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县的天,总是灰蒙蒙的。
一列挂着普通牌照的黑色轿车,无声地驶入县城招待所,没有惊动任何人。
车门打开,赵东来一身便装,表情严肃。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面色冷峻的干警,他们是专案组的核心成员,每一个人,都是他亲自从京州市局的精锐里挑选出来的。
“地方上的人,暂时不要接触。”赵东来对身边的副手下达指令,“我们的任务,是‘复核’,不是‘调查’,要搞清楚这两者的区别。”
副手点头。“明白,头儿。只看卷宗,只找旧人。”
“对。”赵东来转向所有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祁厅长的要求只有一个:客观、公正、全面。把当年的每一个细节,都给我挖出来,用事实说话。不管涉及到谁,不管他现在是什么级别,一查到底!”
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
但在场的核心成员都清楚,祁厅长那通电话里的真正重点,根本不是这些冠冕堂皇的口号。
而是那几个被特意圈出来的名字。
两天后,邻省一座老旧的家属楼里。
专案组的两位调查员敲响了一扇斑驳的铁门。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腰背微驼的男人。他叫王建国,曾经是光明峰项目最有经验的技术员。
看到门口陌生的面孔,他一脸警惕。“你们找谁?”
“王建国同志?”为首的调查员出示了证件,“我们是汉东省公安厅的,想跟您了解一些情况。”
男人的脸色瞬间变了,手下意识地就要关门。“我没什么好说的,都过去了。”
调查员用手轻轻抵住门。“王工,别紧张。我们不是来追究什么责任,是来还原真相的。”
另一名调查员适时地开口,语气温和了许多。“我们知道,光明峰事故后,您受了委屈。明明提前发出了预警,却被扣上‘危言耸听、动摇人心’的帽子,最后被调离了技术岗位。”
王建国的身体僵住了。
这些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十几年来自我麻痹的硬壳。
“我们这次来,是奉祁同伟厅长的命令。”调查员看着他的反应,继续加码,“祁厅长说,一个尊重技术、尊重科学的社会,绝不能让说真话的人寒心。他让我给您带句话:汉东,还欠你一个公道。”
王建国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他不是没想过申诉,不是没想过把当年李达康是如何力排众议、强行要求在雨季赶工期的事实说出来。
可他不敢。
他有家人,有孩子。他斗不过一个市委书记。
“您儿子,今年是不是快大学毕业了?”调查员像是闲聊一般,语气变得更加随意,“学的也是土木工程吧?子承父业,很好啊。”
王建国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这不是闲聊,这是提醒,也是暗示。
调查员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轻轻放在门口的鞋柜上。“这是我们这次‘复核’的正式公文。王工,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是人民的公安在问你话,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为您这样的同志,洗刷掉不白之冤。”
“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坐坐。或者,我们就在这里站着,等到您愿意说为止。”
“您当年的勘探日记、预警报告的草稿,我们相信,您一定还留着。那不是一堆废纸,那是证据。”
王建国看着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公文,又看看眼前这两个不带丝毫压迫感、却字字诛心的警察。
十几年的委屈、不甘和恐惧,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决堤的洪水。
他猛地拉开门,声音沙哑。“进来吧。”
与此同时,金山县的一处农家小院里。
另一组调查员,正在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是当年滑坡事故中,一位遇难矿工的母亲。
“阿婆,我们知道,当年您拿了一笔补偿款。”调查员的声音很轻,充满了同情,“但是钱,买不回您儿子的命。”
老太太浑浊的双眼看着他们,嘴唇哆嗦着,不说话。
“网上那些文章,我们都看了。”调查员把一个平板电脑递过去,上面正是那篇引爆舆论的帖子,“里面说,事故发生前三天,您儿子回家还跟您念叨,说山上的裂缝越来越大,他跟工头反映,工头却说这是李书记的命令,谁敢耽误工期,就卷铺盖滚蛋。”
“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老太太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把抢过平板,死死地盯着那段文字。
“我儿子就是这么说的……”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嚎啕大哭起来,“他们给了钱,不让我们乱说,说我们要是敢出去乱说,这钱要收回去,连我小儿子的工作也保不住……”
压抑了十几年的真相,终于从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口中,带着血泪,倾泻而出。
调查员默默地打开了录音笔。
他们不需要引导,不需要威逼。
他们要做的,只是在恰当的时机,把一根火柴,丢进早已被怨气和委屈浸透的干柴堆里。
然后,静静地看着它,烧成燎原大火。
省委,李达康的办公室。
气氛压抑得像一块冰。
他的秘书,正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汇报着最新的网络舆情。
“书记,刚刚又有新的爆料出来了。”
李达康没有抬头,只是盯着电脑屏幕。
屏幕上,一个加红加粗的标题刺痛了他的神经。
《内部消息!光明峰项目安全会议记录缺失,关键技术员预警报告疑被强行销毁!》
文章下面,附上了一张模糊的施工日志照片,上面清晰地标注着“连续阴雨,山体有风险,但须保证进度”的字样。
这张照片,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他当然记得这份施工日志。
但他更记得,所有对外的官方文件,都经过了“技术处理”。这份原始日志,本该躺在档案室最深的角落里,永不见天日!
祁同伟!
他怎么敢!他怎么能拿到这个!
“砰!”
李达康再也无法抑制,一拳砸在桌面上。
他批准的“复核”,他为了自证清白而同意的调查,转眼间就变成了一把对准他自己的屠刀。
调查组的每一次“新发现”,都像是按照剧本设定好的一样,精准地、一波接一波地,为网络上的谣言提供着“事实”佐证。
他被架在火上烤,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否认?
等于公然质疑自己亲自批准的、由省公安厅牵头的联合专案组。
那不是心虚,那是什么?
“书记……”秘书的声音带着颤抖,“省委宣传部那边问,需不需要我们主动发声,进行舆论引导?”
李达康缓缓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彻底压制后的死寂。
他慢慢地转动椅子,面向巨大的落地窗,看着窗外那片他曾经意气风发想要改造的天地。
“引导?”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无尽的冰冷与嘲讽。
“用什么引导?告诉全省人民,祁同伟查错了?还是告诉他们,我李达康,不同意查清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