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风起1988 > 第3章
清晨的上海,在薄雾和煤炉升起的青烟中苏醒。弄堂里传出刷马桶的哗啦声、自行车铃的脆响、早起主妇们用吴侬软语打招呼的细碎声浪。陈默已经站在了九星建材市场(原型)的铁皮大棚门口,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料、水泥粉尘和浓烈油漆的混合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十块钱,手心汗津津的。眼前的景象让他这个“老上海”也感到些许震撼:巨大的棚顶下,是望不到头的摊位,堆积如山的瓷砖、成捆的PVC水管、各种型号的螺丝螺母像小山,空气中充斥着讨价还价的喧嚣、板车车轮碾压水泥地的隆隆声、以及搬运工粗重的号子。这里是建材的海洋,也是价格搏杀的战场。
他的目标异常清晰:找到最便宜、出货量最大的那家油漆批发商!锁定最常用的绿色防锈漆和白色内墙乳胶漆!
陈默像一条滑溜的鱼,敏捷地穿梭在拥挤的人流和堆积的货物之间。他不看那些花里胡哨的高档货,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个个油漆摊位,耳朵竖得像雷达,捕捉着摊主与顾客的每一次报价交锋。
“老板,铁红防锈漆怎么批?”
“八块五一桶!十桶起批!”
“太贵了!隔壁老王才卖八块二!”
“他那是什么牌子?杂牌!我这是‘东海’正牌!质量有保障!”
“八块三!行就拿十桶!”
“啧…行行行,开张生意,亏本给你了!”
类似的对话此起彼伏。陈默默默记下品牌和价格区间。他注意到,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摊位,老板是个精瘦的汉子,穿着沾满各色油漆点的旧工装,正埋头整理货架,摊位上堆满了墨绿色的防锈漆桶和白色乳胶漆桶,牌子是“浪花”——一个他前世有点模糊印象的中低端牌子,价格便宜,小工地最爱用。
摊前没什么人。陈默不动声色地靠了过去。
“老板,浪花绿漆,怎么批?”陈默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带着一种“懂行”的笃定。
精瘦老板抬起头,一双小眼睛透着精明,打量了一下穿着普通、年纪轻轻的陈默,语气有点懒洋洋:“八块一桶,二十桶起批。”
这价格确实比刚才听到的几家都低一点。
“那白乳胶漆呢?”
“七块五,一样二十桶起。”
陈默心中迅速计算:他只有十块钱!就算买最便宜的绿漆,也买不起两桶(批发价八块,两桶十六块,他钱不够)!更别说二十桶起批的门槛了!
他没有立刻表现出窘迫或失望,反而皱起眉头,拿起一桶绿漆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桶身上的生产日期和标签,像是非常内行地在检查质量。
“老板,你这价…还行。”陈默放下油漆桶,话锋一转,“不过,二十桶起批…我这边量可能一下子没这么大,但走货快。”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交底”的意味,“我刚盘下个临街的小门脸,做点小五金兼带卖油漆,主要供应附近几个弄堂翻新和修修补补的。一天下来,绿漆白漆走个三五桶不成问题。就是刚起步,压太多货…周转有点吃紧。”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老板的表情。他看到老板那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哦,是个小个体户”的了然,但兴趣显然不大。这种小散户,每天都有,买不了几桶,还挑三拣四。
“老板,”陈默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和诱惑,“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不要你破批发量的规矩。绿漆,我按八块一桶拿,白漆七块五。但我每天至少保证从你这拿五桶漆!绿漆白漆混着拿,总量五桶!风雨无阻!而且,现金结账,绝不赊欠!”
他特意强调“现金”和“绝不赊欠”,这是小老板最喜欢的。
精瘦老板的小眼睛终于亮了一下。每天固定五桶,虽然量不大,但胜在稳定、回款快!不用压货等大客户!这比那些偶尔来一次、一次要几十桶但磨磨唧唧砍价甚至赊账的“大主顾”靠谱多了!
“每天五桶?现金?”老板重复了一遍,语气明显热络起来,带着点怀疑,“小兄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能保证?”
“空口无凭。”陈默知道光说没用,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卷得紧紧的十块钱,当着老板的面,小心翼翼地展开。最大面额是五块,剩下的是一块两块和毛票。他抽出那张五块的,又仔细数出三张一块的和几张毛票,凑足八块钱,啪的一声拍在摊位的木板上!
“老板,绿漆,一桶!先拿一桶!这是今天的定金,也是诚意!”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眼神灼灼,“桶给我,我现在就蹬三轮去送货!今天之内,我保证再回来拿够五桶的钱和货!如果我今天做不到,这桶漆算我原价买的!如果我做到了,以后咱就按这个规矩来!我每天提前一天把第二天要的漆钱放您这儿押着都行!”
这一手,彻底把精瘦老板镇住了!他看着木板上那叠带着体温和汗味的零钱,再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那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和不容置疑的自信,心里那点疑虑瞬间打消了大半。这年头,敢这么玩的小年轻不多!而且,钱都拍出来了,一桶漆的买卖,怎么算他都不亏!
“行!”老板也是个爽快人(或者说被陈默的魄力打动了),一把抓起那八块钱,麻利地塞进口袋,脸上露出笑容,“小兄弟有魄力!就冲你这股劲儿!一桶绿漆,八块!拿好!以后每天五桶,绿漆八块,白漆七块五!现金结算!我姓赵,叫我老赵就行!”他转身从货堆里拎出一桶墨绿色的“浪花”防锈漆,递给陈默。
沉甸甸的!冰凉的铁皮桶身传递着金属的质感。陈默接过油漆桶,像捧着金砖。第一步,成了!他用仅有的十块钱中的八块,换来了第一个“商品”和一份至关重要的供货协议!
“谢了,赵哥!等我消息!”陈默不再废话,拎起油漆桶就走,步伐快得像一阵风。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把这第一桶“金”变成活钱!
目标:他前世开摩的时,经常路过的一片正在翻新石库门门头的弄堂!那里有几家小店面在装修!
凭着刻在骨子里的记忆,陈默扛着那桶沉重的绿漆,几乎是跑着来到市场外一个简陋的三轮车出租点。用身上仅剩的两块钱(原本十块,买漆花了八块),租了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旧三轮车半天!时间就是金钱,他耗不起!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桶绿漆放在三轮车斗里,跳上车座,两条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朝着记忆中的那片弄堂猛蹬而去!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破旧的车轮在并不平坦的路面上颠簸跳跃,那桶绿漆也跟着哐当作响。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脖颈疯狂流淌,浸湿了廉价的汗衫,紧贴在年轻而充满爆发力的脊背上。初夏上午的阳光已经开始变得灼热,烤着他的头皮和肩膀。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蹬踏都牵扯着大腿的肌肉。但他浑然不觉,眼睛里只有前方,只有目标!蹬车的节奏,仿佛是他新生心脏狂野的搏动!
终于,熟悉的弄堂口出现在眼前。空气中飘散着新鲜木屑和石灰粉的味道。几家临街的小店面正在装修门脸,脚手架搭着,地上散落着工具和材料。穿着沾满白灰工装的工人正在忙碌。
陈默猛地刹住三轮车,车轮在石板路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他顾不上擦汗,目光像鹰隼般扫过几个工地,迅速锁定了一个目标:一家正在安装新木质门框、明显需要给铁制门轴和合页刷防锈漆的小理发店!
他跳下车,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急促的呼吸,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热情洋溢、带着点市井精明的笑容,拎起那桶沉重的绿漆,大步走向那个正在给门框刮腻子的中年包工头。
“师傅!忙着呢?”陈默的声音洪亮,带着自来熟的亲切,“您这门框做得真板正!一看就是老师傅手艺!”
先送上一顶高帽。
包工头停下手中的刮刀,疑惑地看着这个满头大汗、拎着桶油漆的陌生小伙子:“你是?”
“我姓陈,就住这附近!”陈默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个谎,把油漆桶“咚”的一声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吸引了旁边几个小工的注意。“看您这儿新门新框的,这铁门轴和合页,得上防锈漆吧?不然没几天就得锈死,开门关门嘎吱响,多闹心!”
包工头看了看崭新的铁门轴,又看了看地上那桶墨绿色的“浪花”漆,点点头:“是要刷,还没顾上去买。怎么,你有?”
“巧了不是!”陈默一拍大腿,脸上笑容更盛,带着点“您运气真好”的意味,“我刚从九星市场帮一个大客户拉货回来,多捎了一桶!正宗的‘浪花’防锈漆,质量顶呱呱!您摸摸这桶身,多厚实!看看这标签,新鲜出炉的!”他指着桶身上的生产日期,确实是最近一个月的。
包工头蹲下身,用手指敲了敲桶身,又看了看标签,确实是常用的牌子,日期也新。他问道:“多少钱?”
陈默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批发价八块,市场零售价他刚才打听过,一般是九块到九块五。他决定赌一把大的!用一桶漆的利润,撬动一个长期客户!
“师傅,”陈默的声音压低了一点,带着十足的诚恳,“按市场价,这桶怎么也得九块五。但看您这儿活儿干得漂亮,咱们又是街坊(再次强调地理优势),这样,这桶漆,我**不要钱**!白送给您用!”
“白送?!”包工头愣住了,旁边几个竖起耳朵的小工也惊讶地看过来。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对!白送!”陈默斩钉截铁,笑容无比真诚,“就一个条件:您用完了,要是觉得这漆还行,不糊弄人,以后您这工地,或者您认识的包活儿的师傅朋友,需要油漆了,甭管绿漆白漆,直接招呼我!我保证第一时间给您送到!价格嘛…”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包工头眼中升起的兴趣和算计,“绝对比您自己去市场零买便宜!比批发价可能贵那么一点点,但我给您送到工地门口!省您跑腿的功夫和车钱!您说,划算不划算?”
包工头的小眼睛飞快地转动着。一桶漆白送?听起来像陷阱。但眼前这桶漆是实打实的,日期新鲜,牌子也对。最关键的是,陈默后面那个条件太诱人了!他们这种小装修队,最头疼的就是零碎材料的采购,费时费力还经常被宰。要是真有个随叫随到、价格比零售便宜点的送货上门的…那简直是福音!省下的时间和精力,能多接多少活儿?
“你…说话算数?真白送?”包工头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一口唾沫一颗钉!”陈默拍着胸脯,“漆就在这儿!您现在就刷!刷完觉得好,以后有活儿招呼我!觉得不好,就当交个朋友,我陈默绝无二话!”
他把自己的名字咬得很重。
“行!”包工头也是个痛快人(或者说贪小便宜的心理占了上风),脸上露出笑容,“小陈是吧?有点意思!那这桶漆,我可就用了!老王!”他招呼旁边一个小工,“把这漆拿去,把门轴和合页都给我刷仔细了!看看效果!”
“好嘞!”小工乐呵呵地拎起油漆桶,走到门轴旁,熟练地打开盖子,用刷子蘸上浓稠的墨绿色油漆,开始涂抹。新鲜的油漆味顿时弥漫开来。
陈默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半。他没有离开,就站在旁边,和包工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递上根廉价的“飞马”香烟(用最后一点零钱买的),打听附近还有哪些小工地,恭维对方的手艺,迅速拉近距离。他的眼睛,却始终关注着那个刷漆的小工。
小工动作麻利,墨绿色的油漆均匀地覆盖在铁件上,遮盖力不错,流平性也可以,没有明显的颗粒或结皮。包工头背着手在旁边看,不时点点头,显然对效果还算满意。
“嗯,这漆…还行。”包工头吐出一口烟圈,终于下了结论,他转头看向陈默,“小陈,你这人实在!以后我这工地,还有我认识的老刘、老张他们几个小队的油漆,就找你了!不过,价格你可得给我实在点!”
成了!彻底成了!陈默强压住仰天大笑的冲动,脸上笑容灿烂得如同正午的太阳:“王师傅(刚才聊天套出了姓氏),您放心!价格绝对到位!保证随叫随到!您留个大概地址或者传呼号?哦对了,您看现在还需要点白漆不?刷内墙的?我这就能去给您拉!”
“白漆?”包工头想了想,“倒是需要几桶,刷里面墙围子的。你先给我送三桶‘浪花’的白乳胶漆过来!要快!”
“好嘞!三桶白漆!保证一个小时内送到!价格按刚才说的,比零售便宜,七块八一桶!您看成不?”陈默迅速报出价格(批发七块五,加三毛利润和跑腿费)。这个价格,比包工头自己去零售店买至少便宜一块二一桶!
“七块八?行!”包工头爽快地点头,这价格确实有吸引力。“送到前面那个‘丽华理发店’工地,找我就行!”
“得令!王师傅您稍等!我这就去拉!”陈默像领了圣旨,转身冲向那辆破三轮,跳上去,蹬得比来时更快!链条的呻吟仿佛变成了凯歌!
他风驰电掣般骑回九星市场,冲到老赵的摊位前,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下巴滴落,胸膛剧烈起伏。
“赵…赵哥!绿漆两桶!白漆三桶!快!”陈默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飞快地从裤兜里掏出钱——那是他仅剩的两块钱租车后剩下的几毛钱,加上他押在老赵这里的“信誉”!
老赵看着他这副狼狈却兴奋的样子,再看看他报出的数量,小眼睛瞪圆了:“这么快?真开张了?”
“开张了!大客户等着呢!”陈默抹了把汗,眼神亮得惊人,“钱…钱先欠着!下午…下午我跑完这趟,货款一起结!连早上那桶的钱!赵哥,信我一次!”
老赵看着陈默那双燃烧着火焰、不容置疑的眼睛,又想到他早上拍出八块钱的狠劲,再想想“每天五桶”的稳定承诺……他一咬牙:“行!信你小子一回!货拿走!下午三点前,钱必须到位!”他手脚麻利地搬出两桶绿漆、三桶白漆。
五桶沉甸甸的油漆装上车斗,破三轮的弹簧发出痛苦的呻吟。陈默再次化身不知疲倦的骡子,朝着“丽华理发店”工地疯狂蹬去!汗水迷住了眼睛,咸涩的味道流进嘴角,大腿肌肉像着了火一样灼痛,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送货!结款!让这第一笔真正的生意落地生根!
当他喘着粗气,汗流浃背地将五桶油漆(包括那桶“送”出去的绿漆钱,王师傅主动要求按七块八结算了)的钱,共计三十九块(三桶白漆23.4元,补算一桶绿漆7.8元,凑整),厚厚的一叠零钱,啪的一声拍在老赵油腻腻的摊位上时,老赵彻底服了!
“好小子!”老赵看着那堆钱,又看看累得几乎虚脱却眼神依旧明亮的陈默,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块做生意的料!以后你的货,优先备!钱…可以稍微缓缓!”
他主动放宽了“每天结清”的限制。
陈默咧开干裂的嘴唇,想笑,却因为脱力而有些变形。他抓起老赵递过来的一碗凉开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清凉的水流仿佛浇灌着他新生的根系。
夕阳西下,陈默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推着那辆快散架的三轮车,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口袋里,揣着今天所有的“利润”:除掉还给老赵的货款(包括早上第一桶漆的钱)和租车费,他净赚了…六块二毛钱!
六块二毛!数字微小得可怜。
但陈默的脚步却异常轻快。他抬头望向天边燃烧的晚霞,那瑰丽的红色仿佛映照着他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十块钱的火种,在油漆桶的碰撞声和蹬三轮的喘息声中,终于燎原!第一块真正属于他的、带着汗水和油漆味的铜板,落袋了!
新生的车轮,在夕阳的余晖中,碾压过前世的尘埃,向着未知却注定波澜壮阔的前方,轰然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