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点47分。
星辰珠宝有限公司，广告设计部。
空气仿佛凝固的劣质胶水，混杂着廉价速溶咖啡的焦糊味、外卖盒里酸菜鱼隔夜发酵的微馊，以及至少二十种不同品牌止汗露也盖不住的、属于社畜的疲惫汗味。惨白的LED灯光无情地倾泻下来，将每一个格子间都照得如同停尸房的操作台，冰冷、刺眼、毫无生机。
键盘的敲击声噼里啪啦，杂乱无章，像一群绝望的僵尸在啃食自己的脑壳，又像是为即将到来的集体猝死提前奏响的单调哀乐。偶尔夹杂几声压抑的咳嗽，和椅子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甜甜，26岁，广告设计部资深设计师（实际头衔：首席牛马），感觉自己快要融化了。
不是热的，是累的。灵魂仿佛已经提前一步从这具连续运转了超过72小时的身体里飘了出去，悬浮在头顶三尺处，冷漠地看着下方那个眼眶乌青、嘴唇干裂、手指因为过度点击鼠标而微微痉挛的“自己”。
电脑屏幕上，是第37稿“星耀系列·挚爱永恒”钻戒海报设计图。星辰的钻石被精心PS得能闪瞎钛合金狗眼，背景是梦幻的星河，文案是肉麻到令人脚趾抠地的“爱如星辰，恒久闪耀”。然而，此刻这只造价不菲的钻戒，正被一只涂着猩红色指甲油、指关节粗胖的手指戳得摇摇欲坠。
“林！甜！甜！”
一声尖利刺耳的咆哮，如同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瞬间撕裂了办公室里虚假的寂静。
设计部经理李翠花那张保养得宜但此刻因愤怒而扭曲的胖脸，几乎要怼到林甜甜的屏幕上。她身上的香水味浓烈到呛人，混合着刚吃完蒜蓉小龙虾的气息，形成一股极具攻击性的生化武器。
“你这做的是什么东西？！狗屎！一坨狗屎！”
李翠花唾沫横飞，猩红的指甲狠狠点在钻石上，“我要的是‘低调奢华有内涵’！你这闪得跟城乡结合部KTV门口的霓虹灯似的，土得掉渣！客户要的是高端！高端懂不懂？”
林甜甜的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视野里李翠花那张愤怒的脸和屏幕上被戳得晃动的钻石都开始出现重影。她努力聚焦，试图理解“低调奢华有内涵”和“高端”的具体定义——这已经是第三十七次修改了，每次李翠花的“高端”标准都像她的体重一样飘忽不定。
“李经理，”
林甜甜的声音带着熬夜过度的沙哑，尽量保持最后一丝职业性的平静，“上周五您亲自确认的初稿方向，就是突出钻石的火彩和璀璨感。‘星耀系列’的定位就是闪耀夺目，市场部给的brief也是……”
“市场部懂个屁！”
李翠花粗暴地打断她，双手叉腰，像个圆规，“他们就知道卖货！我要的是艺术！是格调！是能拿奖的设计！你看看人家国际大牌的海报，那叫一个意境！你这…你这纯属地摊货水平！重做！立刻！马上！明天早上9点，我要看到全新的、符合我要求的、高端的方案！要是耽误了‘星耀’大促预热，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愤怒、委屈和极度荒谬的酸涩感猛地冲上林甜甜的喉咙。第37次了！每一次推翻重来，李翠花除了喷粪一样的形容词和“高端”、“艺术”这种空洞到令人发指的概念，从未给出过任何建设性意见。她的所谓“格调”，全凭当天的心情和早餐吃没吃饱来决定。
林甜甜的手指在键盘下方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最后一丝理智。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香水、蒜蓉和绝望的空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同一时间，楼上的营销中心。
这里的气氛同样压抑，只是更“高级”一些。没有李翠花式的咆哮，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键盘敲击的密集鼓点，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顾衍，28岁，营销中心副组长（实际头衔：高级牛马），端坐在工位前，背脊挺直如同标枪，但眉宇间凝结的疲惫和冷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的电脑屏幕上同时开着七个窗口：星耀系列全网推广排期表、KOL合作跟进表、预热活动预算明细、渠道ROI分析报告、一份临时塞进来的竞品分析PPT（要求两小时内完成）、一个刚拉起来讨论“如何引爆社交媒体声量”的脑暴群（里面正刷着毫无营养的表情包和废话），以及公司内部通讯软件上，营销总监王富贵的头像正闪烁着夺命连环call的红点。
顾衍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两把小锤子在精准敲打。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多久？十五天？二十六天？时间感早已模糊。咖啡因对他早已失效，现在支撑他的，大概只剩下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感和一丝即将崩断的神经。
点开王富贵的消息。
【王总监（笑面虎）】：小顾啊，在吗？星耀预热那个抖音挑战赛的脚本，我看了一下，创意点不够爆啊。用户参与门槛还是有点高。你再想想，有没有更下沉、更洗脑、更能引发病毒式传播的点子？最好明天一早能给我三个新方向。辛苦啦！[微笑]
【王总监（笑面虎）】：哦对了，市场部那边临时反馈，说预热期预留的媒体预算可能不太够覆盖新加的几个腰部KOL，你看能不能从你这边活动执行的机动费用里先挪一部分过去？我知道你有办法的，你办事我最放心。[强][强]
【王总监（笑面虎）】：还有啊，周总刚才提了一句，觉得我们这次预热在高端圈层的渗透还不够，让你牵头，拉上设计部和公关部，明天下午…不，就现在拉个线上会，头脑风暴一下，搞个针对高净值人群的私享品鉴会方案初稿出来，明早9点放他桌上。[奋斗][奋斗]
三条消息，轻描淡写地砸过来三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重想三个爆点创意、挪用本就不足的预算、通宵搞出一个全新的高端品鉴会方案。每一个都要求“明早9点”。
顾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回复简洁得近乎冷酷：
【顾衍】：收到王总。关于创意方向：1.
原脚本基于前期用户画像和平台调性深度分析，下沉与洗脑需平衡品牌调性，盲目追求“爆”易反噬。2.
预算挪用需财务流程及活动执行风险评估，非我个人可决断。3.
私享品鉴会方案需设计部视觉支持、公关部资源对接，请协调相关部门负责人明确分工与时间节点，避免无效会议。我将优先处理既定核心KPI。
回复发出，如同石沉大海。几秒后，王富贵的头像再次闪烁：
【王总监（笑面虎）】：小顾啊，年轻人不要这么死板嘛！要灵活！要有担当！我相信你的能力！办法总比困难多！周总等着看结果呢！[加油]
一股冰冷的烦躁感瞬间席卷了顾衍。又是这样。模糊的指令，推卸的责任，空泛的鼓励，以及最后搬出周扒皮这座大山进行无形的压迫。他的责任心曾是他最锋利的武器，如今却成了套在他脖子上、被这些人肆意拉扯的绞索。肩颈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是长期僵坐和高压下的抗议。
设计部。。
“还愣着干什么？等着我给你鼓掌吗？”
李翠花的咆哮再次炸响，“今晚通宵也得给我改出来！改不好，你这个季度的绩效奖金就别想了！公司不养闲人！”
绩效奖金？那点钱还不够她林甜甜买护肝片的！连续一个月的魔鬼加班，她的身体早已发出无数次警报：心悸、头晕、眼前发黑、手指发麻。此刻，李翠花尖锐的嗓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林甜甜猛地站起来，眼前瞬间一黑，金星乱冒，不得不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绞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我……”
她想说“我需要休息”，想说“我心脏不舒服”，但话到嘴边，对上李翠花那写满了“你装什么装”的刻薄眼神，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在这个地方，示弱只会招来更疯狂的践踏。
她颤抖着手想去摸抽屉里的速效救心丸（长期加班必备），手机却在这时疯狂震动起来。
是公司大群。
发信人：周扒皮（董事长/最大股东）。
【周扒皮】：@所有人！距离‘星耀系列’大促还有最后24小时！营销、设计、运营、客服所有部门，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这是公司今年最重要的战役！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今晚必须把所有细节给我抠死！确保万无一失！谁负责的环节掉链子，谁就给我卷铺盖滚蛋！记住，公司给你们平台是你们的福报！要懂得感恩！全力以赴，冲刺！冲刺！！冲刺！！！[奋斗][奋斗][奋斗]【红包】（0.01元，100个）
那刺眼的“福报”二字，那带着极致羞辱意味的“红包”，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像点燃炸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噗通！”
林甜甜眼前彻底一黑，扶着桌子的手无力地滑落，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后脑勺磕在地面的闷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惊心。世界在她耳边飞速抽离，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李翠花骤然拔高的、带着惊慌的尖叫：“喂！林甜甜！你装什么死？！快起来！别想偷懒！……”
意识陷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林甜甜残留的念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解脱和滔天的怨念：
‘去你妈的福报…周扒皮…李翠花…我…你们…祖宗十八代…’
营销中心。
顾衍刚端起早已冷透的咖啡，试图用那苦涩的液体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和太阳穴的剧痛。周扒皮那条“福报”信息像病毒一样弹出来，刺得他眼球生疼。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让他闷哼一声，手中的咖啡杯差点脱手。
他强忍着不适，撑着桌面想站起来去洗手间。就在这时，王富贵的头像再次疯狂闪烁，伴随着语音通话的请求铃声，尖锐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顾衍深吸一口气，划开接听，王富贵那故作亲切实则油腻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涌出听筒：
“小顾啊，看到周总的消息了吧？形势严峻啊！那个品鉴会方案……”
后面的话，顾衍一个字也没听清。
一股无法抗拒的、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视野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吞噬，耳边王富贵的声音扭曲变形，变成毫无意义的杂音。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停止了跳动，紧接着是胸腔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爆裂声！
“砰！”
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那杯冷咖啡脱手飞出，褐色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泼洒在键盘和旁边一摞厚厚的报表上。顾衍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直挺挺地、无声无息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手机从松开的手中滑落，屏幕还亮着，显示着王富贵那张戴着虚伪笑容头像的对话框，以及最后一条未发送出去的文字（系统输入法的自动联想）：
“我去……”
世界，陷入死寂。
冰冷。虚无。无边的黑暗。
林甜甜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在绝对寂静的虚空中飘荡。没有痛苦，没有疲惫，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这就是死亡吗？倒是…挺清净的。
然而，这份清净没能持续三秒。
一个极其突兀、贱兮兮、充满了电子合成感却又活灵活现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猛地在她（或者说她残存的意识）的“脑海”中炸响：
【叮！检测到宿主怨念值突破天际！宇宙级负能量爆表！符合极端绑定条件！】
【滋滋…正在加载核心协议…绑定对象确认：林甜甜（代号：倔强牛马·设计部版）】
【绑定成功！欢迎使用——[牛马翻身系统（青春畅享版）]！】
【系统初始化启动！口号加载中：让老板内耗！让宿主嗨爆！拒绝压榨！快乐整蛊！走向暴富！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现在绑定还送新手大礼包哦亲！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AI小管家（毒舌看戏版）为您服务！撒花！】
林甜甜：“？？？”
她残存的意识被这一连串极度不正经、信息量巨大且槽点多到爆炸的电子音轰得外焦里嫩。怨念值？系统？牛马翻身？让老板内耗？新手大礼包？这都什么跟什么？她不是猝死了吗？死后的世界流行诈骗？还是她加班加出幻觉了？
就在林甜甜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系统”弄得一团乱麻，懵逼值MAX的时候，那贱兮兮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嘀！检测到同源高能怨念波动！坐标：营销中心！身份识别：顾衍（代号：精准牛马·营销组版）！】
【哇哦！双黄蛋！买一送一！同行者绑定确认！】
【滋滋…同步启动中…】
【（切换到激情澎湃的播音腔）恭喜两位幸运的牛马！你们获得了宝贵的重生体验卡！时间锚点：猝死前一个月！】
【新手任务发布：活过这一个月！并尽可能多地收集‘职场怨念’（即整蛊值）！任务失败惩罚：无（反正再死一次呗）！任务成功奖励：新手大礼包（内含基础翻身道具）及系统正式使用权！】
【友情提示：亲，您预定的‘福报’加班地狱即将再次到站，请系好安全带，准备好您的…呃，血压药。本系统AI小管家，随时准备为您提供（缺德）战术指导！当前整蛊值：0。请开始您的表演！】
重生？一个月前？顾衍？营销中心那个传说中的“工作机器”也猝死了？还要一起重生回去继续当牛马？收集怨念？整蛊值？
巨大的信息洪流和这系统极度不靠谱的风格，让林甜甜残存的意识彻底宕机。然而，在那一片混乱之中，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仿佛从灵魂深处燃起的小火苗，“噗”地一下亮了起来。
那火苗的名字，叫做——
“我勒个豆！还能这么玩？”
就在这意识复苏、震惊与一丝丝荒诞希望交织的临界点，那贱兮兮的系统提示音，如同掐着秒表般，又弹出一条信息，瞬间将林甜甜（以及另一个刚刚在虚空中被同样信息轰炸得陷入短暂死机的顾衍）拉回了现实：
【嘀！时间同步完成！意识载入中…3…2…1…】
【欢迎回到人间！当前时间：猝死前30天，上午9：00整！】
【温馨提醒：您的工作电脑已开机，您亲爱的领导李翠花（王富贵）正在向您走来，脸上带着熟悉的（找茬）微笑。】
【哦豁！周扒皮董事长刚刚更新了他的朋友圈，您有一条新@：@所有人，星耀项目提前启动！全员进入战时状态！今晚开始，每天加班到10点！周末取消！为了公司的辉煌！奋斗！[奋斗][奋斗][奋斗]】
【新手任务“活过这一个月”倒计时：现在开始！整蛊值商城（灰色）已解锁，请努力收集怨念开启吧！祝您（在坑死老板的路上）玩得愉快！】
眼前刺目的白光骤然亮起！办公室浑浊的空气猛地灌入鼻腔！心脏在胸腔里重新、沉重地跳动起来！
林甜甜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好好地坐在工位上。电脑屏幕亮着，右下角的时间清晰地显示着：一个月前，上午9:00。而部门门口，李翠花那肥胖的身影，正带着她标志性的、刻薄挑剔的目光，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朝着她的方向，气势汹汹地走来！
与此同时，楼上营销中心，顾衍在眩晕中恢复意识，发现自己正端坐在工位前，屏幕上王富贵那闪烁着红点的头像，和一份刚刚发来的、要求“立刻优化，中午前反馈”的垃圾PPT，正静静地等待着他。
一个月的地狱轮回，开始了。
但这一次，他们脑子里，多了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鼓励他们怼天怼地怼老板的【牛马翻身系统】，和一个…同行者？
林甜甜下意识地摸向抽屉——那里空空如也，速效救心丸还没买。但这一次，她看着李翠花那张越来越近的、写满了PUA的脸，感受着脑海里那个贱兮兮的系统提示音，以及那个刚刚得知的“同病相怜”的顾衍的存在，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荒诞、愤怒和一丝隐秘兴奋的情绪，猛地冲散了重生之初的茫然。
她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轻微地、缓缓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弧度，冰冷，又带着点跃跃欲试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