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刀尖紧贴着宫屿颈侧的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脉搏在利刃下微弱却顽强的跳动。
海风呜咽,卷起也商褴褛的衣角和散乱的长发,她俯视着这个被自己捆缚在地、狼狈不堪的男人,这个曾是她师父、如今却是血海深仇的源头、更是敌国皇子的男人。
宫屿缓缓睁开眼,那双曾温润如玉、此刻却盛满疲惫与灰败的眼眸,迎上了也商眼中冻结一切的恨意。
他看到了那恨意深处,再无半分动摇的余地。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但他还是开了口,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
“商儿……瀛人排外,视混血为污秽。我母亲…是南胤人。”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屈辱和无力,“在瀛国皇宫,我……不过是个顶着皇子名号的异类。”
也商的刀尖纹丝未动,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冰冷的嘲讽。身世坎坷?与她何干?
宫屿看着也商毫无动容的脸,心沉到了谷底,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仿佛要将那压垮他的巨石搬开一丝缝隙:
“对商国的灭国……是三年前就定下的国策。天皇……我的父亲,命我潜入商国,为大军引路。”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我不肯!我……我宁愿被贬为庶民!可……”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可他转而威胁……要即刻发兵攻打南胤!攻打我母亲的母国!我母亲跪在我面前……求我……求我救救她的父亲,我的外祖父,还有舅舅……南胤国小力弱,根本挡不住瀛国的铁蹄……”
江海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连鼻涕都忘了擦。他看看宫屿,又看看也商,大气不敢出。
宫屿的目光紧紧锁住也商,仿佛想从那冰冷的恨意中找寻一丝缝隙,一丝理解的可能:“商儿……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应下……我去了商国。但我……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我明明传信回去……让他们……不要动你……”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力感和巨大的、无法挽回的悔恨。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如同冰锥,刺破了宫屿最后的希望。
也商的刀尖微微向前压了一分,一丝殷红的血珠瞬间从宫屿的颈侧渗出,蜿蜒而下。
她的眼神,比脚下的海水更冷,比极地的寒冰更硬。
“宫屿殿下,”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好一个‘别无选择’,好一个‘从未想过’。”
她微微俯身,靠近宫屿的脸,那双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眸子,清晰地映出他苍白绝望的脸:
“你的‘无奈’,你的‘苦衷’,你的‘传信’……”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尖啸和刻骨的讥讽,“能换回我父王母后和兄长的命吗?!能让商国那熊熊燃烧的宫殿恢复原状吗?!!”
她猛地直起身,刀尖依旧稳稳地指着宫屿的咽喉,胸膛因激烈的情绪而剧烈起伏:
“不能!!”她嘶吼着,声音在海风中回荡,
“你的‘别无选择’,是真真切切地将我的家国推入了地狱!你的剑术,是真真切切地教会了我如何杀人,然后……真真切切地,让我所有的亲人,死在了我学会的技艺之下!死在了你的同胞手中!”
她眼中的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纯粹的、毁灭一切的恨意:
“无论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踏足商国!无论你传过什么信!无论你母亲是否跪在你面前!!”
也商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后的审判,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你,宫屿,瀛国的三皇子,就是我的仇人!是覆灭我商国的帮凶!是手上沾满我至亲鲜血的刽子手!”
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狠狠刺入宫屿的心脏:
“苦衷?呵……那只是你软弱和无能的遮羞布!是洗不白你满手血腥的借口!我,也商,商国最后的血脉,在此立誓——”
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遍寂静的海面,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绝不原谅!绝不!”
话音落下,死寂笼罩了小小的船板。只有海浪拍打的声音,如同沉重的叹息。
宫屿彻底闭上了眼睛,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
颈侧的刺痛和那冰冷彻骨的恨意,已经宣判了他的一切。
解释?辩解?在这样纯粹而炽烈的血仇面前,都成了最无力的尘埃。
江海缩在角落,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他偷偷瞄了一眼新老大也商那如同煞神附体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地上那位“苦情”的三皇子,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大佬就是大佬!恩怨分明!惹不起惹不起!
也商缓缓收回了刀锋,但并未归鞘。
她不再看宫屿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她的目光转向江海那艘巨大的海匪船,冰冷地命令道:
“把所有值钱的东西带上你的船,把他捆结实,关进最底层的船舱!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给他一口水,一口饭!让他活着!我要他活着……亲眼看着他引以为傲的瀛国,是如何覆灭的!”
“是!老大!保证完成任务!关得死死的!”江海一个激灵,连忙爬起来,招呼手下,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把这位‘尊贵’的殿下‘请’到咱们船上!动作轻点,别弄死了!老大留着有大用!”
他刻意加重了“请”字和“大用”,谄媚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海匪喽啰们七手八脚地将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的宫屿抬了起来,粗鲁地拖向钩索连接的匪船。
也商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埋葬了她一切的西方海域,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踏上了江海那艘巨大而狰狞的海匪船。
巨大的海匪船取代了那艘随时可能散架的小舟,在波涛中破浪前行。
船体坚固,吃水深,速度也快了许多。但船上的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压抑紧绷。
也商并未因收服了江海一伙而放松半分警惕。
她如同最机警的孤狼,始终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和戒备。
海匪喽啰们在她的冰冷注视下,战战兢兢地操控着船舵和船帆,大气不敢出。
也商就站在掌舵的海匪身后,半步之遥。
她那柄沾了无数血污却依旧寒光凛冽的武士刀,此刻正稳稳地、不轻不重地架在掌舵喽啰的脖颈上。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激得那喽啰浑身僵硬,汗如雨下,握着舵轮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掌舵,而是在走刀尖。
“往……往东偏北……女侠……老大……”喽啰声音发颤,牙齿都在打颤。
也商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盯着罗盘和海面的方向,对喽啰的恐惧置若罔闻。
她不懂航海,但方向是明确的——东!她要确保这艘船,正朝着仇敌的巢穴驶去,绝不容许任何偏差!
任何试图改变航向的小动作,都会在第一时间迎来她毫不留情的刀锋。
“老大!老大!您饿坏了吧?小的给您弄了点吃的!您尝尝?刚出锅的,热乎!”
江海的声音带着夸张的谄媚,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托盘凑了过来。
托盘上是几样简单的海味: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几个烤得焦香的粗面饼子,还有一小碟咸菜。
食物的香气在咸腥的海风中弥漫开来,勾动着也商早已空空如也的肠胃。
然而,也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的目光依旧锁定在罗盘和舵手身上,只是用冰冷的余光扫了一眼那托盘。
“你,”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刀锋依旧稳稳架在舵手脖子上,下巴朝江海抬了抬,“每样,吃一口。”
江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堆起更谄媚的笑容:“明白!明白!老大谨慎!应该的!应该的!”
他二话不说,放下托盘,抓起一个饼子就狠狠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嚼着,又端起那碗鱼汤,“咕咚”灌了一大口,烫得他龇牙咧嘴,直抽冷气,也不敢吐出来。
最后,他夹起一大筷子咸菜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含糊不清地说:“您看……都吃了!没毒!绝对干净!”
也商冷冷地看着他吃完,看着他因为鱼汤太烫而扭曲的表情,看着他吞咽时喉结的滚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海风呜咽,舵手在刀锋下抖得更厉害了。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江海依旧活蹦乱跳(除了舌头可能被烫麻了),没有任何异样。
也商这才缓缓收回了架在舵手脖子上的刀。
那舵手如同虚脱般,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也商走到托盘前,拿起一个饼子,没有坐下,就这么站着,背靠着船舷。
她小口地、极其迅速地吃着饼子,动作看似机械,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她吞咽得很快,但每一次咀嚼都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觉。
鱼汤很烫,她只吹了吹,便小口啜饮,目光却如冰冷的探针,扫视着甲板上每一个海匪的动作,尤其是江海。
咸菜很咸,她只夹了一点,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感知周围的环境上。
江海在一旁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也商,不敢有丝毫打扰。
直到也商将最后一口饼子咽下,放下碗,他才舔着脸,凑近了一点,低声道:“老大……您……您是想打听瀛国的事儿?还有这去瀛国的路程?”
也商没有看他,目光投向东方那无垠的海平线,声音冰冷:“说。”
“好嘞!”江海如同得了圣旨,精神一振,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起来,
“这瀛国啊,就是一帮子住在岛上的矮冬瓜!穷山恶水,屁大点地方还分了好几个岛!最大的那个叫本州岛,天皇老儿就窝在京都城里。他们那儿的港口,离咱们中原最近、也最热闹的叫长崎港,不过那地方守备森严,狗日的炮台修得跟刺猬似的!咱们这种船,靠过去就是活靶子!”
他顿了顿,偷偷瞄了一眼也商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
“路程嘛……从咱们现在这位置,一直往东偏北方向走,借着洋流,快的话……大概……大概还得漂个十天半个月?慢的话就不好说了,万一遇上风暴……”
十天半个月?也商的心微微一沉。比她想象的还要久。时间越长,变数越多。
“瀛国兵力如何?皇室情况?”也商打断他,问得更直接。
“兵力?”江海挠了挠头,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小的只知道他们水师挺横的,船快炮狠!陆上嘛……好像是什么‘武士’很厉害?据说一个能打好几个!至于皇室……”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
“听说那老天皇快不行了,底下几个皇子争得跟乌眼鸡似的!老大您刚才捆的那个三皇子……”他朝底舱方向努了努嘴,
“据说就是个混血的杂……呃……反正不受待见,空有个名头,没啥实权!瀛人排外得很!真正掌兵权的是大皇子和二皇子,还有几个手握重兵的‘大名’(就是诸侯)!”
混血……不受待见……没实权……江海的话,与宫屿之前绝望中的坦白隐隐印证。
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也商心中的恨意半分。仇敌的身份、内部的倾轧……这些信息如同冰冷的碎片,在她脑中飞快地组合、分析。
她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十天半个月……长崎港守备森严……不受待见的皇子……争权夺利的皇室……
前路艰险,步步杀机。但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
“继续往东偏北。”也商冷冷地下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避开官船和可疑船只。若有差池……”她的目光如冰刃般扫过舵手和江海,“你们,都给他陪葬!”
舵手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死死稳住舵轮。江海更是点头哈腰:“是!是!老大放心!小的们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保证顺顺利利把您送到瀛国门口!”
海匪船在也商冰冷的目光和刀锋的“护航”下,撕开汹涌的海浪,朝着那片孕育了血仇与未知凶险的群岛,坚定地驶去。
也商站在船头,褴褛的衣衫在强劲的海风中狂舞,如同复仇女神的旌旗。她的心,早已飞越了这茫茫大海,落在了那片即将被血火点燃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