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外，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灰蓝色天光，稀释了霓虹的残影。陈默扛着李芳，每一步都踏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沉重得像在拖拽整个前世的重量。李芳的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头无力地垂在他颈侧，滚烫的泪水混着冷汗，洇湿了他粗硬的发根和脖颈的皮肤，那温度灼人。她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滚烫的气息喷在他耳后，带着绝望的颤音。
“放我…下来…陈默…你放我下来…”她微弱地挣扎，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如同垂死的猫崽。
陈默充耳不闻。箍在她腰肢上的手臂如同生铁铸就，勒得她生疼，也阻止了她任何下滑的趋势。他的目光像淬了火的探针，在清晨稀薄的人流和破败的街景中急速扫描。旅馆！必须立刻找到一个能落脚、能隔绝外面世界的地方！
他的视线越过几个挂着“住宿”破木牌、门口坐着昏昏欲睡老头老太的简陋家庭旅社——不行，太脏，太乱，人多眼杂。前世开饭馆倒闭后蜗居在类似地方的记忆涌上来，带着霉味和蟑螂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李芳现在的状态，绝对不能再把她推进那种泥潭。
终于，他的目光锁定了前方十字路口转角处，一栋相对齐整的三层小楼。灰扑扑的水泥墙面，二楼的窗户装着深绿色的玻璃。门口挂着一个不大的、白底红字的招牌：“国营第三招待所”。虽然陈旧，但透着一股这个年代国营单位特有的、刻板的“正规”气息。门口没有闲人，只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戴着红袖箍的门卫，坐在小马扎上打着哈欠。
就是这里！至少，比那些家庭旅社强！
陈默没有丝毫犹豫，扛着李芳，像一辆失控的坦克，径直冲向招待所大门。他沉重的脚步和肩上扛着个大活人的诡异景象，瞬间惊醒了打盹的门卫。
“哎！干什么的？！”门卫猛地站起来，小马扎被带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警惕地拦住去路，上下打量着陈默和他肩上披头散发、看不清脸的李芳，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戒备，“扛的什么人？怎么回事？”
“我老婆！”陈默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强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病了！急病！找地方歇会儿！”他刻意加重了“急病”两个字，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门卫脸上，试图用气势压过盘问。
门卫被他凶狠的眼神看得心里一突，但职责所在，还是狐疑地探头想看清李芳的脸：“病了？什么病？看着不像啊？介绍信呢？住招待所要单位介绍信！”
介绍信？陈默心里一沉。他哪有什么介绍信！橡胶厂开除通知倒是在李芳手里攥着，但那玩意儿掏出来等于自投罗网！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肩上一直瘫软的李芳，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般的干呕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呃…呕…呃呃……”她猛地弓起身子，陈默猝不及防，差点被她顶翻！酸腐的胃液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你看！”陈默立刻抓住这“证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急了的愤怒，冲着门卫吼道，“人都吐成这样了！还问介绍信？！出了人命你负责？！”他一边吼，一边用力拍着李芳的背，动作粗暴，却成功地让她呕得更厉害，那痛苦的模样做不了假。
门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呕吐物的气味熏得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嫌恶和一丝慌乱。看着李芳惨白如纸、痛苦扭曲的脸，再看看陈默那副要杀人的凶狠表情，他心里的天平瞬间倾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要在门口出点事，他也担不起责任。
“行行行！进去吧进去吧！登记处在一楼！”门卫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赶紧的！别吐门口！”他侧身让开了路。
陈默心中巨石落地，不再废话，扛着依旧在痛苦干呕的李芳，大步冲进了招待所略显昏暗的门厅。一股混合着劣质消毒水和陈旧地毯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登记处是个小小的木制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烫着夸张卷发、涂着廉价口红的胖女人，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卷了边的《大众电影》。听到动静，她抬起眼皮，看到陈默扛着个女人冲进来，眉头立刻皱成了疙瘩。
“干嘛呢干嘛呢？大清早的！扛麻袋啊？”胖女人的嗓门又尖又利。
“住宿！开个单间！”陈默把李芳小心地放到靠墙一张蒙着灰尘的人造革长椅上。李芳一沾椅子，立刻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因剧烈的反胃而耸动，发出压抑的、令人揪心的干呕声。
“介绍信！”胖女人眼皮都没抬，伸出涂着红指甲油的手。
“没有！”陈默斩钉截铁，同时飞快地从裤兜里（不是装钱的内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都是刚才买粢饭团剩下的毛票和分币，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押金！够了吧？”他故意只掏出零钱，营造一种“虽然穷但急用”的假象。
胖女人瞥了一眼那堆零钱，又看看蜷在椅子上痛苦不堪、显然病得不轻的李芳，撇了撇嘴。她在这里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眼前这男人眼神太凶，女人又确实看着不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慢悠悠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油腻腻的登记簿和一把拴着大木牌的钥匙。
“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从哪来？到哪去？”胖女人例行公事地问，笔尖在登记簿上悬着，显然没指望得到真实答案。
“陈卫国，李红梅。XX橡胶厂的。”陈默随口胡诌了两个名字和单位，声音又快又急，“老家探亲，路上病了！赶紧的！房钱待会儿下来补！”
他报的是前世橡胶厂一个和他不对付的车间主任的名字。
胖女人撇撇嘴，潦草地划拉了几笔，把钥匙和一张写着房号的硬纸片丢了过来：“三楼，307！押金五块！回头下来补房钱和押金！别弄脏东西！热水房在走廊尽头，自己打！”
她显然懒得深究。
陈默一把抓起钥匙和纸片，不再看胖女人一眼。他转身，再次俯身，手臂穿过李芳的腋下和腿弯，这一次，不再是粗暴的扛，而是一个标准的、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的横抱！李芳轻得像一片羽毛，身体因持续的干呕而微微抽搐。陈默抱着她，大步走向狭窄、光线昏暗、弥漫着霉味的楼梯。
木质楼梯在他沉重的脚步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每上一级台阶，李芳的身体就在他臂弯里轻轻晃动一下。她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在苍白的下眼睑上，脆弱得不堪一击。陈默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前世的愧疚和此刻沉甸甸的责任。他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这具重生的躯体为她隔绝所有的风雨。
推开307的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铺着泛黄床单的铁架床，一张掉漆的木桌，一把椅子。窗户紧闭着，深绿色的玻璃让室内光线更加昏暗。唯一的好处是，有独立的、极其简陋的卫生间，一个蹲坑，一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
陈默小心翼翼地将李芳放在硬邦邦的床上。她的身体一接触到床铺，立刻又蜷缩起来，像一只受到巨大惊吓的虾米，背对着他，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比刚才在车站那凄厉的嘶喊更让人心碎。
陈默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僵硬。他看着她瘦弱颤抖的脊背，听着那绝望的呜咽，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前世他们争吵、冷战、怨恨，却很少有这样彻底崩溃的脆弱时刻。他习惯了她的坚韧，哪怕是在最困苦的时候，她也总是咬着牙硬撑。此刻的她，像被彻底打碎了外壳，露出了里面最柔软、最鲜血淋漓的内核。
他沉默地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窗户。清晨微凉的、带着城市烟火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冲淡了室内的霉味。阳光透过深绿色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车站和这房间的浊气全部置换掉。
然后，他转身，走到床边。没有安慰的话语，那些空洞的言语在巨大的现实面前苍白无力。他蹲下身，动作有些笨拙地脱掉了李芳脚上那只松脱了袢带的廉价塑料凉鞋。她的脚踝很细，皮肤冰凉，沾满了灰尘。他又去脱另一只。
李芳的身体猛地一僵，抽泣声顿住了。她像是被这个意料之外的动作惊到，下意识地想缩回脚。
“别动。”陈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手上的动作却放轻缓了些。他小心地脱下另一只鞋，将两只沾满灰尘的凉鞋整齐地放在床边。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狭小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锈黄色的水流先是喷涌而出，发出刺耳的嘶鸣，好一会儿才变成相对清澈的水流。他拿起挂在墙边、同样布满黄渍的搪瓷脸盆，接了半盆凉水。又拿起旁边一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硬邦邦的毛巾（他绝不会用这里的毛巾碰李芳），浸在冷水里，用力搓洗了几下，拧干。
他走回床边，将拧得半干的冷毛巾递到李芳面前。她没有接，依旧蜷缩着，肩膀微微颤抖。
陈默沉默了一下，不再递给她。他直接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生硬的轻柔，用那冰冷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她额角、脸颊和脖颈上的汗水、泪痕和灰尘。毛巾粗糙的纤维划过她细腻却苍白的皮肤，留下淡淡的红痕。冰凉的触感让李芳的身体又是一颤，她猛地睁开紧闭的双眼！
那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白布满了血丝，里面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瞬间燃起的惊愕、屈辱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挥手打向陈默拿着毛巾的手！
“别碰我！”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尖锐的抗拒，“陈默！你少假惺惺！你…你哪来的钱？！你到底在干什么？！你是不是…是不是又去偷去抢了？！还是…还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她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发抖。那张在车站里被他高高举起、厚得吓人的钞票，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一个刚刚砸了铁饭碗、被开除的“盲流”，几天之内哪来这么多钱？！除了犯罪，她想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难道他刚逃离一个深渊，又把自己推入了另一个更可怕的万劫不复之地？！
“你说话啊！”李芳猛地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死死盯着陈默，“那些钱…那些钱是不是脏的？！你是不是要害死我们？！害死这个…这个…”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哽咽堵住，只剩下绝望的抽泣。
陈默的手停在半空，湿毛巾冰冷的水珠滴落在陈旧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看着李芳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猜疑，心脏像是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刺穿。前世被亲戚骗、被相亲对象卷走钱、被所有人当成失败者的记忆碎片，混合着此刻李芳眼中那如出一辙的、对他本质的否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至亲之人彻底误解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胸中奔涌！
“脏钱？！”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嘶哑，像受伤野兽的低吼。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笼罩住蜷缩在床上的李芳。他指着自己，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李芳！在你眼里，我陈默就只配干那些偷鸡摸狗、断子绝孙的勾当？！我就活该一辈子在橡胶厂烂死，或者蹬三轮送油漆，连给儿子买罐麦乳精都要掂量半天，连老婆怀孕了都不敢认，是不是？！”
他的吼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下落。李芳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陈默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他猛地一把扯开自己那件半旧夹克的拉链，动作粗暴地撕开里面工装衬衫的领口，露出脖颈和一小片胸膛。然后，他指着自己肩膀上、手臂上那些在废料堆翻找胶皮时被尖锐边缘划出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色伤痕，指着掌心里被工牌棱角硌破、又被三轮车把磨得更加粗糙的老茧和伤口！
“看看！”他几乎是把那些伤痕怼到李芳眼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变形，“这些！是偷来的？！是抢来的？！”他又猛地指向自己沾满灰尘、被汗水浸透又干涸、硬邦邦的裤腿和磨得快要开线的旧皮鞋，“还有这些！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三轮，跑遍半个上海！一天下来腿都不是自己的！这些汗，这些泥！也是脏的？！”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了两步，每一步都踏得地板闷响。然后，他猛地转身，再次面对李芳，眼神凶狠得吓人，却又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悲凉和孤注一掷：
“没错！我是砸了那狗屁的橡胶厂饭碗！那每月两百块，买断的不是我的工，是我的命！是我儿子的未来！是我老婆…和我现在这个孩子的命！”
他指向李芳的小腹，手指微微颤抖，“我陈默是没本事！是窝囊废！但我就算去翻垃圾堆！就算去蹬三轮扛油漆桶！就算把腿跑断！我也要挣干净钱！挣能让我儿子喝上麦乳精！能让我老婆生孩子的时候有张像样床的钱！”
他吼得声嘶力竭，额角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脖子涨得通红。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李芳压抑到极致的、细碎的抽泣。
吼完，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颓然地后退一步，背靠着冰冷的、布满裂纹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他低下头，双手用力插进自己汗湿、凌乱的头发里，宽阔的肩膀垮塌下来，微微颤抖着。刚才那股凶悍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被现实重压、被至亲误解、疲惫到极点的男人。
“那钱…”良久，陈默的声音才从手掌下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一种沙哑的、耗尽全力的疲惫，“是蹬三轮…送油漆…一分一毛攒的…还有…”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最终还是选择了部分坦白，省略了国库券这个过于敏感和难以解释的部分，“…还有…倒腾了点…厂里…厂里的废料…卖给修理铺了…”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呓语。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市声，和李芳渐渐平复下来的、细微的抽噎声。
李芳蜷缩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那个靠着墙壁、蜷缩在阴影里的男人。他刚才那番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那身风尘仆仆、浸透汗水的衣服，还有此刻那颓然垮塌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背影……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她心中那堵由恐惧和猜疑筑起的高墙。
她想起在废料区巷子里，他拦住自己索要劳保手套时，眼中那股破釜沉舟般的火焰。
她想起在邮局汇款窗口，他平静地说“寄给我儿子”时，那瞬间柔和下来的侧脸。
她想起他毫不犹豫买下那罐昂贵的麦乳精时，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她当时无法理解的痛楚。
她想起在车站，他粗暴地撕开衣服，露出那厚厚一叠钱时，那凶狠眼神下掩盖的、近乎绝望的证明欲……
难道…难道他真的…是在拼命？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李芳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控诉，而是混杂着震惊、迟来的理解和一种铺天盖地的心疼！她看着他肩膀上那些暗红的划痕，看着他掌心的老茧和伤口，看着他此刻颓然坐在地上、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沉重背影……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她陷入绝望深渊的时候，独自一人，究竟经历了怎样一场不为人知的、血肉模糊的搏杀！
“陈默…”
李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微弱地响起。她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身体却依旧虚弱无力。
陈默没有抬头，依旧深埋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
李芳看着他，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极其艰难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丝微弱的希冀，轻声问道：
“…你…你饿不饿？我…我去楼下看看…有没有…有没有热水…给你泡点东西…”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也带着一种笨拙的、想要靠近的渴望。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打破这死寂和隔阂的方式。
陈默埋在手掌下的身体，猛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