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风起1988 > 第1章
陈默最后的意识,是被一片刺眼的白光粗暴地吞噬。没有声音,没有触觉,只有一种被急速抽离、碾碎又强行拼凑的眩晕感,像是灵魂被塞进了一台高速运转的劣质粉碎机,连痛都成了奢侈的余烬。
紧接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橡胶气味蛮横地钻进了他的鼻腔。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不是车祸现场弥漫的汽油与血腥的混合,更不是他弥留之际出租屋里挥之不去的药味和腐朽气息。这味道…深入骨髓,刻进肺腑,带着滚烫的、工业的、绝望的粘稠感。是橡胶厂!是硫化车间!
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先是模糊,继而像接触不良的老旧电视画面,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终于稳定下来。眼前是一条缓慢移动的黑色传送带,上面躺满了刚刚脱离模具、还微微冒着热气的黑色胶皮手套,像一条无声流淌的、粘稠的黑色河流。传送带两侧,是简陋粗糙的铁质工作台,油腻腻、黑乎乎。头顶上,几盏蒙着厚厚灰尘和油垢的白炽灯,发出昏黄无力、苟延残喘般的光,勉强照亮这一方被橡胶味彻底腌渍透了的狭小天地。空气闷热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温热的胶水。
“默哥!发什么呆呢?手套要堆了!”一个带着浓重安徽口音的年轻声音在耳边炸响,带着点不耐和熟稔。
陈默僵硬地、一寸寸地扭动脖颈。一张年轻得有些陌生的脸映入眼帘,小张!记忆里那个二十出头、后来因为工伤丢了半截手指的小张!此刻他脸上没有愁苦,只有年轻人特有的、被单调劳作磨出来的烦躁。
陈默的目光越过小张,落在自己搭在传送带边缘的手上。手!那是一双属于年轻人的手!指节粗大,皮肤粗糙,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橡胶粉末,但肌肉结实有力,皮肤紧致,没有后来被肥胖撑开的褶皱,没有被病痛折磨出的蜡黄,更没有车祸后留下的扭曲疤痕。一股巨大的、近乎荒谬的寒流瞬间攫住了他,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让他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猛地抬手,一把抓住悬挂在自己胸前那块硬邦邦的东西。冰凉,塑料质感,边缘硌着掌心。工牌!他把它扯到眼前。
小小的塑料片里,嵌着一张褪色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未被生活彻底磨平的、茫然的生涩。照片下方,一行小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姓名:陈默
工号:073
部门:硫化车间
日期:1988.06.17
1988年!六月十七!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铁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丢进了滚烫的油锅,反复煎熬。他回来了?他回到了这个梦魇开始的地方?回到了他耗尽半生血汗、燃尽所有希望、最终只换回一身病痛和一具破败躯壳的起点?
前世的碎片,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苦涩与绝望,此刻如同被引爆的火山,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汹涌喷发!
橡胶车间里永无止境的疲惫和每月两百块的微薄工资;新婚妻子李芳脸上最初的笑容,最终被贫贱夫妻百事哀的争吵和冷漠取代;儿子小磊那双从懵懂天真到倔强沉默的眼睛,最终选择穿上军装离开破碎家庭的决绝背影;一次次创业的雄心勃勃——油漆刺鼻的气味、摩托车后座乘客的抱怨、夜排档灶台前烟熏火燎的汗水、小饭馆倒闭时砸在墙上的空酒瓶、被所谓亲戚“合伙人”算计出局时的锥心之痛、离婚证刺目的红色印章、相亲对象卷走他最后一点救命钱时虚伪的笑容……最后,是那辆二手面包车方向盘后,毫无预兆袭来的、撕裂头颅般的剧痛,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脆响,世界天旋地转的黑暗……
每一次失败,都像在他脊梁上狠狠抽了一鞭子,逼着他继续佝偻前行,直到再也直不起腰,直到肥胖、膝盖的钝痛、腰椎间盘突出的折磨、心脏的早搏、血管里无声无息堆积的垃圾,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将他紧紧缠绕、吞噬。半生挣扎,半生辛酸,换来的不过是一场笑话,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默哥?你…你脸色好难看,跟见了鬼似的!”小张的声音带着点惊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不是中暑了?要不要去外面透口气?”
陈默没有回答。他死死地盯着那块小小的工牌,盯着上面那个年轻而茫然的自己,盯着那个决定了他前世悲剧走向的日期。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发胀。不是悲伤,不是软弱,而是一种被命运嘲弄了半生、如今终于窥见一丝缝隙的、混杂着狂怒与狂喜的洪流,猛烈地冲刷着他。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橡胶味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胸腔里火烧火燎。但这痛楚如此真实,如此鲜活!证明他还活着!活在这个错误刚刚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咳…咳咳…”他咳得弯下腰,眼泪生理性地涌出,模糊了视线。就在这模糊的视野边缘,传送带尽头,一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扎着两条乌黑麻花辫的身影,正低着头,动作麻利地将一只只成型的手套分拣到旁边的大筐里。那熟悉的侧脸轮廓,那低头时露出的白皙后颈……
李芳!
前世那个最终和他形同陌路、在无数次争吵后带着怨恨离开的妻子!此刻,她就在几步之外,如此年轻,如此鲜活!一股巨大的、复杂的情绪浪潮瞬间将他淹没,愧疚、怀念、一种迟来的钝痛,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庆幸。他回来了,她也还在!儿子小磊…小磊现在应该还在老家,刚上小学二年级!那个前世因为他缺席而沉默寡言、最终选择远走军营的儿子!
前世所有的亏欠,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话,所有没能尽到的责任……都还有机会!
就在这时,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带着点油滑腔调的声音,突兀地在不远处响起:
“哎哟,陈默!发什么愣呢?是不是又琢磨着下班后怎么去讨好咱们的李芳同志啊?”车间小组长王胖子腆着肚子踱了过来,脸上挂着那种陈默熟悉到厌恶的、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假笑。他油腻的手指习惯性地想去拍陈默的肩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亲昵。
前世,就是这些看似无心的“玩笑”,日复一日地怂恿,把他那点可怜巴巴的自尊心架在火上烤,最终把他和李芳仓促地推到了一起,也埋下了后来无数矛盾的种子。
那只油腻的手眼看就要落到陈默肩上。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积蓄了半生血泪的火焰,猛地从陈默胸腔最深处炸开!它烧干了那些无用的酸楚和迷茫,烧尽了骨子里被生活磨出的怯懦与顺从!重生前那场惨烈的车祸,那冰冷绝望的结局,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彻底照亮了他此刻唯一该走的路!
不能!绝不能再重蹈覆辙!这该死的车间,这令人窒息的橡胶味,这每月两百块买断青春和尊严的枷锁,这注定走向悲剧的轨迹……必须斩断!立刻!马上!
“滚开!”
一声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猛地炸响在嘈杂的车间里。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决绝,让周围几个工友瞬间停下了动作,愕然地看了过来。
王胖子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僵住了,脸上的假笑也凝固了,瞬间变得惊愕而难堪。他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窝囊的陈默,竟敢用这种眼神看他,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又像燃烧着地狱的烈火。
陈默根本没看他第二眼。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挡那只油腻的手,而是狠狠地攥住了胸前那块硬邦邦的工牌!
塑料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如此真实,如此必要!仿佛只有通过它,才能确认此刻的清醒和决心。
“嗤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响起。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连接着工牌的挂绳扯断!那块小小的、承载着他前世悲剧编码的塑料片,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将那令人作呕的橡胶味搅动得更加浓郁。他的目光越过呆若木鸡的王胖子,越过传送带上无声流淌的黑色手套洪流,越过昏黄灯光下弥漫的油污粉尘,死死钉在几米外那个同样被这声低吼惊动、正抬起头的年轻女子脸上。
李芳。她的脸上还带着劳作留下的细密汗珠,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目光交汇,只有短短一瞬。陈默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前世的起点,也看到了今生必须扭转的命运!他不能停下,不能犹豫,哪怕一秒钟的迟疑,都可能让那无形的命运绳索再次套上他的脖颈!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解释。他只是深深地、用力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复杂得如同翻涌的深海,有歉意,有诀别,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火焰在疯狂燃烧。
然后,他攥着那块断裂的工牌,在所有人难以置信、如同见了鬼般的目光注视下,猛地转身,朝着车间那扇被油污覆盖、透进外面世界微光的大门,大步冲了过去!
皮鞋踩在布满油污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踏碎一面无形的镜子,镜子里映照着他前世佝偻的背影。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工友的窃窃私语、王胖子气急败坏的叫嚷…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迅速远去、模糊,最终变成一片空洞的背景噪音。
只有他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地擂动,如同战鼓!每一次搏动都泵出滚烫的血液,冲刷着四肢百骸,驱散着那深入骨髓的、前世遗留的冰冷和虚弱。
门被猛地推开,午后有些灼热的阳光瞬间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晕。他下意识地眯起眼,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快了几分,几乎是踉跄着扑进了那片明亮的光线里。
“呼——!”
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门外灼热而混杂着尘埃的空气。阳光炙烤着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痛感,但这痛感如此鲜活,如此珍贵!这不再是橡胶硫化车间那令人窒息的、带着毒性的闷热,这是自由的气息!是重生的味道!
他站在工厂围墙投下的阴影边缘,背对着那扇刚刚被他狠狠甩上的、象征着前世命运的车间大门。阳光将他有些单薄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微微颤抖着。他缓缓地、无比艰难地松开那只一直死死攥紧的拳头。
掌心一片狼藉。汗水混合着工牌塑料棱角硌出的深深红痕,甚至有几处破皮,渗出细小的血珠。那块小小的、写着“陈默”名字的工牌,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边缘沾上了点点殷红。
他低头看着它,眼神冰冷。然后,手臂猛地向后一挥,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决绝!
“啪嗒。”
一声轻响。那块小小的塑料片,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准确地落入了围墙根下一个积着黑色油污和浑浊雨水的臭水沟里,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很快被污秽吞没,消失不见。
“呵……”一声低哑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从陈默喉咙里逸出。他抬起头,望向围墙外更广阔的天空。阳光刺眼,万里无云,一片澄澈的蓝。那蓝色如此纯粹,如此辽远,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结束了。那个被橡胶味腌渍、被两百块买断的陈默,已经和那块工牌一起,被他自己亲手埋葬在那片污秽里。
现在,他需要钱。需要第一块基石,来撬动这沉重而崭新的人生。前世那些深深刻在骨髓里的教训和零散的记忆碎片,此刻在脑海中疯狂翻涌、碰撞。
1988年…上海…钱…机会……
一个模糊的、带着巨大风险但回报也可能惊人的词汇,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闪现——“股票认购证”!
这东西在明年才会像野火一样燎原,让无数人一夜暴富,也让更多人倾家荡产。但那暴富的盛宴,需要入场券,需要原始积累!他现在连饭都吃不上,想这个无异于痴人说梦。
另一个更接地气、也更迫切的记忆浮了上来。国库券!对,就是国库券!这个看似死板的债券,在此时的中国,正因地域间巨大的信息差和价格差,酝酿着一场不为人知的财富流动!他前世在厂里听人吹牛时提过,好像就是在今年夏天,有人跑外地倒腾这东西发了笔小财,虽然远比不上后来的认购证,但对于此刻身无分文的他,那就是救命稻草!
上海本地银行收兑价格低,而外地,尤其是那些偏远省份,人们急于变现,私下交易的价格更低得多!这中间的差价…就是他的机会!
目标瞬间清晰。但这清晰的背后,是更大的难题:本金!启动资金!没有钱,一切都是空谈。他现在口袋里,除了几张皱巴巴的饭菜票,连一张“大团结”(十元人民币)都摸不出来。找家里?那个同样穷得叮当响、指望他寄钱回去的老家?绝无可能。找工友借?谁会相信一个刚刚“发疯”砸了饭碗的人?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车间大门。门内,有李芳。那个他刚刚决绝离开、此刻却可能成为唯一希望的女人。
前世…李芳。他记得她曾经小心翼翼地攒过一点钱,藏在枕头芯里,那是她打算给家里生病的母亲寄回去的“救命钱”。后来,这笔钱被他那所谓的“合伙人”亲戚,用开饭馆“扩大经营急需周转”的借口,连哄带骗地借走了,最终血本无归。这件事,成了压垮他们脆弱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之一。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传来尖锐的刺痛和铺天盖地的愧疚。他刚刚才发誓要弥补她,转眼就要去动她给母亲准备的“救命钱”?这和前世那些欺骗她、压榨她的人渣,有什么区别?
陈默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不行!绝对不行!这条路,哪怕饿死,也绝不能走!他重生回来,不是为了再次变成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
可没有钱,寸步难行。时间不等人,国库券的窗口期稍纵即逝!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进衣领,冰冷粘腻。绝望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悄然爬上心头。难道重活一世,开局就要被这区区几块钱难倒,再次被逼回那个绝望的轮回?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解的困境逼得窒息时,一个被忽略的、细小的记忆碎片,如同沉在淤泥里的珍珠,突然被思维的激流冲刷了出来,闪烁着微弱却倔强的光。
手套!橡胶劳保手套!
厂里每月都会发一副那种厚厚的、用来隔离高温胶料的劳保手套。前世,他嫌那东西又闷又笨,干活碍事,领回来基本都随手扔在工具箱角落,积了厚厚一层灰,或者被哪个工友顺手拿走了。李芳…李芳似乎每次都默默地领了,而且…她好像一次都没用过?她那双白净的手,在车间里是出了名的,为此没少被一些老娘们私下嚼舌根,说她娇气。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点亮!
他记得,前世大约就在这个时间段,厂里管仓库的老杨头,私下里曾唉声叹气地抱怨过。说老家亲戚在乡下开了个小作坊,想弄点厚实的胶皮做垫子,到处买不到合适的边角料,愁得要命。而厂里废弃的那些有瑕疵的劳保手套、硫化失败的胶皮边角料,都堆在废料区,等着定期被收破烂的拉走,几乎是白给!
手套…胶皮…废料…老杨头…钱!
一条极其简陋、带着浓重临时拼凑痕迹、却又闪烁着唯一生机的链条,在陈默脑海中瞬间成型!粗糙,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希望的火苗重新燃起,虽然微弱,却足以驱散绝望的寒意。他必须立刻行动!第一步,找到李芳!不是为了借钱,是为了那些被遗弃在角落的劳保手套!这是他唯一可能、也必须抓住的,不触及底线和良知的启动资源!
午休的尖锐铃声,如同救命的号角,猛地撕裂了车间里沉闷的机器轰鸣。
陈默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几乎在铃声落下的第一秒就动了。他像一道迅疾的影子,凭借着对车间布局刻入骨髓的熟悉,精准地避开了人流涌出的主要通道,几个敏捷的转折,就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女工更衣室附近那条相对僻静的、堆放着废弃包装箱的后巷。
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尘埃混合的味道。他背靠着一堵冰冷的、斑驳的红砖墙,墙皮有些剥落。心脏在胸腔里撞击得又快又重,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因为紧张和用力握拳,又开始隐隐作痛。汗水浸湿了他单薄的工装后背,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粘腻的冰凉。他在等。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时间被无限拉长。脚步声、女工们叽叽喳喳的谈笑声、饭盒碰撞的叮当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传来。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判断失误,或者刚才那决绝的一眼,已经让她彻底失望绕路而行。
就在他快要被焦灼吞噬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巷口。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侧,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她低着头,脚步有些快,似乎想尽快离开这个充满橡胶味的地方。
是李芳!只有她一个人!
陈默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橡胶味呛得他喉咙发痒,但他强忍着,一步从墙角的阴影里跨了出来,正好挡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
“李芳!”他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急速的呼吸而显得有些干涩沙哑。
李芳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拦截吓了一跳,肩膀猛地一缩,受惊般抬起头。当看清是陈默时,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疑惑、一丝尚未褪尽的担忧,随即又被一种刻意筑起的疏离和警惕覆盖。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拉开了距离,嘴唇抿得紧紧的,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他,无声地询问。
巷子里光线昏暗,只有远处高窗透进来的几缕天光,勉强照亮她年轻的脸庞和她眼中清晰的戒备。那戒备像一根针,刺得陈默心口发疼。前世累积的愧疚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刚才的“发疯”,想道歉,想诉说那场离奇的重生……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成了一句极其突兀、甚至有些荒唐的请求:
“你…你上个月,还有这个月…发的劳保手套,”陈默的声音因为急促而有些结巴,他努力稳住气息,语速飞快,“就是厂里发的那种厚的…还在吗?没用过的?”
李芳愣住了。她显然完全没料到陈默拦下她,竟是为了问这个。她眼中的警惕被巨大的困惑取代,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不明白眼前这个刚刚做出砸饭碗壮举的男人,怎么突然关心起两副不值钱的劳保手套。
“手套?”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疑问。
“对!手套!”陈默用力点头,眼神灼热地盯着她,仿佛那两副手套是什么稀世珍宝,“新的!没用过的!还在不在你手里?”他生怕她误会,急忙补充道:“不是白要!我有用!急用!算我…算我借你的!回头我一定还你!或者…或者我用别的东西跟你换!”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甚至有点语无伦次。
李芳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钟。巷子里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嚣和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她的目光在陈默因为紧张和急切而微微涨红的脸上扫过,落在他额角渗出的汗珠,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异常明亮、燃烧着某种她从未见过的火焰的眼睛上。
这双眼睛,和她记忆里那个总是沉默、甚至有些木讷的陈默,截然不同。里面没有迷茫,没有认命,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破釜沉舟般的决心。这种陌生的光芒,让她心头莫名一颤,筑起的防备不知不觉松动了一丝。
“……在。”她终于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在工具箱里。你要…做什么用?”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带着强烈的好奇。
“有大用!真的!”陈默听到“在”字,心头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散了紧张,让他差点跳起来。他强压着激动,语速更快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但你信我!这两副手套,可能就是…就是改变一切的开头!”他差点脱口而出“改变我们命运的开头”,但及时刹住了车。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眼神带着恳求:“现在能…能给我吗?我真的很急!非常急!”
时间就是金钱,每一秒都关乎着那个国库券的机会窗口。
李芳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急切和狂喜,看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再联想到他刚才在车间里那石破天惊的举动……最终,她心底那丝莫名的触动,或者说一种女性特有的、对冒险者隐秘的好奇,压倒了理智的疑虑。
“……你等等。”她低声说了一句,不再看他,转身快步朝着女工更衣室的方向走去,麻花辫在身后轻轻晃动。
陈默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刚才那几分钟的紧张对峙抽空了,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他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但这一次,是因为看到了希望的火种。
等待的几分钟,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巷口传来的每一次脚步声都让他神经紧绷。终于,那个纤细的身影再次出现。
李芳快步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两副叠得整整齐齐、用旧报纸简单包着的东西。崭新的、厚厚的黑色橡胶手套,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泽。
她走到陈默面前,没有立刻递过来,而是再次抬眼看向他,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审视和警告:“陈默,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这两副手套,是我该得的劳保。你……”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别做傻事。也别…别把自己弄得更糟。”
这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接近关心的界限了。
“放心!”陈默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那两副用报纸包着、还带着仓库特有灰尘味的手套。粗糙的橡胶质感隔着薄薄的报纸传来,沉甸甸的,却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紧紧攥住,指关节再次泛白,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李芳,谢谢你!真的!这份情,我陈默记一辈子!我绝不会糟蹋它!”
他的目光灼热而真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说完,他不再停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然后猛地转身,攥紧那两副手套,朝着远离车间的方向,大步流星地奔跑起来!
皮鞋踏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急促而有力,每一步都踏碎前世的尘埃。风灌进他敞开的工装领口,带着夏日的燥热,却吹得他浑身滚烫,血液奔流!目标无比清晰——厂区后面的废料堆放处!老杨头!
李芳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消失在巷口尽头、带着一股决绝和疯狂奔跑而去的背影,手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粗糙橡胶的触感。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又抬头望向陈默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困惑、担忧,还有一丝被那灼热目光烫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交织在一起。她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低低地、近乎无声地自语:
“陈默…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废料区在厂区最偏僻的西北角,背靠着一堵高高的、长满苔藓的围墙。这里像被整个工厂遗忘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了劣质橡胶、机油、铁锈和腐败垃圾的复杂气味,令人作呕。各种废弃的机器零件、锈蚀的铁桶、破碎的木板、沾满油污的破布条,以及最多的——堆积如小山般的、颜色各异、形态扭曲的硫化废胶料和大量有瑕疵、被丢弃的劳保手套,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形成一片令人望而却步的工业垃圾场。
陈默一路狂奔,肺部火辣辣地疼,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但他毫不在意。他像一头闯入了猎场的饿狼,锐利的目光在这片巨大的垃圾山中飞速扫视。很快,他的目光锁定了一处——靠近围墙根下,那里堆放着最高、最集中的一堆废手套和胶皮边角料!大多是黑色的,和他手里崭新的那两副材质一样!不少上面还沾着油污和灰尘,但整体品相看起来…似乎还能用?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巨大的希望!他强压下激动,开始在这座散发着恶臭的“宝山”旁快速翻找。专挑那些相对完整、没有明显撕裂、只是有些脏污或尺寸微瑕的手套。他动作麻利,不顾脏污,汗水混着灰尘在他脸上淌出道道黑痕。
“嘿!干嘛呢?!哪个车间的?谁让你在这乱翻的?!”一个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粗声粗气的呵斥声猛地从旁边一个低矮的工具棚门口传来。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但动作丝毫未停,反而更快地抓起几副看起来不错的废手套。他直起身,转头看去。
一个穿着洗得发灰的蓝色工作服、身材矮壮、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叼着一个油亮的烟斗,皱着眉,一脸警惕地瞪着他。正是仓库保管员,老杨头。他手里还拿着一把油腻腻的大扳手,像是在修理什么。
“杨师傅!”陈默立刻堆起一个笑容,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同时不动声色地把刚刚翻找到的几副废手套和自己那两副崭新的手套一起,往身后藏了藏,“是我,硫化车间的陈默!您老忙着呢?”
“陈默?”老杨头眯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显然对这个名字印象不深,但看到他身上同样脏兮兮的工装,警惕的神色稍缓,但眉头还是皱着,“你小子不在车间干活,跑这垃圾堆翻什么宝贝呢?这地方是你乱翻的?弄乱了回头收破烂的又该抱怨了!”语气带着老工人特有的、对规矩的固执。
机会来了!陈默心跳如鼓,脸上笑容不变,反而往前凑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杨师傅,瞧您说的,我哪敢乱翻。这不是…听人说起个事儿,想着您老见多识广,来跟您打听打听。”
“嗯?啥事儿?”老杨头拿下嘴里的烟斗,在鞋底磕了磕烟灰,显然被勾起了点好奇心。
“我有个远房表舅,”陈默信口胡诌,表情却无比认真,“在苏北乡下,跟人合伙弄了个小作坊,做…做点农机上的橡胶垫子、把手套什么的。”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老杨头的反应,“小本买卖,难啊!到处找便宜合适的胶皮料子,头发都快愁白了!听说咱们厂这废料堆里,不少好东西就这么白白扔了?”他适时地流露出惋惜和探询。
老杨头浑浊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丝光亮!他再次仔细打量了陈默几眼,眼神里之前的警惕和怀疑,迅速被一种“找到知音”的兴奋和“你懂的”那种隐秘交流的意味取代了。他左右看了看,确认附近没人,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抱怨和倾诉的欲望:
“可不是嘛!小伙子,你说到点子上了!”他拿烟斗指了指那堆废胶料,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多好的东西啊!厚实!耐磨!就是有点小瑕疵,或者尺寸不合规了,就全当垃圾扔这儿了!厂里那些头头,懂个屁!就知道按规矩来!收破烂的拉走,一车才给几个钱?还不够老子给他们登记造册的功夫钱!”
他显然对这堆“垃圾”的浪费积怨已久。
成了!陈默心中狂喜,脸上却露出深有同感的愤慨:“就是!太浪费了!简直是暴殄天物啊!杨师傅,您说,我要是…要是能帮我表舅淘换点回去,废物利用,也算是给国家节省资源不是?他那边肯定感激不尽!”他着重强调了“感激不尽”四个字,眼神意有所指地看着老杨头。
老杨头那双浑浊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里面精光闪烁。他咂巴了一下嘴里的烟斗嘴儿,没立刻接话,似乎在掂量着什么。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陈默心念电转,知道该加最后一把火了。他不再犹豫,飞快地从身后拿出那两副用报纸包着的、崭新的劳保手套!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报纸,露出里面那两副乌黑锃亮、散发着淡淡橡胶新味的手套,双手捧着,递到老杨头眼前。
“杨师傅,您看,”陈默的声音带着十足的诚恳,“这是我刚领的,全新的劳保手套!一次都没用过!我那表舅啊,就缺这种厚实的好胶皮做样子,研究研究!您看…我用这两副全新的,跟您换点那边堆里的废料,行不?就换点…嗯…大概…这么多?”他用手比划了一个不算小的体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杨头。
阳光透过高墙的缝隙,斜斜地照射在那两副崭新的手套上,黑色的橡胶表面反射出诱人的光泽,崭新、厚实、代表着厂里正品的质量。这光芒,显然比陈默空洞的许诺更有说服力。
老杨头那双精明的眼睛,瞬间被那崭新的黑色牢牢吸住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在那光滑的橡胶表面上摩挲了一下,感受着那厚实的质感。厂里发的劳保手套质量他是清楚的,这两副新的,绝对是好东西!比他家里那些用了很久的破手套强太多了!
废物堆里的那些垃圾,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但这两副新手套,可是实实在在的“硬通货”!划算!太划算了!
“嘿!你小子…”老杨头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刚才那点犹豫和算计烟消云散,“挺会来事儿啊!行!就冲你这…帮你表舅这份孝心!反正堆这儿也是喂耗子!”他大手一挥,指向那堆陈默刚刚翻找过的废手套和胶皮边角料,“就那块儿!你看中哪些,自个儿挑!挑好了我给你找个破麻袋装上!两副新的换一堆废的,你小子亏大发了,不过谁让咱爷俩投缘呢!”他一副“你占了大便宜”的语气,但眼神里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陈默心中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狂喜几乎要冲破胸膛!成了!第一步!最艰难的一步,迈出去了!
“谢谢杨师傅!太谢谢您了!您可帮了我表舅大忙了!”陈默连声道谢,动作却毫不含糊,立刻转身扑向那堆废料。这一次,他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目标明确地快速挑选起来。专挑那些相对完整、材质厚实的黑色废手套和大的胶皮边角料,动作快得像在抢金子。
老杨头乐呵呵地看着,甚至还“好心”地指点:“哎,那块那块!那块虽然沾了油,但厚实!…对对,那块边角料大,能用!”
很快,一个沾满油污、破了好几个洞的旧麻袋就被陈默塞得鼓鼓囊囊,沉重异常。他试着提了提,分量十足!这满满一袋子“废品”,在他眼里,就是通往第一桶金的原始资本!
“得嘞!杨师傅,您忙!改天我表舅那边要是真成了,一定好好谢谢您!”陈默把装着那两副崭新手套的报纸包,郑重地塞到老杨头手里,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感激笑容。
“好说好说!快去吧!别耽误你表舅正事儿!”老杨头喜滋滋地接过新手套,像得了宝贝似的揣进怀里,挥挥手。
陈默不再多言,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将那沉重无比、散发着浓烈橡胶和机油恶臭的破麻袋扛上肩膀!粗糙的麻袋纤维摩擦着他被汗水浸透的工装,肩膀瞬间传来沉重的压力。但他腰杆挺得笔直,仿佛扛起的不是一袋垃圾,而是沉甸甸的希望!
他迈开脚步,朝着废料区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地面上,每一步都离那令人窒息的车间、离那每月两百块的枷锁更远一步!
夕阳金色的余晖,第一次毫无遮挡地洒满他前行的道路,将他扛着沉重麻袋的、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影子坚定地向前延伸,指向围墙之外,那充满未知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广阔天地。
第一块基石,已在污秽与算计中悄然奠定。属于陈默的、轰轰烈烈的重生逆袭,就在这浓烈的橡胶恶臭和夕阳的金辉中,悍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