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诊断书像块冰冷的铁片,沉甸甸压在我手心。
白纸黑字,每一个笔画都淬着毒。
晚期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脆响,玄关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周屿回来了。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点冷冽的昂贵须后水味道,瞬间被另一种更浓烈、更甜腻的香气覆盖。
是那种张扬的、带着侵略性的玫瑰香,廉价又刺鼻。
我的视线几乎是本能地落在他敞开的衬衫领口上——一抹刺目的嫣红,像一小块烧焦的皮肉,蹭在雪白的衣料边缘。
胃里猛地一抽,熟悉的灼痛感瞬间顶了上来,喉头泛起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我用力咽了下去,口腔里只余下一片苦涩的虚空。
指尖冰凉,那张薄薄的诊断书被我迅速揉成一团,死死攥进汗湿的掌心,塞进家居服宽大的口袋深处。
他看也没看我,径直走向酒柜,倒了杯威士忌,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杵在那儿干什么
他灌了一大口酒,声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和不耐烦,视线懒懒扫过我的脸,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漠,脸色这么难看。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搅的痛楚,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没什么。你…领口脏了。
我指了指他衬衫上那块醒目的污渍。
周屿低头,瞥了一眼那抹红,眉头都没动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哦,应酬,不小心蹭的。
他随手解开领口的扣子,动作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倨傲和不在意,将那件昂贵的衬衫随手脱下,像丢弃一块抹布,精准地扔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扶手上。
那抹扎眼的红,就那么毫无遮掩地摊开在米白色的布艺上。
我沉默地走过去,弯腰拾起那件还带着他体温和陌生香气的衬衫。
布料握在手里,滑腻得让人心头发冷。
我把它拿到熨衣板前,熟练地插上熨斗。
蒸汽嘶嘶地喷涌出来,熨斗的金属底板压上那片刺目的口红印。
高温熨烫下,那抹红色顽固地淡去,却留下一个更深的、洗不掉的污痕印记,烙在雪白的领口上,也烙在我眼底。
明天我生日,周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晃着酒杯,冰块叮当作响,晚上七点,锦悦酒店顶层。
熨斗在我手里顿了一下,滚烫的蒸汽灼着我的指尖。
好。
我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穿得体面点。他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嘲,别给我丢人。
熨斗再次移动,一下,又一下。
衬衫领口终于被烫得平整如新,光滑得没有一丝褶皱。
可那个印记,那片被高温强行抹去颜色却无法消除的痕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永远留在了那里。
2
锦悦酒店顶层,水晶吊灯的光璀璨得近乎残忍,切割着衣香鬓影。
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醇厚的酒气和一种浮华的喧嚣。
周屿被簇拥在人群中心,如同天生的发光体。
我穿着一条简单的黑色丝绒长裙,站在靠近露台的阴影里,像一滴不慎滴入香槟里的水,格格不入。
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手包的带子,身体深处那种持续的、啃噬般的疼痛,被大厅里过于嘈杂的声浪放大了数倍。
我悄悄从手包里摸出一小瓶止痛药,拧开,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就着冰凉的香槟,迅速咽了下去。
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开,混着香槟的气泡,一路灼烧下去。
哟,这不是周太太吗
一个尖细的女声带着刻意的惊讶响起。
是李曼,周屿公司新晋的公关经理,年轻、艳丽,像一朵盛放得咄咄逼人的红玫瑰。
她穿着一身惹火的红色吊带裙,亲昵地挽着周屿的胳膊,半个身子几乎都贴在他身上。
周屿没有推开她,反而顺势搂住了她的腰,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目光落在我身上。
李曼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炫耀似的轻轻摩挲着周屿西装袖口上昂贵的袖扣——那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周太太今天真是…低调啊。
她拖长了语调,目光在我素净的裙子和苍白的脸上扫过,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周围的谈笑声低了下去,几道或好奇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像探照灯,烤得我皮肤发烫。
周屿似乎很享受这种注视。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他的视线终于聚焦在我脸上,唇角勾起一个近乎残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乐声,砸进我的耳膜:
沈薇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像是要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碴,我以为你早该有点自知之明,识趣地滚了。
轰的一声,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几乎无法呼吸。
那股熟悉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疼痛尖锐地贯穿身体,眼前阵阵发黑。
我挺直了背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那点尖锐的痛楚让自己站稳。
我抬起头,迎向他冰冷戏谑的目光。
脸上肌肉僵硬地牵扯着,努力向上提,挤出一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笑容。
那笑容一定难看极了。
抱歉,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奇迹般地没有破碎,我去下洗手间。
说完,我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身,朝着远离人群的方向快步走去。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回响。
洗手间冰冷的瓷砖墙面靠着我的脊背,带来一丝短暂的支撑。
我冲进隔间,锁上门,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冰冷的马桶边缘,剧烈地干呕起来。
喉咙里腥甜翻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痛楚和无法言喻的绝望在身体里疯狂冲撞。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惨白如纸,嘴唇被我咬破的地方渗着血丝,眼里的光支离破碎。
周屿冰冷的话语,李曼轻蔑的笑容,像无数根针,反复扎进那些碎片里。
我拧开水龙头,刺骨的冷水泼在脸上,试图浇熄那几乎要将我焚毁的痛苦和屈辱。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
身体深处那持续不断的、钝刀割肉般的疼痛,此刻被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盖过,变得麻木。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银行扣款信息——刚刚划走一大笔钱,支付了周屿公司一笔迫在眉睫的供应商尾款。
这笔钱,是卖掉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压箱底的那套小公寓换来的。
我盯着那条信息,指尖冰冷。
镜子里的女人,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
嘴角却极其缓慢地、再次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缓了好一会儿,胃里的翻江倒海才稍稍平息。
我拿出粉饼,仔细地遮盖掉唇上的血迹和过于苍白的脸色。
镜子里的人,除了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死寂,终于又勉强恢复了一副可以见人的模样。
走出洗手间,重新融入那片虚假的热闹。刚走到离主宴会厅不远的走廊拐角,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火药味的争执声就飘了过来。
……周总,您这样就没意思了。
一个略显油滑的男声,带着明显的不悦,我们‘明达’的诚意摆在这里,您一句‘考虑考虑’就想把我们打发了这块地皮的开发权,盯着的人可不少,您拖着,是想待价而沽,还是…看不起我们明达的实力
是王明达。
周屿最近在竞标一块关键地皮,王明达的公司是主要竞争对手之一,手段向来不怎么干净。
此刻,他带着两个助理,正把周屿堵在相对安静的走廊尽头,显然是想在周屿的生日宴上逼他表态。
周屿背对着我,身形挺拔,但微微绷紧的肩线泄露了他此刻的不耐和隐怒。
他手里还端着酒杯,语气冷淡而疏离:王总,今天是私人场合,不谈公事。具体的合作细节,我们改天再约时间详谈。
私人场合王明达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周屿,我看周总今晚美人在怀,兴致正好嘛!怎么,跟我谈就变成公事了还是说,您觉得我王明达,不配跟您在这种‘私人场合’聊点‘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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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语里的威胁和轻佻毫不掩饰。
周屿的侧脸线条瞬间冷硬了几分,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
身体里的疼痛还在叫嚣,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
但几乎是本能的,在看到王明达那副咄咄逼人的嘴脸和周屿紧绷的背影时,我的脚步已经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
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王总,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插入了这紧绷的对峙中,带着一种刻意的、公式化的平静。
三个人同时转头看向我。
周屿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王明达眯起他那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脸上堆起假笑:哟,周太太您这是……
他刻意拉长了尾音,目光在我和周屿之间来回扫视,带着明显的探究和幸灾乐祸。
我无视他令人作呕的目光,径直走到周屿身侧,微微侧身,以一种微妙却坚定的姿态,挡在了他和王明达之间。
这个动作让王明达和他身后的助理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王总,我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社交微笑,眼神却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您刚才提到的那块地皮,规划局最新的补充意见函,想必您还没来得及看吧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王明达耳中。
王明达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眼神里掠过一丝惊疑:补充意见函什么内容
关于地下文物勘探的强制要求。
我语速平稳,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水面,勘探周期至少三个月,所有相关开发审批流程暂停。费用嘛,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有些变色的脸,初步预估,大概是您之前预算的三倍以上。而且,勘探结果不可控。
王明达的脸色彻底变了,眼神里的嚣张气焰瞬间被惊疑不定取代。
这个消息显然极其关键且致命,足以打乱他所有的布局和施压节奏。
他死死盯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伪。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表情。
只有我自己知道,藏在丝绒裙摆下的双腿,正因持续的虚弱和疼痛而微微颤抖。
周总,王明达强行压下脸上的震惊,再开口时,语气虽然还硬撑着,但气势明显矮了一大截,眼神闪烁地看向周屿,这…这消息……
周屿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被冒犯的冰冷怒意。
他沉默了几秒,才转向王明达,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王总,看来我们确实需要改天,好好‘详谈’了。
他刻意加重了详谈两个字。
王明达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他朝身后两个助理一挥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走!
看着王明达一行人灰溜溜消失在走廊尽头,紧绷的空气骤然松弛。
我暗自松了口气,身体深处那根强撑的弦似乎也到了极限,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脚下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猛地抓住了我的上臂。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粗暴,甚至捏得我骨头生疼。
是周屿。
他把我拽得离他极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酒气的须后水味道,以及刚才李曼留下的那股刺鼻玫瑰香。
他俯视着我,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和冰冷的怒意,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
沈薇,谁让你多管闲事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却只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
手臂被他攥得生疼,那疼痛尖锐地穿透了身体的麻木。
我被迫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英俊的轮廓此刻只显得无比冷酷。
我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一下,那股熟悉的腥甜味又涌了上来,被我死死压住。
我看着他那双盛满怒意和不解的眼睛,心里一片荒芜的死寂。
解释
告诉他我卖了母亲的房子,只为了填补他公司的窟窿
告诉他我拖着这副破败的身体,像个笑话一样站在这里,就是为了替他挡掉这些明枪暗箭
多么可笑。
最终,我只是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把自己被他攥得生疼的手臂,从他铁钳般的手掌里,用力地抽了出来。
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没有回答他的质问。
一个字也没有。
只是垂下眼睑,避开了他那双几乎要将我凌迟的眼睛。
然后,转过身,挺直了那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背,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宴会厅那喧嚣刺目的灯光深处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碎裂的心尖上。
身后,周屿冰冷的目光,如芒在背。
3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像在倒数着生命的沙漏。
惨白的灯光打在墙壁上,映得我的脸也如同覆了一层寒霜。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无边无际地压下来。
身体里的力气,正像退潮一样,一丝丝地被抽离。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钝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砂轮在肺叶里疯狂地磨。
护士刚刚拔掉今天的输液针头,手背上留下一个新鲜的、带着淤青的针眼,和之前密密麻麻的旧痕叠在一起,像一张残酷的地图。
化疗。放疗。
那些昂贵的、带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液体注入我的血管,像一支支燃烧的军队,在我残破的躯壳里疯狂厮杀。
它们烧灼我的内脏,摧毁我的味觉,啃噬我的头发,却唯独奈何不了那些盘踞在我肺部和骨骼深处的、名为癌细胞的敌人。
它们如同藤蔓,扎根得越来越深,汲取着我最后的生命力,愈发狰狞地蔓延。
医生今天的话还冰冷地回荡在耳边:沈小姐,情况…很不乐观。病灶扩散速度超出了预期,目前的治疗方案…效果甚微。我们建议…考虑姑息治疗,尽量减轻痛苦……
姑息治疗。一个多么体面又绝望的词汇。
它只意味着,这场战争,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床头柜上,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幽蓝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刺眼。
是一条推送的本地财经快讯,标题醒目:【周氏集团总裁周屿深夜携新晋影星李曼出席慈善晚宴,豪掷千金】。
下面配着一张照片:周屿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嘴角噙着矜贵的笑意,臂弯里挽着的,是那个在生日宴上穿着红裙、依偎在他怀里的年轻女人——李曼。
镁光灯下,她笑靥如花,颈间一条璀璨的钻石项链熠熠生辉,刺得我眼睛生疼。
那条项链……我认得。上个月,周屿的助理曾拿着一个印着某顶级珠宝品牌Logo的盒子,匆匆走进他的书房。
原来是为她准备的。
多好。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点开通讯录,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静静躺在置顶的位置——周屿。
上一次通话记录,停留在两个月前,时长:7秒。
是我打给他,提醒他第二天有董事会议,他只在挂断前冷淡地回了个嗯。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
身体里翻涌的剧痛和冰冷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点开短信界面。
光标在空白的输入框里微弱地闪烁。
病房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艰难喘息的声音,还有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淌的、粘稠的声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黑暗似乎都开始微微发灰,我才极其缓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一行字:
周屿,解酒药在老地方。
发送。
屏幕的光暗了下去,病房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
做完这一切,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仿佛也被彻底抽空。
我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个薄薄的文件夹。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份扫描的、标记着触目惊心阴影的肺部CT报告单;一张空白的信纸。
我拿起笔。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生命最后的独白。
周屿:
写下他的名字,笔尖顿住。
千言万语,万般纠葛,在这一刻,竟堵在胸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些曾经炽热的爱恋,那些日积月累的失望,那些深入骨髓的疼痛,那些默默咽下的委屈……都化作了无边的沉默。
最终,我跳过了所有的前因后果,跳过了所有的控诉与质问。
笔尖在纸上艰难地移动,留下最后一行字,字迹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歪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这些年,只有它替我热烈地爱过你。
落款:沈薇。
日期:X年X月X日(于XX医院肿瘤科)
我将那张写好的信纸,仔细地折好,和那份打印出来的、布满恐怖阴影的CT报告单一起,扫描好后塞在一个文件夹里。
然后,我点开手机邮箱,新建邮件,收件人:周屿。
主题栏,空着。
将那个文件夹拖进了附件栏。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方,停顿了足足有十几秒。
窗外,城市遥远的光污染在天际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橙红,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粘稠得令人窒息。
终于,指尖落下。
邮件已发送。
屏幕上跳出冰冷的提示。
手机从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无声地跌落在雪白的被单上,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我闭上眼,身体仿佛沉入一片冰冷粘稠的深海里。
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地、彻底地涌了上来,淹没了所有的痛苦,也淹没了那持续了太久、耗尽了我一生的、无望的爱。
意识沉入混沌前,仿佛听到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压抑的、模糊的呜咽。
但那声音太遥远了,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4
震耳欲聋的电音几乎要掀翻夜魅VIP包厢的屋顶。
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的酒精、昂贵的雪茄和甜腻的香水混合的糜烂气息。
水晶吊灯折射着迷离的光,打在晃动的人影和酒杯上,光怪陆离。
周屿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领带早已扯松,随意挂在脖子上。
昂贵的定制西装外套被扔在一旁。
他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烈酒,冰块几乎融化殆尽。
身边的李曼穿着闪亮的吊带短裙,像一条柔若无骨的美人蛇,紧紧贴着他,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正暧昧地在他胸前画着圈,娇笑着凑到他耳边说着什么。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恭维、调笑和划拳声。
周总!再开一瓶黑桃A!今晚不醉不归!有人举着酒瓶高喊。
周少,曼曼姐今天可是特意为您来的,您不多喝几杯另一人起哄。
李曼得意地笑着,端起自己的酒杯,强行递到周屿唇边,声音甜得发腻:屿哥,最后一杯嘛,庆祝我们合作成功!
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倚在周屿身上,浓郁的香水味熏得他微微蹙眉。
周屿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胃里一阵翻腾。
今晚喝得太杂,白的红的洋的混在一起,酒精像无数细小的针,在血管里乱窜,麻痹着神经,却无法驱散心底深处那股莫名的、越来越重的烦躁。
他猛地抬手,有些粗暴地格开了李曼递过来的酒杯。
酒液泼洒出来,溅湿了李曼的裙子和周屿的衬衫袖口。
滚开!他低吼了一声,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毫不掩饰的厌烦。
李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浮起委屈和难堪,但在周围人看戏的目光下,又不敢发作,只能咬着唇,恨恨地往旁边挪了一点。
周屿烦躁地扒拉了一下头发,只觉得包厢里的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每一个音符都像锤子砸在脑仁上。
他摸索着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刺得他眯起了眼。
锁屏界面上干干净净,只有时间显示着凌晨三点十七分。
他下意识地划开屏幕,点进短信。
最后一条,还是他下午让助理发的会议通知。
往下滑,手指无意识地停顿在一个名字上:沈薇。
上一次短信记录,停留在两个月前,她提醒他会议。
再往上……寥寥无几。
他几乎从不主动给她发信息。
就在他准备关掉屏幕时,手指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和她的短信对话栏。
空白的界面,只有最顶端显示着时间。
他皱着眉,拇指在屏幕上划了一下。
一条未读短信,静静地躺在列表的最上方。
发送时间:昨晚十一点四十三分。
发件人:沈薇。
内容:周屿,解酒药在老地方。
简短的几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酒精的麻痹,刺入他混乱的大脑。
老地方
周屿混沌的思绪艰难地运转着。
哪个老地方她又在搞什么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厌烦和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异样感涌了上来。
他盯着那条短信,眉头紧锁。
屿哥,怎么了嘛
李曼见他盯着手机发愣,又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涂着厚厚睫毛膏的眼睛眨巴着,谁的信息呀这么晚……
闭嘴!
周屿猛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戾气,吓得李曼噤若寒蝉,周围几个玩得正嗨的人也瞬间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他不再理会旁人,手指点开了那条短信。
下方显示有一个附件。
他皱着眉,指尖悬在那个小小的回形针图标上。
酒精让他的反应变得迟钝,手指也不听使唤,戳了好几下才点开。
手机屏幕短暂地黑了一下,随即跳出提示:正在下载附件。
几秒后,一个标注着给周屿的PDF文件弹了出来。
周屿靠回沙发背,闭了闭刺痛的眼睛,再睁开,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不耐,点开了那个文件。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页信纸的扫描件。
字迹很熟悉,是沈薇的,但笔画却显得异常虚浮无力,仿佛写字的人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只有两行字:
周屿:
这些年,只有它替我热烈地爱过你。
落款和日期像冰冷的烙印:沈薇。X年X月X日(于XX医院肿瘤科)。
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瞬间驱散了部分酒意。
周屿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他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漏跳了一拍。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冰冷而沉重,瞬间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滑动屏幕,点开了下一页。
下一张图片,彻底将他钉在了原地。
那是一片冰冷的、只有黑与白灰构成的影像。
人体骨骼的轮廓清晰可见,像一张狰狞的地图。
而在这地图之上,在胸腔和肋骨连接的部位,盘踞着大片大片浓重的、形状不规则、边缘模糊的阴影!
它们像肆意生长的、充满恶意的藤蔓,狰狞地附着在肺叶上,侵蚀着肋骨的边缘,甚至蔓延到了脊椎附近!
那些阴影是如此密集、如此庞大,几乎占据了影像中央的大部分空间,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气息。
图片下方,是几行冰冷的、打印出来的诊断结论:
【影像所见:双肺多发占位性病变,最大者约5.8cm
x
4.3cm,伴周围多发卫星灶,边界不清,形态不规则,呈分叶状及毛刺征。胸骨、多根肋骨及T7、T8椎体骨质破坏,可见溶骨性改变及软组织肿块形成……】
【印象:1.
双肺多发恶性肿瘤(考虑肺癌晚期,伴广泛骨转移)……】
最后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晚期……广泛骨转移……
嗡——
周屿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震耳的音乐、旁人的哄笑、李曼矫揉造作的撒娇——都在瞬间被抽离了,只剩下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蜂鸣。
握着手机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屿哥
李曼被周屿此刻骇人的脸色吓住了,他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微微翕动着,眼神空洞地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她壮着胆子,伸出手想碰碰他,你怎么了脸色好吓人……
滚!
一声嘶哑的、近乎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从周屿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混乱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狂怒。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动作之大,带翻了面前堆满酒瓶和果盘的矮几。
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女人的尖叫、酒液泼洒的哗啦声……包厢里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和死寂。
周屿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双眼赤红,死死攥着那部如同烙铁般烫手的手机,身体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未知的恐惧而剧烈地摇晃着。
那份CT影像上狰狞的阴影,信纸上那虚弱又决绝的字迹——只有它替我热烈地爱过你——像两把烧红的铁钳,反复绞拧着他的心脏。
他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出包厢,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的服务生和闻声赶来的经理。
走廊里昏暗旋转的灯光在他眼中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晕。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疯狂嘶吼的念头:
医院!XX医院肿瘤科!
他冲出夜魅厚重的大门,凌晨冰冷刺骨的空气像无数把刀子,狠狠扎进他滚烫的皮肤。
他冲到路边,不顾一切地挥手拦车,动作狂乱得像个疯子。
一辆出租车被他不要命的架势逼停。
XX医院!快!
他拉开车门,几乎是把自己摔进后座,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抖。
司机被他惨白的脸色和赤红的双眼吓到,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车子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
周屿瘫在后座上,手机屏幕还亮着,那两张图片像魔咒一样烙在他眼前。
他试图喘气,胸口却像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尖锐的疼痛。
胃里翻江倒海,酒精混合着巨大的恐慌,让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画面,此刻却无比清晰地、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生日宴上,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捂着嘴冲向洗手间的背影……
她默默捡起他沾着口红印的衬衫,在熨斗的蒸汽中沉默的身影……
走廊里,她挡在他和王明达之间,平静地说出致命信息时,那微微颤抖的裙摆……
还有那条短信……那条在凌晨三点十七分才被他看到的短信……
解酒药在老地方……
老地方……是她一直默默帮他存放解酒药的那个抽屉……
周屿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顶了上来。
他死死咬着牙,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被射穿了心脏的野兽,在黑暗的车厢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那呜咽声里,充满了灭顶的恐慌和无边无际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悔恨。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失去了什么。
或者说,他正在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车子在医院急诊门口一个急刹停下。
周屿几乎是连滚爬地冲下车,踉跄着奔向住院部大楼那冰冷肃穆的大门,手机屏幕上那触目惊心的CT影像和那行绝望的小字,是他眼前唯一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