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我那病得快要死掉的弟弟,我脱下军装,嫁给了全军区最冷漠的男人,陆长风。
新婚夜,他掐着我的下巴,眼神比腊月的冰还冷,陈秀兰,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守好你的本分,别想着飞上枝头。你弟弟那个药罐子,我是不会管的。
我垂下眼,攥紧了衣角。
他不知道,我那病秧子弟弟,昨晚还在我耳边轻咳着说:姐,放心嫁,这军区,很快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01
陈秀兰同志,陆团长在等你。
窗外,媒人张婶的声音像催命符。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院子里,那个身姿挺拔如松的男人,就是陆长风。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肩章在阳光下闪着光,可那张脸,却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
第一次是在军区医院,我为了给弟弟陈家明凑医药费,走投无路,求到了他面前。
陆团长,求您,借我点钱,我弟弟他快不行了……我跪在地上,尊严碎了一地。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审视和戒备。
我凭什么帮你
我……我会报答你!我给您当牛做马……
我不需要牛马。他打断我,声音冷硬,不过,我缺一个妻子。
就这样,我,曾经军区文工团最骄傲的白天鹅,为了我那随时可能咽气的弟弟,答应嫁给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
此刻,他看着我,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磨蹭什么全团的人都等着看我陆长风娶一个带拖油瓶的女人,你想让他们看更久的笑话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刀刀扎在我心上。
我咬着唇,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周围是军区大院里嫂子们毫不掩饰的指指点点。
瞧瞧,就是她,听说为了给她那个病痨鬼弟弟治病,赖上咱们陆团长的。
长得是挺水灵,可惜啊,心术不正。陆团长什么人物,能看上她
还不是看她可怜,做慈善呢。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回到分配给陆长风的筒子楼,两室一厅,简单得有些寒酸。
弟弟陈家明正坐在窗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捧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无线电基础》,听见我们进来,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比我还苍白的脸,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瘦得脱了相,宽大的病号服挂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这就是我的弟弟,我用自己的婚姻换来的……活下去的机会。
陆长风看到他,眼中的厌恶更浓了。他没跟我说一句话,径直走进里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巨大的关门声让家明瘦弱的身体抖了一下。
他抬起眼,那双因为长期生病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盛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他拉住我的手,冰凉的指尖在我手心轻轻敲了敲,像是在打着某种密码。
这是我们姐弟俩从小就有的默契。敲一下,代表别怕。
我反手握住他,摇了摇头。
晚上,我打了地铺睡在外间。半夜,里屋的门开了。
陆长风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陈秀兰。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含混,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进来。
我身体一僵。
怎么不愿意他冷笑一声,俯身一把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别忘了你的身份,也别忘了你弟弟吃的药,都是我陆长风掏的钱。现在,履行你做妻子的义务。
他的话像鞭子,抽得我体无完肤。
我闭上眼,跟着他走进那间属于他的房间。
就在门关上的前一秒,我看到弟弟家明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房门口,瘦弱的身影在黑暗中像一棵倔强的小树。他看着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我读懂了。
他说的是:姐,忍一忍,天,就快亮了。
02
新婚第二天,天还没亮,军号就响了。
陆长风已经穿戴整齐,正在一丝不苟地整理他的军容。他从镜子里看到我,眼神没有一丝温度,记住,在军区,少说话,多做事。管好你弟弟,别让他到处乱跑,给我丢人。
我默默地点头,开始收拾屋子。
早饭是稀饭配咸菜。家明小口小口地喝着,时不时会低头咳嗽两声。
陆长风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像个监工,整个过程一言不发,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吃完饭,他摔下碗筷就去了部队。
他前脚刚走,家明就把碗推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姐,这粥里,被人下了东西。
我心里一惊,什么
分量很少的巴豆粉,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与他病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冷锐,剂量不大,死不了人,但能让我这种‘病秧子’上吐下泻,彻底坐实‘药罐子’的名声。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这才第一天,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是谁
家明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手帕里包着几粒米。他指了指米的颜色,比正常的米粒要黄上那么一点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不知道,但肯定是大院里的人。姐,看来你的‘新婚生活’,比我们想的还要热闹。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那神情,完全不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我的弟弟,到底还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面孔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收起了那份冷锐,又变回那个需要我保护的病弱少年,轻声说:姐,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先去上班,家里有我。
我是在街道纺织厂上班,这是陆长风托关系给我找的活,也算是对我放弃文工团前途的一点补偿。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家明正坐在小炉子前,拿着一把破蒲扇,小心翼翼地扇着火,炉子上用砂锅熬着什么东西。
看到我回来,他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一把干草:姐,你看,这是我在后山找到的鱼腥草,清热解毒的。我打听了,这玩意儿对肺热咳嗽有好处,还不要钱。
他笑得一脸灿烂,仿佛早上那个眼神冷锐的少年只是我的错觉。
可我知道,不是。
晚饭时,陆长风回来了,脸色比早上更难看。
他一进门,就将一顶军帽狠狠摔在桌上,陈秀兰,我真是小看你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还有脸问我他怒极反笑,指着家明,你问问你的好弟弟!他今天都干了什么!
我看向家明,他一脸无辜地缩了缩脖子。
他跑到军区后勤处,说我这个当姐夫的苛待他,连买药的钱都不给,害得他只能自己去后山挖草药!现在整个军区都在传,我陆长风为了娶媳妇,连小舅子的救命钱都贪!
陆长风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我陆长风在部队里挣下的名声,一天之内,全被你们姐弟俩给毁了!
我懵了,看向家明。
家明低下头,委屈巴巴地小声说:我……我没那么说。我就是去问问张干事,后山哪种草药能治咳嗽,还不要钱……我不想给姐夫添麻烦……
他一边说,一边咳,咳得小脸通红,好像随时都要断气。
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悯。
陆长风一口气堵在胸口,发作不得,只能狠狠地瞪着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隔壁的王嫂,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笑呵呵地走进来:长风,秀兰,听说家明身体不舒服,我给孩子蒸了碗蛋羹补补。哎,这孩子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陆长风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
送走王嫂,陆长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团结,拍在桌上,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拿着,明天就去医院开药!别再给我上演这种‘天下第一惨’的戏码,我丢不起这个人!
我看着桌上的钱,又看看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似乎在无声哭泣的弟弟,心里一片混乱。
深夜,我给家明盖好被子准备回地铺。
他却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姐,他压低声音,嘴角的笑意带着一丝狡黠和冰冷,你看,哭闹的孩子,才有糖吃。这只是第一步。
03
第二天,我拿着陆长风给的钱,带家明去了军区医院。
医生还是那个医生,开了和上次一样的药。只是这次,周围护士和病人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同情和了然。
我甚至听到两个小护士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就是她,陆团长的新婚妻子。
可不是,还有她那个弟弟,听说都病得只能自己去挖草药了,陆团长这才没办法,带他来看病。
啧啧,真是看不出来,陆团长平时那么严肃正派的一个人……
我捏着缴费单,手心全是汗。家明这一手卖惨,效果好得惊人,但也把我们和陆长风的关系,推向了冰点。
回到家,陆长风不在。
家明把药分类放好,然后从他那本《无线电基础》里,抽出了一张纸,递给我。
纸上画着一张简易的地图,标注着军区大院里几户人家的位置,其中一户姓周的,被画了个圈。
周副参谋长家,家明指着那个圈,轻声说,今天早上在粥里下药的,是他们家的保姆。这个周副参谋长,是陆长风在部队里最大的竞争对手。
我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我上午去后勤处‘卖惨’的时候,特意观察了。那个保姆倒掉的垃圾里,有巴豆粉的包装纸角。而且,整个大院,只有周家和陆长风不对付,他们最有动机。家明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他顿了顿,又说:姐,你得想办法,让陆长风‘看’到这张图。
我明白了。家明这是要借陆长风的手,敲山震虎。
可我怎么让他看到我们俩现在形同陌路,他连正眼都懒得瞧我。
简单,家明把那张图纸折好,塞进我的口袋,今晚,你去给他送杯水。
晚上,陆长风照例回来得很晚,带着一身疲惫和化不开的冷漠。
我按照家明的吩咐,倒了一杯温水,硬着头皮敲响了他的房门。
什么事他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我……我给你倒了杯水。
门开了,他堵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我把水杯递过去,在他接手的瞬间,我脚下一崴,整个人朝他怀里倒去,口袋里的图纸不经意地掉了出来。
陆长风反应极快地扶住了我,但目光却被地上的图纸吸引了。
他弯腰捡了起来,打开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他抬头看我,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要将我洞穿:这是什么你从哪弄来的
我慌乱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他捏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陈秀兰,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谁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我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只能拼命挣扎:我没有!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的争执声惊动了外间的家明。
他冲了过来,挡在我身前,对着陆长风大喊:你放开我姐姐!不许你欺负她!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母鸡,瘦弱的身体却透着一股决绝。
陆长风看着我们姐弟俩,眼神里的怀疑和审视几乎要将我们凌迟。
他松开我,将图纸收进口袋,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我和家明被赶出了房间。
回到外间,我的心还在狂跳。
家明给我拍着背,轻声安慰:姐,别怕。他起疑心了,这就对了。一个棋子,如果不能让下棋的人感到好奇,那它就离被丢掉不远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现在,他成了下棋的人。可他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天晚上,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陆长风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去部队,而是坐在桌前,等我们吃早饭。
饭桌上,他突然开口:家明,你的病,总在医院待着也不是办法。我有个老战友,在北平一家疗养院工作,那里的医疗条件更好,也更清净。我送你过去,怎么样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要支开家明,好单独对我审问吗
我紧张地看向家明。
家明却放下筷子,乖巧地点点头:好啊。我都听姐夫的安排。
他的顺从,让陆长风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都堵了回去,脸上露出一丝诧异。
我也愣住了。家明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陆长风的动作很快,当天下午就办好了所有手续。
临走时,家明拉着我的手,在我手心重重地敲了三下。
三下,是我们的暗号,意思是:按计划行事,相信我。
送走家明,偌大的屋子只剩下我和陆长风。
气氛,比冰窖还要冷。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支撑不住。
说吧,他终于开口,你和你弟弟,到底想干什么
04
我们……我们能想干什么我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陆团长,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陆长风冷笑一声,显然不信。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图纸,拍在桌上:那这个呢一个整天待在家里、病得快死的‘药罐子’,能画出军区大院的布防图,还能精准地指出我对手的住处陈秀兰,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我看着他,眼眶慢慢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张图是哪来的……也许是家明……他从小就喜欢瞎画……我哽咽着,演着一个无辜又无助的姐姐。
瞎画陆长风的音量陡然拔高,他瞎画能画出周副参谋长家有个保姆,还能知道这个保姆有问题
我被他吼得一哆嗦,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家明他……他有时候会说一些胡话……医生说他病得太久,脑子可能……可能有点不清楚了……
我哭得梨花带雨,身体微微发抖,将一个被吓坏的可怜女人形象演到了极致。
陆长风盯着我,眼神里的锐利和怀疑,渐渐被一丝烦躁和不确定取代。
他最擅长的是在战场上和敌人真刀真枪地干,而不是跟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绕圈子。
行了,别哭了!他有些头疼地摆摆手,这件事我会去查。你给我安分点,别再惹是生非!
说完,他摔门而去。
看着紧闭的房门,我慢慢止住了哭声,擦干了眼泪。
家明,你看到了吗姐姐没有给你拖后腿。
接下来的几天,陆长风早出晚归,我们之间的交流几乎为零。但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些探究。
大院里的风言风语也变了风向。
周副参谋长家的保姆,因为手脚不干净被辞退了。据说,是在她的床底下,搜出了一些不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大家都在传,是陆团长明察秋毫,抓住了这个家贼。
一时间,陆长风在军区的威望,不降反升。
我知道,这是家明送给他的第二份大礼。
这天,我正在纺织厂上班,车间主任突然通知我,说外面有人找。
我疑惑地走出去,看到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周副参谋长的妻子,刘嫂。
她一改往日的傲慢,脸上堆着笑,亲热地拉着我的手:秀兰啊,之前都是嫂子不对,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这是我从娘家拿来的土鸡蛋,给你补补身子。
她不由分说地把一个篮子塞到我怀里。
我看着她,心里冷笑。这只老狐狸,是来试探我的。
刘嫂,您这是干什么,我可受不起。我假意推辞。
受得起,怎么受不起!她拍着我的手,状似无意地问,对了,你弟弟家明,去北平还习惯吗那孩子,真是又可怜又聪明,上次听我们家老周说,你家陆团长能发现那保姆有问题,还是家明提醒的呢
来了。
我心里一凛,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和悲伤。
刘嫂,您别提了。家明他……他就是胡说八道的。他脑子不好,有时候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我叹了口气,眼圈又红了,都怪我,没照顾好他。
刘嫂盯着我的脸,似乎想从上面看出什么破绽。
但我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我的表情无懈可击。
她最终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能悻悻地找了个借口离开。
晚上,陆长风回来时,手里也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苹果和麦乳精。
他把东西放在桌上,声音依旧生硬:给家明寄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关心家明。
我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转身进了房间。
就在我以为今晚又将这样平静地过去时,他的房门,却突然打开了。
陈秀兰,他站在门口,看着我,我的床,一个人睡,有点大。
05
我浑身一僵,手里的毛线针差点掉在地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厌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的意思是,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难得地解释了一句,地铺凉,对身体不好。你可以……睡床的另一边。
他说完,耳根似乎有些泛红,转身就回了房间,留给我一个挺拔的背影和一扇没有关严的门。
我坐在原地,心脏砰砰直跳。
这是家明计划中的一部分吗他算到了陆长风会对我的态度有所转变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抱起了我的小被子,走进了那间象征着陆团长妻子身份的卧室。
床很大,中间像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我蜷缩在床沿,紧张得身体都绷紧了。
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的呼吸声,和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肥皂味。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
床头柜上,放着两个肉包子和一张纸条。
字迹龙飞凤舞,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上面只有两个字:趁热。
我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
我和陆长风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我们依然很少说话,但气氛不再像从前那样剑拔弩张。他会默不作声地帮我提水,我也会在他晚归时,给他留一盏灯,温一碗粥。
我们像一对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天,我收到了家明的来信。
信里,他只字未提疗养院的生活,而是用大篇幅,描绘了他梦里见到的一些场景。
他说他梦见,军区西南角的一处仓库,最近总有大老鼠在半夜出没。
他还梦见,有一种新式的通讯设备,如果被人动了手脚,在特定频率下,就会发出奇怪的杂音。
信的最后,他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太阳。
这是我们的暗号,意思是:收网的时候,快到了。
我将信纸翻来覆去地看,直到把每个字都刻在心里,然后,我做了一件蠢事。
我把这封信,压在了陆长风的枕头底下。
晚上,陆长风回来时,脸色异常凝重。
他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我听到他翻动东西的声音。
没过多久,他拿着那封信走了出来,眼神像淬了火的钢刀,死死地盯着我。
陈秀兰,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他几乎是咬着牙说,你弟弟,到底是什么人!
我看着他,这一次,我没有哭,也没有装傻。
我站起身,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陆长风,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亲弟弟,他说的话,我信。
我的坦然,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捏着信纸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仓库通讯设备你知不知道这些话如果传出去,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你和你弟弟,都会被当成特务抓起来!他低吼道。
那你会去抓我们吗我反问。
他愣住了。
我看着他,继续说:你不会。因为你心里清楚,家明说的,很可能是真的。周副参-谋-长家的保姆,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我故意把周副参谋长五个字,说得特别慢,特别清晰。
陆长风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盯着我,像是在重新认识我一样。
良久,他收起信,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这件事,不许再跟任何人提起。待在家里,哪里也别去。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知道,鱼儿,已经咬钩了。
而我,从一颗被动的棋子,终于变成了,能够影响棋局走向的人。
06
陆长风这一走,就是三天。
这三天里,整个军区大院的气氛都变得异常紧张。
我能看到,巡逻的士兵比平时多了一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肃杀之气。
大院里的嫂子们也不再聚在一起说长道短了,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我待在家里,一步也没出去,每天就是织毛衣,看书,像一个最安分的军属。
但我知道,外面早已是风起云涌。
第三天晚上,陆长风回来了。
他看起来瘦了些,也更黑了,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里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一进门,就走到我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双臂,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力气很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我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硝烟味和尘土味。
我僵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秀兰,他在我耳边,用一种近乎虚脱的沙哑声音说,谢谢你。
我的心,因为他这句秀兰,和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彻底乱了。
他很快就放开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我。
给你带的烤地瓜。
油纸包还是温热的,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事情……解决了吗我小声问。
他点点头,走到桌边,一口气喝干了一整壶凉白开。
解决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抓到了一个潜伏了三年的特务,就在周副参谋长的麾下。他利用职务之便,一直在窃取我们部队的通讯密码。如果不是家明的信,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继续说:那个仓库,是他们的一个秘密联络点。我们缴获了一部被动过手脚的电台,和你弟弟信里说的一模一样。
我剥着地瓜皮的手,停住了。
即使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陆长风证实这一切,我的内心依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家明……我那个从小体弱多病,连大声说话都会喘的弟弟,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你弟弟,陆长风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秀兰,你必须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没有了质问,只有探寻和……一丝敬畏。
我摇摇头,苦笑着说:陆长风,你信吗我真的不知道。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生了病的弟弟。
这不是假话。
我看着他,坦然地说:我只知道,他不会害我,更不会害这个国家。
陆长风沉默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震惊的举动。
他走到我面前,拿起我为他织了一半的毛衣,笨拙地比划了一下,然后说:我的肩膀比较宽,这里可能要多加几针。
窗外,月光如水。
屋子里,烤地瓜的香甜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让人心安的味道。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陆长风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开始真正地倒塌了。
07
周副参谋长因为用人失察,监管不力,被调离了原岗位,降职使用。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军区大院里炸开了锅。
而陆长风,因为明察秋毫,雷霆出击,为部队清除了重大安全隐患,受到了上级的通报表扬,并且,被正式任命为代理团长。
一时间,陆长风成了整个军区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而我这个旺夫的团长夫人,地位也水涨船高。
之前那些对我冷嘲热讽的嫂子们,现在见到我,都恨不得把笑脸挤出褶子来。
秀兰啊,你可真有福气,我们长风真是年轻有为!
就是就是,你和你弟弟,都是陆团长的福星!
我听着这些恭维,只是淡淡地笑着,不置可否。
我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源于我那个远在北平,还在养病的弟弟。
我和陆长风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再睡地铺,我也没再回外间。那张大床中间的楚河汉界,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消失了。
他开始会和我说一些部队里的趣事,虽然大部分时候还是板着脸,但眉眼间的冰霜,已经融化了许多。
他会记得我随口提过一句喜欢吃城东那家的麻花,然后跑十几里路给我买回来。
他会在我上夜班的时候,算好时间,提前等在纺织厂门口,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载我回家。
迎着晚风,我靠在他宽阔而坚实的后背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和安稳。
这天,我收到了家明的第二封信。
信里,他依旧在说他的梦。
他说,他梦见邻国最近有一项重要的军事技术取得了突破,而负责这个项目的总工程师,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弱点——他极度迷信东方的风水玄学。
信的结尾,家明又画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是一枚铜钱。
我把信递给陆长风。
他看完后,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这是他思考时习惯性的动作。
风水玄学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这……这也太离谱了。战场上,靠的是飞机大炮,谁信这个
我看着他,轻声说:可有时候,最离谱的东西,往往最有用。
陆长风抬头看我,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秀兰,他突然问,你……相信我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信。
好!他猛地一拍桌子,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就陪你弟弟,再‘疯’一次!
他立刻坐到书桌前,铺开纸笔,开始给上级写报告。
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个男人,他正在用他的行动,表达对我和家明无条件的信任。
报告递上去后,如石沉大海,一连几天都没有回音。
陆长风的压力越来越大,好几次半夜都从梦中惊醒,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
我知道,他把他的前途,都赌在了家明这封看似荒诞的信上。
赌赢了,海阔天空。
赌输了,万劫不复。
我没有劝他,只是默默地给他披上一件衣服,陪他坐着。
直到第五天,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吉普车,直接开到了我们家楼下。
车上下来两个穿着中山装,神情严肃的中年人。
他们找到陆长风,关起门,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们走后,陆长风把我拉进屋,关上门,脸上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
秀兰,他的声音都在发抖,上面……批准了我的计划。他们让我全权负责,成立一个特别行动小组,代号‘铜钱’!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们还说……还说要立刻派专机,把家明从北平接回来。不,不是接回来……是‘请’回来,担任行动小组的……特别顾问。
08
当陈家明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几乎不敢认他。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宽大病号服,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中山装,虽然依旧清瘦,但腰杆挺得笔直。苍白的脸色被一种健康的红润取代,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怯懦和病气的眼睛,此刻,清澈、明亮,闪烁着智慧和自信的光芒。
他不再咳嗽了。
他身后,跟着那两位神情严肃的中年人,他们对家明的态度,毕恭毕敬。
姐。他朝我笑,笑容干净而温暖,是我记忆中弟弟该有的样子。
我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你……你的病……
早就好了。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抚道,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这么久。
陆长风站在一旁,看着我们姐弟重逢,眼神复杂。他走上前,对着家明,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陈家明同志,欢迎你。
家明回了他一个同样标准的军礼,动作干脆利落,丝毫看不出曾经是个病秧子。
陆团长,以后请多指教。
当晚,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像一家人一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家明向我们坦白了一切。
原来,我们的父母,并非普通工人,而是国家秘密战线上的情报人员。他们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不幸牺牲。
而家明,从小就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被父母所在的单位秘密培养,成为了一名顶尖的情报分析师。
他的病,是他最好的伪装。
这次,他之所以会暴露身份,是因为他截获了一份情报,得知有特务组织盯上了陆长风所在的部队,目标是窃取一项重要的国防技术。
为了保护这项技术,也为了揪出潜伏的特务,他才策划了这一出病弟投靠姐夫的戏码。
嫁给陆长风,是我能想到的,最快、最直接接近核心的办法。家明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歉意,姐,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心里百感交集。原来,我所以为的牺牲和付出,其实,一直都在他的保护之下。
陆长风听完,久久不语。
他看着我,又看看家明,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所以,从头到尾,我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他自嘲道,我还真以为自己是娶了个‘拖油瓶’,没想到,是请回来两尊大神。
家明笑了:陆团长,你也不赖。你正直、果敢,有担当,是姐姐最好的归宿。这也是我选择你的原因之一。
陆长风的脸,在听到姐姐最好的归宿时,不争气地红了。
这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男人,在情爱方面,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铜钱行动小组,很快就秘密成立了。
办公室就设在我们家对面的一个空置仓库里,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里面却布满了各种当时最先进的设备。
家明成了这里的绝对核心。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分析海量的情报数据,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他常常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待上一整天。他有一个习惯,思考的时候,喜欢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那是一种极有韵律的节奏,像一首无声的乐曲。
而陆长风,则负责外围的执行和部署。
我成了他们最可靠的后勤。我每天给他们送饭,打扫卫生,用最平凡的日常,掩护着这个惊天秘密的运转。
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稳固的铁三角。
根据家明的分析,那个迷信风水的邻国工程师,很快就会以文化交流的名义,来我们国家访问。
而他的行程中,有一站,是参观一座千年古刹。
机会,就在那里。家明指着地图上古刹的位置,眼神笃定,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之前,布下一个他无法拒绝的‘风水局’。
09
风水局的核心,是一个人。
一个能够让那位总工程师深信不疑的得道高人。
这个人选,让整个行动小组都犯了难。
找个真的道士和尚不行,身份和背景都经不起推敲。找个演员更不行,几句话就会露馅。
就在陆长风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家明却把目光投向了我。
姐,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我觉得,你最合适。
我我惊得差点打翻了手里的水杯,家明,你别开玩笑了!我连《周易》都没看过,怎么去当‘高人’
谁说高人就一定要懂《周易》家明笑了,姐,你忘了你在文工团的本事了你是最好的演员。而且,你身上有一种气场,安静,沉稳,让人信服。这比什么都重要。
陆长风也表示赞同:秀兰,家明说得对。你的心理素质,比我们小组里任何一个人都强。这件事,非你莫属。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是我最信任的弟弟,一个是我深爱的丈夫。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鼓励和信任。
我深吸一口气,点头:好,我试试。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开始了速成高人的特训。
家明成了我的导师。他没有教我任何玄而又玄的东西,而是给了我一叠厚厚的资料。
那是关于那位总工程师的全部信息,他的生平,他的喜好,他的家庭,甚至他童年时的一件小事。
姐,记住,最高明的骗术,不是说假话,而是说九句真话,然后把最关键的那句假话,包装在里面。家明告诉我,你要做的,不是去算命,而是去攻心。你要让他觉得,你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除了背资料,我还要练习仪态和谈吐。
我学着像古籍里描绘的那样,走路要慢,说话要缓,眼神要淡。
陆长风则负责我的包装。他托人从一个老中医那里,淘来了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又找来一串看起来很有年头的佛珠。
当我换上这身行头,站在镜子前时,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镜子里的人,面容清癯,眼神淡然,手里盘着佛珠,还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味道。
行动那天,天气晴朗。
我按照计划,提前来到了那座古刹。
我没有进大殿,只是在后院一棵千年银杏树下,摆了一个茶摊。
茶是普通的粗茶,水是山泉水。
我在等我的有缘人。
中午时分,那位大腹便便的总工程师,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后院。
他一眼就看到了银杏树下的我。
他的脚步顿住了,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我知道,家明给的情报没错。这位总工程师的母亲,最信奉的就是银杏树,说这是佛树,能保佑人。
一个穿着西装的随行人员走过来,想驱赶我。
我没有理他,只是拿起茶壶,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对着总工程师的方向,轻声说了一句:先生,您远道而来,想必是为令堂的‘心病’所困吧
总工程师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母亲有严重的心悸毛病,访遍名医都无效,这是他最大的心病,也是最高机密。
他挥退了随行人员,一步步朝我走来。
他坐在我对面,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我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手里的茶杯,继续说:二十年前,您在故乡的河边,失手打碎了邻家女孩的一只白瓷碗。从那以后,您就时常在梦里,看到那只破碎的碗,对吗
总工程师的身体,猛地一震,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这件事,是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是他童年最大的阴影,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
他看着我的眼神,从怀疑,变成了惊恐,最后,化为了彻彻底-底的敬畏。
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师……求您,救我!
我知道,我成功了。
10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
我告诉那位总工程师,他的问题,在于气运有损,需要一件镇物来弥补。
而这件镇物,就是我们早就准备好的一块经过特殊处理的玉佩。
玉佩本身平平无奇,但家明在里面,巧妙地植入了一个微型窃-听-器和定位装置。
总工程师如获至宝,当场就将玉佩贴身戴好,对我千恩万谢。
铜钱行动,完美收官。
半个月后,通过那块玉佩,我们成功获取了邻国那项军事技术的全部核心资料。
消息传来那天,整个行动小组都沸腾了。
陆长风冲过来,一把将我抱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秀兰!我们成功了!你不知道你有多棒!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亲了我的脸颊。
我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
家明站在一边,笑着鼓掌。
那晚,陆长风喝了很多酒。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秀行,谢谢你。谢谢你嫁给我。
我看着他醉眼朦胧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
我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说:陆长风,我也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有了一个家。
第二年春天,我怀孕了。
陆长风紧张得像个毛头小子,恨不得把我拴在裤腰带上。
家明也升了职,但他拒绝了去北平总部工作的机会,选择留在了军区,继续做他的特别顾问。
他说:我姐姐在这里,我的家,也在这里。
我们的孩子出生那天,是个男孩,陆长风给他取名,叫陆思明。
意思是,思念家明。
家明抱着小小的婴儿,笑得一脸温柔。
姐,姐夫,他说,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是你们的幸福生活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一家人身上,温暖而明亮。
我看着抱着孩子的家明,看着一脸傻笑的陆长风,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
我曾以为,我的人生,是为了弟弟而牺牲。
到头来才发现,我所有的付出,都以另一种更美好的方式,回到了我的生命里。
我嫁给了爱情,也守护了亲情。
这大概,就是人生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