摇晃,如同她此刻无法平静的心绪。
被仇敌所救?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是对她复仇意志的亵渎!
她应该恨他!恨不得立刻杀了他!可……那只抓住她的手,那鲜血淋漓的代价……
也商猛地停住脚步,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
不行!她不能被这种情绪干扰!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都改变不了他是仇敌的事实!
他救她,或许只是为了减轻一点他所谓的“愧疚”?或许是为了日后更好的利用?她不能有丝毫动摇!
然而,那刺目的鲜血,那惨烈的伤口,却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清晰的、被宫屿手指勒出的红痕,甚至有些地方破了皮。
片刻的死寂后,也商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酷。
她拿起桌上那罐刚刚用过的金疮药,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陶罐硌得掌心生疼。
然后,她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船长室,朝着那通向底舱的、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楼梯走去。
沉重的舱门被也商猛地推开,发出刺耳的声响。
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宫屿依旧被粗重的铁链锁在舱壁木桩上。
他闭着眼,脸色比之前更加惨白,嘴唇毫无血色。
左手指尖血肉模糊,指甲翻裂,右腕更是惨不忍睹,被铁链磨破的伤口深可见骨,皮肉翻卷,鲜血虽然暂时凝固,但染红了半条手臂和身下的船板。
他整个人蜷缩着,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呼吸微弱而急促。
也商站在门口,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宫屿凄惨的模样。
她心中那翻腾的复杂情绪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冰冷所覆盖。
她不能心软!绝对不能!
她走进舱内,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停在宫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宫屿似乎被惊动,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温润如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疲惫、痛苦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灰败。
他看清了也商,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
也商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抬起手,将手中那罐冰凉的陶制药罐,如同丢垃圾一般,直接丢在了宫屿脚边冰冷潮湿的船板上。
“咚”的一声闷响,药罐在船板上滚了半圈,停住。
“为什么救我?”也商的声音冰冷、直接、毫无起伏,如同在审问一个无关紧要的囚犯。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宫屿的眼睛,试图从那片灰败中找出答案。
宫屿的身体似乎因为这个问题而更加僵硬。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恨意。
为什么救她?他自己也一片混乱。
是因为那三年朝夕相处、或许是他一厢情愿的亦师亦友的情分?
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真正教导过、倾注过心血的学生?
还是仅仅因为……那灭顶的愧疚?
因为自己那“别无选择”的背叛,将她推入了地狱,所以本能地想抓住她,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想将她从那地狱边缘拉回来一刻?
哪一种理由,在此刻这血海深仇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都改变不了他刽子手的本质。
舱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宫屿压抑的喘息。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也商几乎要失去耐心。
最终,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和沉重:
“是……我……对不起你……”
“够了!”也商厉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碰了逆鳞般的暴怒和厌恶!
又是对不起!又是这种毫无意义的忏悔!她不需要!
她向前逼近一步,靴子踩在潮湿的船板上,发出冰冷的声音。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刃,狠狠刺向宫屿:
“你是对不起我!你欠我商国上下无数条人命!这笔血债,我迟早会亲手向你、向你的国讨回来!”
她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
“但今天,你救了我,这是另一码事!”
她指了指地上那罐金疮药,动作如同施舍:
“这是伤药,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不欠你人情!”
说完,也商猛地转身,没有丝毫停留,大步朝着舱门走去。
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
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宣判,清晰地回荡在昏暗的底舱:
“宫屿,记住——”
“药,你用了,伤好了,命保住了……”
“但你我之间的仇,不变!”
“我,也商,绝不原谅你!”
话音落下,沉重的舱门被也商“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交流。
底舱再次陷入一片昏暗的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宫屿惨白而痛苦的脸。
他艰难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脚边那罐冰冷的陶制药罐上。
药?
他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充满自嘲的苦笑。
这药,与其说是疗伤,不如说是她划清界限的冰冷界碑。
她用这罐药,冷酷地切割开“救命之恩”与“血海深仇”,泾渭分明,不容混淆。
她接受了他用血换来的生路,却将他的“赎罪”彻底踩在脚下,碾入尘埃。
活下去……
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感受着伤口撕裂的剧痛,那剧痛仿佛蔓延到了心脏最深处。
是啊,活下去。带着她的不原谅,带着这沉重的枷锁,在这条通往毁灭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直到……她的复仇之火,将他连同他的一切,彻底焚烧殆尽。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那只血肉模糊的左手,颤抖着,一点点地,够向那罐冰冷的伤药。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陶罐表面,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
船长室内,也商盘膝坐在铺着兽皮的简陋床榻上,闭目调息。
海难后的疲惫和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让她需要片刻的凝神。
手腕上被宫屿抓出的红痕依旧清晰,甚至隐隐作痛,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那惊心动魄的瞬间和随之而来的屈辱。
“笃笃笃……”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
也商倏然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瞬间恢复了冰冷。
她看向门口,声音如同冰珠砸落:
“进。”
舱门被推开一条缝,江海那颗毛发旺盛、带着谄媚笑容的脑袋探了进来。
他搓着手,弓着腰,像只小心翼翼的狸猫,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
“老大……您歇着呢?”江海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十二万分的恭敬,“小的……小的没打扰您吧?”
也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说话。
江海咽了口唾沫,脸上的笑容更谄媚了,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忧虑”:“那个……老大……底下那个东瀛佬……宫屿……小的刚才去瞅了一眼……”
他偷瞄着也商的脸色,斟酌着词句,“啧,那伤……看着是真不轻啊!手腕那地方,皮开肉绽的,骨头都快露出来了!左手指头也烂糟糟的……这么耗下去,万一……万一熬不过去,嘎巴一下死了……”
他顿了顿,看到也商的眼神依旧冰冷,没什么变化,才继续道:
“这……这倒不是小的可怜他!他死八百回都活该!只是……您看哈,这不……咱们还没到地头吗?这东瀛语……兄弟们还指望着他教呢!他那张嘴要是哑了或者干脆凉了,咱们这‘商队’可就要露馅儿了!耽误您的大事啊老大!时间紧迫,眼瞅着没几天就到了……”
江海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也商的表情,试图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松动。
他搓着手,带着一种“全是为了老大您着想”的诚恳:“所以……小的就想着……要不……给他稍微……处理一下?至少吊着口气,别让他死船上?耽误咱们学东西不是?”
也商的目光缓缓落在江海那张写满了“忠心耿耿”和“精明算计”的脸上。
她微微侧了侧头,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抹似笑非笑、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哦?”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嘲讽,目光如同冰锥,直刺江海,“看不出来……江大海匪,还有这么‘铁汉柔情’、体贴入微的一面啊?”
江海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僵住!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他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哎哟!老大!您……您可折煞小的了!”江海吓得差点跳起来,连忙摆手,脸都白了,
“小的哪有什么柔情!小的就是……就是怕耽误您的大计!纯粹是为您着想!绝无二心!绝无二心啊!”
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抽自己嘴巴,“瞧我这张破嘴!不会说话!该打!该打!”
他作势轻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力道轻得跟拂尘似的,眼神却诚惶诚恐地偷瞄着也商。
也商看着他那副怂样,眼中的嘲讽更浓,却没有再出言讥讽。
她只是沉默着,目光转向舷窗外那依旧波涛起伏的墨蓝海面。
江海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药,她已经给了。那是切割界限的冰冷界碑。她自认已经“报答”了那救命之恩,两不相欠。宫屿是死是活,伤重与否,都与她无关!她巴不得他受尽折磨而死!
可是……江海最后那句“耽误学东西”、“时间紧迫”,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她复仇计划的核心上。
语言不通,在瀛国寸步难行。宫屿……确实是她目前唯一能获取东瀛语和瀛国情报的“工具”。
一个死掉的、或者彻底废掉的工具,对她毫无价值。
冰冷理智的算计,与被仇恨焚烧的情感,在她心中激烈地撕扯着。
江海大气不敢出,看着也商沉默的侧脸。那冰冷的表情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权衡。
他眼珠子一转,仿佛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兮兮:
“老大……其实……小的刚才想到个事儿……”
也商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
江海连忙道:“您不是担心到了地方,身份不好藏,还有那个……宫屿说的什么隐秘航线和接头人靠不靠谱吗?”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小的……小的在海上混了这么多年,三教九流都认识点。瀛国那边……尤其是靠近南边的几个小破港口,还真认识几个……呃……路子比较野的‘朋友’!不是瀛国人!是……是跟咱们一样,在那边讨生活的中原人,或者……南胤人!”
“南胤人?”也商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宫屿提到过他母亲是南胤人。
“对对对!”江海见引起了也商的兴趣,精神一振,
“他们干的……咳咳……也是些不太上台面的营生,走私啊,偷渡啊,帮人弄个假身份啊什么的!路子野得很!只要钱到位,啥都能办!而且……他们最恨瀛国人!跟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他拍着胸脯,
“老大您要是信得过小的,等咱们靠了岸,小的可以想办法先联系上他们!让他们给咱们弄几套妥帖的瀛国身份文书,再找个安全的地界落脚!比那个宫屿说的什么‘旧关系’肯定靠谱多了!也省得您……还得用那个瀛国佬!”
江海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也商。他这番话,半真半假。认识几个路子野的朋友是真的,但具体多靠谱,他心里也没底。
但此刻,他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尤其是在也商对宫屿的态度明显复杂难明的时候!他得让老大知道,他江海也是有用的!不比那个阶下囚差!
也商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江海的提议……像黑暗中突然闪现的另一条岔路。
绕过宫屿?用更“干净”的渠道?这无疑更符合她复仇的纯粹性,避免了与仇敌更深的纠葛。
但……风险呢?江海这个人,可信度又有几分?
船舱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和江海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也商的目光在江海谄媚的脸上和他提出的“新路”之间来回扫视,冰冷的眼底深处,是旁人无法窥见的剧烈权衡与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