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局里消毒水和油墨的味道还未散尽,陈默攥着那张薄薄的汇款收据,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粗糙的边缘。五十块钱,沉甸甸地汇向了盐城那个他亏欠良多的孩子。柜台上那罐橘黄色包装的麦乳精,刚刚被他仔细包好,连同那张写着笨拙叮嘱的纸条,一同寄了出去。冰凉的铁罐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带着一丝迟来的、微弱的暖意。
他拎着空空如也的网兜,刚转身准备汇入老北站广场汹涌的人潮,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钉在了几步开外!
时间,仿佛被一只巨手粗暴地按下了暂停键。
汹涌的人潮、刺耳的汽笛、嘈杂的广播……所有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变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视野里,只剩下那个站在巨大时刻表立柱阴影下的身影。
李芳。
她穿着那件熟悉的、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的碎花短袖衬衫,布料下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可见。两条乌黑的麻花辫似乎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苍白的额角。她微微佝偻着背,双手紧紧攥在身前,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脚下那双廉价的塑料凉鞋,一只的袢带似乎松脱了,半挂在她沾满灰尘的脚踝上,透着一股无声的狼狈。
她的脸,白得像一张刚糊好的窗户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微微颤抖着。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直勾勾地望着陈默的方向,却又像穿透了他,聚焦在某个遥远而可怕的虚空。那里面盛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一种被命运彻底愚弄的茫然、以及……一种濒临崩溃的、深不见底的绝望。细密的汗珠从她额角渗出,沿着惨白的脸颊滚落,在下巴处汇成一道微小的、冰冷的水痕。
陈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然后又被投入滚沸的油锅!呼吸瞬间停滞,血液倒流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那五千多块紧贴肋骨的坚硬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看到了什么?!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重生以来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狂喜、所有的雄心壮志,在这一道绝望目光的凝视下,如同被烈阳曝晒的薄冰,瞬间碎裂、消融!前世她得知被骗光母亲“救命钱”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她拿着离婚协议书时那冰冷的、死寂的眼神……无数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刺入他的神经!他仿佛又闻到了前世出租屋里挥之不去的药味,听到了自己躺在病床上粗重艰难的喘息,看到了儿子入伍通知书上那冰冷的铅字……
李芳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头,虚弱地靠在了冰冷的、布满灰尘和污渍的时刻表立柱上。粗糙的水泥柱面硌着她单薄的肩胛,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感。这个细微的动作,终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僵持。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右手。那只手抖得厉害,如同秋风中的枯枝,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上面。她手里紧紧攥着两张纸。纸张的边缘被她捏得起了毛边,微微卷曲。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瞬间穿透了那几步的距离!
第一张,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橡胶厂那种劣质的、印着模糊红色抬头的信纸!上面用刺眼的黑色油墨印着“关于陈默同志自动离职的处理通知”!落款处,那枚象征权力和终结的鲜红公章,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陈默的视网膜上!前世,他“发疯”冲出车间后,这张东西很快就送到了他手里!现在,它在李芳手里!她知道了!知道他砸了铁饭碗!知道他成了一个没有着落的、被工厂彻底抛弃的“盲流”!那猩红的印记,无声地宣告着他再次将她拖入了深渊的边缘!
第二张纸,小得多,折叠着,露出半截。那是一种极其眼熟的、带着淡蓝色横纹的化验单纸!纸张的边缘,似乎还带着医院特有的、冰冷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陈默混乱的脑海中炸响!前世…那个被他忽略的、深埋的记忆碎片……李芳在离婚前,似乎有过一次长时间的沉默和身体不适,脸色总是苍白,偶尔会捂着嘴干呕……当时他只以为是劳累和争吵所致,从未深想……难道……那个在贫困和绝望中无声无息消逝的小生命……难道……
就在陈默被这恐怖的联想惊得魂飞魄散,冷汗瞬间浸透后背的衬衣时,李芳的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她似乎想说什么,想质问,想尖叫,但喉咙里只发出几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的“嗬…嗬…”声。巨大的悲恸和绝望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连最基本的音节都无法完整发出。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抽噎,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她猛地低下头,目光死死地、像要将那两张纸烧穿一般,钉在左手紧攥的那张小小的、淡蓝色的化验单上。那单子上密密麻麻的印刷体字迹和冰冷的数据符号,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同地狱的判决书。然后,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凶狠的光芒,如同濒死的母兽护住最后的幼崽,死死地盯住陈默!
“陈——默——!”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尖利地撕裂了车站喧嚣的空气!那声音里饱含的绝望、控诉和走投无路的疯狂,让周围离得近的几个旅客浑身一激灵,纷纷投来惊诧、同情和探寻的目光。几个拎着行李的中年妇女停下了脚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起来。
李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她攥着那两张纸,如同攥着两块烧红的烙铁,一步一步,踉跄着,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朝着陈默逼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塑料凉鞋松脱的袢带拍打着地面,发出微小却刺耳的“啪嗒”声。
“你跑…你跑不掉的……”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饱含着血与泪的重量,砸向陈默,“我找了你三天…三天!车间…宿舍…连虬江路的旧货堆我都翻过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控诉,“你砸了饭碗!你成了盲流!你丢下烂摊子就跑!现在…现在……”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张化验单,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控诉般的、撕裂心肺的绝望,“医生…医生说……这孩子……不能没有爹!不能没有爹啊——!!!”
轰——!!!
最后那声泣血的呼喊,如同五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陈默的天灵盖上!他感觉整个世界瞬间失声、失色!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身体所有的力气,连同那五千块钱带来的虚幻底气,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他像一尊被风雨剥蚀的石像,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孩子?!不能没有爹?!
前世那个被他忽视、被他遗忘、最终在贫困和无休止的争吵中无声无息消失的小生命?!那个他甚至不知道存在过、就成为他和李芳之间又一道永远无法弥合、鲜血淋漓伤口的……孩子?!巨大的、迟来的、灭顶般的震惊、恐惧和排山倒海的愧疚,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芳如同被狂风彻底摧折的芦苇,带着那两张宣告着双重绝境的纸片,带着她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火焰,踉跄着、带着一股同归于尽般的狠劲,扑到他面前!那张惨白的、布满泪痕和汗水、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那张盖着猩红印章如同讣告般的开除通知,那张刺眼的、仿佛沾染着未干血迹的淡蓝色化验单……在陈默急剧收缩的瞳孔里,无限放大,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最终占据了他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陈默的心脏。他几乎能听到那五千多块“巨款”在胸口口袋中无声的嘲笑。铜陵?国库券?那通往财富和翻身的金光大道,在眼前这张惨白的脸和那张刺眼的化验单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破裂的肥皂泡。他精心构筑的重生蓝图,在命运这记猝不及防的重拳下,轰然坍塌,扬起漫天呛人的灰尘。
李芳的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在扑到他面前的瞬间,软软地向下滑去。陈默几乎是本能地、僵硬地伸出手臂,一把捞住了她下沉的身体。入手是惊人的轻和冷,隔着薄薄的碎花衬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肩胛骨的嶙峋和身体的剧烈颤抖。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橡胶味和肥皂清香,此刻被浓烈的汗味和绝望的气息彻底掩盖。
“陈默…陈默…”
她瘫软在他臂弯里,头颅无力地垂下,抵在他胸前,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廉价的工装衬衫,灼烧着他的皮肤。破碎的呜咽声不再是凄厉的控诉,而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时那种濒死的、无助的悲鸣,一声声,如同钝刀子割在他心上,“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啊…厂里…厂里要赶我走…宿舍…宿舍也住不成了…我…我不敢回家…妈…妈会打死我的…还有…还有这个…它…它怎么办啊…”
她攥着化验单的手无力地松开,那张轻飘飘的纸片,如同命运的判决书,打着旋儿,飘落在陈默沾满灰尘的旧皮鞋旁边。
纸张落地那细微的“啪嗒”声,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醒了陈默被愧疚和震惊麻痹的神经。
怎么办?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刺穿了他所有的侥幸和幻想。开除通知、怀孕化验单、身无分文(在她看来)、无处容身……前世压垮骆驼的所有稻草,以一种更沉重、更残酷的方式,提前堆叠在了他和李芳,还有那个无辜的小生命身上!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扫过周围那些或好奇、或同情、或带着看戏般冷漠的围观者。那些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不行!绝不能再让她承受前世的屈辱和绝望!绝不能再让那个孩子无声地消逝!
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决绝,猛地从陈默心底最深处炸开!那不再是五千块钱带来的膨胀野心,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退无可退的孤狼反扑!
他箍紧李芳颤抖的身体,手臂传来她骨头硌人的触感。他俯下身,嘴唇凑近她汗湿冰冷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凶狠的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
“听着!”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李芳的呜咽,“有我在!天塌不下来!钱,我有!地方,我找!这孩子…”
他的目光落在脚边那张刺眼的化验单上,声音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沉重承诺,“…我认!我养!”
“钱我有”三个字,如同魔咒,让李芳濒临崩溃的哭泣猛地一窒!她难以置信地、艰难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陈默。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陈默此刻的脸——不再是橡胶厂里那个木讷沉默的青年,也不是虬江路旧货市场里那个满身油污翻垃圾的“疯子”,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近乎狰狞的凶狠和不容置疑的决断!那眼神深处燃烧的火焰,不是疯狂,而是一种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冰冷的意志!
“你…你有钱?”
她破碎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怀疑和一丝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不敢置信的希冀。
陈默没有回答。他一只手依旧紧紧箍着她,支撑着她虚软的身体,另一只手则闪电般伸向自己胸前!动作粗暴地撕扯开那件半旧夹克和里面工装衬衫的扣子!嗤啦一声,几颗塑料纽扣崩飞出去,消失在人群中。他猛地拉开内衬,露出缝在衣服内侧一个鼓鼓囊囊、用厚实帆布缝制的贴身口袋!
在周围人群瞬间放大的瞳孔和李芳骤然收缩的视线中,陈默的手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猛地插进那个口袋!
唰!
厚厚一叠、用粗糙的牛皮筋紧紧捆扎的钞票,被他粗暴地拽了出来!不是几张,不是几十张,是厚厚一沓!以十元面额的“大团结”为主体,边缘露出五元、两元的边角,甚至还有卷起的毛票!那厚实的体积,那崭新的油墨光泽,在车站顶棚昏黄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赤裸裸的、属于金钱的、原始而强大的力量!
陈默将这叠沉甸甸的、足以让周围所有看客倒吸一口凉气的钱,高高举起!不是炫耀,而是一种宣告!一种破釜沉舟的宣战!
“看见了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嘶吼,盖过了车站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围观者的耳中!那吼声里充满了被命运逼到墙角后的愤怒、疯狂,还有一种豁出一切的狠戾!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那些惊愕的面孔,最终落在臂弯里李芳那张震惊到失语、惨白如纸的脸上,“钱!老子有的是!够不够养你和孩子?!够不够?!”
他猛地将举起的钱狠狠拍在李芳紧攥着开除通知的那只手上!冰凉的纸币重重地砸在她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拿着!”
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现在!跟我走!”
话音未落,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任何目光。他弯下腰,一手紧紧揽住李芳瘫软的腰肢,另一只手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用力托起!李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双脚瞬间离地。陈默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将她整个人以一种极其别扭却异常坚定的姿势,半抱半扛在肩上!她的头无力地垂在他颈侧,滚烫的泪水混杂着冰冷的汗水,浸湿了他的脖颈。
他无视了脚边那张飘落的化验单(事后会捡起),无视了周围一片死寂的震惊目光,无视了肩膀上沉重的负担和身体各处传来的抗议。他像一头负伤的野兽,扛着自己最后的、不容有失的猎物,迈开沉重却无比坚定的步伐,朝着与检票口相反的、车站外那片被城市霓虹隐约映亮的、未知的黑暗,一步一步,踉跄却又无比决绝地走去!
每一步,都踏碎前世的懦弱与逃避!
每一步,都碾过命运的嘲弄与陷阱!
肩上扛着的,不再是负担,是他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重生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