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埋在手掌下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带着哭腔的、试探性的询问,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周身包裹着的厚重盔甲——那层由疲惫、委屈和孤狼般的狠戾凝结成的硬壳。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额前凌乱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露出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里面燃烧的火焰似乎暂时熄灭了,只剩下浓重的、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他看着床上那个依旧蜷缩着、脸色惨白却努力想坐起来的女人,看着她红肿眼睛里那点微弱却倔强闪烁着的、笨拙的关切,喉咙里像堵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饿?他胃里空空如也,从昨天在火车上啃完最后一个冷馒头到现在,水米未进。但身体的饥饿感早已被巨大的精神冲击和透支的体力所掩盖。此刻,这声“饿不饿”,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拧开了某个阀门。
不是胃。是心。是那块早已被前世的失败和今生的搏杀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地方,被这笨拙的、带着泪水的关心,狠狠地、猝不及防地戳了一下。酸涩、滚烫、带着一种陌生的刺痛感,瞬间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幅度微小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李芳看到他点头,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又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逃离这窒息氛围的出口。她挣扎着,用胳膊肘支撑起虚软的身体,试图下床。双腿刚一用力,又是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栽去!
“小心!”陈默几乎是本能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在她身体彻底软倒之前,结实的手臂再次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腋下。
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是车站时的蛮横,也不是刚才抱她上楼时的生硬,而是带着一种下意识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谨慎和……保护欲。他的手掌隔着薄薄的碎花衬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臂皮肤的冰凉和骨骼的纤细。那脆弱感,让他箍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一分,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生怕弄疼了她。
李芳的身体软软地靠在他臂弯里,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又渗出细密的冷汗。刚才那一下,耗尽了她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力气。她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抖着,脸色比刚才更加灰败。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车站那张刺眼的化验单、她绝望的嘶喊、医生的话……瞬间重新占据了他的脑海。不能让她再动了!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比起刚才的嘶吼,明显缓和了许多,甚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躺回去!我去打水!”
他半扶半抱地将她重新安置回床上,动作比之前轻柔了许多。李芳没有再抗拒,只是虚弱地靠在床头,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陈默不再看她,转身快步走进那个狭小简陋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依旧是先喷涌而出的锈黄污水,嘶鸣着冲击着搪瓷脸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耐心地等待水流变得相对清澈。他拿起那块硬邦邦的毛巾,再次浸入冰冷的清水里,用力搓洗,拧干。这一次,他拧得更干了些,避免过多的冷水刺激她。
他走回床边,将毛巾递过去:“擦把脸。”
李芳睁开眼,红肿的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递到眼前的毛巾。这一次,她没有抗拒,也没有自己接。她只是微微偏过头,露出了依旧布满泪痕和汗渍的侧脸和脖颈,像一只放弃抵抗、等待梳理羽毛的倦鸟。
陈默拿着毛巾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他看着那张苍白脆弱的侧脸,看着她脖颈上粘着的几缕被汗水濡湿的黑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动作有些生涩地、小心翼翼地,用冰凉的湿毛巾,一点一点,擦拭她额角、鬓边、脸颊上的污迹和泪痕。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僵硬,带着一种与刚才凶狠咆哮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轻柔。毛巾粗糙的纤维擦过她细腻的皮肤,留下淡淡的红痕。
冰冷的触感让李芳的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但她没有躲闪。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一丝极力忍耐的脆弱。
擦完脸,陈默又换了一面干净的毛巾角,小心地擦拭她沾满灰尘的脖颈。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偶尔碰到她颈侧的皮肤,冰凉而滑腻。每一次触碰,都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让他手臂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不去看她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将毛巾扔回脸盆,走到窗边,将窗户开得更大了一些。清晨带着凉意的风更猛烈地灌进来,吹动了他汗湿的额发,也吹散了房间里一部分凝滞的、带着绝望气息的空气。
“躺着。”他背对着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我去弄点吃的和水。”
说完,他不再停留,拿起桌上那把拴着大木牌的钥匙和那个空空如也的网兜,大步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李芳一个人。她缓缓睁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和蛛网。脸上冰凉的触感还在,鼻尖似乎还残留着湿毛巾那淡淡的、生涩的皂角味(他搓洗过)。刚才那短暂而笨拙的擦拭,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她心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黑暗。他肩膀上的伤痕,掌心的老茧,还有他最后那句平静的“我去弄点吃的和水”……那些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冲撞。
他…好像真的…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在橡胶厂里沉默麻木、或者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的陈默了?那厚厚的一叠钱…真的是他蹬三轮、翻废料…挣来的“干净钱”?
一个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念头,如同石缝里钻出的小草,顽强地冒了出来:或许…或许…他们真的还有一条活路?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肚子里这个突如其来的…小东西?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颤,手下意识地再次抚上平坦的小腹。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控诉,而是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小心翼翼的……悸动。
陈默走下狭窄的楼梯,每一步都踏得沉重。招待所门厅里,那个烫着卷发、涂着红唇的胖女人正磕着瓜子,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口。看到他下来,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307的!押金五块!房钱一天两块五!热水瓶押金一块!赶紧补上!”
她显然没忘这茬。
陈默没说话,径直走到柜台前。他没有去掏内袋里那厚厚的一沓,而是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那是他仅剩的、买粢饭团找零的钱,还有几枚硬币。他仔细数了数,一共三块二毛。他把钱推到胖女人面前。
“押金先给你三块二,剩下的回头补。”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平静,“再给我一个热水瓶,一壶开水,两个搪瓷缸子。”
胖女人看着那堆零钱,撇了撇嘴,显然很不满意,但看着陈默那副面无表情、眼神却沉静得有些慑人的样子,终究没再说什么。她慢吞吞地收了钱,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印着大红双喜字、外壳有些瘪的热水瓶,又从旁边架子上取下两个同样印着红双喜、磕掉了不少瓷的搪瓷缸子。
“开水自己去热水房打!在走廊尽头!别烫着!”胖女人不耐烦地挥挥手。
陈默拎起热水瓶和缸子,转身走向胖女人指的方向。走廊尽头果然有个挂着“热水房”牌子的房间,门开着,里面雾气腾腾,一个大铁皮水箱正嘶嘶地冒着热气。他接了满满一壶滚烫的开水,拎着热水瓶和缸子往回走。
经过招待所门口的小卖部窗口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小卖部窗口的玻璃柜里,除了香烟、火柴、劣质糖果,还摆着几样简单的吃食:用油纸包着的桃酥、散装的动物饼干,还有几包印着简陋图案的方便面——在1988年的上海,方便面还是相对稀罕的吃食。
陈默的目光在那几包方便面上停留了几秒。他记得前世,这东西刚流行起来的时候,小磊馋得不行,他咬牙买过一次,孩子吃得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那满足的小脸让他心酸了很久。
他走到小卖部窗口。里面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正在打毛线的老太太。
“同志,方便面怎么卖?”陈默问。
老太太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美味肉蓉面’,三毛五一包。‘华丰三鲜伊面’,四毛。”
陈默毫不犹豫:“两包‘华丰三鲜伊面’。再要一小包白糖。”
他记得李芳以前不舒服的时候,喜欢喝点糖水。
老太太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似乎奇怪这个穿着普通、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怎么舍得买方便面这种“奢侈”食品,但还是麻利地拿出两包印着红黄蓝三色图案的方便面,又用小纸包称了一点白糖。
陈默付了钱——正好花光了身上最后一点零钱。他一手拎着沉甸甸、冒着热气的水瓶,一手拿着两包方便面和一小包白糖,还有那两个搪瓷缸子,重新走向通往三楼的楼梯。
推开307的门,房间里依旧安静。李芳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靠在床头,闭着眼,但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陈默将热水瓶轻轻放在地上,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搪瓷缸子。他撕开一包方便面的包装袋,把面饼拿出来放进缸子里,又撕开粉包和油包,将那些橙黄色的粉末和凝固的油脂撒在面饼上。然后,他提起热水瓶,滚烫的开水注入缸子,瞬间升腾起一股浓郁的、带着人工香料气息的“三鲜”味道,迅速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他将泡着面的搪瓷缸子推到桌子中央,又拿起另一个缸子,倒了大半缸子开水,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个小纸包,将里面雪白的砂糖均匀地撒进去。白色的糖粒迅速在滚水里融化。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床边,看着依旧闭着眼的李芳,沉默了几秒钟,才低声道:“面泡上了,等几分钟就能吃。缸子里是糖水,趁热喝点。”
李芳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桌上那两碗冒着热气的食物上——那浓郁诱人的方便面香气,对她这个饥肠辘辘又身体不适的人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然后,她的目光才转向站在床边的陈默。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额角还有没擦干净的汗渍,头发凌乱,衣服皱巴巴的。但他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挡住了门缝里透进来的光,也仿佛挡住了外面那个令人绝望的世界。他刚才出去,弄来了热水,弄来了吃的,甚至…还细心地准备了糖水?这笨拙的、却又实实在在的照顾,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进她冰冷绝望的心田。
李芳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那层冰冷的绝望冰壳,似乎又融化了一丝,露出下面更加复杂难辨的情绪——有迷茫,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陈默看她点头,不再多言。他走到桌边,拉过那把掉漆的木椅,背对着床坐了下来。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无声的戒备和随时准备应对一切的紧绷感。他拿起桌上那个装着白糖水的搪瓷缸子,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着,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透过缸壁传递到手心,驱散着指尖的冰凉。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方便面调料在热水中化开发出的轻微“滋滋”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默却不再充满对抗的、带着食物香气的凝重空气。
窗外,城市的喧嚣声浪渐渐升高,新的一天,带着它所有的未知和沉重,才真正开始。
307房间的空气里,浓郁的方便面香料味与淡淡的消毒水气息交织着,形成一种奇特的、带着生活粗粝感的暖意。陈默背对着床,坐在掉漆的木椅上,宽阔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堵沉默的墙,隔绝着门外的世界。他双手捧着那个盛满滚烫糖水的搪瓷缸子,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掌心传来的灼热,是此刻唯一真实、能让他混乱思绪短暂聚焦的温度。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李芳挣扎着坐起身的声音。然后是轻微的、试探性的脚步声。陈默没有回头,但全身的感官都像绷紧的弦,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听到她走到桌边,停顿了一下,接着是小心翼翼的、捧起搪瓷缸子的声音,和压抑着的小口啜吸糖水的动静。
房间里只剩下她喝水的细微声响和他自己深长的呼吸。
“面…好了。”
李芳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陈默这才放下手里已经不那么烫的糖水缸,转过身。李芳坐在他对面的床沿上,手里捧着那碗泡开了的“华丰三鲜伊面”。面条吸饱了汤汁,变得柔软膨胀,浓郁的、带着强烈味精和油脂香气的味道弥漫开来。她低着头,用那双伤痕累累(在橡胶厂长期劳作留下的)、此刻却显得异常无力的手,笨拙地挑着面条,小口小口地吃着。灯光从侧面打在她苍白的脸上,能看到她吞咽时脖颈处微微凸起的筋络,以及长睫毛下掩藏不住的疲惫和茫然。
她吃得并不快,甚至有些艰难,仿佛每一口都需要耗费很大的力气。但陈默注意到,她几乎把一整碗面,连带着那漂浮着油花和可疑橙色颗粒的汤,都喝了下去。饥饿,终究压倒了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惊涛骇浪。
陈默也拿起自己那碗面,沉默地吃了起来。滚烫的面条滑入空荡荡的胃袋,带来一种灼烧般的饱胀感,也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疲惫。食物的热量在冰冷的身体里缓慢扩散,暂时熨平了紧绷的神经。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单调地回响。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绝望的对抗,却弥漫着一种更加沉重的、前途未卜的压抑。
吃完最后一口面,李芳放下空缸子,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节再次泛白。她低着头,目光盯着自己那双沾满灰尘、袢带松脱的塑料凉鞋,仿佛要将地面盯穿。良久,她才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问出了那个悬在两人头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的问题:
“陈默…那钱…到底够不够?”
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冀,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厂里…厂里肯定会收回宿舍…我…我没地方去了…还有…这孩子…医生…医生说…”
后面的话又被巨大的哽咽堵住,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默。
够不够?陈默的心脏像是被那目光狠狠攥住,又沉入了冰冷的深潭。五千七百块,在1988年,对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或许是笔巨款,能安稳过上几年。但对他来说,对于他那个需要庞大本金才能撬动国库券地域差价、才能赶上即将到来的认购证风口的计划来说,杯水车薪!更何况,现在凭空多了一个需要花钱、需要稳定环境、需要医疗照顾的孕妇!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李芳眼中的那点微弱的希冀,在他长久的沉默中,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黯淡下去,绝望的阴影重新笼罩上来。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陈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目光却避开了李芳那双充满哀求的眼睛。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渐渐多起来的自行车和行人,“眼下要紧的,是给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招待所不能久待。”
他想起柜台胖女人那审视的目光和催要押金房费的嘴脸。
“安顿?”李芳的声音带着一丝凄惶,“我能去哪?回老家?我妈…我妈会打死我的…”
她想到母亲那张严厉刻薄的脸和得知女儿未婚先孕(在她看来)可能做出的反应,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回老家。”陈默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就在上海。找个安静的地方,先住下。”
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租房?需要介绍信,需要稳定身份,需要钱,而且太扎眼。亲戚?在上海,他们根本没有可以托付的可靠亲戚。朋友?蹬三轮认识的那些人,关系还没到那份上,更怕露富惹祸。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前世开摩的时,好像拉过一个客人,住在西郊靠近城乡结合部的一片老弄堂里。那里房子破旧,人员混杂,但胜在租金便宜,管理松散,很多没有户口和正式工作的人在那里落脚。或许…可以去碰碰运气?
“收拾东西。”陈默不再犹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我们离开这儿。”
李芳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顺从地、艰难地站起身。她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只有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那张如同催命符般的开除通知单。那张刺眼的淡蓝色化验单,被陈默小心地折好,塞进了自己贴身的衬衣口袋。
陈默拎起那个瘪了的热水瓶和两个空缸子,下楼去退押金。胖女人斜着眼,不情不愿地退给他一块钱押金(热水瓶押金),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早点把房钱补齐”。陈默面无表情地接过钱,转身就走。
走出招待所的大门,清晨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陈默站在台阶上,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李芳跟在他身后半步,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那个布包,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努力将自己缩进他的影子里,躲避着周围可能投来的任何目光。
“跟着我,别走丢。”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他辨认了一下方向,迈开步子,朝着记忆中那个西郊结合部的方向走去。
没有车,只能靠两条腿。路程不近。陈默刻意放慢了脚步,照顾着李芳虚弱的身体。但即使如此,走了不到半个小时,李芳的呼吸就开始变得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脚步明显虚浮起来。她努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但那苍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瞒不过陈默的眼睛。
“歇会儿。”陈默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路边正好有个卖大碗茶的老头,支着个简陋的摊子,旁边放着几个小马扎。陈默走过去,掏出几分钱,买了两碗最便宜的粗茶。
“坐。”他把一个马扎踢到李芳脚边,自己则直接蹲在了旁边的马路牙子上。
李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坐下,捧着那碗浑浊的茶水小口喝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身体的燥热和不适。
就在这时,李芳的脸色突然一变!她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前倾,一阵无法抑制的干呕再次袭来!“呃…呕…”
这一次比在招待所更剧烈,虽然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但那撕心裂肺般的恶心感和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让她痛苦地蜷缩起来,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又来了…”她喘息着,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无助,“这几天…一直这样…吃什么都吐…”
陈默的心猛地揪紧!车站那张化验单上的冰冷字迹再次浮现在眼前——“妊娠反应剧烈”。看着她痛苦蜷缩的身影,前世那个无声消逝的小生命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不能拖了!必须尽快解决!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道。不远处,一个挂着褪色蓝布帘子的门脸引起了他的注意。门帘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毛笔字:“刘半仙诊所,专治疑难杂症”。门口还立着一块用木板钉的简陋招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祖传秘方,药到病除,专治妇人头晕呕吐、气血不调”。
江湖郎中?陈默眉头紧锁。这种地方,十个有九个是骗子。但眼下,去正规医院?需要单位介绍信,需要登记身份,李芳被橡胶厂开除的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开……风险太大!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路边、痛苦不堪的李芳,又看了一眼那个在晨风中微微晃动的“刘半仙”布帘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被更深的决绝取代。顾不了那么多了!先缓解她的痛苦再说!
“走!”他不再犹豫,弯下腰,再次以一种半扶半抱的姿态,几乎是架着李芳,朝着那个蓝布帘子走去。
撩开布帘,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劣质烟草、陈旧草药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呛得人直皱眉。狭小的诊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墙壁被经年的烟熏火燎染成了灰黄色,贴着几张褪色的、画着人体经络的模糊印刷画。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着不明污渍的深蓝色中山装、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油腻腻的木桌后面,就着花生米呷着小酒。桌上凌乱地堆放着一些脏兮兮的瓶瓶罐罐和几本卷了边的线装书(估计是道具)。
看到有人进来,老头慢悠悠地放下酒盅,眯缝着一双浑浊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陈默和他搀扶着的、脸色惨白、虚弱不堪的李芳。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精明和市侩。
“看病?”老头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嗯。”陈默把李芳扶到桌边一张同样油腻腻的长条木凳上坐下,言简意赅,“她吐得厉害,吃不下东西。”
“哦?”刘半仙拉长了调子,慢悠悠地站起身,踱到李芳面前。他并没有像正规医生那样询问病史、测量体温,而是伸出两根枯瘦、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装模作样地搭在李芳放在膝盖的手腕上,眯着眼,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号脉”。
李芳被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汗臭味熏得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陈默按住了肩膀。
刘半仙装腔作势地“号”了足有一分钟,才慢悠悠地收回手,坐回自己的位置,捋着并不存在的山羊胡,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哎呀,这位女同志…脉象浮滑,气血两虚,肝胃不和…这是…喜脉啊!而且反应剧烈,胎气不稳呐!”
“喜脉”二字一出,李芳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头垂得更低了。陈默的眼神则骤然锐利如刀,死死盯住刘半仙那张故作高深的脸。这老东西,是蒙的还是真有点道行?不过,能看出是怀孕,至少比那些纯粹卖假药的强点?
“有办法吗?”陈默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直接切入主题,“让她不吐,能吃东西。”
“办法嘛…”刘半仙拖长了尾音,浑浊的小眼睛滴溜溜地在陈默身上扫视,像是在评估这头“肥羊”的成色。他慢吞吞地拉开桌子的一个抽屉,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层层油纸,露出里面几颗黑褐色、散发着浓烈刺鼻中药气味、鸽子蛋大小的药丸。
“喏,”刘半仙拈起一颗药丸,放在鼻子下陶醉地闻了闻(那味道让旁边的李芳又是一阵反胃),脸上露出一种“你捡到宝了”的表情,“祖传秘方!‘定坤安胎丸’!取高山灵芝、百年首乌、深海珍珠粉等九九八十一味名贵药材,经七七四十九天古法炮制而成!专治妇人妊娠恶阻,胎动不安!一颗下去,立竿见影!保你母子平安!”
他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
陈默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几颗散发着可疑气味的药丸,又看看刘半仙那张写满贪婪的脸,心里冷笑。祖传秘方?深海珍珠粉?骗鬼呢!但眼下,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多少钱?”他直接问。
刘半仙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在陈默眼前晃了晃:“三块!一颗三块!童叟无欺!见效再付!”
三块?!一颗?!陈默的瞳孔微微一缩。这简直是明抢!在国营药店,一瓶正儿八经的维生素B6或者止吐药,也不过几毛钱!这老东西,是真敢开牙!
他看了一眼旁边因为药丸气味刺激又开始干呕、脸色灰败的李芳,咬了咬牙。钱可以再挣,人不能出事!
“拿一颗!”陈默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没有去掏内袋里的“巨款”,而是从裤兜里摸出刚刚退回来的那一块钱押金,又仔细翻找,终于凑出了三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拍在油腻的桌面上。
刘半仙眼睛一亮,飞快地抓起钱塞进中山装口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用油纸重新包好一颗药丸,递了过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这位同志爽快!保管有效!温水送服即可!另外…”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补充道,“尊夫人胎气不稳,切忌奔波劳累,更忌忧思惊惧!需得静养!静养!否则…恐有闪失啊!”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默一眼。
静养?忌忧思惊惧?陈默的心再次沉了下去。这意味着,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稳定的落脚点!不能再让李芳跟着他颠沛流离、担惊受怕!
他接过那包着药丸的油纸包,不再理会刘半仙,扶起虚弱的李芳,走出了这间充斥着谎言和劣质药味的昏暗诊所。
站在尘土飞扬的街边,陈默看着手里这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定坤安胎丸”,又看看身边摇摇欲坠、脸色惨白的李芳,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五千七百块的“巨款”依旧紧贴着他的肋骨,却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买不来一个合法的身份,买不来一张安稳的床铺,更买不来一个能让李芳安心养胎、不受惊扰的环境。
前世的失败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难道重活一世,拥有了这第一桶金,依旧要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看着妻儿再次陷入绝境?
不!绝不允许!
陈默的眼神陡然变得凶狠起来,像被逼入绝境的孤狼。他小心翼翼地撕开油纸,将那枚黑褐色的药丸递给李芳:“吃了它。”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李芳看着他眼中那骇人的光芒,身体瑟缩了一下,没有反抗,接过药丸,就着陈默从路边茶摊要来的半碗温茶,皱着眉,艰难地咽了下去。那古怪的味道让她又是一阵反胃,但被强行压了下去。
“感觉怎么样?”陈默紧盯着她的脸,声音紧绷。
李芳捂着胸口,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虚弱:“还是…有点恶心…但…好像…没那么想吐了…”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可疑的药丸里真有点镇定的成分,那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似乎真的减弱了一丝丝。
陈默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毫。有效果就好,哪怕只有一点点!
“走!”他再次架起李芳的胳膊,目光投向城市西边那片低矮、杂乱的天际线,“我们去找个能‘静养’的地方!”
他的脚步变得更加坚定,也更加沉重。每一步踏出,都像是踩在命运的钢丝上。肩上扛着的,不再仅仅是李芳虚弱的身体,还有一个刚刚萌芽、脆弱不堪的生命,以及他自己那必须用尽一切手段去守护的、重生的全部意义。
西郊结合部的弄堂,如同迷宫般在眼前铺开。低矮的、挤挤挨挨的砖瓦房,墙壁上布满青苔和油污的痕迹。狭窄的巷道上方,横七竖八地拉扯着晾晒衣服的竹竿和电线,滴滴答答地落着不知是露水还是楼上泼下的脏水。空气中混杂着煤球炉的烟味、劣质饭菜的气味、还有角落里垃圾堆散发出的酸腐气息。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破败、拥挤、嘈杂,却充满了底层生活最原始、最坚韧的烟火气。
陈默架着李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滑的、铺着破碎石板或干脆是泥泞的巷道里。他的目光像鹰隼般锐利,扫过两旁那些贴着“吉屋招租”红纸条的门洞,耳朵则捕捉着弄堂深处传来的各种市井声音——讨价还价、锅碗瓢盆的碰撞、孩子的哭闹、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他在寻找一个合适的“目标”。
终于,在一条相对僻静、尽头有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支弄里,他看到了目标。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太婆,正颤巍巍地提着一个煤球炉出来,准备生火。她家的门框上,贴着一张比其他地方更破旧、字迹也更歪扭的红纸条:“单间出租,价廉”。
老太婆看着突然出现在弄堂里的两个陌生人,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警惕,尤其是看到陈默那副风尘仆仆、眼神凌厉的样子,还有李芳那惨白虚弱、明显不正常的脸色时,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握紧了手里的火钳。
“阿婆,”陈默松开李芳,让她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稍作支撑,自己上前一步,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尽量显得和善的笑容,但眼底深处的锐利却难以完全掩盖,“看到您这有房子出租?想问问。”
老太婆警惕地打量着他,又看看后面扶着墙喘气的李芳,摇摇头,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上海话说道:“不租了不租了!房子小,住不下两个人!”
“就租给我爱人一个人住!”陈默立刻接话,语气诚恳,“她身体不太好,刚从乡下过来,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养养。”
他刻意强调了“一个人”和“养病”。
老太婆狐疑地看着李芳:“生病了?什么病?会不会传染啊?”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嫌弃。
“不是传染病!”陈默立刻否定,语气斩钉截铁,“就是身子虚,累着了,医生让静养一段时间。”
他顿了顿,决定祭出杀手锏。他不再犹豫,从裤兜里(依旧不是内袋)掏出一卷钱。不是零钱,是几张崭新的“大团结”(十元)!他抽出两张,直接递到老太婆眼前!
“阿婆,您看,”陈默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诱惑和压力,“房租我们按规矩付。这是二十块,先付一个月的房租和押金!剩下的,等她安顿好了,我再补给您!只要地方干净安静就行!”
二十块!崭新的“大团结”!在1988年,在这片破败的弄堂里,绝对是一笔令人眼红的“巨款”!足以抵得上普通工人小半个月的工资!
老太婆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她死死盯着陈默手里那两张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钞票,又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陈默,再看了看靠在墙边、虚弱不堪的李芳。二十块钱的诱惑力,显然压倒了她的警惕和嫌弃。在这个地方,谁会跟钱过不去呢?至于那个病恹恹的女人…只要不死在屋里,管她呢!
老太婆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带着贪婪的笑容。她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人注意,才一把抓过那两张钞票,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怕陈默反悔。
“行…行吧!”她的声音变得“和蔼”了许多,“看你们小夫妻也不容易!跟我来吧!”她不再提“只租一个人”的话,转身颤巍巍地引着他们走进那扇低矮、散发着霉味的门洞。
房间在二楼,需要爬一段陡峭、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房间很小,只有招待所那间的一半大。一张挂着发黄蚊帐的老式木床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床边塞着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和一把瘸腿椅子。墙壁斑驳,墙角挂着蛛网。唯一的光源是墙上一个十五瓦的白炽灯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樟脑丸的气味。
条件极其简陋,甚至比招待所还不如。但陈默看着那扇可以关上的、虽然破旧却结实的木门,看着窗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投下的相对安静的阴影,心中却稍稍安定了一些。至少,这里暂时安全、隐蔽。老太婆拿了钱,短期内不会来打扰。
“就…就这了。”老太婆似乎也觉得这环境有点拿不出手,讪讪地说了一句,“厕所在楼下弄堂口公用,用水去楼下天井打井水。钥匙给你们,自己收拾吧!”她把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丢在桌上,像完成一桩交易,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生怕陈默反悔。
门关上,狭小、昏暗、散发着陈腐气息的空间里,只剩下陈默和李芳两人。
李芳站在门口,环视着这比招待所更加破败、更加压抑的环境,眼中那刚刚因为药效而稍微平息下去的恐惧和绝望,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这里…就是她未来的“静养”之所?像个老鼠洞…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巨大的悲凉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陈默没有看她。他走到窗边,用力推开那扇蒙着厚厚灰尘的木格窗。窗外是隔壁屋顶杂乱的瓦片和远处工厂模糊的烟囱。带着煤烟味的风吹了进来,稍微驱散了室内的霉味。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李芳那张写满绝望的脸上。他没有安慰,而是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前,从贴身的、缝在内衬的特制口袋里,掏出了一叠厚厚的、用牛皮筋捆扎好的钞票——不再是几张,而是厚厚一沓!几乎全是崭新的“大团结”!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而强大的光泽。
他将这叠钱,重重地、不容置疑地拍在了那张布满灰尘和划痕的桌面上!
“啪!”
沉闷的响声在狭小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震得桌上的灰尘都仿佛跳了一下。
李芳被这声音惊得浑身一颤,目光瞬间被那厚厚一叠钱死死吸住!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放大!虽然已经在车站见过一次,但此刻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么多钱被如此粗暴地拍在眼前,那视觉冲击力依旧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呼吸都停滞了!
陈默没有看她震惊的表情。他伸出粗糙的手指,从那厚厚一沓钱的最上面,一张、一张、缓慢而坚定地往下数。崭新的纸币在他指间发出清脆的摩擦声。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他数得很慢,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砸在李芳紧绷的心弦上。
“一百…两百…三百…”
数到五百块时,他停下了。他将这五张簇新的“大团结”,从整沓钱里抽了出来,然后,将剩下的厚厚一沓,重新推到了李芳面前!
“拿着!”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像冰冷的锥子,终于刺破了李芳眼中的震惊,直抵她灵魂深处,“这五百,是我接下来几天要用的本钱。”他扬了扬手中那五张钞票。
“剩下的这些,”他指着桌上那厚厚一沓,目光死死锁住李芳惊骇欲绝的眼睛,“是你的!是安胎的钱!是吃饭的钱!是租这破房子的钱!是买药的钱!是保命的钱!”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极限的嘶哑和凶狠,在狭窄破败的房间里回荡:
“李芳!你给我听好了!钱!老子给你了!地方!老子给你找了!”
“现在!你给老子躺到那张床上去!安安心心地躺着!”
“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外面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着!”
“你这身子!还有你肚子里那个!”他指着她的小腹,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给老子好好的!平平安安的!”
“听见没有?!”最后一声低吼,如同受伤头狼的咆哮,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责任,狠狠砸向呆若木鸡的李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