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匪船的甲板,成了临时而诡异的“学堂”。
宫屿被带到甲板中央,手腕和脚踝上沉重的铁链并未卸下,只是在也商冰冷的注视下,允许他稍微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海风吹拂着他凌乱的黑发和破烂的衣袍,几日囚禁的狼狈依旧,但当他站直身体,目光扫过眼前这群乌合之众时,那属于皇子的、深入骨髓的仪态和气场,依旧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也商就站在他对面,三步之遥。
她依旧紧握着刀柄,眼神警惕如同盯着一头随时可能暴起的猛兽。
她的要求简单直接:“教。现在。日常对话,骂人的话,街头巷尾的俚语。所有用得上的。”
宫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教她……教这个恨不得立刻杀了自己的学生,仇敌的语言?这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感到荒谬和痛苦。但他别无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汉人温润腔调、却又字正腔圆的东瀛语,清晰地吐出一个词:
“水(みず,
mizu)。”
也商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盯着宫屿的嘴唇。
她努力模仿着那古怪的发音,舌尖和牙齿笨拙地配合着:“米……米……滋?”
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中原口音,调子也怪怪的。
“噗嗤……”旁边一个年轻的海匪喽啰没忍住,笑出了声。
也商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利箭,瞬间射了过去!
那喽啰吓得魂飞魄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惨白,差点腿软跪下。
也商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一圈憋着笑、肩膀都在抖动的海匪们,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碎裂,带着刺骨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笑?”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很好。看来你们学得很快。”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江海:“江海。”
“在!老大!”江海一个激灵,连忙挺胸收腹。
也商的声音清晰地传遍甲板,带着一种残酷的“公平”:
“往后,你们也要潜伏在瀛国‘制造烟火’。听不懂瀛话,怎么放火?怎么抢掠?怎么活命?”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砸在众海匪的心上:
“所以,他教什么,你们就跟着学什么!一个字,一个音,都给我听清楚,记下来!谁学不会……”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刚才笑出声的喽啰,吓得他浑身一哆嗦,“我就把他舌头割了,丢海里喂鱼!省得暴露身份,连累所有人!”
甲板上瞬间死寂!连海风都仿佛凝固了。
刚才还觉得看戏好笑的海匪们,此刻脸色比哭还难看。
他们这群大字不识、只会喊打喊杀的粗人,要去学那些叽里咕噜的鸟语?!这比让他们去砍十个瀛国武士还痛苦啊!
江海的脸也垮了下来,但他反应最快,立刻扯着嗓子吼道:“都他娘听见没有?!老大这是为咱们好!想活命!想在瀛国吃香的喝辣的!就都给老子好好学!谁再敢笑!不用老大动手,老子先剁了他!”他恶狠狠地瞪了一圈手下。
喽啰们噤若寒蝉,一个个哭丧着脸,如同即将上刑场。
宫屿看着眼前这荒诞而压抑的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压下翻涌的情绪,继续教学,声音平静无波:
“重复:水(みず,
mizu)。”
这一次,甲板上响起了参差不齐、怪腔怪调、如同鬼哭狼嚎般的跟读:
“米……滋?”
“米猪!”
“梅子!”
宫屿面无表情:“食物(たべもの,
tabemono)。”
也商眉头紧锁,努力卷着舌头:“他……别……摸……喏?”
海匪们:“他憋摸喏!”
“他妹摸咯!”
“踏马的!”
宫屿:“方向(ほうこう,
houkou)。”
也商:“吼……扣?”
海匪们:“猴口!”
“厚厚!”
“吼吼吼!”
宫屿:“……(一句简单的问候语)”
也商艰难地模仿着那复杂的音节组合,发音扭曲得不成样子。
一个海匪实在憋不住,噗地一声又笑了出来,随即意识到什么,猛地捂住嘴,脸憋得通红,肩膀剧烈抖动。
也商没有看他,只是目光冰冷地盯着宫屿,仿佛要将那古怪的语言直接刻进脑子里。
她一遍又一遍,极其固执地重复着那些拗口的音节,额角甚至因为用力而渗出细密的汗珠。
每一次失败的发音,都让她眼中冰冷的怒火更盛一分,仿佛那发错的音节不是自己的失误,而是仇敌的挑衅!
海匪们则如同受刑。
想笑不敢笑,想学又学不会,一张张粗犷的脸上表情扭曲,痛苦万分。
江海带头,龇牙咧嘴地跟着宫屿的发音,努力让自己的大舌头卷起来,发出的声音比破锣还难听。
于是,在这艘驶向血仇之地的海匪船上,出现了极其诡异又荒诞的一幕:
一个被铁链锁着的瀛国皇子,面无表情地吐着清晰标准的东瀛语。
一个浑身浴血、眼神冰冷的亡国公主,如同最刻苦也最愤怒的学生,一遍遍跟读着那些扭曲变调的音节。
一群哭丧着脸、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海匪,发出此起彼伏、怪腔怪调、时不时夹杂着憋不住漏气笑声的“学语”声。
“米猪!他憋摸喏!猴口!吼吼吼!”
“闭嘴!是米滋!踏马的!是吼扣!”
“老大饶命!舌头打结了!”
各种荒诞的发音和江海气急败坏的呵斥、喽啰们委屈的哀嚎混杂在一起,随着海风飘荡在空旷的海面上,与这艘船狰狞的外形和即将到来的血腥使命,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宫屿站在风暴的中心,听着这些扭曲的“东瀛语”,看着也商眼中那为了复仇而强行压抑的屈辱和极致的专注,心中如同被最钝的刀子反复切割。
他只能一遍遍重复着那些词语,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将这荒诞而痛苦的“课程”进行下去。
复仇之路的第一步,竟是从仇敌的语言开始,在仇敌的“教导”下,伴随着一群亡命徒的鬼哭狼嚎。命运,何其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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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的海上漂泊,在荒诞而压抑的“东瀛语学堂”中度过。
宫屿站在甲板中央,铁链垂地,正用他那清晰平缓的语调,引导着也商和一众表情痛苦扭曲的海匪,练习简单的日常对话。
“……私は商人です(Watashi
wa
shounin
desu,
我是商人)。”宫屿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也商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嘴唇开合,努力模仿着那复杂的音节组合:“瓦……塔西……瓦……肖……宁……戴斯?”
虽然依旧带着浓重口音,但比起最初,已流畅不少。
“噗……”江海站在舵轮旁,一边警惕地瞭望海面,一边听着身后传来的、由也商领头、众海匪鬼哭狼嚎般的跟读——
“哇他洗哇烧饼戴斯!”“瓦塌西挖骚你爹死!”——他憋得满脸通红,肩膀直抖,又不敢真笑出声。这画面实在太有冲击力了,亡国公主带着一群海盗学做“商人”?
就在这荒诞的“学习”氛围中,江海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左舷远处的海平线。
那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颜色似乎变得有些……不对劲?一种深沉的、带着不祥气息的墨蓝色迅速蔓延开来!
紧接着,海天相接处,一条异常巨大、翻滚着白色浪花的黑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他们这边汹涌推进!
江海脸上的憋笑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多年的海上亡命生涯让他对这种景象刻骨铭心!
他猛地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声音如同炸雷,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学习”声:
“不好!!是疯狗浪!!左满舵!快!左满舵!!稳住船!!!”
他像一颗炮弹般冲向掌舵室,一把推开那个还在发愣的舵手,双手死死抓住沉重的舵轮,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向右扳动!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变形!
几乎在江海嘶吼的同时,那排山倒海的巨浪已然扑到眼前!
不再是线,而是一堵遮天蔽日、高达数丈的黑色水墙!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狠狠拍向海匪船的左侧船舷!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天崩地裂!
整艘巨大的海匪船如同被无形的巨神之手狠狠抡起!
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的呻吟!
巨大的冲击力让船身瞬间向左倾斜了超过四十五度!甲板上所有未被固定的东西——木桶、缆绳、杂物——如同被飓风卷起,疯狂地向左舷滑去、抛飞!
也商正全神贯注于那拗口的句子,巨大的倾斜和冲击力让她脚下瞬间失稳!
惊呼声尚未出口,整个人就被这股恐怖的力量狠狠甩离了甲板!
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船外那汹涌咆哮、墨黑如渊的怒海直直坠去!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出!是宫屿!
他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巨浪甩得站立不稳,身体重重撞在船舷上!
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也商身上!在也商被抛飞的瞬间,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被铁链锁住的右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猛地向前探出!
“嗤啦!”手腕处被粗糙铁链磨破的伤口瞬间撕裂!鲜血涌出!
但他那只被锁链禁锢的手,却如同铁钳般,在也商身体即将完全脱离船舷的刹那,死死地、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呃!”巨大的下坠力道让宫屿闷哼一声,身体被也商的重量带得向前猛冲!
眼看就要一起被拖入深渊!他左手闪电般伸出,五指如钩,死死抠住了旁边一根湿滑粗粝的缆绳桩!
“抓紧!”宫屿嘶吼出声,声音被狂暴的海风瞬间撕碎!
他的左手死死抠着缆绳桩,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淋漓!
右手则死死拽着也商的手腕,承受着她身体全部的重量和下方海浪狂暴的吸力!
铁链深深勒进他右腕的皮肉,鲜血顺着锁链蜿蜒流下,滴落在也商苍白的脸上!
也商的身体悬在半空,脚下就是疯狂咆哮、张开巨口的墨黑深渊!冰冷的海水如同鞭子抽打在她身上!
她抬头,看到宫屿那张因剧痛和极度用力而扭曲的脸,看到他手臂上崩裂的伤口涌出的鲜血,看到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近乎疯狂的坚持!
时间仿佛凝固。生与死,悬于一腕。
“保护老大!!!”掌舵室里传来江海目眦欲裂的咆哮!他看到了这惊险万分的一幕!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甲板上幸存的海匪喽啰们刚从刚才的撞击中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听到江海的吼声,看到也商悬在船外、宫屿拼死抓住她的场景,也瞬间红了眼!
“快!拉住那个瀛国佬!”
“拽住老大!”
“绳子!快拿绳子!”
几个反应快的海匪,连滚爬爬地扑了过来!他们不敢直接去拉也商,怕反而把她拽脱手。
几个人七手八脚,有的死死抱住宫屿的腰,有的抓住他抠着缆绳桩的左臂,有的则拼命去拽他右臂上缠绕的铁链!
“一二三!拉啊!!”一个海匪头目嘶声大吼!
众人合力!用尽吃奶的力气向后猛拽!
宫屿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传来,将他连同死死抓住的也商,一起向后拖去!
他抠着缆绳桩的左手终于支撑不住,猛地松开,身体被拖得向后摔去!
“噗通!”“噗通!”
宫屿和也商被众人合力拽回了剧烈倾斜、海水倒灌的甲板上,重重摔在湿滑冰冷的船板上!
也商被摔得七荤八素,呛了几口咸腥的海水,但手腕上那冰冷而坚定的钳制感依旧存在。
“老大!老大你没事吧!”江海的声音带着哭腔,连滚带爬地从掌舵室冲出来,也顾不上掌舵了。
也商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坐起身。
她低头,看到宫屿那只依旧死死抓住她手腕的、鲜血淋漓的右手,以及那根将他牢牢锁住、同样沾满鲜血的冰冷铁链。
宫屿躺在冰冷的海水里,大口喘息着,左手指尖血肉模糊,右腕更是惨不忍睹,鲜血混着海水染红了一大片甲板。
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因为剧痛和脱力而有些涣散,但那只抓住也商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他看着她惊魂未定、沾满水渍和血污的脸,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仿佛在确认什么。
也商看着他惨烈的模样,看着他眼中那劫后余生的、微弱却执着的确认,心中翻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劫后余生的惊悸,有被仇敌所救的荒谬和屈辱,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震撼。
她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动作粗暴,仿佛要甩掉什么肮脏的东西。
“把他拖回底舱!”也商的声音嘶哑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站起身,踉跄了一下,立刻被冲过来的江海扶住。
她甩开江海的手,目光死死盯着依旧在狂暴中挣扎的船体和那仿佛无边无际的怒海,“江海!掌舵!给我稳住这艘船!我们……还没到瀛国!”
“是!老大!”江海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和冷汗,连滚爬爬地冲回掌舵室,嘶吼着指挥舵手和船员。
海匪们七手八脚地将浑身是血、几乎失去意识的宫屿再次拖向底舱。
甲板上,海水横流,一片狼藉。
也商站在摇晃的船头,任由冰冷的海水拍打在身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被宫屿抓出的清晰血痕,又看了看甲板上那刺目的、混合着两人鲜血的殷红水渍,眼神复杂难明。
活下去……
宫屿那无声的唇语,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回响。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是的,要活下去。带着这被仇敌之血浸染的屈辱和仇恨,活下去!直到……复仇的火焰燃遍瀛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