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风起1988 > 第2章
虬江路旧货市场,像一头在黄昏中苏醒的巨兽,吞吐着嘈杂的人声、各种混杂的气味和光怪陆离的旧时代遗物。狭窄的街道两旁,密密麻麻挤着各式各样的摊档:褪色的红木家具、蒙尘的留声机、缺胳膊少腿的洋娃娃、堆积如山的旧书刊、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零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灰尘味、淡淡的霉味、机油味,还有劣质香烟和路边小吃摊飘来的油烟味。
陈默扛着那个鼓鼓囊囊、散发着浓烈橡胶和机油恶臭的破麻袋,艰难地挤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沉重的麻袋压得他肩膀生疼,汗水早已浸透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紧贴在背上,又湿又凉。麻袋粗糙的纤维摩擦着脖颈的皮肤,火辣辣的。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吃力,周围不时投来嫌弃和好奇的目光,有人捂着鼻子匆匆避开。
但他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扫视着街道两旁每一个可能与橡胶、与工业、与修补沾边的摊档。耳朵则像最灵敏的雷达,努力在鼎沸的人声中捕捉着有用的信息碎片。
“老张!你这破水管接头又漏了?跟你说多少次了,换个新的吧!”
“换新的?你出钱啊?凑合着用吧,多缠几圈麻绳,抹点油灰……”
“省省吧!那玩意儿顶不了多久!要是有那种厚实点的橡胶垫片就好了,压紧点能管大用!”
“橡胶垫片?嘿,说得轻巧,上哪儿找正好合适的去?厂子里出来的都是标准件,贵得要死!”
两个穿着油腻工装、像是附近小作坊工人的中年男人,在一个卖旧五金工具的摊子前大声交谈着。陈默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橡胶垫片!厚实!压紧!这几个关键词像闪电一样劈进他的脑海!
他心脏狂跳,前世零散的记忆碎片被瞬间点亮!那些在物流公司当搬运工时,看到老师傅们修理叉车、油压车,总是不厌其烦地寻找合适的橡胶垫圈、密封圈来堵漏的场景!那些因为一个小小的密封件失效导致设备停机、老板骂娘的场面!还有他自己后来开二手面包车拉货时,水箱接头渗水,跑了好几家汽配店都找不到合适尺寸的橡胶垫圈,最后只能塞了一堆破布条勉强应付,结果半路抛锚的狼狈!
对!就是它!密封!堵漏!缓冲!这种看似不起眼、要求又不那么严格的橡胶垫片、密封圈、缓冲垫脚,恰恰是无数小作坊、个体户、老旧设备最急需、又最难配到的“耗材”!它们不需要像劳保手套那样完全贴合人手,不需要像汽车轮胎那样承受巨大压力和摩擦,它们只需要足够的厚度、一定的弹性和耐磨性,能塞进缝隙里压紧就行!而这,正是他麻袋里那堆“废料”的绝佳出路!
巨大的兴奋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瞬间驱散了肩膀的酸痛和身体的疲惫。他扛着麻袋,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猎豹,开始在拥挤的市场里更加专注、更加快速地穿梭,目标直指那些售卖工具、零件、工业杂件的摊档。他不再漫无目的,而是有意识地观察那些摊主和顾客的交流,倾听他们的抱怨和需求。
“老板,你这旧台钳底座晃得厉害,吵死了!”
“唉,底座那几个橡胶缓冲垫脚早老化了,碎成渣了!这玩意儿不好配啊,尺寸特殊,新的又贵,不值得……”
“师傅,我这压面机的轴承盖有点渗油,有合适的油封吗?”
“油封?多大的?什么型号?没型号我这儿可不好找。要不你拆下来量量?或者…自己找块厚胶皮垫着试试?不过效果肯定不如原装的……”
类似的对话片段,不断地钻进陈默的耳朵。需求!巨大的、未被满足的、琐碎却真实存在的需求!每一个抱怨,都像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币,在他眼前跳跃!
他走到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这里摊档少些,人流也稀疏了点。他放下沉重的麻袋,长长吁了一口气,肩膀传来一阵酸麻。他靠着旁边一个堆满旧木箱的摊位休息,目光却依旧锐利地扫视着。
斜对面,一个不大的摊档吸引了他的注意。摊主是个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穿着深蓝色旧工装的老者,脸上刻着风霜和一种属于老手艺人的沉稳。他的摊子上东西不多,但很“硬核”:旧台钳、锈迹斑斑但保养得不错的各式扳手、锉刀、钻头,还有几个拆开的、布满油污的齿轮和轴承。摊档后面挂着一块不大的木板,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老张修理——专修疑难杂症”。摊前冷冷清清。
陈默心中一动。他重新扛起麻袋,径直走了过去。
“老板,收东西吗?”陈默将麻袋重重地放在老张摊档前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股浓烈的橡胶机油味顿时弥漫开来。
老张正低头用一把小锉刀仔细打磨着一个轴承的外圈,闻声抬起头。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陈默年轻却带着汗水和灰尘的脸上,然后落在他肩上扛麻袋留下的深色汗渍上,最后才落在那鼓囊囊、散发着异味的破麻袋上。他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带着修理匠特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啥东西?这么味儿。”老张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没什么热情。
陈默也不废话,直接蹲下身,解开麻袋口系着的破绳子。他用力扒开袋口,露出里面堆积的黑色废手套和大小不一的黑色胶皮边角料。有些沾着油污,有些边缘毛糙,有些带着硫化的疤痕或气泡孔洞,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堆刚从地狱角落里刨出来的垃圾。
“这…”老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几乎能夹死苍蝇,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小同志,你这堆…废胶皮?从哪个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我这修东西的,不收破烂。”他摆摆手,低头继续摆弄他的轴承,显然没兴趣多看一眼。
“老板,您先别急。”陈默不气馁,反而往前凑了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推销员的笃定笑容,“您仔细看看!这可不是一般的废料!您摸摸这厚度!”他随手抓起一块巴掌大的、相对干净的黑色胶皮边角料,用力捏了捏,展示着它的厚实和弹性,“再看看这个,”他又拿起一只废弃的劳保手套,虽然掌心有磨损,但整体完整,胶皮厚韧,“正宗橡胶厂出来的硫化胶!厚实!耐磨!弹性好!比那些薄皮子强多了!”
老张停下手中的锉刀,抬起眼皮,这次的目光带上了点审视。他确实看到了那胶皮的厚度和质地,作为老修理匠,他对材料有种本能的敏感。
“厚实顶什么用?一堆破烂,形状乱七八糟的,能干啥?”老张的语气依旧冷淡,但显然有了一丝松动,不再是一口回绝。
“用处大了去了!”陈默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语速加快,眼神发亮,“老板您修机器,肯定经常碰到吧?密封垫圈老化漏油漏水!设备底座缓冲垫脚碎裂,机器震得山响!接头地方密封不严,跑冒滴漏!这些地方,哪需要什么标准件?要的就是厚实、耐磨、能压紧堵住缝隙的橡胶块!您说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从那堆“垃圾”里翻找着,拿起一块边缘相对平整的厚胶皮:“您看这块,厚度得有小半公分了吧?稍微裁剪一下,做个垫圈,压在水管接头或者油缸盖子上,绝对严实!还有这个,”他拿起一只废手套,比划着手掌部分,“这掌心位置最厚实耐磨,剪成小块,垫在机器底座当缓冲脚垫,减震效果一流!再不济,当个临时补漏的塞子,总比塞破布强百倍吧?”
陈默的话语像连珠炮,精准地击中了老张日常修理中最头疼、最琐碎却又无法回避的痛点。他描述的每一个场景,都是老张修理铺里日复一日上演的“疑难杂症”。老张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嫌弃和冷淡,而是专注、思索,甚至带上了一丝被点亮的兴奋。他放下手中的轴承和锉刀,站起身,走到麻袋前。
“嗯…是挺厚实。”老张伸出手,拿起陈默刚才展示的那块厚胶皮,粗糙的手指用力捏了捏,感受着它的弹性和韧性,又凑近鼻子闻了闻,“味儿是大了点…硫化味还没散干净。”他又拿起一只废手套,仔细查看掌心的磨损程度和胶皮的完整性。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老张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这堆“垃圾”的价值,需要眼前这个老匠人的专业认可!
老张翻看了好几块胶皮和手套,沉吟不语。市场里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离了这个小摊。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终于,老张抬起头,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向陈默,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小同志,你脑子倒是活络。这东西…确实有点用场。”
陈默心中狂喜的浪潮刚要涌起,老张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但你这东西,来路不明,全是废料,还脏兮兮的。卖相太差。而且,形状太乱,用起来还得费工夫自己裁剪打磨。”他顿了顿,看着陈默瞬间绷紧的脸,话锋却是一转,“不过…真像你说的那样,厚实顶用的话,倒也省了跑腿找标准件的麻烦。这样吧…”
老张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像是在掂量分量,又像是在开价:“这一麻袋破烂,我给你算…五块钱。顶天了。”
五块钱!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狂喜瞬间冻结,变成一种尖锐的失望和愤怒。五块钱?他费尽心机,赌上重生后的第一步,扛着这几十斤重的臭麻袋穿越大半个市场,在老杨头那里用两副崭新的手套换来的“启动资本”,就值五块钱?这比他预想的底线还要低得多!这和他前世在橡胶厂累死累活一个月两百块(平均每天不到七块)相比,似乎也不算什么巨款,但这绝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脸上强装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直视着老张那双带着商人精明算计的眼睛,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讨价还价,这才刚开始。他前世开饭馆倒闭、被合伙人坑、相亲被骗…无数次血泪教训告诉他,越是关键时刻,越要沉住气。
“张师傅,”陈默的声音沉了下来,不再有刚才的热切,反而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五块钱?您这价,杀得也太狠了点吧?您比我清楚,现在市面上找块像样的厚胶皮有多难!您去橡胶制品门市部问问,巴掌大一块工业胶板要多少钱?更别说这种厚度的了!我这一麻袋,全是实打实的好胶料,就是样子难看点!您裁剪一下,能做多少垫圈、垫脚?省下您多少功夫,帮您留住多少回头客?”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麻袋里往外掏东西,专挑那些厚实、完整、相对干净的废手套和胶皮边角料,在地上堆起一小堆:“您看看!这些都是顶好的料!您再看看这个!”他抓起一只废手套,指着掌心,“这厚度!这耐磨度!做十个八个缓冲垫都绰绰有余!五块钱?您买十副劳保手套都不止这个价了!我这虽然旧了,但料子可比新的还厚实!”
陈默的话语又快又急,句句在理,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气势。他展示着材料的“内在价值”,精准地戳着老张的痛点——省时、省力、省钱、留住客户。
老张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像愣头青的小伙子这么能说会道,而且句句切中要害。他脸上那点稳操胜券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眼神闪烁了几下。他确实被说动了。地上那堆陈默特意挑出来的胶皮,厚实程度和韧性都肉眼可见,比他平时东拼西凑找来的破胶皮强太多了。关键是量足!
“那…那你说多少?”老张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点试探。讨价还价的天平,开始倾斜。
陈默心中迅速盘算。他的心理底线是十五块,这足以支撑他下一步的计划。但他不能直接报出来。他伸出手指,在地上那堆他挑出来的“精品”上点了点,又指了指麻袋里剩下的部分:“张师傅,明人不说暗话。地上这些,都是上好的料,您拿回去稍微收拾一下就能用。麻袋里剩下的,虽然差些,但也有用场。这样,您要是诚心要,地上这堆,算您十块!剩下那一麻袋,打包再算您八块!一共十八块!您看怎么样?”
“十八块?!”老张眼珠子一瞪,声音都拔高了,“你想钱想疯了吧?一堆垃圾你要十八块?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他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
“张师傅,这真不是垃圾!”陈默寸步不让,语气斩钉截铁,“您修一台机器,收人家多少钱?换一个标准件密封圈,又得收多少钱?您用我这料子,成本省多少?效果还不差!您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十八块,绝对值这个价!”
他故意把价格报高,就是为了给老张留下砍价的空间,同时锚定一个较高的价值认知。
“太高了!太高了!”老张连连摇头,但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强硬,眼神瞟着地上那堆“精品”,显然在飞快地计算得失。“这样,地上这些,我给你六块!剩下那袋子破烂,三块!一共九块!爱卖不卖!”他报出了自己的新价。
“九块?”陈默做出一个极其夸张的、仿佛受到巨大侮辱的表情,“张师傅,您这价…还不如让我扛回去当柴火烧了!这样,我退一步,地上这些,八块!剩下袋子里的,您给五块!一共十三块!不能再少了!您要是还觉得贵,我立马走人,找别的识货的去!”
他作势就要弯腰收拾地上的胶皮。
“哎!等等!”老张一看他要走,有点急了。这小伙子说得没错,错过这堆厚料子,下次再想找这么集中、厚实的废胶皮就难了。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十块!地上这些加上那一麻袋,一共十块!行就行,不行拉倒!这市场里你也找不出比我老张更识货、更敢收你这堆破烂的人了!”
他把“破烂”两个字咬得很重,但眼神却紧紧盯着陈默。
陈默停下了动作,直起身,看着老张。十块。虽然离他的底线十五块还有距离,但比最初的五块翻了一倍!而且,老张最后那句“找不出更识货的”也确实是实话。时间紧迫,他需要的是快速变现,启动下一步,而不是为了几块钱在这里无限拉扯。
他脸上露出一种挣扎、权衡的表情,沉默了几秒钟。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市场里的喧嚣似乎也低了一些。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重重地叹了口气,肩膀也垮下来一点,带着点不甘心地说:
“行!张师傅,您是实在人!十块就十块!就当交个朋友!以后有好东西,我还先想着您!”
他伸出手。
老张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一种占了便宜的、心满意足的笑容。他赶紧握住陈默的手,用力摇了摇:“痛快!小同志爽快!以后有好东西,记得来找我老张!”
他生怕陈默反悔似的,立刻转身从摊档下面一个破旧的帆布工具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卷得紧紧的旧手帕包。他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卷着的零钱。最大面额是几张“大团结”(十元),更多的是五块、两块、一块,甚至还有毛票。
老张仔细地数出十块钱,基本都是五块和一块的纸币,夹杂着几枚硬币,郑重地放到陈默手里:“喏,十块整!收好!”
陈默接过那叠带着老张体温和汗味的零钱,紧紧攥在手心。那粗糙的纸币触感,那金属硬币冰凉的棱角,此刻却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他掌心发麻!
十块钱!这是他重生后,依靠自己的智慧和胆魄,掘到的第一桶金!虽然微薄,却意义非凡!它彻底斩断了与橡胶厂那两百块月薪的联系,证明了他选择的道路可行!
“谢谢张师傅!”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也是如释重负。他不再看地上那堆“宝贝”和那袋散发着异味的麻袋,转身就走,步伐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走出几步,他忍不住停下,再次摊开手掌。夕阳的金辉落在那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零钱上,映照着他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工牌硌痕和翻找废料时留下的细小划痕。
伤痕与钞票,污秽与希望,在这一刻诡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新生的、最原始的图腾。
他猛地攥紧拳头,将那十块钱连同掌心的伤痕一起紧紧包裹。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虬江路旧货市场嘈杂的暮色,投向更远的、灯火次第亮起的城市深处。
下一步,在哪里?那能撬动更大财富的国库券信息差,需要本金,需要路费,需要更广阔的舞台!这十块钱,是火种。他必须让它燃烧起来,燎原!
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汇入归家的人流。身影很快消失在虬江路昏黄的灯光和喧嚣的市井声中,只留下身后旧货市场那永不疲倦的嘈杂,以及老张摊档前,那堆散发着橡胶臭味的“宝藏”。
夜色渐浓,城市的轮廓在万家灯火中模糊又清晰。陈默没有回那个充斥着汗味和劣质烟草味的集体宿舍。十块钱,足够他在厂区附近找一家最便宜的大通铺旅馆,买几个馒头,暂时安顿一晚。
油腻腻的公共盥洗室里,昏黄的灯泡吸引着几只不知疲倦的飞蛾。陈默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啦啦冲下。他捧起水,用力搓洗着脸颊和脖颈,试图洗去一天的汗水和污垢,也洗去那深入骨髓的橡胶味。水花溅起,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洗完脸,他直起身,看着墙上那面布满水渍、边缘剥落的长方形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眼神却异常明亮,像两点在黑暗中燃烧的炭火。那里面不再是橡胶厂车间里那个麻木茫然的青年,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对命运宣战的光芒。
他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和脚臭味的简陋通铺房间,找到自己靠墙的那个铺位。木板床铺着薄薄的、硬邦邦的草席。他从那个同样破旧的帆布工具包里(这是他仅有的“行李”),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包裹。
打开报纸,里面是几个冰冷的馒头,还有一条叠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蓝色毛巾。毛巾很干净,带着淡淡的肥皂清香,与周围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是李芳的毛巾。
前世…或者说就在昨天下午,他在橡胶厂车间里晕倒过一次,其实只是轻微中暑加上低血糖。当时是李芳,默默地递给了他这条沾湿了的毛巾敷在额头上。后来他“发疯”冲出车间时,这条毛巾就塞在他工装口袋里。重生醒来后,混乱中他一直带着它。
陈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毛巾柔软的棉质纹理,那丝淡淡的肥皂味,像一缕微弱的清风,暂时驱散了鼻端萦绕不散的橡胶恶臭和房间里的浑浊气息。眼前闪过李芳在废料区巷子里,将两副崭新手套递给他时,眼中那份复杂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愧疚感再次无声地蔓延开来。他利用了她的信任,拿走了她的劳保手套,换来了这改变命运的第一桶金。虽然他没有欺骗她(手套确实被他“用”在了关键地方),但这种利用,依然让他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李芳…”他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复杂。前世亏欠她的,今生一定要百倍偿还。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还太弱小,连自身都难保。
他收起毛巾,拿起一个冰冷的馒头,用力咬了一口。干硬的馒头碎屑刮着喉咙,他费力地咀嚼着,就着从公共水龙头接来的、带着铁锈味的凉水咽下去。胃里传来一点填充感,但更多的是冰冷和粗糙。
填饱肚子是生存的第一要务。他一边机械地咀嚼着,一边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再次掏出那叠皱巴巴、却意义非凡的十块钱。昏暗的灯光下,纸币上的花纹和数字显得有些模糊。
十块。太少了。距离他记忆中那个需要奔波外地、需要一定本金才能撬动的国库券信息差生意,还差得太远。这十块钱,可能只够他买一张去附近小县城的车票,吃几顿饭,就所剩无几了。根本不足以支撑一次有规模的“倒腾”。
他需要钱生钱!需要在这十块钱的基础上,利用他前世的经验和信息,找到一条快速滚动的路径!在这座庞大而充满机遇的上海滩,找到那个能让他这微小的资本产生裂变的支点!
脑海里各种念头疯狂碰撞:倒卖香烟?需要渠道,风险太大;卖小吃?需要固定摊位和本钱,他这点钱连个炉子都置办不起;给人跑腿?效率太低……
就在他苦思冥想,几乎要被这微薄的本金和紧迫的时间逼得喘不过气时,一个极其细小的记忆碎片,如同沉在深海的萤火虫,突然闪烁了一下。
**气味**。
浓烈的、刺鼻的……**油漆味**。
前世,他为了养家糊口,在开摩的之前,曾经在建筑工地当过一段时间的油漆小工!那段经历苦不堪言,劣质油漆的味道熏得他头晕眼花,手上、衣服上永远洗不掉的斑驳色彩。但此刻,那段痛苦的记忆里,却剥离出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他记得,当时工地上用的那种最普通、最大众的绿色防锈漆和白色墙面漆,价格虽然不高,但消耗量极大。尤其是那些包工头或者小装修队,为了省那一点点钱,经常会让小工骑着自行车或者三轮车,跑遍附近的五金店、杂货铺,就为了找到比大建材市场批发价便宜个几毛钱一桶的漆!有时候为了省几块钱,能跑大半天!
差价!极其微小的差价!但架不住量大和频繁的需求!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
**跑腿代购!集中采购赚差价!**
目标客户:那些分散在弄堂深处、街道角落的小装修队、个体包工头、甚至是一些自己搞小修补的住户!他们没有车,时间紧,为了省几毛钱不惜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去比价采购零星几桶油漆。
而他,陈默!可以利用他对附近区域的熟悉(前世开摩的跑遍大街小巷的记忆还在),利用他年轻力壮能扛能跑的优势,用这十块钱做启动资金,去大型建材批发市场(比如他前世后来知道的九星市场之类的地方,虽然88年可能还没那么大规模,但一定有集中的批发点),用相对低的价格批量买几桶最常用的油漆(绿色防锈漆、白色乳胶漆),然后加价一点点(比如一桶加五毛到一块),骑着借来的或者租来的三轮车,直接送货上门到那些小客户手里!
省了客户跑腿的时间,价格又比他们零买便宜一点(但比自己批发价高),自己赚取中间的微小差价!靠走量!靠效率!
这个模式的核心在于:信息差(他知道哪里批发更便宜)+
服务(送货上门,省时省力)+
小额高频交易(每一单赚得少,但客户需求量大且频繁)!
这个念头一起,陈默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这几乎是完美契合他现状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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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动资金要求极低:**
十块钱,足够批发几桶最便宜的常用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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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险可控:**
油漆是硬通货,不易变质,就算一时卖不掉,也能慢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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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活机动:**
一辆三轮车(甚至初期可以租或用板车)就是全部“固定资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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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自身优势:**
年轻体力好,熟悉道路,前世对油漆品牌和大概价格有模糊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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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在市场巨大:**
上海正处于建设和翻新的热潮,小装修需求旺盛!
唯一的难点在于:找到稳定的、价格合适的批发货源,以及如何快速找到第一批愿意接受这种“代购+微利”服务的小客户!
陈默三口两口将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灌了一大口凉水,猛地站起身!睡意全无!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十块钱贴身藏好,将李芳那条带着肥皂清香的毛巾仔细叠好,放进工具包最底层。然后,他走到房间唯一的小窗前,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夜晚微凉的空气带着城市的喧嚣和远处黄浦江隐约的水腥味涌了进来。窗外,是高低错落、灯火阑珊的里弄屋顶,更远处,是外滩方向隐约可见的、勾勒出城市天际线的璀璨灯火。
他的目光越过这片沉睡的、却又暗流涌动的城市,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某个大型建材集散地的方向。那里,有他下一块战场!
十块钱的火焰,已经点燃。油漆与汗水混合的气息,将成为他新征途上最鲜明的烙印。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是“油漆跑腿王”陈默,正式开张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