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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樱成海》·
上篇
东京的春天,总是被一场盛大的死亡所标记——樱花开了。
那铺天盖地的粉白,并非生命的喧嚣,而是凋零前最后的、近乎悲壮的燃烧。
它们开得那样不管不顾,仿佛要把整个城市的天空都染透,然后在一夜之间,被四月的风无情地卷走,碾碎在潮湿的柏油路上,化作一地苍白黏腻的泥泞。
我就是在这样的樱花雨中,重新遇见叶蓁的。
涩谷十字路口,人潮如同永不停歇的黑色潮水,在红绿灯机械的指挥下,汹涌、停滞、再汹涌。
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冰冷而炫目的光,映在每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像是给灵魂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属外壳。
我夹在人流中,随波逐流,像一截漂浮的朽木。
十年了,我早已习惯东京这种庞大而精密的冷漠,习惯在喧嚣中保持绝对的寂静,习惯将那个名字连同十七岁的春天,一起锁进记忆最深、最锈蚀的角落。
直到一抹刺目的红,毫无征兆地撞进我的视野。
在十字路口对面,汹涌人潮的边缘,一个穿着猩红色风衣的身影,安静地伫立着。
那红色如此鲜艳,如此不合时宜,像一道撕裂灰暗画布的伤口,又像一颗骤然坠入冰冷深海的、滚烫的心脏。
她微微仰着头,看着信号灯上方飘落的樱花雨。风扬起她微卷的栗色长发,几片花瓣调皮地落在她的发梢、肩头。
时间在那一刻轰然倒流。
所有的喧嚣——汽车的鸣笛、行人的低语、广告牌的噪音——都像退潮般迅速远去,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疯狂鼓噪的声音。
我的脚步钉死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扼住,无法呼吸,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视野里的一切都模糊、虚化,只剩下那个红色的身影,清晰得如同刀刻。
叶蓁。
那个我以为早已沉入时光之海最深处、连同骨头都被岁月泡酥的名字,带着十七岁樱花树下清冽的气息,裹挟着尖锐的疼痛,瞬间击穿了我用十年时间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堤坝。
是她。
尽管十年光阴足以改变太多,尽管那身影比记忆中单薄了许多,尽管她身上多了一种陌生的、沉静的疏离感……
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近乎倔强的脆弱感,我绝不会认错。
绿灯亮起。黑色的潮水再次涌动。我像个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不顾一切地拨开身前的人流,朝着那抹猩红冲去。
心跳撞击着胸腔,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
我以为此生再也不会有的重逢,竟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降临在这座埋葬了我们约定的城市。
叶蓁!
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在人潮的缝隙中艰难地穿行。
她似乎听到了。那仰望着樱花雨的身影微微一僵,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目光相接。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遭川流不息的人群、闪烁的霓虹、飘落的樱花,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碎星和笑意的眼睛,此刻依旧清澈,却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挥之不去的雾气,深处沉淀着某种我无法解读的疲惫和……
惊愕是的,惊愕。那惊愕如此真实,瞬间刺破了我重逢的狂喜,带来一丝不祥的冰凉。
苏……沐她的嘴唇翕动,声音很轻,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像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境。
我冲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睑下淡淡的青影,能闻到她发间残留的、淡淡的消毒水气味——那气味如此刺鼻,瞬间唤醒了某些深埋的、不安的记忆。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笨拙而急切的追问:叶蓁!真的是你!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为什么……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想要抓住她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确认这不是幻觉,就能抓住这失而复得的、脆弱的真实。
她却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向后退了半步。
我……她避开我灼热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余下苍白的侧脸轮廓。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攥紧风衣衣角的手指我……一直都在东京。治疗。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如同叹息。
治疗
所有零碎的记忆碎片,瞬间被治疗这两个字串联起来。
原来当年,她真的没有离开,而是被困在了这座城市,与那个名为绝症的幽灵搏斗了整整十年!
而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像个傻瓜一样,在巨大的阴影下穿行,在炫目的霓虹中麻木,以为她早已远走天涯,开始了没有我的新生活!
巨大的愧疚和迟来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涩谷十字路口的风,裹挟着樱花冰冷的气息,吹在我们之间沉默的罅隙里。
找个地方……坐坐吧。
最终,是她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微笑,那笑容虚弱得如同枝头即将凋零的樱瓣,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彻底吹散。这里……风太大。
我们最终走进一家远离喧嚣的咖啡馆。深色的木质装潢,暖黄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甜腻的点心气味。
这温馨的假象,反而衬得我们之间的气氛更加凝重。我们选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厚重的沙发像沉默的岛屿,将我们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两杯热咖啡冒着袅袅的白气,在我们之间无声地升腾、消散。
沉默再次降临。窗外的樱花依旧在飘落,无声无息。
我看着对面坐着的叶蓁。十年光阴的刻刀,终究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曾经饱满的脸颊微微凹陷下去,皮肤是一种长期缺乏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皙,透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唯有那双眼睛,在疲惫和疏离之下,偶尔闪过的一丝熟悉的、执拗的光,才让我确信,她还是那个在樱花树下与我拉钩约定的女孩。
什么时候……发现的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用小勺无意识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褐色的液体打着旋。毕业体检后不久。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很凶险的那种。
毕业体检后不久!
那正是我们约定一起去看东京塔、一起憧憬未来的日子!
在我们绕着老樱树追逐打闹、笑声穿透花雨的时候;在我用小刀笨拙地在树干上刻下名字缩写、以为刻下了永恒的时候;在她眼睛亮晶晶地说苏沐,我们考去同一个城市好不好的时候……那个名为死亡的阴影,已经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她!
而我,一无所知。
还在为毕业典礼上她的缺席而愤怒、不解。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哪怕……哪怕只是在你最害怕的时候,能陪着你……
叶蓁搅动咖啡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眼,那双蒙着雾气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我。
告诉你她嘴角勾起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比哭还难看。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苏沐让你看着我化疗,看着我的头发一把一把掉光,看着我因为药物反应呕吐到昏天黑地,看着我躺在隔离舱里像个随时会碎掉的玻璃人让你看着我……一点点被那个看不见的东西吞噬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剐在我的心上。我能想象那画面,那是我未曾亲历却足以让我痛彻心扉的地狱景象。
我爸妈……一夜白头。她的目光飘向窗外纷飞的樱花,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们卖掉了国内的一切,房子,车子……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带着我来到东京。
这里的医疗……或许能给我一点萤火虫那么大的希望。但那希望,是用钱烧出来的,是堆在别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之上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苏沐,那太沉重了。沉重到我……不想让任何人,尤其是你,背负一丝一毫。
尤其是……我我捕捉到了她话里那微妙的停顿和潜藏的意味。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她的动作很慢,却带着郑重。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
她将文件袋推到我面前的桌面上。深褐色的纸张,透着一种冰冷的、事务性的气息。
打开看看吧。
我深吸一口气,解开缠绕的棉线,抽出里面几张同样颜色的纸。是日文的。但我看得懂。
那是一份骨髓配型报告。
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陌生的医学术语和复杂的图表,最终死死钉在结论栏那一行清晰的黑体字上:
配型结果:高度吻合

适合作为供者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咖啡馆里温暖的灯光、咖啡的香气、窗外飘落的樱花……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高度吻合……适合作为供者……我喃喃地重复着,巨大的震惊让我几乎无法思考。
原来,在十年前,在那个命运急转直下的时刻,我就已经具备了能救她的能力一个微小的可能性。
而这个可能性,被命运的阴差阳错、被刻意的隐瞒、被十年的时光洪流,彻底地、无情地错过了
为什么为什么当时不做配型为什么我对此一无所知
无数个为什么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炸裂。我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地射向叶蓁:这报告……是十年前的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做配型为什么!
叶蓁避开了我灼人的目光。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交握着。
因为……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因为……有人告诉我……你不行。
谁!声音在安静的咖啡馆角落显得异常突兀。邻桌投来诧异的目光,但我毫不在意。我只想知道真相!那个剥夺了我唯一可能救她机会的真相!
叶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长久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我们之间。窗外的樱花无声飘落,一片,又一片。
终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一个名字:
是……林医生。我爸当时……托关系找的……最好的……专家。
林医生
一个模糊的中年男人的形象瞬间浮现在我混乱的记忆里。严肃,不苟言笑,戴着金丝眼镜,说话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是了,当年叶蓁家出事不久,这个林医生确实短暂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他以叶蓁父亲朋友的身份,在我高考结束后最混乱、最茫然的那几天,关心过我的状态。他问过我的身体情况,甚至问过我家族有没有什么遗传病史……
我当时沉浸在失去叶蓁的痛苦和高考后的空虚中,对他的关心只是敷衍了事,只记得他最后用一种近乎悲悯的语气对我说:年轻人,世事无常,向前看吧。有些事,不是你能改变的。
原来!原来那根本不是关心!那是一次不动声色的、彻底的否定!
一个所谓的权威,用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宣判了叶蓁的死刑,也彻底斩断了我唯一能抓住她的那根纤细的、名为希望的丝线!
那个披着白大褂的刽子手!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用他那该死的权威,轻易地、冷酷地,扼杀了一个少女生的希望也扼杀了我……作为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去救她的权利!
他撒谎!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眼睛死死盯着叶蓁。
他在撒谎!叶蓁!他凭什么那么说!他根本没有给我做过任何详细的检查!他只是……他只是……
只是什么叶蓁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近乎绝望的平静。苏沐,无论他当时是出于什么原因……十年了。十年,足够让很多事情……变得……不可挽回。
不可挽回四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我沸腾的怒火,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无力感。
是啊,十年了。那份高度吻合的配型报告,已经成了时光深处一张泛黄的废纸。它证明的不是希望,而是……错过。一场无法弥补的、代价惨重的错过。
那……你现在……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跌坐回沙发,声音嘶哑,你的病……
叶蓁没有立刻回答。她低下头,从那个帆布包里,又拿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这一次,她没有推给我,只是紧紧地攥在手里。
她的沉默,本身就是最残酷的答案。
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卷起更多的樱花,疯狂地拍打着咖啡馆的玻璃窗,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声响,如同无数声绝望的叹息。
那些粉白的花瓣,被城市辉煌的灯火映照着,旋转、飞舞,然后义无反顾地扑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樱花七日。绚烂到极致,便是凋零的开端。
她将手中那张攥得发皱的纸颤抖着,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的视线,凝固在那张纸最上方,几个冰冷刺目的印刷体汉字上:
东京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
血液内科
骨髓穿刺及活检病理报告单
报告单的下方,一行加粗的结论,如同来自地狱的判决书:
检测结果:原始幼稚细胞比例显著升高,符合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复发诊断。
复发。
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字眼之一。
它意味着,那场本以为被暂时击退的战争,那场耗尽了十年青春、无数金钱和亲人血泪的战争,再次以更凶猛、更绝望的姿态卷土重来。
它意味着,十年前那场被无情错过的拯救,如今……可能连一丝微弱的萤火,都已彻底熄灭。
窗外纷扬的樱花,不再是浪漫的诗篇,而是无数片飘向坟墓的白色纸钱。叶蓁的脸在灯光下显得那么模糊,又那么清晰,脆弱得像下一秒就会碎裂的薄冰。
苏沐。
他们说……樱花的花期,只有七天。
她的目光越过我,投向窗外那片疯狂飘落的、绝望的粉白之海,仿佛在凝视着自己短暂而残酷的一生。
我的时间……大概……也只剩这么多了。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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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樱成海》·
下篇:樱花七日
我的时间……大概……也只剩这么多了。
叶蓁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咖啡馆温暖的空气里,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死寂的心湖中砸开一圈圈冰冷刺骨的涟漪,直抵深渊。
窗外,粉白的樱花被狂风卷起,更加疯狂地拍打着玻璃,发出密集而绝望的啪啪声,如同无数只苍白的手在徒劳地抓挠。
樱花七日……
不可能!叶蓁,你听着,不可能!十年前那份配型报告还在!高度吻合!
白纸黑字!我们还有机会!现在就去医院!现在就去重新配型!立刻!马上!
我像疯了一样,语无伦次,伸手就要去抓她的手腕,仿佛抓住她,就能抓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沙粒。
叶蓁却猛地缩回了手,避开了我的触碰。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抗拒都更让人心碎。
苏沐,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幻想的决绝,没用的。
怎么没用!我几乎是在吼,双手撑在桌面,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动
医学在发展!十年前能配型成功,现在为什么不行!就算不行……就算……我们还可以找别的供者!中华骨髓库!全世界!总会有希望的!你不能放弃!我不准你放弃!
希望眼中那层雾气似乎更浓了。苏沐,你还不明白吗‘复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之前的治疗防线彻底崩溃了。
意味着我的身体……像一座被反复轰炸的废墟,已经……经不起任何重建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张被咖啡污渍浸染的报告单上,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医生……已经不建议再做移植了。成功的概率……
而且……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光是移植前的预处理化疗……就可能直接要了我的命。那不是在求生……那是在……加速死亡。
窗外疯狂的樱花雨,成了这场残酷告别的无声背景乐。
原来,命运给予的最大嘲弄,并非从未拥有希望。而是让你在绝望的深渊里,蓦然回首,发现那根曾经可以救命的绳索,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静静躺着——只是,当你终于看到它时,它早已在时光的侵蚀下腐朽断裂,再也无法承受任何重量。
那份泛黄的、迟到了十年的高度吻合报告,此刻不再是救赎的曙光,而是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将错过二字,血淋淋地刻在了我们之间,刻在了叶蓁所剩无几的生命倒计时上。
那……那林医生呢带着刻骨的恨意。那个十年前宣判你‘死刑’的所谓‘权威’他现在在哪我要去问问他!问问他凭什么!凭什么一句话就……
愤怒再次点燃,烧灼着我的理智。
叶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一丝复杂的情绪飞快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还在东京。还是那家医院的权威。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苏沐,算了吧。追究一个十年前的决定……还有什么意义只会……更痛苦。
意义我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她。意义就是,如果不是他,十年前我们就有机会!
也许……也许你早就好了!也许我们现在……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哽咽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那些关于东京塔、关于未来的约定。
没有也许了,苏沐。叶蓁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她缓缓站起身,拿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将那张污损的报告单小心地折好,重新放了进去,仿佛收起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物品。
我得回医院了。时间……不多了。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有留恋,有歉意,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最终都归于一片沉寂的死水。
再见,苏沐。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像一抹即将被风吹散的猩红幻影,融入了咖啡馆外汹涌而冰冷的人潮之中。
那抹刺目的红,在灰暗的都市背景和纷飞的苍白樱花里,显得如此孤独,如此决绝。
再见
叶蓁消失在涩谷人海中的背影,狠狠捅穿了我最后的理智。
不能就这么结束!绝不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那希望需要用我的命去换,我也要抓住!我要找到那个林医生!我要一个答案!我要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奇迹!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冲出咖啡馆,在涩谷迷宫般的街巷里狂奔。
十年在东京生活的记忆碎片在脑中混乱地闪现,最终定格在神保町旧书店附近那家著名的、以血液科闻名的东京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
他一定还在那里!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刽子手!
医院巨大的白色建筑,在阴沉的天空下如同冰冷的钢铁堡垒,我无视所有指示牌和询问台在迷宫般的走廊里横冲直撞。
周围是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坐着轮椅、挂着点滴、面色枯槁的病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寂静。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线,希望与绝望的角斗场。
终于,我在血液内科专家门诊区域,看到了那个铭牌:林正雄
教授。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甚至没有敲门,带着一身戾气和汗湿的狼狈,猛地推门而入!
里面,一个穿着笔挺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低头看着一份病历。
十年光阴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是那副严肃、沉稳、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感的模样。只是鬓角多了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
他被我的闯入惊动,抬起头。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的、混杂着惊愕、了然和……
苏沐。他放下手中的笔,声音沉稳,听不出太大波澜。
我几步冲到他的办公桌前,双手砰地一声重重拍在光洁的桌面上,身体前倾,如同要噬人的猛兽,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林正雄!你还记得叶蓁吗那个十年前被你一句话判了死刑的女孩!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靠向椅背,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手指微微收紧。
记得。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她……怎么样了
怎么样!我发出一声近乎凄厉的冷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我捏得皱巴巴的十年前的配型报告,狠狠摔在他的桌面上!
她复发了!快死了!就在你们医院!就在楼上!现在你满意了!
:看看!看看这个!十年前!十年前就高度吻合!你当时凭什么!凭什么说我‘不行’!凭什么连一次配型的机会都不给她!也不给我!
你一句话,就让她白白多受了十年的折磨!就让她……就让她现在……
然而,林教授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
他没有辩解,没有推诿,甚至没有看那份报告。他只是沉默着,长久地沉默着。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他压抑的呼吸声。窗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正在经历风化的石像。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摘下了眼镜,用指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苏沐,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十年前……我确实撒了谎。
他承认了!如此直接,如此平静!这反而让我瞬间愣住,蓄积的怒火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为……为什么
林教授的目光越过我,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看到了十年前那个绝望的夏天。
因为……你当时的状态。他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沉重,高考结束,成绩优异,前途一片光明。
但叶蓁的突然消失,对你打击有多大,我看得出来。你失魂落魄,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灵魂。
你父母……他们私下找过我,非常担心你。他顿了顿,目光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复杂意味,你当时……太年轻了。
年轻到根本无法承受‘配型失败’或者……更糟的结果。
更糟的结果我茫然地重复。
比如,配型成功,但移植过程中出现严重排异……或者,移植后她依然……林教授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那省略号意味着什么。
苏沐,骨髓移植,尤其是亲缘半相合之外的异基因移植,在那个年代,成功率远没有现在高。
风险巨大。对供者,尤其是年轻、心理尚未成熟的供者,后续可能产生的生理影响和心理负担……同样不可忽视。
叶蓁的父母……他们已经崩溃了。他们卖了国内的一切,背井离乡,抱着最后一根稻草来东京。他们承受不了任何额外的打击和变数了。
林教授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而当时的你……苏沐,扪心自问,如果十年前,我告诉你配型高度吻合,告诉你需要立刻捐献骨髓,告诉你手术有风险,告诉你即使成功叶蓁也可能活不过五年……你能承受得住吗
你那时的状态,会不会在巨大的压力下崩溃会不会在捐献后,因为叶蓁可能的不幸结局而背负一生的愧疚甚至……影响你自己的未来
我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十年前那个夏天……高考后的巨大空虚,叶蓁消失带来的撕裂般的痛苦,对未来的茫然无措……我的世界确实在崩塌的边缘。如果……如果那时被告知需要立刻捐献骨髓,去搏一个渺茫的希望,同时还要承受可能失去她的恐惧和手术本身的风险……
我能扛得住吗
我……不知道。
所以……你就替我……替我们所有人……做了决定我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失重的茫然。
是。林教授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无法掩饰的沉重。我用我的‘权威’,替你们选择了一条……看似更容易的路。
至少在当时,是更容易的。让你带着‘她只是离开了’的遗憾继续你的人生,而不是带着‘我救不了她’或者‘我害了她’的绝望活下去。
让她的父母,能心无旁骛地、孤注一掷地投入治疗,不用再分心顾虑另一个孩子的状态和未来。
他拿起桌上那份皱巴巴的配型报告,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字迹,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我知道,这个决定很自私,很残忍。我剥夺了你作为她最重要的人之一……去为她争取一次机会的权利。也剥夺了她……可能获得新生的微小希望。
他抬起头,直视着我,这十年,每次看到叶蓁顽强地活着,我都会想起这份报告。这份……被我亲手掩埋的报告。它像一根刺,一直扎在我心里。我不是圣人,我也会愧疚,苏沐。
办公室再次陷入死寂。窗外的天光似乎更暗了,预示着暮色的降临。我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泥塑。
愤怒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茫然。原来,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稻草背后,那些自以为是的、沉重的、名为保护的枷锁。
林教授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高楼切割的天空。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就像你说的,她复发了。而且……情况非常不乐观。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医者的冷静,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即使现在,你的配型依然有效,即使我们立刻启动移植程序……成功的概率,也微乎其微。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了。强行移植,只会加速……
那难道就看着她等死吗!我猛地打断他,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挣扎。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林教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常规治疗……意义已经不大。
我们……在尝试一种非常新的细胞疗法。还在临床试验阶段,风险极高,费用更是天文数字,而且……对复发难治到她这种程度的患者,效果……只能说是一个未知数。一个……极其渺茫的希望。
极其渺茫的希望
这几个字,如同在绝望的深海里,投下了一颗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星光。
需要多少钱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急切。
林教授报出了一个让我瞬间窒息的数字。那是一个足以压垮任何普通家庭的、冰冷庞大的天文数字。叶蓁的父母,十年前就已经倾家荡产。这十年持续的治疗,早已将他们榨干。
钱……我来想办法!只要有一线希望!林医生,请你……务必给她用上!用最好的!求你了!
最后三个字,带着卑微的、近乎绝望的恳求。
林教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我会尽力安排。但苏沐,你要有心理准备。这……可能真的只是……最后的挣扎。
走出林教授的办公室,我感觉自己像是刚从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中幸存下来,浑身脱力,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
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照得人无所遁形。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试图消化这过于沉重的一切。
钱。天文数字的钱。
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
叶蓁所剩无几的、如同樱花般脆弱的时间。
我颤抖着手,掏出手机。通讯录里寥寥无几的名字。
父母他们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积蓄有限。朋友谁能拿出这样一笔巨款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一个名字上——唐明。那个在涩谷街头遇见的老唐。
电话接通,传来老唐熟悉的大嗓门:喂苏沐你小子怎么想起给我……
老唐!我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帮我!求你帮我!叶蓁……叶蓁她需要钱救命!很多很多钱!现在就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老唐的声音变得凝重:苏沐,你冷静点,慢慢说!叶蓁怎么了要多少
我语无伦次地将叶蓁复发、需要天价新疗法的事情说了出来,报出了那个令人绝望的数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终于,老唐的声音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艰难
苏沐……兄弟,我……我信你!但那个数……太大了!我……我把我能动的全拿出来……最多……最多也只能凑到这个数的一个零头……
他报出了一个数字,杯水车薪。
心,沉到了谷底。冰冷的绝望再次蔓延上来。
不过!老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劲,我在东京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认识几个……路子比较野的老板。他们……专门做那种‘快钱’的生意!
利息……是高得吓人!而且……不太干净!但……眼下救命要紧!你……敢不敢赌一把
但是……叶蓁的时间,只剩下樱花七日了!
地址给我!我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斩钉截铁。深渊地狱只要能换叶蓁一线生机,我甘愿纵身一跃!
白天,我守在叶蓁的病房外。隔着厚厚的隔离玻璃窗,看着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像一具被精密仪器维持着生命体征的脆弱人偶。
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曾经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紧闭着,偶尔睁开,眼神也是空洞而涣散的,仿佛灵魂已经提前抽离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
那抹曾经在涩谷街头刺痛我眼睛的猩红风衣,早已换成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宽大地罩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更显凄凉。窗外的樱花依旧在飘落,一片片,无声地滑过冰冷的玻璃窗,像是为她提前洒下的纸钱。
每一次护士进出,每一次仪器发出微弱的声响,都让我心惊肉跳。时间,从未如此具象地化为催命的符咒,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滴答作响,敲打着我的神经。
夜晚,我则像一具行尸走肉,在东京最阴暗的角落游荡。按照老唐给的地址,我见到了那些路子野的老板。
灯红酒绿的俱乐部深处,烟雾缭绕的麻将馆包厢,甚至是在散发着鱼腥味的码头仓库……一张张或油腻、或精明、或凶戾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动。空气里弥漫着金钱、欲望和危险混合的浑浊气息。
每一次会面,都是一场灵魂的酷刑。他们像审视待宰羔羊一样审视着我,用轻佻而贪婪的目光评估着我的价值,我的抵押品——我的未来,我的自由,甚至……我的命。
小子,为了个快死的女人,值得吗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放贷人,叼着雪茄,喷出一口浓烟,嗤笑着问我。
值得吗
眼前闪过樱花树下她亮晶晶的眼睛,闪过她笑着说苏沐,我们去看东京塔好不好的样子,闪过涩谷街头那抹绝望的猩红……
值得!我咬着牙,在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如同签下了一张通往地狱的单程票。
一笔,又一笔。换来的数额巨大的一张张支票。每一张支票,都沉重得如同墓碑。我将它们交给了林教授。
他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不堪的面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重地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钱,像燃烧的柴薪,被迅速投入这个巨大的、未知的熔炉。叶蓁被推入了层流无菌舱,开始了最后的、疯狂的冲刺。
等待的日子,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守在冰冷的舱外走廊,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疲惫像潮水般淹没了我,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挣扎。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岁的夏天。老樱树的花瓣落满了肩头,叶蓁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她拉着我的手,在漫天飞舞的粉白花雨中奔跑,奔向那个闪闪发光的未来……
苏沐!苏沐!醒醒!
老唐焦急的声音如同惊雷,将我从短暂的梦境中狠狠拽回现实。我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医院灯光晃得人头晕。老唐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汗,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快!快起来!叶蓁……叶蓁她……
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扑到隔离玻璃窗前!
无菌舱内,刺耳的警报灯疯狂闪烁!刺目的红光将整个舱室映照得如同地狱!
屏幕上代表叶蓁生命体征的曲线,正在剧烈地、失控地波动!心率飙升到可怕的数字,血压却在断崖式下跌!
一群穿着严密防护服的医生护士冲了进去,围着病床紧张地忙碌着,各种仪器发出尖锐而混乱的鸣叫!
怎么回事!林医生呢!我抓着老唐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免疫系统失控了!在攻击她自己的身体!林医生……林医生已经在里面抢救了!但是……但是……
老唐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嗡鸣声淹没了。我的世界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眼前那片疯狂闪烁的、吞噬一切的红光!
那红光,像极了涩谷街头那抹刺目的猩红风衣,此刻却成了燃烧生命最后的、绝望的火焰!
叶蓁!不!不要!
我发疯似的用拳头砸着厚重的隔离玻璃,嘶吼着她的名字。
坚硬的玻璃纹丝不动,只有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肉,直抵骨髓。
里面的人影在红光中晃动,像上演着一场无声的、残酷的默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闪烁的红灯,熄灭了。
舱门缓缓打开。林教授第一个走了出来。他摘下了沾满雾气的防护面罩和头套,露出那张疲惫的脸。
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他没有看我,只是沉默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个简单的动作,抽走了我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我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瘫软下去,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眼前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耳边只有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如同玻璃被碾成齑粉。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那场耗尽了十年时光、无数金钱、所有爱恨与挣扎的漫长战争……
最终,还是以最惨烈的方式,宣告了彻底的失败。
樱花七日。
花期,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几天后,东京下了一场罕见的、冰冷的雨。雨水冲刷着街道,将那些残留的、黏腻的樱花残骸彻底卷入肮脏的下水道,仿佛要抹去这个春天最后一丝痕迹。
我独自一人,捧着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骨灰盒,站在了东京塔下。钢铁巨塔在阴沉的雨幕中沉默矗立,冰冷的红色涂装被雨水洗刷得更加刺眼,像一道永不愈合的、贯穿天地的巨大伤疤。
塔很高,直插铅灰色的云层。塔顶的观景台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
那个关于并肩看塔的约定,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悬在头顶。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怀中的骨灰盒冰冷刺骨,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这就是那个曾经在樱花树下对我笑的女孩,那个曾经穿着猩红风衣在涩谷街头让我心脏停跳的女孩……最终的全部归宿。
我最终没有登上塔顶。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怕看到那曾经许诺过的璀璨夜景。我怕那辉煌的灯火,会照亮我怀中这方小小的、冰冷的盒子,会照亮我灵魂深处那片被彻底焚毁的废墟。
我更怕……怕在塔顶那冰冷的玻璃幕墙外,再次看到那场永无止境的樱花雨。
怕看到那些粉白的花瓣,在城市的灯火中旋转、飘飞,然后义无反顾地扑向黑暗的深渊——像她短暂而残酷的一生,也像我那场倾尽所有、却最终化为泡影的、绝望的奔赴。
原来,这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捧着你的骨灰,站在我们约定的地方。
而东京塔,永远沉默。
而樱花,年复一年,开得不管不顾,落得无声无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