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她赠我蜜糖亦刀刃 > 第一章

高三那年的夏天,空气像是灌满了滚烫的铅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皮肤上。汗水蛰进后颈那道已经结痂的暗红色烟疤时,会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烧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这道疤,还有背上、手臂上那些新旧交叠、丑陋扭曲的烙印,是我在这所名为育才的炼狱里,活过的勋章。
我叫林暮,暮色的暮。我妈说生我的时候,窗外晚霞烧得正烈,像要把整个世界都点燃。可惜,那火终究是烧不到我身上。我爸在我刚上初中时,就彻底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只剩下我妈,像一头被抽干了力气的野兽,白天在缝纫机前佝偻着腰,晚上在昏黄的灯下数着那些永远不够的开销。她眼里的疲惫,像一层洗不掉的灰。我所有关于疼字的话,都死死地烂在了肚子里。说了又怎样不过是往她那副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上,再压一块绝望的石头。
厕所,是育才高中留给我的专属刑场。
门被反锁的咔哒声,在空旷的瓷砖空间里,冰冷地回荡,撞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发出无声的哀鸣。喉咙干得发紧,仿佛塞满了滚烫的砂砾。
哟,林娘娘,又见面了!王海那粗嘎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贴着我的后脖颈响起,一股浓重的烟臭味和廉价发胶的甜腻混杂在一起,直冲鼻腔。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揪住我后脑勺的头发,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头皮整个掀下来。剧痛感瞬间炸开,眼前猛地一黑。
我像一只破麻袋,被他粗暴地拖拽着,踉踉跄跄。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湿滑的瓷砖地上,钻心的疼瞬间传遍全身。还没来得及吸气,另一只手,带着同样令人作呕的烟味和蛮力,死死地按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整个上半身往下压。是陈锋,王海那条永远甩不掉的疯狗。他们身后还影影绰绰地晃着几条人影,模糊不清,像一群围着腐肉的鬣狗,发出压抑而兴奋的低笑。
视野被强迫着向下栽去。肮脏的白色马桶圈,边缘泛着一圈可疑的黄渍,刺眼地占据了整个视野。马桶里,浑浊的水面漂浮着几片没冲下去的纸屑,还有一小块烟灰,正慢悠悠地打着旋。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消毒水也无法掩盖的尿臊和排泄物腐败的味道,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我的脸上,砸进我的肺里。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口。
妈的,看什么看给老子喝!王海狞笑着,揪着我头发的手猛地发力,往下一按。
唔——!
额头狠狠撞在冰凉坚硬的陶瓷边缘,一阵眩晕。脸颊被迫紧紧贴在那肮脏潮湿的马桶圈上,粗糙的塑料纹理摩擦着皮肤,带着令人作呕的湿滑触感。冰凉的、浑浊的水,带着那股无法形容的恶臭,瞬间淹没了我的口鼻。
无法呼吸。
冰冷、恶臭的液体疯狂地涌入鼻腔,呛进喉咙。我本能地挣扎,身体剧烈地扭动,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拍打着瓷砖地面。陈锋那只按在我肩膀上的手,却像生铁浇筑的刑具,纹丝不动,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肩胛骨。每一次徒劳的扭动,都只是让更多的脏水灌进来,带着浓烈的漂白粉和腐败的腥气,烧灼着食道和气管。
窒息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头顶,肺部像要炸开一样剧痛。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光线被脏水扭曲成怪诞的、晃动的光斑。耳朵里灌满了水,世界只剩下自己溺水般沉重的咕噜声,和那群人模糊不清的、兴奋的哄笑,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就在肺部最后一丝空气即将耗尽,黑暗要彻底吞噬我的那一刻,按在头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咳咳咳——呕——
我像被扔上岸的烂鱼,猛地弹起上半身,疯狂地咳嗽,干呕。眼泪鼻涕混合着脸上的脏水,狼狈地糊了一脸。喉咙和鼻腔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废物,这就受不了了王海粗哑的嘲笑声在头顶炸开,带着残忍的快意。
我瘫在地上,剧烈地喘息,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视线被生理性的泪水糊住,一片模糊。只能看到王海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在我面前不耐烦地碾动。
接着,一点暗红色的光点,像地狱里爬出来的萤火虫,在模糊的视野里亮起,带着灼热的、毁灭的气息,缓缓地、不容抗拒地靠近我的手臂。
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比刚才的窒息更甚。我猛地蜷缩身体,想把手藏起来。
躲再躲一个试试陈锋阴冷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按着我肩膀的手猛地加力,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剧痛让我瞬间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嗤——
滚烫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手臂内侧最柔嫩的皮肤上。一股皮肉烧焦的、令人作呕的糊味猛地窜起。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像是濒死野兽的哀鸣。泪水汹涌而出,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那无法摆脱的屈辱,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心脏深处。
记住今天的滋味,林娘娘。王海蹲下来,那张油腻的胖脸凑近,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恶意,像打量一件垃圾,下次再他妈敢抬头看人,老子让你喝个够!
他粗鲁地拍了拍我被烫伤的手臂,那一下正好按在新鲜的伤口上,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身体猛地一颤。
走!他站起身,像丢开一块破布,朝其他人歪了歪头。
反锁的门被粗暴地拉开,又被重重地甩上。
哐当!
巨大的声响在空寂的厕所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敲打着冰冷的瓷砖地面。
我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隔间门板。手臂内侧,那个新鲜的烟疤正一跳一跳地灼痛着,混合着皮肉烧焦的糊味,直冲大脑,提醒着我刚刚经历的一切。
胃里还在剧烈地翻腾,恶心感一阵阵上涌。我抬起没受伤的手,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手背上黏糊糊的,分不清是脏水、汗水还是泪水。视线稍微清晰了一些,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扭曲而模糊。
目光落在厕所角落那个绿色的垃圾桶上,里面塞满了杂物。一个念头,冰冷沉重带着某种解脱般的诱惑,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那里面会不会有一把被人丢弃的裁纸刀或者……只需要把校服领带解下来,挂在水管上……只需要几秒钟……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手臂上的剧痛,后颈旧疤的刺痛,喉咙里残留的灼烧感和恶心感……身体每一处都在尖叫着痛苦,都在无声地附和着那个黑暗的念头。活着,太疼了。像被扔进一个永无止境的、肮脏的漩涡里,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被更深地拖入泥沼。
就在那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向那个角落爬去的时候,厕所的门,再一次被轻轻推开了。
吱呀——
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与这个肮脏空间格格不入的小心翼翼。
我浑身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一股新的、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王海他们回来了是刚才的教训还不够还是他们发现了我的软弱,决定再回来补上一脚我甚至不敢抬头,身体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受伤的手臂紧紧护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抵挡即将到来的又一次风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冲破肋骨。
脚步声很轻,停在了离我几米远的地方。
预想中的谩骂和拳脚并没有落下。空气诡异地安静了几秒,只有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你……还好吗
一个声音响起。像一滴清冽的泉水,猝不及防地滴落在滚烫的烙铁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我愣住了。那声音很干净,很轻柔,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担忧和迟疑,与王海他们那种充斥着暴戾和恶意的嘶吼完全不同。它不属于这个污秽的地方。
我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的牵引,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微弱希冀,抬起了头。
逆着厕所门口倾泻进来的、有些刺眼的天光,站着一个女孩。
她穿着和我一样的育才高中夏季校服,白色的短袖衬衫,深蓝色的百褶裙。但穿在她身上,那身呆板的制服却奇异地显出一种清爽的、近乎透明的好看。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发梢被染成了浅浅的金色。她手里捏着几张干净的纸巾,手指修长白皙。
她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清澈的。此刻,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纯粹的震惊和毫不掩饰的关切,像投入石子后漾起涟漪的湖面。她就那样看着我,看着我瘫坐在肮脏的地面上,脸上糊满污迹,手臂上狰狞的烟疤还在冒着微弱的烟气,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砂纸堵住了,火辣辣地疼,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我宁愿被王海再按进马桶十次,也不愿被她看到自己此刻这副模样。我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膝盖里。
天啊……我听到她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心疼。那细小的声音,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
细碎的脚步声靠近。她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距离很近。那股属于厕所的恶臭被一股极淡的、清甜的皂角气息冲淡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干净的纸巾递到我面前。
快擦擦脸吧。她的声音放得更轻了,像怕惊扰到什么,别……别坐在地上了,凉。
我没有动。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杂乱无章地擂动。我不敢抬头看她,不敢去接那几张象征着干净和善意的纸巾。它们太干净了,而我太脏。
她似乎有些无措,拿着纸巾的手顿在半空。沉默了几秒,我听到她轻轻地试探性地问:他们……经常这样对你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猛地捅进了我的心窝。我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用手臂环抱住自己,那个新鲜的烟疤被碰到,尖锐的疼痛让我闷哼了一声。屈辱、恐惧、痛苦……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堤坝。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拼命把喉咙里的哽咽压回去。
我……我终于挤出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声音小得如同蚊蚋,我没事……
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我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手臂内侧那个还在灼痛的烟疤上。那目光像是有温度,让伤口更加刺痛。
这个……得处理一下。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尽管依然很轻柔,校医室现在可能没人,我知道附近有个药店。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然后才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让我帮你买点药,好吗
帮我
这两个字像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我层层叠叠筑起的、由痛苦和麻木构成的高墙。在这个充斥着恶意和暴力的世界里,居然会有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说要帮我荒谬感、巨大的不真实感,混杂着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去碰触的暖意,在我冰冷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我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她,但蜷缩的身体,似乎无意识地放松了一丝丝。
她没有再催促,只是安静地蹲在我面前,手里捏着那几张纸巾,像一尊小小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雕像,固执地在一片污秽之中矗立。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终于僵硬地伸出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颤抖着,接过了她递来的纸巾。
指尖相触的瞬间,她的手指是温热的。
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了我冰冷的指尖,一直流到心脏深处,激得我猛地一颤。
谢……谢。我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我叫夏晴。她轻声说,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放松,夏天的夏,晴天的晴。
夏晴。
这个名字,带着阳光和暖风的气息,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进了我一片狼藉只有暮色弥漫的世界里。
夏晴真的去了药店。她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印着仁心大药房的白色塑料袋,微微喘着气,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在我面前蹲下,动作依旧轻柔,她小心地从里面拿出碘伏棉签、无菌纱布和一小管烫伤膏。
可能会有点疼,忍一下。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专注而认真,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她拆开碘伏棉签的包装,那根小小的棕色棉签头在她白皙的手指间显得格外显眼。
当那带着刺鼻气味的棕色液体涂抹在手臂内侧新鲜的烟疤上时,一阵火烧火燎的痛感猛地袭来。我猝不及防,身体剧烈地一抖,牙齿下意识地咬紧,喉咙里溢出半声压抑的抽气。
嘶——
对不起!对不起!夏晴立刻停手,脸上满是慌乱和心疼,像是做错了天大的事。她拿着棉签的手顿在半空,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很疼吗我……我轻点
她眼中的担忧和那丝慌乱,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了我心底最坚硬的冰壳。我从未见过有人会因为弄疼了我而如此慌乱。王海他们只会在我呼痛时发出更刺耳的哄笑。这种被珍视、被小心对待的感觉,陌生得让我心头发酸。
……没事。我垂下眼,避开她过于清澈的目光,声音沙哑地说,不疼。
她犹豫了一下,动作变得更加轻柔,几乎是屏着呼吸,用棉签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擦拭着那个丑陋的伤口边缘。碘伏的凉意和刺痛交织着,但更多被她动作里那份专注和谨慎所覆盖。接着是冰凉的烫伤膏,被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涂开,覆盖了那片灼痛的区域。最后,她撕开无菌纱布的包装,动作略显笨拙但无比认真地将纱布覆盖在伤口上,再用胶带固定好。
整个过程中,厕所里那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似乎都淡去了,只剩下碘伏的药味、烫伤膏淡淡的清香,和她身上那股极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又好像过得很快。我低着头,视线落在她纤细灵巧的手指上,落在她微微抿起的唇线上,落在她因为专注而轻轻颤动的睫毛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我。这真的是在育才高中那个肮脏的厕所里吗
好了。她终于处理完毕,轻轻舒了一口气,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那笑容很浅,却像一缕刺破厚重云层的阳光,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眼底,带着一种能灼伤人的温暖。这几天别碰水,记得换药。她把剩下的药品仔细装回塑料袋,递给我。
我机械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袋子,指尖触碰到塑料袋冰冷的表面,里面装着的是此刻唯一真实的东西。
谢谢。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却似乎比刚才顺畅了一点点。
不用谢。她站起身,拍了拍百褶裙上可能沾到的灰尘,动作自然流畅。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这间肮脏的厕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看到什么极其碍眼的东西。以后……尽量别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了。她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温和的力量。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不知道该说什么。巨大的感激和更深的自惭形秽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快上课了,她看了一眼腕上的表,我先走了,你……自己能行吗
我又点了点头。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对我又露出了那个带着阳光气息的微笑,然后转身,脚步轻盈地离开了厕所。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也带走了那股清甜的皂角味和那缕阳光。
厕所重新陷入一种更深的、带着消毒水余味的寂静。我依旧靠着隔间门板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药品的白色塑料袋。手臂上,被纱布包裹的地方,药膏的凉意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肤,缓解着灼痛。但另一种更陌生的、更汹涌的感觉,却如同海水般淹没了我的心。
那是一种被小心翼翼捧起的感觉。在她专注的目光里,在她轻柔的动作里,在她那句别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的规劝里。在这个对我而言只有冰冷和践踏的世界里,夏晴的出现,像是一道神迹般的光。她不仅处理了我的伤口,更像是在我早已枯死的心田上,轻轻投下了一颗名为可能的种子。原来,不是所有人都会对我露出獠牙。原来,善意真的存在。
我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刺痛。我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淌。我掬起一捧水,用力地泼在脸上,一遍又一遍,好像就能洗掉刚才所有的污秽、屈辱和绝望。水流冲过脸颊,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冰冷刺骨。
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但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再是完全的麻木和死寂,在那片深不见底的暮色里,极其微弱地,亮起了一点星火。
那点星火,叫夏晴。
夏晴成了我荒芜世界里唯一的光源。那道光,并不总是明亮温暖,有时甚至带着一种灼烧般的刺痛,却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她似乎总能恰好出现在我最狼狈的时刻。被王海他们堵在废弃的自行车棚角落,书包被翻得乱七八糟,书本散落一地时,她的声音会像一道清泉,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响起:王海陈锋你们在干什么教导主任好像在找你们。
那几个人渣的动作会有一瞬间的凝滞。王海那张油腻的胖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耐烦和忌惮。他看看夏晴,又看看缩在角落的我,最终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妈的,算你小子走运!他粗鲁地撞开挡路的夏晴,带着他那群鬣狗扬长而去。夏晴被他撞得一个趔趄,但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便快步走到我面前,蹲下来帮我收拾散落的书本。
没事吧她轻声问,目光飞快地扫过我身上,确认没有新的伤口。
我摇摇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因为刚才的恐惧,另一半是因为她的出现。她的每一次恰好,都像精准地计算过,在深渊即将彻底吞噬我的前一刻,抛下一根救命的绳索。我感激涕零,却又隐隐觉得这巧合多到令人不安。但这点不安,在她那清澈的、带着关切的目光下,脆弱得不堪一击,迅速被汹涌的依赖感淹没。
我像个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疯狂地抓住了她释放出的所有善意。我开始笨拙地、近乎卑微地试图回报。我知道她喜欢学校门口那家时光印记奶茶店的珍珠奶茶,少糖,加椰果。于是每天下午第一节课后,我会像执行一项神圣的使命,用攒下的少得可怜的零花钱跑到校门口,买好那杯温热的奶茶。然后,我会像个影子一样,安静地守在她教室后门,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地跳动,手心因为紧张而汗湿。直到看到她纤细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我才会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上前,把那杯奶茶递过去。
给……给你的。声音总是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她有时会微微惊讶地挑眉,随即绽开一个笑容:谢谢啊,林暮。她会自然地接过奶茶,吸管插入杯盖时发出轻微的噗嗤声。那声音在我听来如同天籁。她偶尔会抱怨一句:今天好像有点甜了或者椰果好像放少了我的心会瞬间提到嗓子眼,巨大的惶恐和自责席卷而来,仿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只会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我下次注意……
更多的时候,她会笑着拍拍我的手臂(总是避开有伤的地方):挺好喝的,谢啦!那一刻,所有的惶恐不安都会烟消云散,一种近乎眩晕的幸福感淹没了我。她的一个笑容,一句随口的肯定,就能轻易点亮我一整天的灰暗。我贪婪地汲取着这点滴的温暖。
我成了她沉默的影子。课间,只要看到她没有和她的朋友们在一起,我就会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附近不远的地方。不敢靠得太近,怕惹她厌烦,但又舍不得离得太远。我会偷偷地注视着她。看她微微歪着头和同学说笑时,阳光跳跃在她发梢的样子;看她低头专注看书时,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浅浅阴影;看她偶尔蹙眉思考问题时,那认真的神情……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被我像收集珍宝一样,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
她有时会察觉到我的目光,会转过头来看我一眼。那一刻,我的心会骤然停止跳动,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会让我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仓皇移开视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她通常只是对我浅浅地笑一下,或者轻轻点个头,便又转回去做她自己的事。那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就足以让我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反复回味咀嚼,从中榨取出支撑我继续活下去的微弱糖分。
在她面前,我卑微到了尘埃里。我习惯了道歉,习惯了顺从,习惯了把自己缩到最小。她偶尔流露出的任何一丝不快或疏离,都会被我无限放大,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然后陷入更深的自责和惶恐。我像一只被驯化了的、摇尾乞怜的狗,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牢牢地系在她的指尖。她轻轻一勾,我便升上天堂;她微微一蹙眉,我便坠入地狱。
只有一次,我的影子行为似乎越界了。那天放学,她和她几个要好的女生一起走,谈笑风生。我照例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经过篮球场时,一个失控的篮球呼啸着朝她们的方向砸去。我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像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猛地挡在她身后。篮球重重地砸在我的背上,发出一声闷响。冲击力让我踉跄了一下。
啊!女生们发出惊呼。
夏晴猛地回头,看到是我,又看到滚落在脚边的篮球,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一丝愠怒,还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近乎冰冷的锐利但那情绪快得像闪电,眨眼即逝。她立刻换上了一副关切的表情。
林暮你没事吧她上前一步,扶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很稳。
没……没事。我忍着背上的钝痛,急忙摇头,像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我……
道什么歉啊!旁边一个女生快人快语,多亏你挡了一下!不然砸到晴晴就糟了!你反应真快!
夏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快速闪过,但最终归于一片平静的温和。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谢谢,不过下次别直接冲过来了,太危险。她的语气很轻柔,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走吧,以后……不用总是跟着我。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轻,几乎像是叹息。
嗯。我低下头,心却沉了下去。那句不用总是跟着我,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我敏感的神经。是我让她觉得困扰了吗是我太烦人了吗巨大的失落和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整个晚上,那句话都在我脑海里盘旋,反复折磨着我。直到第二天,我依旧惴惴不安地守在她教室后门,手里捧着那杯温热的奶茶。当她像往常一样笑着接过奶茶,说了声谢谢时,那种几乎要将我溺毙的惶恐才稍稍退潮。但那根名为不安的刺,已经悄然扎下,埋在了我盲目依赖的土壤深处。
我沉浸在这种近乎病态的依赖和卑微的奉献中,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向着她这座唯一的神祇匍匐前进。我以为这卑微的付出就是爱的全部,是我能抓住的唯一救赎。我从未想过,或者说,我刻意忽略了那些细微的裂痕,那些偶尔闪过的冰冷眼神,那些巧合背后可能隐藏的刻意。我沉溺在她施舍的光里,心甘情愿地饮鸩止渴,全然不知那杯名为夏晴的蜜糖里,早已淬满了剧毒。
育才高中一年一度的毕业舞会,像一个巨大而喧嚣的梦境,强行塞进了这所向来压抑的校园。礼堂被布置得流光溢彩,廉价的彩带和气球悬挂在穹顶,旋转的彩色射灯将晃动的光斑投射在每一个角落。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轰鸣着,撞击着耳膜,混合着少年少女们兴奋的尖叫和肆意的欢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香水味、汗味和某种青春期特有的躁动荷尔蒙的气息。
这里是欢乐的海洋,是青春的盛宴。
而我,林暮,是这盛宴里唯一格格不入的礁石,一个被冲刷到阴暗角落的污点。
我缩在礼堂最深处、靠近紧急出口通道的阴影里。这里的灯光最暗,空气也最浑浊,混杂着灰尘和清洁剂的味道。厚重的天鹅绒幕布垂落下来,勉强给我隔开了一小片喘息的空间。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点点支撑的力量。手臂上,那些被精心隐藏在校服衬衫长袖下的烟疤,在布料粗糙的摩擦下,正隐隐地灼痛着。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是一次无声的提醒,提醒着我属于我的真实世界。后颈那道最深的旧疤,也在一抽一抽地刺痛。
视线穿过晃动的人影和迷离的光线,落在舞池中央。光影交错中,那个身影清晰地跃入眼帘。
夏晴。
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吊带纱裙,裙摆蓬松,点缀着细小的亮片。旋转的彩灯偶尔扫过,那些亮片便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如同星尘洒落在她身上。她的长发挽起,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几缕碎发调皮地垂落,更添了几分灵动。她正和一个高大的男生在跳舞。那男生穿着笔挺的西装,动作有些笨拙,但脸上洋溢着青春的自得。夏晴微微仰着头,脸上带着我熟悉的、那种阳光般明媚的笑容,正和他说着什么。她的眼睛在迷离的光线下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整个银河的星光。
她是今晚的公主,是这场盛宴里最耀眼的星辰。
而我,是阴影里见不得光的苔藓。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绞痛,不是因为嫉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撕裂感。我和她,终究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是光,是晴空;我是泥沼,是永夜。她给予我的那些微光,不过是神明偶然投向深渊的一瞥。舞会,这个属于她的舞台,再次残酷地确认了这一点。
哟,这不是咱们的林娘娘吗躲这儿干嘛呢找你的白马王子啊一个带着浓重酒气和恶意的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像毒蛇吐信。
我浑身猛地一僵,血液瞬间冻结。陈锋那张带着狞笑的脸,在王海肥胖身躯的遮挡下,从阴影里探了出来。他手里还捏着一个喝了一半的啤酒罐,黄色的液体晃荡着,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我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身后只有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滚开。我嘶哑地低吼,声音却虚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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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开王海嗤笑一声,庞大的身躯向前逼近一步,像一堵移动的肉山,彻底堵死了我的去路。他肥胖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猩红的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舞会多无聊啊,哥几个给你找点乐子!他嘿嘿笑着,朝陈锋使了个眼色。
陈锋立刻会意,脸上露出一种残忍的兴奋。他猛地伸出手,粗暴地抓住我衬衫的领口,用力一拽!
嘶啦——
劣质衬衫的纽扣瞬间崩飞,前襟被大力扯开,露出了我的胸膛和手臂。
舞池里震耳的音乐和喧嚣掩盖了这角落的动静,旋转的灯光也恰好扫向别处。只有我们这一小片阴影,成了罪恶的温床。
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皮肤,瞬间成为焦点。手臂上、靠近肩膀和锁骨的位置,那些新旧交叠、颜色深浅不一的烟疤,狰狞地暴露在空气中。有些是暗红色凸起的肉棱,有些是深褐色扭曲的凹陷,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我的皮肤上。在迷离的光影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啧啧啧,王海凑近了些,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脸上,他眯着眼睛,欣赏着那些伤疤,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瞧瞧,林娘娘这身纹身,多别致啊!这手艺,一般人可弄不出来!他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烟头,那一点猩红的光芒离我的皮肤只有几厘米的距离,灼热感扑面而来。
陈锋和其他几个人发出压抑而兴奋的哄笑。
巨大的羞耻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我仅存的理智。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去推搡王海那堵肉墙。
滚!你们给我滚开!
我的反抗像是点燃了他们的凶性。王海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沉,眼中凶光毕露。妈的!给脸不要脸!他低吼一声,肥胖却异常有力的手臂猛地一挥,狠狠地将我掼在冰冷的墙壁上!
砰!
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几乎窒息。紧接着,陈锋的拳头像雨点般砸在我的腹部和肋骨上。沉闷的击打声被淹没在震耳的音乐里。我痛苦地蜷缩起身体,胃里翻江倒海,干呕起来。
混乱中,王海手里的烟头,带着灼人的高温和刺鼻的焦糊味,狠狠地按在了我锁骨下方一处相对完好的皮肤上!
呃啊——!
剧烈的、熟悉的灼痛瞬间撕裂了我的神经。我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抽搐、扭动。皮肉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舞池里的音乐似乎进入了一个短暂的间歇,一个女声正通过麦克风说着什么。就在这短暂的、音乐骤停的间隙里,我那声凄厉的惨叫,如同划破夜空的刀锋,清晰地传了出去!
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原本在说笑的学生猛地转过头,惊愕地看向我们这个阴暗的角落。
王海和陈锋的动作也因为这声惨叫和突然投来的目光而僵了一下。
也就在这一瞬间,一道浅蓝色的身影,如同带着冰与火的气息,拨开晃动的人影,疾步冲了过来!
是夏晴。
她跑得很急,浅蓝色的裙摆在她身后急促地翻飞,像涌动的海浪。她脸上那明媚的、属于舞会的笑容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震惊、愤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冰冷刺骨的锐利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刀,先是狠狠地扫过王海和陈锋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然后猛地钉在了我身上——钉在了我被扯开的衣襟下,那些暴露在昏暗光线中的、狰狞丑陋的烟疤上,以及锁骨下那个正冒着微弱青烟、散发着焦糊味的新鲜伤口上。
她的目光在那些伤疤上停留了足有两秒钟。那两秒钟,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看到了她瞳孔深处剧烈的震动,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起了汹涌的暗流。那暗流里翻涌着痛苦、愤怒,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被背叛般的痛楚快得让我无法捕捉。
下一秒,那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被一种汹涌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伤所取代。清澈的泪水迅速盈满了她的眼眶,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划出两道明亮的痕迹。她看向王海和陈锋,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你们!在干什么!
王海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面对夏晴的质问,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忌惮和心虚。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捏着烟头的手也垂了下来。没……没什么,夏晴,闹着玩呢……他粗嘎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闹着玩夏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充满了愤怒和控诉,你们管这叫闹着玩滚!都给我滚!!她指着离开的方向,纤细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王海和陈锋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忌惮地看了一眼周围开始聚集过来的好奇目光,最终悻悻地骂骂咧咧了几句,转身挤进了混乱的人群,消失在光影里。
角落里只剩下我和夏晴。
震耳的音乐再次响起,舞池里的喧嚣重新回归。但这一切,仿佛都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开了。这个靠近紧急出口的阴影角落,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夏晴没有立刻看向我。她站在那里,背对着舞池的喧闹,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她低着头,一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几秒钟后,她猛地转过身。
脸上泪痕未干,那双清澈的、刚刚还盛满悲伤和愤怒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浓烈的情绪——痛苦、挣扎,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
她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浅蓝色的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脚步很稳,却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审判的意味。
她在我面前站定,距离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合着泪水的咸涩气息。她低着头,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我胸前那片狼藉的伤疤上,尤其是那个还在灼痛的新鲜烟疤。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像是在看一件极其痛恨又极其痛惜的东西。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舞池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靠在冰冷的墙上,衣襟敞开,狼狈不堪,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锁骨下那个新鲜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终于,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那里面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阳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痛苦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她的嘴唇颤抖着,张合了几次,才发出声音。那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凌,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凿进我的耳膜,凿穿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幻想:
林暮……
她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我查到了……当年,是你爸……勾引了我妈。
轰!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响!瞬间的空白和剧痛席卷了所有意识。眼前的一切——迷离的灯光、夏晴含泪的脸、那些丑陋的伤疤——都剧烈地晃动、扭曲起来。
她的话没有停,像冰冷的刀锋,继续切割:
他们……毁了我的家。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汹涌滑落,她的眼神痛苦得近乎疯狂,声音却带着一种残忍的清晰,所以……
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我胸前那片代表屈辱和痛苦的烙印。
我要你……生不如死。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再狠狠拔出,带出淋漓的血肉。
那些欺负你的人……她微微扬起下巴,泪眼朦胧中,那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直刺我的灵魂深处,全都是……我指使的。
世界彻底崩塌了。
舞池里震耳欲聋的音乐消失了,旋转的彩灯凝固了,所有喧嚣都化为一片死寂的嗡鸣。只有夏晴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宣判,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荡。
是我指使的……
是我指使的……
是我指使的……
原来如此。
那些恰好的解围,那些施舍的善意,那杯温热的奶茶,那个阳光般的笑容……所有的温暖,所有的救赎,所有的光……都是假的。
是一场精心策划、持续经年的凌迟。是一场以爱为名的屠杀。
她看着我,泪水汹涌,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她自己撕裂的痛苦,但那痛苦之下,是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真相和报复的快意。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然后扔进了冰窟。没有愤怒,没有嘶吼,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离的麻木感,一种连痛觉都消失了的绝对虚无。
原来地狱,不是王海的拳头,不是陈锋的烟头,不是肮脏的马桶水。
地狱,是她指尖传来的温度,是她拍在我手臂上那轻柔的触感,是她回眸时那一个浅浅的微笑。
那才是真正烧穿灵魂的业火。
我慢慢地地站直了身体,后背离开冰冷的墙壁。动作有些僵硬,像一具刚刚找回操控权的提线木偶。
我的目光,从她泪流满面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了我的左胸口。那里,别着一个廉价的、塑料制成的舞会纪念徽章,一个粗糙的、咧着嘴大笑的太阳图案。
我伸出右手。那只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指尖冰凉。
我捏住了那枚小小的塑料徽章。
然后,五指猛地收拢!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角落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锋利的塑料碎片,瞬间刺破了掌心的皮肤,深深扎进了肉里。
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指缝,蜿蜒流下。
一滴,两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小小的、暗红色的花。
尖锐的疼痛从掌心传来,却奇异地唤醒了某种麻木的感知。这真实的、新鲜的痛楚,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刺破了那片笼罩着我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我慢慢地抬起头,迎上夏晴那双盈满泪水、写满震惊和痛苦的眼睛。她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我此刻的神情堵了回去。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翻涌的、那巨大到几乎要将她自己吞噬的悔恨和痛苦。看着她脸上的泪痕。看着这个我奉若神明、卑微地爱了整个灰暗青春的女孩。
然后,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个笑容。
冰冷。空洞。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
我知道了。我的声音响起,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夏晴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纸一样的苍白,那表情比刚才说出真相时更加绝望。她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我会淡然说出来。
我没有再看她,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膀,投向礼堂后方,那被厚重幕布遮挡住的方向。那里,是通往天台的安全通道。
我跳下去。我抬起那只正在滴血的手,指向那个黑暗的通道口。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我跳下去,你能原谅我吗。
夏晴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她脸上的表情彻底碎裂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情绪,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深渊般的绝望。她看着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脸上那个冰冷空洞的笑容,依旧挂在那里,像一张僵硬的面具。
舞会那晚之后,我和夏晴之间,彻底陷入了死寂的冰河期。我们像两条平行线,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扭曲后,又被狠狠掰开,在同一个空间里,再无交集。
毕业照上,我站在最后一排最边缘的位置,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夏晴站在前排正中央,穿着学士服,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但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一丝光,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
毕业典礼冗长而喧闹。校长在台上慷慨激昂,祝福着前程似锦。我坐在礼堂最后一排的角落,像一个局外人。夏晴坐在前排,她的背影挺直却僵硬。典礼结束时,人群涌出礼堂,欢呼、拥抱、合影,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感伤和解脱的兴奋。我逆着人流,像一尾沉默的鱼,悄无声息地穿过喧闹,离开了那片不属于我的喧嚣。
我没有回家,那个只有缝纫机噪音和沉重叹息的家,此刻只会让我窒息。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熟悉的街道,走过曾经远远跟着夏晴走过的路。阳光刺眼,街景喧嚣,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手臂上锁骨下的那些伤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不是那种灼热的、新鲜的痛,而是一种沉入骨髓的、冰冷的钝痛,提醒着我那场持续了三年的、以爱为名的酷刑。
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育才高中的围墙外。毕业了,这里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双脚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带着我绕到了学校后面那条僻静的小路。一抬头,就看到了那栋熟悉的、灰扑扑的家属楼。
那是夏晴家。
我站在马路对面梧桐树的阴影里,远远地望着那扇熟悉的窗户,窗帘紧闭着,她在家吗她此刻在想什么是在为她的复仇成功而庆祝还是……和我一样,在品尝那杯名为真相的毒酒带来的穿肠痛苦
我不知道。
我在树下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在树叶间投下斑驳的影子。那扇窗户始终紧闭着,窗帘纹丝不动,沉默得像一座坟墓。
我最终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缓慢而滞涩地向前挪动。没有期待,没有目标,只有一片望不到头的、灰蒙蒙的荒原。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具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母亲担忧的目光和小心翼翼的询问,都被我无声地挡了回去。她眼里的疲惫更深了,鬓角的白发似乎一夜之间又多了许多。看着她佝偻着背在缝纫机前劳作的背影,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但我依旧无法开口。说什么呢说我被喜欢的人当成复仇工具折磨了三年这只会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再添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手臂上的伤疤开始结痂、脱落,留下更深的、粉红色的印记。锁骨下那个新鲜的烟疤,也终于不再灼痛,变成了一道新的、丑陋的勋章,加入到那片代表屈辱的阵列里。只有偶尔在梦中,我还会回到那个厕所,冰冷肮脏的水再次淹没口鼻,滚烫的烟头按在皮肤上……然后惊醒,浑身冷汗,在黑暗中大口喘息。
我刻意避开所有可能遇到夏晴的地方。那座家属楼,那条小路,成了我心中的禁区。然而,有些东西,却避无可避。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空气黏稠得如同胶水。我刚从社区超市出来,手里提着一袋日用品,低着头,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后背的衬衫也紧紧贴在皮肤上。
就在拐过街角,即将进入我家所在的那条旧巷子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我的视野。
夏晴。
她正站在巷子口一家小照相馆的屋檐下,似乎在躲太阳。她瘦了很多,脸颊微微凹陷下去,曾经明亮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像蒙上了一层灰翳。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整个人透着一股死气的疲惫和憔悴。她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很旧的的日记本,正在低头专注地翻看着,手指微微颤抖着。她的神情极其怪异,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又极其荒谬的东西,眉头紧紧锁着,嘴唇抿得发白。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
但就在我脚步微顿的瞬间,一阵突如其来带着尘土气息的穿堂风猛地从巷子里卷了出来!
呼——
那阵风来势汹汹,毫无预兆。
夏晴低呼一声,手里的旧日记本没拿稳,被风猛地掀开!里面夹着的几张泛黄的纸片,被风卷着,像几只枯黄蝴蝶,打着旋儿飘了起来!
其中一张,晃晃悠悠不偏不倚的正好飘落在我脚边几步远的地方。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是一张极其老旧的纸片,纸张已经发黄变脆,边缘有些卷曲破损。上面印着模糊的蓝色表格和铅印的字迹。
最上面一行,是几个褪色严重但依旧能辨认的印刷体大字:XX市妇幼保健院产前检查记录单。
视线往下滑。
姓名:夏慧芳
年龄:29岁孕周:16周诊断:宫内早孕,双活胎……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这是我母亲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双胞胎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继续向下移动,掠过那些看不清的检查数据和潦草的医生签名,最终定格在记录单最下方,一行用蓝色圆珠笔手写的娟秀却有些潦草的小字备注上:
拟取名:男,林暮;女,夏晴。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头顶炸开!
林暮。夏晴。
这两个名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行字在反复闪现、放大、轰鸣!
男,林暮;女,夏晴。
男,林暮;女,夏晴。
这不可能!
我猛地抬头,看向夏晴。
她正手忙脚乱地追着被风吹散的纸片,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得像一张纸。当她捡起另外几张纸,目光落在我脚边这张时,她的动作瞬间凝固了。她看到了那张纸,也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她眼中的震惊、恐惧、茫然、痛苦……瞬间达到了顶点!像一片被飓风席卷过的废墟,只剩下彻底的崩塌和死寂。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日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半步,重重地倒在照相馆玻璃橱窗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看着我,又低头看看手中那张该死的记录单,再抬起头看我。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经被刚才那阵风彻底吹散了。
那阵风,吹散的不仅仅是几张旧纸片。
它吹散了一个被仇恨扭曲了十几年的故事。
吹散了一个建立在巨大误会之上的、沾满血泪的复仇。
也吹散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名为现实的薄冰。
真相,终于以最残酷、最荒诞的方式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下,带着陈年的霉味和刺骨的冰冷。
风停了,被卷起的尘埃缓缓落下。那张印着双活胎和两个名字的纸片,静静地躺在我的脚边,像一个沉默冰冷的墓碑。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纸,又猛地抬起眼看向我,眼神里翻涌着海啸般的惊骇和绝望,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我,看清我们之间那被彻底颠覆的、残酷的联系。
不……不可能……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破碎的气音,像濒死的鱼在岸上徒劳地挣扎,这……这是假的……是假的!她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一个可怕的噩梦,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冲刷着她的脸颊。
日记本……我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谁的
夏晴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我的声音刺中,她眼神涣散,巨大的痛苦和混乱几乎要将她撕裂。是……是我妈的……她哽咽着,声音支离破碎,她……她走后……留下的……我……我今天才……她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
我明白了。
那个导致我父亲离去的女人,那个因为不孕不育被抛弃最终而抑郁成疾撒手人寰的夏晴母亲。她的遗物,她尘封的不为人知的过去。
怪不得母亲很少提及她的兄弟姐妹,原来夏晴母亲和我母亲是姐妹。那张泛黄的验孕单,那对名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尘封的地狱之门。
我看着夏晴,看着她眼中那灭顶的绝望和无助,看着她因为无法承受的真相而濒临崩溃的模样。看着这个与我血脉相连、却又亲手将我推入深渊的妹妹。
那一刻,我心中竟诡异地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重逢亲人的悸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痛楚,似乎都在毕业舞会那个夜晚,被她亲手宣判的那一刻,彻底燃尽了。
我妈……我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她有个妹妹,很早就断了联系。
我没有再说下去。也不需要再说下去。
夏晴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身体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沉闷的、绝望到极致的痛哭声。
那哭声,像受伤野兽的哀嚎,撕心裂肺,她在为她死去的母亲哭为她被扭曲的人生哭还是……为她亲手施加在我身上的、那场持续三年的、无法挽回的酷刑而哭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纸片,转身,一步一步,沉默地离开了那个巷口,离开了那个蜷缩在绝望深渊里的,我的妹妹。
没有回头。
盛夏的尾声,空气依然燥热,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黄昏的粘稠。火烧云在天边肆意铺展,将整座城市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育才高中的教学楼,在夕阳的余晖中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楼顶天台的风,总是很大,带着一种空旷的呼啸声,卷起细小的沙砾,打在脸上,微微刺痛。
我站在天台边缘的水泥护栏前。脚下是几十米高的虚空,街道、车辆、行人,都缩成了渺小而模糊的色块。风猛烈地灌进我的衬衫,衣袂猎猎作响,像一只随时准备挣脱束缚的鸟。我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已经变得皱巴巴被汗水浸软的泛黄验孕单。
身后,传来铁门被推开时生涩刺耳的吱呀声。
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迟疑和巨大的沉重感。
我缓缓转过身。
夏晴站在几步开外,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紧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如同灰烬般的疲惫。她的目光,越过空旷的水泥地面,落在我身上,落在我身后那片令人眩晕的虚空上。
风更大了,卷起她额前凌乱的发丝。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与我血脉相连、分享过同一个子宫的妹妹。看着这个将我整个青春拖入地狱、亲手在我身心上刻满伤痕的仇人。
我抬起手,将那张承载着所有痛苦源头的纸片,递向她。
你跳下去,我就原谅你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夏晴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她空洞的目光,缓缓地从我脸上,移向我手中那张皱褶的纸,最终定格在我身后那片被夕阳染得血红的虚空。
她的瞳孔里,映着那片燃烧的天空,像簇即将熄灭的最后的火焰。
时间仿佛凝固了。
天台的风,像无数双冰冷的手,撕扯着我们的头发和衣襟。
她看着那片虚空,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向前迈出了一步。
又一步。
她的脚步很轻,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她一步一步,朝着我,朝着天台的边缘,走了过来。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血一样泼洒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她的目光,终于从虚空移开,再次落在了我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片死寂的荒原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像是解脱。
又像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