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神明&乞丐信徒】
我是被遗忘的山神,神力枯竭,行将消散。
伤痕累累的小乞丐躲入破庙避寒,成了我唯一的信徒。
十年相依,他长成少年,我却仍是泥塑金身难显形。
洪水滔天,他背起行囊诀别:娘娘,阿满去治水,来世再供奉您。
这一次,我不再沉默,燃尽神力化形挡在洪水面前。
再世为人,山神庙宇已重新修葺,神像重塑金身。
这一世,没有神像与信徒,只有沈家少年和溪边少女。
吾神在上,可愿与信徒再执手,共度烟火人间
—
1
山神庙的瓦,漏得厉害。
木头腐朽的气味,混着陈年香灰的呛人粉尘,是我仅存的感知。
殿内唯一的亮色,是神龛前几截燃尽多时的残烛,暗红的蜡泪凝固成扭曲的形状。
神像的彩漆早已斑驳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泥胎。
唯有那低垂的眼眸,依稀残留着一点悲悯的轮廓,俯视着这片被彻底遗忘的荒凉。
我的身体——那尊褪了色的山神像,半边脸浸在月光里,半边脸埋在浓稠的黑暗里。一道丑陋的裂痕,从我的额头斜劈而下,贯穿左眼。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支撑着这腐朽形体的最后一丝微弱神力,正顺着这道裂缝,丝丝缕缕地逸散出去。
快了,彻底化为尘土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呜呜.....
一阵压抑的呜咽,细若游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穿庙宇死水般的沉寂。
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趁着夜色偷偷潜入神庙,藏在了我的神像后面。
一阵突兀的,由远及近的凌乱脚步声,夹杂着粗鄙的咒骂,骤然打破了夜幕。
野种!叫你跑!叫你偷!
打死他!没爹没娘的贱骨头!
小野种往哪跑了等我抓到了非得好好教训一顿!
庙门那扇腐朽不堪的木板哐当一声狠狠撞开。
几个半大孩子在庙周围转了几圈,没发现要找的人,对着庙门又骂了几句脏话,才离开。
我垂眸,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基座后,剧烈地颤抖着。
褴褛的衣衫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裸露出的胳膊和小腿上布满了青紫的瘀痕和渗血的擦伤。他死死捂着嘴,把呜咽全堵在喉咙深处,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几乎窒息的啜泣才渐渐低微下去,变成了一种筋疲力尽的抽噎。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茫然四顾——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躲进了这座废弃神庙里。
冰冷的恐惧和无处可去的迷茫,如同庙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沉地包裹着他。
蓦然,他抬头,目光落在身侧的那尊高大却残破的神像上。
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搬来神龛前一个早已霉烂发黑的蒲团,蜷缩在神像基底旁。
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泥塑基底,他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又开始无声地耸动。
娘..娘娘...细若蚊蚋的呼唤,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破碎不堪,冷..好冷啊..
这呼唤,让我忽地想起一种久远到几乎遗忘的感觉——类似于怜悯的涟漪,在我冰冷模糊的意识深处极微弱地荡开。
我第一次真正看清脚下这个脆弱如蝼蚁的孩子。
满身的伤,流血的额头,被泥浆浸透的单薄身体,还有蜷缩的姿态里透出的无边恐惧与孤独。
我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凝聚的神念,艰难地从自己即将消散的灵体中溢出,轻轻拂过孩子额角那道狰狞的伤口。
奇迹般地,那不断涌出的鲜血,竟真的缓缓止住了。
蜷缩着的孩子猛地一颤,惊愕地抬头,额角的剧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微微暖意的气流拂过伤口,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
他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极大,茫然又惊疑地望向神龛上那尊沉默的泥塑。
我清晰地感知到,这束目光里没有祈求,没有贪婪,只有纯粹,和呆滞。
我轻轻地叹息一声。
罢了。我想,消散之前,就尽力护一护这个误闯进来的小东西吧。
权当在这近乎虚无的意念和漫长神生尽头里,一点聊胜于无的慰藉吧。
2
时间在破庙的寂静和漏雨的滴答声中缓慢爬行。
那孩子,叫阿满。他把这破败的山神庙当成了唯一的避风港。
镇上是回不去了,那群恶童的拳头和鄙夷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不敢靠近半步。
他成了山野间一只小小的孤魂野鬼,靠着在山林边缘捡些别人丢弃的,勉强能入口的残羹冷饭,艰难地活着。
最初的惊惧和试探过后,阿满似乎笃定了什么。他不再是蜷缩在蒲团上取暖,而是开始笨拙地收拾这个冰冷的家。
他用细小的树枝和陶片,一点点清理神龛前堆积的枯叶。
他找来还算干净的石块,在墙角垒了一个小小的灶,偶尔能捡到几根干柴,便生起一点微弱的火苗,驱散刺骨的寒意。
他甚至踮着脚,用一块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神像基地上的积灰。
最虔诚的仪式,发生在每日的清晨或黄昏。阿满会从怀里掏出他一天里能找到的最干净的食物——有时是半块被压扁的,沾着泥点的粗面馍馍;有时是几颗还算完好的野果;有时甚至是一小捧带着露水的干净野花。
他会把这些东西,无比郑重地摆放在神龛前那片被他擦拭得干净的石板上。
小小的身躯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双手合十,仰着小脸,虔诚地望着神像模糊的面容。
山神娘娘,他的声音稚嫩却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我回来了,今天有馍馍,您吃。
山神娘娘,今天风大,您冷不冷我...我给您挡挡风。他会挪动身体,试图挡住从破窗灌进来的冷风。
山神娘娘,今天山下王屠户家的狗追我,我跑得快,没咬到!他献宝似的汇报,带着小小得意。
山神娘娘,别怕。这句话出现得最多成了他每天供奉后必然的结语。
小小的手轻轻抚摸冰冷的基底,像在安抚一个同样孤独的同伴。
阿满在呢。阿满找到吃的,就分给您。阿满养着您。
我静静听着他每一次稚嫩的呼唤,看着他每一次笨拙的供奉。一股微弱却源源不断的暖流,伴随着一种奇异而纯粹的力量,丝丝缕缕地注入我即将溃散的身体。
这股力量,并非来自宏大的愿力和丰盛的祭品,它源自一种最本初赤诚的信赖与守护之心。如同久旱龟裂的大地,终于等来了一场细密无声的春雨。
这股力量,如同最坚韧的丝线,一点一点,将我破碎的灵体重新缝合,维系。
我仍旧无法言语,无法显形,但每一次阿满虔诚地奉上贡品,笨拙地诉说时,我都会努力地聚拢起一丝微弱地神念,轻轻拂过孩子的额头。
破庙依旧漏风漏雨,依旧弥漫腐朽的气息,但在这片荒芜的寂静中,正是我和自己小小的信徒的家。
3
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乞丐,抽条拔节成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郎。阿满的五官长开了,只是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郁始终萦绕不去。
命运翻云覆雨之手,在他十五岁那年落下。山下镇子最富有的沈家,那位年迈却威严的家主,不知从哪得知了流落山野的野种竟然是自己的血脉。几番查证后,一顶青布小轿,几个面无表情的仆役,不由分说地将他从栖身的破庙请回了那座高门深院。
沈府的生活,对阿满而言,是另一个冰冷而窒息的牢笼。
锦衣玉食掩盖不住无处不在的鄙夷和算计。
他像个突兀闯入的异类,格格不入。
嫡母冷淡的目光如同冰锥,仆役们表面的恭敬下藏着窃窃私语和轻蔑。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沈老爷,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价值存疑的物品。
唯有山神庙,成了他唯一能喘息的角落。他依旧会偷偷溜回来,带着镇上最好的点心、新蒸的白面馒头,甚至有时是一小坛清冽的米酒,恭恭敬敬地供奉在神龛前。他会絮絮叨叨地诉说沈府那些令人窒息的规矩,那些虚伪的笑脸,那些无处不在的勾心斗角。
娘娘,他常常坐在神像基座旁的旧蒲团上,背靠着冰冷的泥塑,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也浸透了疲惫,还是这里好。安静。
我的神念无声地萦绕着他,那缕熟悉的暖风拂过他的发顶,驱散他眉宇间的阴霾。
我的灵体因为他的到来而稳固了不少,虽然神力依旧微弱得可怜,远不及当年鼎盛的万分之一,但溃散的危险已暂时远离。
我静静听着少年的烦恼,感受着他的孤独,心湖再未平息过。
然而,平静终究是短暂的。
这一日,夜色浓重如墨,连月光都被厚重的云层吞噬。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猛地撞开了破庙那扇永远关不严的门。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庙里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阿满几乎是摔进来的。他不再是那个清隽挺拔的少年郎,整个人佝偻着,像被狂风摧折的芦苇。
一身簇新的锦缎袍子被撕扯得破烂不堪,上面沾满了尘土和暗红的、触目惊心的血迹。他裸露的手背上、脖颈上,遍布着青紫交加的瘀伤和一道道渗血的鞭痕。最可怖的是他的后背,衣衫破碎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一片。
呃……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混着血水,浸湿了他散乱的鬓发,顺着苍白的下颌不断滴落。他踉跄着扑向神像基座旁那个熟悉的旧蒲团,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蜷缩起来,如同受伤后寻求庇护的幼兽。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冰冷的蒲团接触到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阿满猛地瑟缩了一下。他仰起头,望向神龛上那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神像。剧痛和一种更深沉的屈辱与绝望,彻底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镇定。
娘娘……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带着血沫挤出来的,破碎而绝望,他们……逼我娶亲……是……是李员外家的傻女儿……为了……为了他沈家的生意……
一口血沫呛了出来,染红了他苍白的唇。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着背上的伤,痛得浑身痉挛,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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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愿……我说……我不愿……他喘息着,眼神涣散,仿佛又看到了那冰冷的祠堂,高高在上的家主,还有那根沾着盐水、呼啸而下的家法藤鞭。
我说……我心里……早就……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死死锁住黑暗中的神像,仿佛那是他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早就……认定了……要守着娘娘……守着这庙……一辈子……
家法……呵……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低下去,只剩下痛苦的气音,真疼啊……娘娘……比小时候……被他们用石头砸……还疼……
剧烈的喘息和疼痛的抽搐让他再也说不下去,意识开始模糊。
他蜷缩在冰冷的蒲团上,身体因为失血和剧痛而阵阵发冷,不由自主地寻求着那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源头,虚弱地、本能地向着神像基座的方向又缩了缩,仿佛想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
最终,极度的疲惫和伤痛彻底压垮了他,头一歪,昏沉地睡了过去,只是眉头依旧紧紧锁着,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死寂笼罩着破庙。唯有少年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还有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一股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怒意,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骤然苏醒,在我沉寂的灵识深处猛烈地炸开!
那怒意炽热滚烫,烧灼着我冰冷的灵体,几乎要将残留的神力彻底点燃!神像基座周围的空气似乎都为之凝滞、扭曲!
我看着蒲团上那个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孩子,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痛苦蹙紧的眉头,看着他为了一个守着娘娘的执念而遭受的酷刑……那愤怒瞬间冲垮了我万年来维持的神性平和,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强烈的冲动——化形!显圣!去到他身边!
残存的神力在灵体里疯狂汇聚,试图挣脱泥胎的桎梏,凝聚出哪怕一丝虚影。
我从未有过这般渴望,我渴望伸出手,去触碰他滚烫的伤口;渴望发出声音,去抚慰他绝望的灵魂;渴望用我仅存的一切,去拥抱这个用整个生命来供奉自己,守护自己的阿满!
可是,那点可怜的神力,如同风中残烛,在化形这种巨大的消耗面前,微弱得可笑。
不管我如何催动,却连一丝光影都不曾显现。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竭尽全力,都只换来神力更快的流逝和灵体深处的撕裂。
那股凝聚的冲动撞上无形铁壁——神像依旧沉默,冰冷,死寂地矗立在黑暗中。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我。无能为力的绝望比神力溃散本身更让我感到窒息。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满在蒲团上痛苦地蜷缩,看着他被伤痛折磨得在梦中都不得安稳。
那缕维系着我的存在的,因阿满而生的信念,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抽搐。我只能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将最后一丝微薄神力,化作最轻柔的风,小心翼翼地,持续不断地拂过少年滚烫的额头,紧缩的眉头,和伤痕累累的后背。
破庙里,只剩下无声的叹息。
4
沈府送来了上好的金疮膏,阿满背上的鞭伤总算缓慢地开始结痂。
然而,他眉宇间的沉郁却一日重过一日。
沈府那场家法,不仅打烂了他的后背,还让他知道:那里,终究不是他的家。
回庙的次数愈发频繁。
每一次来,他供奉的香火和食物依旧虔诚,但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常常只是坐在那个旧蒲团上,背靠着冰冷的神像基底,长久地凝望着庙门外连绵不绝的远山,或是低头看自己掌心新磨出的茧子,眼底满是空茫和疲惫。
我依旧会化出一阵暖风,拂过他的发梢,试图驱散他心头的阴霾。我能感觉到,某种巨大压抑的决断,正在少年沉默的外表下,悄然积聚。
这一天,终于来了。
没有预兆。
天色是罕见的铅灰色,低垂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远处的山峦,空气闷热得没有一丝风,连山间的鸟雀都噤了声。
阿满背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裹,脚步沉重地踏入庙门。
他今日穿的不是沈府的绫罗绸缎,而是一身半旧的、便于行动的粗布短打,像是远行人的打扮。他径直走到神龛前,放下包袱,从里面取出几个还冒着热气的、雪白暄软的大馒头,又拿出一个装满清水的粗陶罐,恭恭敬敬地摆放在神像前。
然后,他撩起衣摆,在那方陪伴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旧蒲团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山崖上孤傲的青松。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穿透庙内的昏暗,直直地望向神像低垂的眼眸。
娘娘。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要走了。
神像无声。但阿满却仿佛能感受到那无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询问和关切。
山外,洛水河上游的堤坝……怕是撑不住了。少年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暴雨下了七天七夜,上游几个县都淹了……洪水……快来了。镇上的青壮,都被征调去下游加固河堤,人手不够。
他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沉重,眼神却更加坚定:沈家……要举家避往州府。我……不跟他们走。他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
我认得路。我知道哪里人手最缺,哪里最危险。他望着神像,眼神坦荡而清澈,如同山涧洗过的溪流,我得去。能多扛一袋沙土,多堵一个口子,下游……就能少淹几亩田,少死几个人。
他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眷恋和歉疚:娘娘,阿满……来跟您辞行。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神龛石阶上,如同一个即将远行的孩子,向最亲的长辈叩别。
这一去……怕是……后面的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但那未尽之意,那沉重的、心照不宣的有去无回,如同冰冷的铁块,沉沉地压在了神庙的每一个角落,也狠狠地砸在了我的灵识之上!
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眶微微泛红,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孤勇:您别担心。阿满……会记得给您供水。他指了指那个粗陶水罐,您好好的,等着我……若是我回不来……他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又强行稳住,您也别怕。阿满……下辈子,还来给您当信徒,还给您供奉馒头。
说完,他不再犹豫,猛地站起身,干脆利落地背起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最后深深地、深深地望了那沉默的神像一眼,仿佛要将这残破庙宇和神像的轮廓,永远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转身,大步踏出了山神庙破败的门槛。背影挺直,步伐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回头,决然地投入了门外那片铅灰色的、充满毁灭气息的天幕之下,朝着山下洪流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就在他身影消失于庙门外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咆哮,遥遥地从洛水河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如同万马奔腾般的、连绵不绝的恐怖轰鸣!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颤抖!
庙内,神龛之上。
那尊泥塑的山神像,那低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眉眼骤然亮起!一点凝练到极致的金色光芒在空洞的眼窝处点燃。
我望着庙外的末日般的景色,轻轻叹息:傻阿满,该我来护你才对。
5
铅灰色的苍穹仿佛被巨锤砸开了一道狰狞的豁口,天河倒倾!无休无止的暴雨,将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一片混沌的汪洋和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往日温驯的洛水河,此刻化作了吞噬一切的狂暴恶龙,裹挟着上游冲毁的房屋、树木、牲畜乃至不幸者的尸骸,浑浊的巨浪如同连绵的山脉,以摧枯拉朽之势,疯狂地撞击、撕咬着下游摇摇欲坠的河堤!
临时加固的堤坝上,人影如同暴雨中挣扎的蝼蚁。麻袋、石块、木头……一切能找到的物料被疯狂地填向那不断被撕开、又被浊浪迅速冲垮的缺口。绝望的呼喊、号令的嘶吼、伤者的哀嚎,全都被淹没在洪魔震耳欲聋的咆哮里。
阿满就在这群蝼蚁之中。雨水和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却异常执拗的身形。
泥浆糊满了他的脸,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他肩上扛着沉重的沙袋,在泥泞湿滑的堤坝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将沙袋狠狠砸向一个刚刚被浊流撕开的新口子!
快!这边!堵住!他嘶声大喊,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
轰——!!!
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都要巨大的浪头,如同洪荒巨兽的倾力一击,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排山倒海般狠狠砸在阿满他们刚刚堵上的那段堤坝上!
堤坝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裂缝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开来!支撑的木桩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站在最前沿的几个身影,包括阿满,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那狂暴的冲击力狠狠掀飞!
啊——!
阿满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撞在胸口,剧痛伴随着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抛向空中,下方是翻滚着死亡旋涡的滔天浊流!浑浊的泥水瞬间灌入他的口鼻,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爪,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脏!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而浩瀚的金色光芒,毫无预兆地在他前方炸开!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神圣,仿佛一轮微缩的太阳在毁灭的洪流中骤然诞生!它瞬间驱散了近身的浊浪,形成一片短暂却无比坚实的金色光幕!
光幕的核心,一个身影由虚化实,凝聚成形!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素衣无华,青丝如瀑,周身沐浴在纯粹而温暖的金色神光之中。
她的面容并非绝世倾城,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温柔与……决绝!那双清澈的眼眸,跨越了时空的阻隔,穿透了死亡的阴影,精准地、深深地望进了阿满被绝望和泥水模糊的眼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阿满被掀飞在半空的身体滞住了,浑浊的洪水在他身侧咆哮,却无法再侵染他分毫。他瞪大了眼睛,瞳孔里倒映着那金光中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倒映着她眼中那份熟悉到灵魂深处的温柔与守护!
山神……娘娘!
两个字在他被窒息和震惊堵塞的喉咙里翻滚,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灭顶的恐惧预感,如同冰与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思维!
我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淡、极温柔的微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诀别,有不舍,更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然后,张开了双臂。
不是拥抱他。
而是拥抱那即将吞噬一切的、毁灭性的洪峰!
散!
我的声音平静,清晰地响彻在天地之间,压过了洪魔的咆哮!没有雷霆万钧的怒吼,没有撼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至高意志!
随着这声平静的敕令,我的纯粹神力凝聚的身躯,瞬间爆发出亿万道刺目的金光!光芒如同最锋利的剑,悍然刺入那奔腾咆哮的洪峰巨浪之中!
排山倒海的巨浪在与那金光接触的刹那,被硬生生遏止。浑浊的水流变得相对温顺,顺着河流奔涌而下。
虽然依旧汹涌,却失去了毁天灭地的威势。
而我,在金光中急速黯淡。
我回头,在彻底消散前,最后看向那个满脸泪水和泥浆的少年。
指尖,手臂,再到整个身躯,最后是阿满熟悉的那双悲悯的眼眸,就这样一点点消融。
最后一点金光,如同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拂过阿满泪流满面的脸颊,随即彻底消散在冰冷的风雨之中。
不——!!
撕心裂肺的悲鸣终于冲破喉咙!阿满不管不顾地爬向那金光消散的地方,双手疯狂地在冰冷的泥土中徒劳地抓挠着,仿佛像抓住那最后一点温暖的痕迹。
山神娘娘!回来!您回来啊!
回应他的,只有依旧滂沱的冷雨,和依旧奔流不息却不再肆虐的洛水河涛。
他沾满泥浆的手,在泥水里触碰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带着微弱暖意的东西——那是一粒比米粒还小的,半凝固的金色泪滴状印记。
阿满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点东西死死攥在掌心。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冲刷着他年轻的脸庞。他跪在泥地里,死死攥着那点微弱的光芒,望着金光消散的虚空,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哀嚎。
撕心裂肺,穿透雨幕,是他灵魂被生生剜去一块的剧痛。
6
时光的长河,裹挟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奔涌向前。十年,二十年……足以让沧海变桑田,让伤痛沉淀为记忆。
昔日洪魔肆虐的洛水河下游,早已换了人间。一条宽阔坚固、脉络分明的人工河渠,如同大地的血脉,取代了当年脆弱不堪的旧河道,温顺地滋养着两岸的沃野千里。河渠的源头,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碑文深刻遒劲:
栖梧渠
——饮水思源,永志山神娘娘护佑之恩。
石碑所指的方向,那座曾经荒废破败、被遗忘在深山的山神庙,早已焕然一新。青砖黛瓦取代了腐朽的梁木,飞檐斗拱在阳光下闪耀着沉稳的光泽。庙宇虽不算宏大,却处处透着肃穆与洁净。
大殿之内,香火缭绕,气息清和。曾经斑驳脱落、露出灰败泥胎的神像,如今已重塑金身。神像依旧低眉垂目,面容慈和悲悯,只是那眉眼轮廓,仔细看去,竟与当年洪水滔天之际,那以身挡劫、金光中消散的身影,有了七八分的肖似。
金身神像前,供奉着四季不断的鲜花鲜果。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依旧挺拔的老者,穿着朴素却整洁的长衫,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神龛。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布满岁月刻痕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永恒的平静与虔诚。
他便是阿满。昔日的少年,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当年洪灾之后,他谢绝了沈家的一切,散尽分得的微薄家财,领着幸存的乡民和招募的工匠,一锹一镐,一石一木,花了整整十年,疏浚河道,开凿出这条泽被后世的栖梧渠。
渠成之后,他又耗尽后半生心力,重修了这座山神庙,亲手为他的山神娘娘重塑了金身。
庙外,阳光正好,透过新栽的梧桐枝叶,洒下细碎的光斑。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庙旁潺潺流过,汇入不远处的栖梧渠。溪水边,一个小小的村落依水而建,鸡犬相闻,安宁祥和。
村东头,林家新添了个女娃娃。接生的稳婆抱着那襁褓出来,脸上带着惊奇的笑:林家的,快瞧瞧!这丫头片子,哭声可真亮!还有,你们看她这儿……
稳婆小心地拨开女婴后颈处细软的胎发。
只见那粉嫩的肌肤上,竟生着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淡金色的印记。
那印记形状奇特,像一滴凝固的泪珠,又像一簇微缩的火焰,在阳光下流转着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光泽。
哟!这可是天生的福记!稳婆啧啧称奇。
林家的汉子憨厚地笑着,凑过来看:像……像颗金豆子怪好看的!
没人知道,当这女婴降生、发出第一声响亮啼哭的刹那,栖梧山神庙里,那尊金身神像低垂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一缕微乎其微的灵光,极其短暂地、温柔地闪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灵魂被血脉的呼唤悄然触动。
7
光阴荏苒,溪水边的垂柳绿了又黄。
林家的小女儿,取名叫林昭昭,渐渐长成了溪边最灵动的一道风景。
她有着一双格外清亮的眼睛,看人时仿佛能映出溪水的波光。性子也活泼,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雀儿,整日里跟着村里的孩子们漫山遍野地跑。
奇怪的是,她总爱往那座修葺一新的山神庙跑。别的孩子觉得那里肃穆不敢多待,她却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庙门口那棵老梧桐树下,听溪水哗哗,看阳光穿过树叶,一待就是大半天。有时,她会仰着小脸,望着殿内那尊金身神像,一看就是许久,眼神懵懂又专注。
村子不大,邻里之间鸡犬相闻。
林家隔壁,住着沈家。沈家有个独子,名叫沈满。名字是沈家老爷子取的,说是盼着福气圆满。沈满比昭昭大了三岁,小小年纪却已是一副温润沉稳的模样,像块被溪水打磨光滑的玉石。他身体似乎有些畏寒,天气稍凉,手里就常抱着个暖烘烘的小手炉。
因着是邻居,两个孩子自小便常在一处玩耍。沈满性子静,喜欢看书,或是在溪边安静地钓鱼。昭昭则像一团跳跃的火苗,在他身边叽叽喳喳,采了野花硬要插在他书页里,捉了溪里的小鱼非要放进他的手炉,结果自然是被沈满温和而坚决地阻止了。更多的时候,是她缠着他,要去栖梧山神庙玩。
阿满哥哥,走嘛!去看娘娘!昭昭扯着他的衣袖,大眼睛扑闪扑闪。
沈满总是无奈地笑笑,放下书卷,牵起她的小手:好,去看娘娘。
他牵着她,走过溪上的石板桥,沿着被村民踩出的小径上山。他的手很暖,掌心干燥。昭昭蹦蹦跳跳地跟着,心里莫名地踏实。
她喜欢看他站在庙前,仰望着那金身神像时,眼中流露出的那种她看不懂的、如同看故人般的深深眷恋和温柔。每当这时,她会安静下来,学着他的样子,也仰头望着那神像慈和的面容,心底会泛起一丝奇异的、酸酸软软的暖流。
日子如溪水般静静流淌。昭昭十二岁那年夏天,格外燥热。一群半大孩子在村口那棵大榕树下嬉闹。不知是谁起的头,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被高高抛起,划着弧线,噗通一声,掉进了榕树旁专为蓄水防火而挖的、浅浅的许愿池里。
池水浑浊,铺着厚厚一层孩子们丢进去的祈福铜板。
我的钱!丢钱的孩子急得跳脚。
一群孩子围着池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下去摸那脏兮兮的泥水。
昭昭,你最小,你下去捡!一个稍大的男孩推了她一把。
昭昭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池里,小脸涨得通红:凭什么我去!你的钱自己捡!
让你去就去!小丫头片子哪那么多话!那男孩仗着身高,又用力推搡她。
争执推搡间,昭昭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整个人摔进了浑浊的许愿池!冰凉的脏水瞬间淹到了她的胸口,呛了她一大口。
岸上的孩子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哈哈哈!落汤鸡!
脏死啦!
嘲笑声如同针扎。昭昭又羞又恼,冰冷的池水和屈辱感让她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来。她挣扎着想爬上岸,池底的淤泥又湿又滑,试了几次都狼狈地摔了回去,弄得满身满脸都是黑泥,岸上的笑声更大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带着薄怒的声音响起:
笑什么很好笑吗
哄笑声戛然而止。
昭昭猛地抬头。只见沈满不知何时出现在池边,他手里还拿着卷书,显然是路过。少年清俊的脸上没了平日的温和,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过岸上那几个哄笑的孩子。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威压,让那几个孩子瞬间噤声,讪讪地低下了头。
沈满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到池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声音瞬间放得极柔:昭昭,别怕,手给我。
他的手掌稳稳地伸到昭昭面前。昭昭看着那只干净修长的手,又看看自己满是污泥的手,犹豫了一下,才怯生生地、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放进了他温暖的掌心。
沈满微微用力,稳稳地将她从冰冷的泥水中拉了上来。
一上岸,脱离了那难堪的环境,巨大的委屈和后怕才汹涌袭来。昭昭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水往下淌。
呜……阿满哥哥……他们……他们推我……她抽噎着,哭得小肩膀一耸一耸。
没事了,昭昭,没事了。沈满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完全不在意她满身的污泥,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擦拭她脸上和头发上的泥水。
他擦得很专注,很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当他微凉的手指无意间拂过她后颈湿漉漉的肌肤时——
动作,骤然顿住。
昭昭还在抽噎,并未察觉。沈满的目光却凝固了,死死地落在她后颈上,那片被湿发黏住的肌肤。
那里沾着污泥,却依旧清晰地显露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淡金色的胎记。形状像一滴泪,又像一簇微缩的火焰,在透过榕树叶隙的阳光下,流转着一丝温润而奇异的光泽。
沈满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收缩!
他拿着手帕的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孩子们的讪讪低语,树上的蝉鸣,溪水的流淌……所有声音都退得很远很远。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张沾着泥点、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和那片……烙印在他灵魂最深处、曾被他用生命攥在手心、最终融入金身神像底座的那点神魄印记!
一模一样!
金色的泪滴…
时间的长河仿佛在这一刻倒流,轰然冲垮了所有记忆的闸门!
破庙的冷雨,额头的暖意,蒲团上的低语,洪峰前那决绝的金光与温柔的笑容……无数破碎的、炽热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娘……一个几乎湮灭在唇齿间的单音,带着无法形容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几欲冲破喉咙。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激烈情绪,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无尽痛楚与失而复得的温柔。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激动。擦拭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更加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
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无比珍重地、避开了那片淡金色的印记。
他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她小脸上的最后一点泥痕,然后脱下自己半旧却干净的青色外衫,不由分说地裹在浑身湿透、还在微微发抖的昭昭身上。衣衫带着少年温热的体温和淡淡的皂角清香,瞬间驱散了她的寒冷。
走,昭昭,他牵起她依旧有些冰凉的小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仿佛许下一个郑重的诺言,我们回家。满哥哥给你熬姜汤。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紧紧地包裹着她的小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再也不会松开。
昭昭抽噎着,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只看到满哥哥低垂的侧脸。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和微颤的长睫上,那双总是沉静温和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情绪,像是悲伤,又像是巨大的、几乎承载不的喜悦。
他的目光,那么深,那么重地落在自己身上,仿佛穿透了她的皮囊,看到了某个久远而刻骨的灵魂。
后颈那块胎记的位置,被他目光注视的地方,似乎隐隐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她不明白那目光的含义,只是本能地觉得安心,仿佛漂泊无依的小船终于靠了岸。
她吸了吸鼻子,把满是污泥的小手更紧地塞进他温暖干燥的掌心,依赖地靠着他,跟着他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一大一小两个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仿佛要一直延伸到时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