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萧珩那天,才明白知道这只是一场利用。
他需要我父亲旧部势力,我需要他暂时保住我阿弟的命。
五年,我扮演着温顺的花瓶夫人,喝着他给的避子药,看他用我的名义拉拢势力。
直到那天,他亲手把毒酒递给我,让我杀死我唯一的血亲。
卿卿,大局为重。他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我接过酒杯,看着阿弟惊恐的眼,一饮而尽。
后来,我一把火烧了他的兰室,火光里他目眦欲裂。
我笑着擦去嘴角的血:侯爷,这局棋,该换我执子了。
1

窗外的雨下得没完没了。我坐在临窗的榻上,指尖划过冰凉的镇纸,下面压着刚默完的半幅北境边防图,这是萧珩需要的。
书房里燃着他惯用的沉水香,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侍女春桃端着乌木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碗黑黢黢的药汁,还冒着热气,在这寒凉的雨天里看起来竟有几分暖意。
夫人,该用药了。她垂着眼,恭敬道。
萧珩给的补药,我喝了五年,每月一碗,断子绝孙。
我端起碗,碗沿有几分烫手。
没有犹豫,仰头灌了下去。苦涩瞬间弥漫整个口腔,一路烧到胃里。
春桃收了碗,无声退下。空气里只剩下沉水香和药味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卿卿,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只要你去向沈大人求情,他必定同意你我的婚事。
六年前我与萧珩在诗会上相识。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沈大将军之女与靖安侯世子的婚约传遍京城。
天不遂人愿,沈家五年前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沈氏一族几乎全灭,死在了皇帝的猜忌中。
帝王有仁爱之心,念在沈氏一族有从龙之功,放了我这沈氏女一命。
阿珩,怎么办父亲……母亲……我埋在萧珩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完全没有看到萧珩眼中因为失了沈家助力的不悦
萧珩沉默良久才回应我。
没事的卿卿,你还有我,我会娶你,我会保护你。萧珩的大掌一下下轻抚着我的背部,也安抚了少女无助的心。
少女总对情爱有幻想,我也不例外。沉溺在沈氏覆灭的悲痛时,萧珩如同救命稻草一样。
五年前,我视萧珩为命。
想到此,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此时萧珩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身湿冷的潮气。他没看我,径直走到书案前,拿起我刚默好的图扫了一眼。
断云关的驻防兵力,记错了三百。他声音没什么温度,随手把图扔回案上,像丢弃一张废纸。重默。
我拿起那张纸,指尖因为药力的作用有些无力。
是。
我乖顺回道。
五年了。从他娶了我开始,再用偷天换日的手段救下即将被问斩的阿弟之后,他就再也不掩饰他的狼子野心了。
沈家仁厚,父亲的旧部都忠心耿耿,他娶我,只是为了父亲的旧部势力,他需要兵权。救阿弟,也只是为了更好地牵制我。
饮完合卺酒,花烛燃尽时,侍女端来的避子汤打破了一切少女的幻想。
卿卿,你是罪臣之女。侧妃之位已经是我向父亲求来的最大让步,至于孩子,我不能给你。萧珩的神色为难,可眼里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我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微微颤抖着手喝下避子汤后,苦涩的味道几乎让我呕吐。
我终于明白,我是人质,是棋子,是摆在他书房里一件还算趁手的工具。
他利用我的身份,我的姓氏,我仅存的那点可怜价值,替他拉拢、打压、清除障碍。他需要一个沈氏的招牌,我就得挂着温婉得体的笑,站在他身后。
情爱那是笑话。
他眼里只有权力和棋盘。我不过是棋盘上一枚有点用,又必须牢牢捏在手里的棋子。
温润又易碎。
他坐下,开始批阅公文,四年前他就继任了靖安侯,倒是勤勉无比。
烛火跳跃,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这书房像个华丽的冰窖。
我铺开新的宣纸,提笔蘸墨。手腕很稳,落下的每一笔都很精准。
断云关,驻守兵力三千二百人。我记得很清楚,没有错。
他是故意的。
他在提醒我,我的命,阿弟的命,都在他一念之间。
那碗药在胃里翻搅,带来隐秘而持久的钝痛。
我盯着墨迹在纸上晕开,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我认星图。
他说,卿卿,星子再亮,也逃不脱天穹的笼罩。
我现在,和星子没什么区别。
2

阿弟被带进府那天,是个晴天,阳光刺眼得过分。
他被两个侍卫押着,踉跄地走进前厅。
他瘦了很多,脸上还带着伤,眼神惊惶又倔强,他今年才十六岁。
我的指尖瞬间掐进掌心。
五年了,我只能在萧珩恩准的特定日子里,隔着重重守卫,远远地看他一眼。
现在他长大了,轮廓依稀有了沈家人的影子,却瘦得脱了形。
阿姐!他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想冲过来,却被侍卫死死按住。
萧珩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弧度。
可我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阿弟被这样带来,绝非是叙旧。
侯爷,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阿弟他…
萧珩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抬眼,目光掠过阿弟,最后又落在我脸上,平静无波。
卿卿,你弟弟沈钰……哦不,是沈玦萧珩救下阿弟后,给他改了名字,以靖安侯府下人的身份,将他藏匿于京郊的庄子里。
萧珩顿了顿,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被查实与京郊流寇有染,多次传递消息,致使官兵伤亡惨重。人证物证俱在。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炸开。
流寇传递消息这不可能。
阿弟被他们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五年,那庄子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诬陷!这是诬陷!阿弟挣扎着怒吼道萧珩!你诬陷我!
侍卫粗暴地捂住他的嘴。阿弟的愤怒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声。
我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我看着萧珩,他依旧平静地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明白了。
什么流寇,什么证据,都是借口。
只是萧珩觉得,阿弟这个人质的价值,抵不上可能带来的那一点点潜在风险了。
他觉得已经完完全全掌控我了,不再需要阿弟来牵制我了。
卿卿萧珩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和得近乎残忍。
他抬手,旁边的管家立马端上一个托盘。
托盘里,放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白玉杯,里面是半杯琥珀色的液体,散发着诡异的果香味。沈玦罪无可赦,但念在你侍奉多年,本侯给你一个选择。
他指了指那杯酒道:你亲自送他上路,全了他最后的体面,留具全尸。
他顿了顿,目光锁着我,带着无形的压力:否则,三司会审,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萧珩不可能把阿弟交给三司会审,因为这件事闹大了他也要倒霉,甚至阿弟勾结流寇的罪名都是他随口想出来的。他只是在威胁我,在掌控我,在告诉我,我是他捏在手里的一只猫儿,老老实实听话就可以。
他不仅要阿弟的命,还要彻底碾碎我沈卿卿最后一点倔强,让我成为他彻头彻尾的共犯和傀儡。
空气死寂。
阿弟的挣扎停了,他看着我,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绝望。
萧珩在等我。
等我崩溃,等我痛哭流涕地求他。这才是他这场戏的高潮,是他掌控一切的证明。
我终于动了。
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托盘。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白玉杯壁时,那点暖意,却烫得我指尖一缩。
我端起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微微晃动,映出我苍白如鬼的脸。诡异的果香钻入鼻腔,带着死亡的气息。
我走到阿弟面前,侍卫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滚落阿…阿姐…声音颤抖,破碎不堪。
我没看他。
微微偏头,目光落在主位上那个男人身上。萧珩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兴味。
我举起杯,对着萧珩的方向,唇角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仰起头,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辛辣,灼热,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比那些避子药更烈,更痛。
啪嗒。
空了的白玉杯从我手中滑落,摔在冰冷的地砖上,碎成几瓣。
一片死寂。
阿弟傻了,管家和侍卫都惊得张大了嘴。
萧珩脸上的那点兴味瞬间冻结,眼神陡然一变。他立马起身,目光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
我的喉咙火烧火燎,胃里翻江倒海。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抬手用袖子缓慢地擦去嘴角残留的酒渍。动作从容,甚至带着点优雅。
然后,我迎上萧珩冰冷的视线,声音因为灼烧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侯爷赐的酒,滋味不错。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玉杯,可惜这杯子,太脆了。
我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怒和失控,心底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名为毁灭的毒焰。
沈卿卿终于死了,就在这杯酒下肚的时候。
活下来的,该是讨债的恶鬼。
3

那杯毒酒没要我的命,却让我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月。
大夫说,毒性虽烈,但分量不足以致死。
是萧珩的试探还是手软我不关心。我只知道,阎王殿前走一遭,看什么都格外清楚了。
萧珩没来看过我一眼,意料之中的事。
那杯酒,我赌赢了第一步。我当众喝下毒酒,用自己的性命换来萧珩的忌惮。
我若死了,萧珩为了沈家的旧部也不会再动阿弟,因为他需要沈家的血脉。
我若没死,他依旧不会再动阿弟。因为他终于明白我没有完全被他掌控,他依旧要留着阿弟牵制我。
掌控我,要比掌控阿弟风险小得多。因为我是女子,看起来只能依附夫家。
春桃依旧每日送药来,服下后,我躺回床上,闭上眼。
脑子却异常清醒,像被冰水浸过。
五年,整整五年。我像个瞎子,聋子,傻子,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无望里。我恨萧珩,却从未真正看清过他这个人。
现在,该睁眼了。
我开始养病。
大部分时间待在房里,沉默寡言,脸色苍白,一副心死如灰的模样。萧珩似乎很满意我的识相,对我的忌惮又少了几分。
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我自己的院落和前厅书房,他依旧需要我这个傀儡和同谋。
在书房替他整理堆积如山的旧档时,我的动作很慢。
指尖拂过那些泛黄的卷宗、密信、账册。
我的眼睛,像最精密的刻刀,将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日期、人名、数字、地点,一笔一划地刻进脑子里。
景和三年二月,兵部侍郎李大人送来白银五千两,名为节敬。
景和三年六月,工部河渠案拨款,实际支出不足三成,余款去向不明。
景和五年三月,与北狄使臣密谈于京郊别院。
……
萧珩密谈事务时,我就在屏风后安静地研墨。
墨锭在砚台上划出单调的声响。我的耳朵却竖着,精心捕捉着他与心腹幕僚的只言片语。
江南盐税…要动,需先剪除张巡抚羽翼…
陈老将军旧部…那几个刺头,寻个错处…
太子那边…东宫属官周平,贪墨证据可坐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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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全是碎片。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睁着眼。
黑暗是最好的幕布,那些碎片在脑海里重组。
李侍郎的节敬,工部的亏空,北狄的密谈,张巡抚的羽翼,周平的贪墨…一条条隐形的线,在黑暗中慢慢浮现,指向那个坐在权力顶端、翻云覆雨的男人。
我像一只织网的蜘蛛,在萧珩为我打造的囚笼里,用他的轻视,也是他给予的便利,无声地编织着能勒死他的网。
4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快。
北境突发战事,萧珩作为主理军务的权臣,被皇帝急召入宫,连着几天几夜都没回府,整个侯府像绷紧的弦。
我知道,时机到了。
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整个世界只剩下喧嚣的雨声。
我穿上最不起眼的深色旧衣,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避开了几处巡夜家丁的路线。他们的换班规律,我早已摸清。雨幕就是我最好的掩护。
目的地是府邸西侧,紧邻萧珩书房的独立小院——兰室。
明面上是收藏古籍的书库,实则那里存放着他最核心,最不能见光的秘密。
但再森严的守卫,也有打盹的时候。尤其是这种鬼天气,人心难免懈怠。
我绕到兰室后方,这里靠近院墙,墙根下种着一排高大的芭蕉。
我蹲下身,雨水早就打湿了后背。指尖在湿滑冰冷的墙砖上摸索着。
第三块砖的右下角,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这是我无数次无意经过这里,用心观察发现的。
指甲用力抠进缝隙,砖块纹丝不动。雨水糊住了眼睛。我深吸一口气,从发髻里拔下一根铜簪,尖端磨得异常锋利。插入缝隙撬动,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咔哒一声轻响,在雨声中微不可闻。砖块向内陷进去一小块,成了。
这机关,是当初建造兰室时,萧珩特意留下的隐秘后门。
这秘密,是萧珩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他总是这样,觉得有阿弟的牵制,又是他的侧妃与同谋,他觉得我这一辈子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我像一尾滑溜的鱼,从那个狭小的洞口钻了进去。
里面漆黑一片,弥漫着陈年纸张味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强迫自己冷静,点燃一根随身带来的,被厚厚的油布包裹着的短小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下,是顶到天花板的紫檀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堆叠的不是书,而是一卷卷的卷宗、账册和密信。
时间紧迫。
我直奔最里面的角落。根据记忆中的线索,这里应该存放着萧珩最核心的几桩交易和通敌的铁证。
火折子的光摇曳着,映着我惨白却异常冷静的脸。指尖快速地掠过那些匣子。
找到了!
一个毫不起眼的乌木小匣,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但锁孔的形状很特别,相较于其他的匣子都不一样。我拿出一根特制的铜丝,屏住呼吸,探入锁孔。
雨水顺着头发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滩水渍。
咔,轻微的机括弹开声。
打开匣子,里面是几封密信,落款处,赫然是一个北狄王族的印记。还有几张薄薄的银票凭证,数额巨大,来自几家背景深厚的皇商。最重要的是一份名单,上面记录着朝中几位重臣与萧珩勾结,侵吞军饷、私贩禁物的具体分赃情况。
这些是足以让萧珩万劫不复的催命符。
我迅速将最关键的信件和名单抽出,贴身藏好。
心脏跳得像擂鼓,做完这一切,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全是木头和纸的书架上,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涌上心头。
火折子微弱的光,映着我眼中跳动的火焰。复仇的快感和毁灭的冲动,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
火折子脱手,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坠入那片易燃的纸张里。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和木料,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而起!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即将化为灰烬的地方,毫不犹豫地转身,从那狭小的洞口钻了出去,重新隐入瓢泼大雨之中。
很快,烈焰冲天而起,侯府骤然响起刺耳尖叫和混乱的脚步声。
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却浇不灭心头那团焚尽一切的火。
萧珩,这把火,烧给你的。
5

毕竟是雨天,兰室的火很快被熄灭,只不过里面的各种纸张,大部分化为了灰烬。
我冷眼旁观着惊慌失措的下人,脸上适时地露出惊恐和劫后余生的表情。
没人会怀疑一个体弱多病的深闺妇人。
萧珩凌晨就赶了回来,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戾气。
他从兰室里面出来后,华贵的锦袍下摆沾满了泥水和灰烬。
那张总是冰冷无波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扫过焦黑的兰室内部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
侍卫头领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废物!萧珩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骨。连个库房都看不住!昨夜值守的,全部杖毙!
没人敢求饶。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焦糊的味道。
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被丫鬟搀扶着,站在人群外围,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我身上。
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怀疑。
侧妃昨夜,在何处
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身体晃了晃,像是被他的目光吓到,虚弱地咳了几声,才颤声回答:回侯爷,妾身昨夜心口疼得厉害,吃了药早早就睡下了我喘了口气,看向兰室,眼中适时地涌上恐惧和茫然,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走水了呢
演技,我早已炉火纯青。
萧珩盯着我看了很久,那目光像要把我穿透。
我垂下眼,手指紧紧攥着帕子,一副惊魂未定,不堪承受的模样。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向兰室。背影僵硬,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狂怒。
我知道,他疑我,但他又觉得我没那个胆子做这种事。他一向是轻视我、不在乎我的。
这场火,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掌控一切的自信上。
接下来的日子,侯府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萧珩变得更加阴郁,脾气暴戾,府中下人噤若寒蝉。
而我像一个真正的病人,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里静养。
偶尔去书房,也只是帮他写一些无关紧要的旧档。
我的身体似乎真的垮了,脸色苍白,时常咳嗽。
暗地里,我的网,却在一点点收紧。
那些被我牢牢刻在脑子里的名字、日期、数字,那些从兰室偷出来的证据,开始发挥作用。
我利用出府礼佛的机会,这是萧珩为了彰显他善待府中女眷而特许的。
在香火缭绕,人声鼎沸的大相国寺,我将绣着关键信息的手帕,无意掉落在某个香客的脚边,随后若无其事地离去。
那香客,是御史台一位以刚直著称且与萧珩政见不合的年轻御史。我之前时常听到萧珩对此人的咒骂。
几天后,朝堂之上,那位年轻御史突然发难,弹劾兵部侍郎李大人在北境军粮采买中收受巨额贿赂,证据确凿,朝野震动。
又过了不久,工部一位郎中被人匿名检举,在河渠工程中贪墨巨款,证据直指其上司,萧珩的心腹之一。皇帝震怒,下令彻查。
一桩接一桩,看似毫无关联的意外和检举,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朝堂上掀起越来越大的波澜。
虽然暂时未能直接撼动萧珩的根基,却依旧能让他疲于应付,焦头烂额。他安插在各处的钉子,被一颗颗拔起。他苦心经营的势力版图,开始出现细微的松动和裂痕。最重要的是,他开始被皇帝忌惮。
每一次消息传来,我都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心里如同冰封的湖面一样,安静冷漠。
萧珩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深。
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掌控和轻蔑,开始掺杂进一丝审视和忌惮,还有被挑战权威的怒气。
我知道,他快坐不住了。
6

萧珩踹开我房门的那天,是个阴沉的午后。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带着一身怒气冲进来。
砰!
房门在他身后被重重甩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他几步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
沈卿卿!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我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你找死!
我正坐在窗边的榻上,手里拿着一卷闲书。被他惊扰,也只是缓缓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无措的表情。
侯爷这是做什么我的声音很平静,还带着茫然和无辜,妾身在病中,受不得惊吓。
受不得惊吓萧珩猛地俯身,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把我从榻上硬生生拽起来,逼我直视他眼中翻涌的暴戾。
好一个病中静养,好一个深居简出。李侍郎下狱、工部被查!本侯在江南的盐引份额被生生砍掉三成!沈卿卿,你敢说,这些事背后,没有你的手笔
手腕剧痛,我蹙了蹙眉,却没有挣扎。只是看着他,神色有些不解和难过。
侯爷说的这些朝堂大事,妾身一个内宅妇人,如何知晓我轻轻反问,李侍郎贪墨,工部渎职,那是他们咎由自取。至于盐引…侯爷家大业大,少几成盐引,就活不下去了吗
你…萧珩被我的态度彻底激怒,另一只手猛地抬起,带着风声,眼看就要落下。
我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盯着他,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浅、极冷的弧度。
那巴掌,最终悬在了半空,没有落下。
萧珩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像要从里面挖出什么。那个温顺隐忍,任他拿捏的沈卿卿,到底是不是背叛他的人
他突然感受到掌控感好像在脱离,这让他难以忍受。
他猛地松开我的手腕,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
我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桌案才站稳,手腕上留下清晰的青紫指印。
好,好得很!萧珩怒极反笑,本侯真是小瞧了你,沈家那点血脉,倒是给你留了副硬骨头。还有你那好弟弟…
他故意顿了顿,阴鸷的目光紧锁着我,试图捕捉一丝裂痕。
你以为,他跑了,本侯就找不到了别忘了,本侯要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阿弟在我服下毒酒后就又被送回了庄子里,但是阿弟在被送回庄子的路上跑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逃脱的,也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如何。
想到阿弟,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抽紧了一下。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侯爷当然找得到。我揉了揉疼痛的手腕,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就像侯爷当年能找到证据,给沈家的罪名再添上一笔一样容易。
萧珩瞳孔猛地一缩。
萧珩对我,从始至终就是利用。
沈家没倒的时候,他想娶我获得沈家的助力。沈家倒了,无力回天了,他就落井下石,一边想要沈家旧部势力,一边又在皇帝面前表忠心。
我不再看他,转身走到书案旁。案上放着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锦盒。我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书。
然后,我转过身,将那份文书,平静地递向萧珩。
侯爷息怒。我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妾身久病缠身,自觉福薄,难为侧妃,更不忍耽误侯爷前程。今日,特向侯爷请辞。
萧珩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书上,封面上几个端正的小楷清晰可见——《和离书》。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精彩。
惊愕、荒谬、难以置信,最终化为被彻底冒犯的暴怒。
和离沈卿卿,你发什么疯!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想走还和离做梦!
他猛地伸手,一把夺过那份文书,看也不看,嗤啦几声,瞬间将其撕得粉碎!雪白的纸屑纷纷扬扬,洒落在地上。
看清楚!他指着地上的碎纸,眼神凶狠,沈卿卿,你的命从始至终都是本侯的,你死了都得是我萧家的鬼。
我静静地看着他发泄完,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俊脸。
然后我的目光,移向他手中还残留的几片碎纸上,再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掌控欲的眼睛。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侯爷撕得痛快。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针,穿透他狂怒的屏障,可惜,撕掉一张纸容易,撕掉这个呢
我向前走了一步,离他更近了些。无视他周身散发的骇人戾气,一字一句,清晰地报出:
景和五年三月,京郊别院。北狄左贤王特使,与侯爷密谈两个时辰。自此之后,北狄时常与王爷有信件往来,至于信件的内容,侯爷想听吗我顿了顿,清晰地看到萧珩眼底那抹怒火瞬间冻结,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骇。
景和六年春。江南盐税改纲。侯爷名下三家皇商,得盐引共计七万引。其中,两万引去向不明,折现白银约四十万两。
我还在继续说
景和……
够了!萧珩一声怒吼,随后狠狠地捏住我的下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拿这些威胁我你以为,本侯出了事,你跑得掉
随后他的手逐渐往下,掐住了我的脖颈,缓缓收紧。
我的死讯一出……这些消息……立马…就会被公之于众……阿弟……你还没有……找到吧
赶在窒息昏死前的一刻,我终于断断续续地把这句话说完,他的手一下子就松开了。
我在赌。
那些最关键的证据还在我这里,我没有机会送出去,而且阿弟的下落我也不知道。
我在赌萧珩的多疑和对我的不屑。
捂住脖颈咳嗽几声,我的眼睛适时蓄上了泪水,看起来柔弱可欺:阿珩,这些年,我对你是有感情的,纵使你对我这般,我也没有害过你。那些事,不是我做的,我不可能背叛你…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萧珩的脸色变幻莫测,眼神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彻彻底底地将我审视一遍。
我对你,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而且,你有一个罪臣之女出身的侧妃,来日若是……我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荣登大位。对你的声誉也不好。
萧珩的眼神一凛,但是却没有什么动作。
他与我就这么僵持着。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但表面还是很镇定。
威逼、情诱,这些法子我都试了,接下来,就看命吧。
7

终于,我赌赢了。
重拟一份和离书,他签下了名字。
签完字,他猛地将笔掷在地上,上好的狼毫断成两截。
他抬头看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沈卿卿他声音沙哑,带着疲惫,我当初,是不是看走了眼
我拿起属于我的那份契书,小心地折叠好,收进贴身的荷包。
闻言,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假意挤出来的眼泪早已收回去。
推开房门,外面天色依旧阴沉。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吹进来,带着自由的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无比清醒和畅快。
记住你的话,若是本侯大业因你有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挖出来,挫骨扬灰
萧珩终究是败给了他的多疑和自大。他怕杀了我,他谋反的消息会走漏出去。然后我的一番梨花带雨的演技又让他觉得,我还是那个温顺的沈卿卿,被他拿捏的沈卿卿。
听见他的话,我没有回头,心里冷笑一声。
帝王多疑,从御史弹劾的那一刻开始,萧珩就不可能成功。
一年后,萧珩的势力被逐渐瓦解,他狗急跳墙,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直接逼宫。
皇帝与萧珩两败俱伤,僵持之际,诸皇子也加入其中。
最后三皇子的势力脱颖而出,他手下一位姓沈的近侍用兵如神,带领府兵三百人,杀出重围,救驾成功。
萧珩下狱,其他皇子势力被打压得七七八八。
皇帝病重传位于三皇子,同月皇帝驾崩,新皇登基,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平反前朝沈大将军叛国案。
朝中新大将军就是三皇子的近侍,姓沈,名为沈钰。
还有一位女子,在新皇登基后不久被封为监察御史,据说也是姓沈。
御史台里,我正在整理靖安侯谋反的卷宗。
一道少年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阿姐!
我抬眼,是沈钰。他长高了,人也壮了。
沈钰在逃出去后,刚好被三皇子救下。沈家的人,不论男女,都是极优秀的,所以他很快取得三皇子的信任,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沈钰看见我手里的卷宗,愣了片刻,笑嘻嘻道:阿姐,怎么样,够砍他几颗脑袋
我笑了笑:十颗吧
萧珩临死前,我去见了他一面。
天牢深处,腐臭与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我静静站在冰冷的石栏外,看着里面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
曾经不可一世的靖安侯萧珩,如今不过是包裹在破烂囚服里的阶下囚。
他蜷缩着,身体微微抽搐,散乱枯槁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深可见骨的鞭痕纵横交错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绝望和剧痛中苟延残喘。
你是…沈卿卿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缓缓抬头。
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每一处狼狈,如同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
我是监察御史,沈卿卿。我的声音清晰平稳,不带一丝波澜。
监察御史他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所以,果然是你,是你背叛了本侯!他挣扎着想扑过来,沉重的镣铐却将他狠狠拽倒在地。
我微微垂下眼帘。
是不是我,重要吗侯爷,准备上路吧。
不再看他扭曲的面容,我转身,官袍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沉重的牢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那不堪的过去彻底隔绝。
沿着阴冷的长廊向外走去,尽头的光亮越来越清晰,
刚踏出天牢高高的门槛,午后的阳光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人微微眯眼。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驱散了地底的腐朽。
不远处,沈钰正挥着手咧着嘴朝我跑来,声音洪亮又充满朝气:
阿姐!沈府已经重修好了,还在原来的地址,我们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