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潮湿、弥漫着浓重霉味和劣质酒气的底舱。
一盏昏暗摇曳的油灯,勉强照亮着狭窄空间里唯一的身影——宫屿。
他被粗重的铁链锁在舱壁的粗大木桩上,手腕和脚踝上还残留着也商当初捆缚时留下的深深血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几日水米未进(仅维持不死),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灰败,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颧骨突出。
曾经温润优雅的皇子风范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囚禁的狼狈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只有那双眼睛,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死寂的清明。
一个负责看守、面相凶恶的海匪喽啰,骂骂咧咧地将一碗浑浊的、漂浮着几片菜叶的稀粥和一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粗暴地扔在宫屿脚边:“喏!老大开恩!吃吧!别饿死了晦气!”
宫屿没有看地上的食物,只是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告诉……你们老大……也商……我有军情……关乎生死……”
喽啰一愣,随即嗤笑一声:“军情?你个阶下囚能有什么狗屁军情?还想见我们老大?做梦呢!”
“告诉她……”宫屿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就说……去京都城……是送死!她若想复仇……非听不可!”
喽啰被他眼中陡然迸发出的、属于上位者的最后一丝威压惊得心头一跳,骂骂咧咧地嘀咕了几句,还是转身跑上去汇报了。
片刻之后,沉重的舱门被推开。
也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对着从上层甲板透下的些许天光,形成一个逆光的剪影。
她依旧是那身褴褛的衣衫,但腰间的刀已握在手中,并未出鞘。
她站在那里,没有立刻进来,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先在昏暗的底舱里扫视了一圈,确认没有埋伏,才缓缓踏入。
舱内污浊的空气让她微微蹙眉。她的脚步停在距离宫屿三步之外,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
油灯昏黄的光线映在她脸上,那双眸子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警惕、审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说。”也商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起伏,如同在审问一个死囚,“什么军情?又想耍什么花样?”
宫屿抬起头,迎上她冰冷的目光。
那目光里的恨意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得他心口剧痛,但他强迫自己忽略。
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些:
“你们……不能直接去京都城。”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无论你们打算在哪个港口靠岸,京都城……是死地!你们若去了,必死无疑!”
也商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冰冷的嘲讽:“危言耸听?想拖延时间?”
“不是危言!”宫屿猛地挣扎了一下,铁链哗啦作响,牵扯到伤口,让他闷哼一声,但他死死盯着也商,
“京都城是皇居所在,守卫之森严远超你想象!大皇子和二皇子为了争权,京都城内外早已布满了他们的眼线和死士!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放大!你们这群来历不明、操着中原口音、甚至带着我这样一个‘失踪皇子’的人,一旦踏入京都城范围,立刻就会被撕成碎片!连靠近皇居的机会都不会有!只会白白送死!”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教训和沉重的分量:“而且商……也商!”他几乎是低吼出来,
“你!你必须隐藏身份!绝不能让任何一个东瀛人知道你是商国人!否则……你活不过踏上瀛国土地的第一天!商国刚被灭,商国公主逃脱的消息必然已经传回!瀛国上下,尤其是皇室和军队,对商国遗脉的追杀令,只会比你想的更残酷!一旦你的身份暴露,等待你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整个瀛国,再无你立足之地!连喘息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宫屿的话,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在也商的心上。
京都城是死地?身份暴露即死?
她之前被仇恨冲昏的头脑,只想着杀到仇敌的老巢,却忽略了这其中的凶险!
宫屿身为瀛国皇子,即使不受待见,他对京都城和瀛国现状的了解,绝非江海那种道听途说可比。
她眼中的嘲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凝重的审视。
她看着宫屿,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急切、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的眼睛。
他在害怕?害怕她白白送死?还是……另有所图?
“那你倒是说说,”也商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多了一丝探询,
“不去京都城,如何复仇?如何找到我要杀的人?隐藏身份?我又能藏到哪里去?这船上几十号人,你能保证他们个个守口如瓶?”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门口探头探脑、一脸八卦的江海。江海立刻缩了缩脖子。
宫屿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知道,这是也商在给他一个陈述的机会,也是他仅存的、能为她做点什么的渺茫希望。
“路线……我知道一条隐秘的航线,可以绕开主要港口和巡逻水师,在一个相对偏僻、管理松懈的小渔村靠岸。”宫屿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门外的人听去,
“那里……有我母亲留下的一点……旧关系。或许……或许能暂时藏身,获取一些必要的身份伪装和情报。”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也商:“至于船上的人……江海是中原人,他只想活命和劫掠,对瀛国没有忠诚可言。只要……只要你能掌控他,让他看到跟着你的‘好处’,他和他的人,暂时……是安全的。但真正的秘密,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好处?”也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比如……洗劫瀛国的财富?”
宫屿痛苦地闭上眼睛,默认了。这无疑是饮鸩止渴,但此刻,似乎别无他法。
底舱内陷入一片死寂。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肮脏的舱壁上。
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铁链偶尔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海浪声。
也商沉默地站着,如同冰雕。
她在权衡。宫屿的话,是真?是假?是陷阱?还是……这是他唯一能提供的、带着血腥味的“赎罪”?
许久,也商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没有回答宫屿的建议,而是抛出了一个更直接的问题:
“瀛国……现在最乱的地方,是哪里?”她的眼中,复仇的火焰从未熄灭,反而在宫屿带来的“军情”浇灌下,燃烧得更加幽深、更加危险,“哪里……最容易点燃血与火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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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屿话音落下,底舱内死寂如墓。
昏黄的油灯在也商冰冷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复仇的火焰在宫屿带来的残酷现实浇灌下,燃烧得更加幽深、更加危险,却也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算计。
她没有回应宫屿关于隐秘航线和藏身之地的提议,也没有评价他关于“好处”的饮鸩止渴之策。空气仿佛凝固,只有铁链细微的摩擦声和宫屿压抑的喘息。
也商缓缓向前踏了一步。刚从船上搜刮来穿的靴子踩在潮湿污秽的船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如同重锤敲在宫屿紧绷的神经上。
她停在宫屿面前,微微俯身。
冰冷的刀鞘,带着海风的咸腥和死亡的气息,轻轻抬起宫屿的下巴,强迫他那双充满痛苦和希冀的眼睛直视自己。
“宫屿殿下,”也商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绝对的威胁,“你最好……祈祷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刀鞘的末端,不轻不重地点在宫屿颈侧那道被也商划破、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上。
细微的刺痛传来,瞬间唤醒了那濒死的记忆。
“否则……”也商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眼中杀机凛然,
“我不介意亲手割下你的头颅,丢进这大海里……喂鱼!让你的灵魂,永远在这片你背叛过的海域里飘荡,看着我是如何……将你的国、你的族,一寸寸……碾成齑粉!”
那话语中的血腥和怨毒,如同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底舱。
宫屿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颈侧的伤口似乎又渗出了细微的血丝。
他看着也商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知道这绝非虚言恫吓。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声音干涩:“我……明白。”
也商直起身,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染。
她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令人作呕的底舱,沉重的舱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那昏暗的光线和绝望的气息。
甲板上,江海正带着他那群同样探头探脑、一脸紧张的小弟们缩在角落里。
看到也商一脸煞气地走出来,江海一个激灵,连忙堆起最谄媚的笑容,带着小弟们呼啦啦围了上来。
“老大!您出来了!里面那小子没耍什么花样吧?”江海搓着手,眼珠子滴溜溜转,
“您放心!他要敢不老实,兄弟们随时帮您料理了他!保证干净利落,丢海里喂王八!”
“是啊老大!您一句话!”
“老大威武!”
小弟们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表忠心的声音此起彼伏,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和讨好。
也商冰冷的目光扫过这群乌合之众。
江海油滑谄媚,喽啰们眼神闪烁。
他们怕她,怕她的刀,也贪图她可能带来的“好处”。
这种人,如同墙头草,用得好是工具,用不好就是祸害。
她沉默了片刻,眼中冰冷的算计光芒流转。
宫屿关于“好处”的话在她脑中闪过。
制造混乱?吸引视线?这或许……正是这群亡命徒最擅长的事!
“江海。”也商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嘈杂瞬间平息。
“在!老大您吩咐!”江海立刻挺直腰板。
也商的目光投向东方,仿佛穿透了茫茫大海,看到了那片即将燃起烽烟的土地,“等船靠岸,你们就去瀛国……最脆弱、最混乱、最无暇他顾的地方。”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杀意和燎原的星火:
“杀人!放火!抢掠!怎么乱怎么来!让整个瀛国的西南部……都燃起你们带来的‘烟火’!闹得越大越好!让那些所谓的武士、大名,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江海和他手下的小弟们先是一愣,随即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杀人放火抢掠?这他娘的不就是他们的老本行吗?!还是奉旨打劫!在瀛国人的地盘上?!这可比在海上辛辛苦苦追商船刺激多了!还不用担心被官军撵着跑!
“高!老大实在是高!”江海激动得满脸放光,一拍大腿,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老大您真是诸葛再世!兄弟们别的不会,捣乱那是看家本领!您放心!保证把瀛国那帮矮冬瓜的后院烧得他娘都不认识!给您老人家创造机会!”
“对!烧他娘的!”
“抢光他们!”
喽啰们也是群情激奋,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在向他们招手。
也商看着这群瞬间被点燃了“职业热情”的海匪,眼中没有丝毫温度。
他们只是棋子,是吸引火力的炮灰,是点燃地狱的引信。
“还有一件事。”也商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迫切。
“老大您说!刀山火海,兄弟们绝不皱眉头!”江海拍着胸脯保证。
也商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你们,从现在开始,教我东瀛语。日常对话,骂人的话,街头巷尾的俚语……所有用得上的,都教!”
甲板上瞬间安静了。
江海脸上的激动笑容僵住了,如同被冻住。他和他手下的小弟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懵逼和……为难。
“老……老大……”江海挠了挠他那油腻的头发,一脸苦相,
“这……这个……教您东瀛语?不是兄弟们不肯啊!实在是……实在是……我们哥几个,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啊!大字不识几个,连咱们官话都说不利索,哪会说那些叽里呱啦的鸟语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手下,“您问问他们,谁听得懂一句完整的东瀛话?除了‘八嘎’、‘哟西’这种骂人的词儿,别的……那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啊!”
喽啰们纷纷点头如捣蒜,一脸“老大我们真的做不到啊”的委屈表情。
也商的眉头紧紧蹙起。她忽略了这一点!
这群海匪只是在中原沿海和瀛国边缘打打秋风,根本不懂瀛国语言!
语言不通,如何在瀛国潜伏?如何获取情报?如何接近仇敌?这将是致命的短板!
一股冰冷的烦躁和焦虑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江海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极其谄媚又带着点试探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朝底舱的方向努了努嘴:
“老大……您看……这教东瀛语的事儿……关着的那位……他……他不是正宗的瀛国皇子嘛?还是您……呃……以前的师父?他肯定精通啊!而且……他被您捆得结结实实的,跑不了!让他教您,那不是……现成的……呃……那个……‘先生’?”
江海的声音越说越小,看着也商瞬间变得无比阴沉、仿佛要杀人的脸色,他吓得脖子一缩,赶紧补充道:
“当然!当然!您要是不放心!兄弟们可以轮流在旁边守着!他要是敢耍花样!兄弟们立刻剁了他喂鱼!您看……这……这不比我们这帮大老粗瞎教强?”
也商沉默了。她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江海谄媚的脸,又投向那紧闭的底舱舱门。
让宫屿……教她东瀛语?让这个灭她家国、杀她至亲的仇敌,成为她的“先生”?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和屈辱!
然而……江海说的,却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
宫屿精通两国语言,是现成的、被囚禁的“资源”。为了复仇……她似乎别无选择。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屈辱、愤怒和冰冷的算计的情绪,在她胸中翻腾。
她站在原地,海风吹拂着她褴褛的衣衫,猎猎作响。
许久,她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把他……带上来。”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针:
“就在这甲板上……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