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天命仵作 > 第一章

我作为顶尖外科医生被医闹捅死在手术台。再睁眼,成了古代仵作学徒陆景明。
消毒水那股子冰冷刺鼻的气味,是我意识沉浮时最后捕捉到的气息。那味道霸道地钻入鼻腔,浓烈得几乎要凝固人的血液。紧接着,一阵刺骨的剧痛猛地撕裂了我的意识,仿佛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狠狠地楔进了我的腹腔深处,搅动着内脏。视野里最后残留的画面,是手术室顶那几盏惨白得瘆人的无影灯,明晃晃地悬在头顶,像几颗冷酷无情的独眼,漠然俯视着下方上演的悲剧。它们的光芒冰冷、恒定,不带一丝温度,映照着下方一片惊骇的混乱和绝望的呼喊。那些声音,护士的尖叫、保安的厉喝,混杂着某种野兽般粗重的喘息,尖锐地割裂着空气,却仿佛隔着厚重的毛玻璃,越来越模糊、遥远,最终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殆尽。

一股截然不同的、更加原始猛烈的气味粗暴地钻入鼻孔,硬生生将我昏沉的意识从虚无中拽了回来。
那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陈年尘土、霉烂稻草和一种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浑浊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了一把粗糙的沙砾,摩擦着喉咙,刺激着干裂的唇舌。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一片昏黑,视线模糊,如同蒙上了一层油腻的污垢。过了好一会儿,景物才勉强凝聚出轮廓。头顶不是冰冷的合金灯罩,而是低矮、破败的椽子,被经年的烟尘熏得乌黑,几缕枯黄的稻草无力地垂挂下来。蛛网像破碎的灰色帘幕,在角落和椽木间纵横交错,沾满了灰尘,无声地宣示着此地的荒弃。
我正躺在一堆冰冷、粗糙的稻草上。身下的触感硌人,隔着单薄粗糙的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根草梗的硬度。后脑勺传来一阵钝痛,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指尖触到的不是无菌纱布的柔韧,而是一块粗糙、带着古怪粘腻感的布条,紧紧缠裹着,隐约能感受到下方伤处的肿胀和湿意。布条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气味,辛辣中带着苦涩,直冲脑门。
这是哪里
我猛地撑起身体,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金星乱冒。就在我努力稳住身形时,目光扫过自己支撑地面的手。
那是一只年轻的手,指节分明,皮肤却异常粗糙,指甲缝里嵌满了乌黑的泥垢。手腕细瘦,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透着一股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一件质地粗劣、洗得发灰发硬的麻布短褐套在身上,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
这绝不是我的手!更不是我的身体!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擂鼓般撞击着肋骨。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迅速爬升。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根本使不上力气。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爹…爹啊!您睁开眼看看女儿啊!一个凄厉哀绝的女声突然在不远处炸响,尖锐得如同玻璃刮过石板,瞬间刺破了破庙里死寂的空气。
我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离我几步之遥,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衙役,正七手八脚地摁着一个挣扎哭嚎的年轻女子。她头发散乱,脸上涕泪横流,身上的素色布裙沾满了地上的灰土。她拼尽全力向前扑腾,目光死死钉在破庙中央那简陋木板搭成的台子上。
那上面,赫然躺着一具尸体!
一块肮脏、边缘磨损严重的白布,草草地覆盖在尸体上,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白布下露出一只惨白浮肿的脚,脚踝处有明显的深紫色勒痕,如同一条狰狞的毒蛇缠绕其上。那痕迹深陷皮肉,边缘带着一种不祥的青黑色。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更浓烈了一些,源头正是那木板台子。
嚎什么嚎!晦气!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衙役不耐烦地吼着,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推搡着那女子,陆老头验过,县尊大人也定了案!就是自己个儿想不开吊死的!再嚎丧,小心连你也锁了去!
女子被推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但绝望的哭嚎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撕心裂肺:冤枉啊!我爹绝不会寻短见!昨日还好好的…定是那姓赵的害他!定是…
啪!一声脆响。
那粗壮衙役扬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抽在女子脸上。女子的哭嚎戛然而止,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嘴角渗出一缕血丝。她瘫软在地,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再敢胡吣,污蔑赵老爷,再撕你的皮!衙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女子身上。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像一尊石化的雕像。眼前的景象——破败的庙宇、凶悍的衙役、哭嚎的女子、盖着白布的尸体——如同无数支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混乱的脑海,强行将一些破碎、陌生的记忆碎片搅动起来,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陆景明…陆景明…
这个名字如同魔咒般在意识深处反复回响,伴随着一股沉重粘稠的绝望感,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是陆景明不,我不是!我是…我是谁手术室…无影灯…冰冷的刀刃…刺入腹腔的剧痛…那些碎片化的画面疯狂闪烁,却又被眼前这残酷、荒诞的现实狠狠撞碎!
混乱的记忆碎片中,一个佝偻、沉默、终日与死尸打交道的老头身影渐渐清晰——那是我的父亲,一个卑微的老仵作。还有眼前这个被打的女子…她叫秀娘是我父亲这次验的这具尸体的女儿而我自己,是这个老仵作的儿子兼学徒,一个在衙门里如同草芥般存在、连正眼都得不到一个的小人物。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部翻涌上来。我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那件粗劣的麻布短褐,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
陆小子醒了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勉强止住呕吐,喘息着抬头。一个穿着同样破旧皂隶服、脸色蜡黄、眼袋浮肿的中年衙役,正皱着眉头打量我。他眼神浑浊,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麻木。
醒了就赶紧收拾收拾!他用脚尖踢了踢我脚边的稻草,你爹验完了,画押的文书也递上去了。这趟差事算结了。赶紧把这晦气地方清了,抬回义庄去!县尊大人等着结案呢!
他口中的你爹,那个沉默寡言、一生谨慎卑微的老仵作,在验完这具富商尸体后,却莫名其妙地失足跌下了附近湍急的河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衙役们草草搜寻无果,便抬着尸体,拖着失魂落魄的我,还有哭天抢地的秀娘,暂时安置在这座荒废的河神庙里。
画押…结案我嘶哑地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混乱的记忆里,那具尸体被抬进来时,白布下露出的颈部勒痕…还有刚才秀娘那绝望的哭诉…自缢
一种源自职业本能、近乎刻在骨子里的警觉,瞬间压过了身体的虚弱和意识的混乱。那勒痕…不对劲!太深,太规则了!完全不像是挣扎中形成的自缢索沟!
我…我想再看看…那尸体。我扶着冰冷的土墙,艰难地撑起身体,双腿仍在打颤,但眼神却死死盯住了那块覆盖尸体的白布。喉咙里火烧火燎,每吐出一个字都疼得钻心,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蜡黄脸的衙役愣了一下,随即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咧开一个讥讽的弧度:呵!陆小子,摔了一跤把魂摔没了还是跟你那死鬼爹一样,也想不开再看看个屁!你爹都按了手印了!县尊大人金口玉言,板上钉钉的事儿!赶紧的,别磨蹭!
他身后另外两个衙役也发出几声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踩死的蝼蚁,一个刚刚死了爹、吓破了胆的可怜虫。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嘲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白布,仿佛要透过它看到下面的真相。那勒痕的形态在我脑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可疑。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那绝不是自缢!
让我看看!我猛地提高声音,嘶哑的嗓音在破庙里显得异常突兀,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我踉跄着,不管不顾地朝那木板台子扑去。
哎!你他妈找死!蜡黄脸衙役脸色一变,伸手就想阻拦。
但我的动作比他想象的要快。或许是因为这具年轻身体残留的本能,或许是因为那股支撑着我的、近乎偏执的探究欲。我猛地撞开他伸来的胳膊,扑到了木板台边,一把抓住了那块肮脏的白布边缘!
入手冰凉、粗糙,还带着尸体特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触感。
我猛地用力一掀!
哗啦——
白布被掀开大半,刺鼻的尸臭和血腥味瞬间浓烈了十倍,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脸上,熏得人眼前发黑。但我强忍着胃部的翻江倒海和强烈的眩晕感,目光像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尸体的颈部。
就是他!那个名叫王富贵的富商。
尸体已经开始出现轻微的尸僵和尸斑,颈部那道深紫色的索沟异常醒目地勒在皮肉上,形成一个倾斜向上的体空角度。索沟边缘皮肤干燥、皮革氧化,颜色深紫近黑,深深嵌入皮肉。
我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沿着那道索沟寸寸扫过。
没有!
索沟边缘的皮肤没有那种微小的、如同水泡般的隆起!索沟下方的皮下组织和肌肉层,隔着皮肤也能看出一种僵硬的平整,没有应有的、因剧烈挣扎和窒息导致的点状或片状出血!
这绝不是活人上吊挣扎时形成的索沟!没有生活反应!没有皮下出血!这痕迹…是死后形成的!是在血液停止流动、肌肉失去反应之后,被人粗暴地吊上去伪装成的!
冰冷的结论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混乱和虚弱。一股混杂着愤怒和荒谬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这…这不是自缢!我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几个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的衙役,最后死死盯住那个蜡黄脸的头目,嘶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索沟无生活反应!皮下肌肉无出血点!他是死后才被人吊上去的!这是谋杀!伪装现场!
破庙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秀娘那压抑的呜咽都停住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看着这个刚刚还瘫软在地、如同烂泥的仵作学徒。
蜡黄脸衙役脸上的讥笑彻底僵住,慢慢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又被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取代。他眼皮抽搐着,指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吼出来:放…放你娘的屁!陆景明!你…你疯了!你爹验的!县尊大人定的案!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污蔑上峰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我说的是事实!我毫不退缩地迎上他喷火的目光,手指死死指向尸体颈部的索沟,你们自己看!这索沟边缘干燥,没有水泡,没有表皮剥脱!这是死后悬尸才会有的特征!活人上吊,挣扎时索沟边缘必有挫擦伤,皮下必有出血!这尸体上,一点都没有!这分明就是有人杀了他,再把他挂上去,想做成自缢的假象!
我的声音在破庙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地上。那些关于窒息征象、死后伤与生前伤区别的现代法医知识,此刻如同本能般从我口中涌出,逻辑清晰,指向明确。
几个衙役面面相觑,脸上最初的轻蔑和恼怒渐渐被一丝惊疑不定所取代。他们虽然不懂这些术语,但我话语中的斩钉截铁和指向尸体的证据,让他们本能地感到了不安。那个粗壮的衙役下意识地缩回了指向我的手。
蜡黄脸衙役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青一阵白一阵。他显然被我这一通歪理邪说给镇住了,但更多的是被顶撞的羞怒。他猛地踏前一步,眼中凶光毕露:反了!反了天了!陆景明,我看你是失心疯,被水鬼迷了心窍!来人!给我把这满口胡吣、扰乱公事的小杂种拿下!押回衙门,听候县尊大人发落!
他身后的两个衙役迟疑了一下,但慑于头目的积威,还是硬着头皮朝我逼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住手!
一个清冷、带着几分威严的女声突然从庙门口传来。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站在破败的门框下,身形纤细,面容苍白,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静气质。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众人,径直落在我身上,眼神复杂,有探究,有惊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
是秀娘!她不知何时竟挣脱了衙役的束缚,跑到了门口。
几位差爷息怒。秀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压抑的悲愤,陆小哥…他的话是真是假,何不禀明县尊大人,当堂对质若他信口雌黄,自有王法处置!可若…若他所言非虚,我爹…我爹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还要背负一个自寻短见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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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语像一盆冷水,浇在了蜡黄脸衙役的怒火上。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阴晴不定地在我和秀娘之间来回扫视。拿下一个仵作学徒容易,但若这女子豁出去闹起来,事情恐怕就不好收场了。尤其这案子…似乎真有点不对劲
他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我当场凌迟。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陆景明,还有你,王秀娘!有种就跟老子回衙门!我倒要看看,在县尊大人面前,你们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他猛地一挥手:带上尸体!押上他们!回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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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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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铺就的县衙大堂,地面冰冷坚硬,透着一股陈年的阴森。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权力机构特有的压抑气味。两排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分列左右,面无表情,如同庙里的泥胎木偶。他们的眼神空洞,棍棒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一下下敲击着紧绷的神经。
我被两个衙役粗暴地按着肩膀,跪在大堂中央。膝盖骨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上,钻心的疼。旁边是同样被按跪在地、身体微微发抖的秀娘。她脸色惨白,嘴唇紧抿,眼神却倔强地望向那高踞在明镜高悬匾额之下的身影。
县令孙德海,一个年约五旬、身材微胖的男人,穿着深青色七品官袍,端坐在宽大的公案之后。他面皮白净,留着三缕稀疏的胡须,此刻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地钉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居高临下的审视。
堂下何人竟敢咆哮公堂,妄议已定之案孙德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沉的官威,在大堂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双透着阴鸷的眼睛。后脑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喉咙干涩灼烧,但胸膛里那股被压抑的怒火和一种来自现代灵魂的骄傲,支撑着我挺直了脊梁。
回禀大人,小人陆景明,前任仵作陆有田之子。我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努力保持清晰,小人并非妄议,而是有确凿证据,证明王富贵并非自缢身亡,而是遭人杀害后悬尸伪装!
放肆!孙德海猛地一拍惊堂木!
啪!
清脆的炸响在大堂里回荡,震得人心头一跳。两旁的衙役齐声低喝:威——武——
黄口小儿,信口雌黄!孙德海厉声呵斥,胡须气得微微颤抖,你父陆有田,亲验尸身,文书画押,铁证如山!本官明察秋毫,已断其为自缢!你一个乳臭未干的仵作学徒,懂什么验尸竟敢在此大放厥词,质疑上官分明是心怀怨怼,借机生事!来人!给我掌嘴!
大人!我猛地提高声音,盖过了他的咆哮,人命关天!岂能因小人身份卑微,就无视冤情小人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大人若不信,可当堂复验!让在场所有人,亲眼看看那致命的破绽!
我的目光毫不退缩,直直地迎视着他。这近乎挑衅的姿态,让整个大堂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惊愕,有同情,更多的是等着看好戏的冷漠。
孙德海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胸口剧烈起伏。他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小的仵作学徒,竟敢如此强硬地顶撞他,还要当堂验尸!这简直是把他的官威踩在脚下!
大胆狂徒!冥顽不灵!他气得手指发抖,指着我,公堂之上,岂容你亵渎尸身!来人!拖下去!先打二十大板,看他还敢不敢妖言惑众!
大人!秀娘凄厉地哭喊出声,猛地向前膝行一步,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咚的一声闷响,民女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求大人开恩!让陆小哥验上一验!若他所言为虚,民女甘愿同罪!若他所言属实…求大人为家父伸冤,还亡者一个公道啊!她抬起头,额上已是一片青紫,泪水混着血丝滑落,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绝望与哀求。
这悲怆的一幕,让大堂里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骚动。那些冷漠的目光里,似乎也掺杂进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孙德海死死盯着跪伏在地的秀娘,又狠狠瞪着我,眼神变幻不定。他显然被架在了火上。若强行压下不验,显得心虚,传出去有损官声;可若真让我当堂验了…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放在堂侧、盖着白布的尸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慌乱。
僵持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咳…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堂下右侧传来。那是县丞的位置,一个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穿着八品官服。他捻着胡须,慢悠悠地开口,打破了死寂:孙大人,此案…毕竟涉及人命,又引得苦主如此悲切陈情。这陆景明虽年幼,但既敢以性命作保…依下官愚见,不如…就让他当堂验上一验若其信口开河,再行重处不迟。也免得落人口实,说大人…堵塞言路,不容分辩啊。他话说得圆滑,却隐隐点出了利害关系。
孙德海的脸色更加难看,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死死地盯着县丞,又扫视了一圈堂下神色各异的衙役和门口探头探脑的百姓,最终,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回到我身上。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冷的寒意,陆景明!本官就给你这个机会!让你当堂验尸!若验不出个子丑寅卯,证明你是信口雌黄,污蔑上官,本官定将你剥皮抽筋,以儆效尤!
他猛地一挥手:掀开!让他验!
两个衙役面无表情地上前,粗暴地掀开了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王富贵那张因窒息而青紫浮肿、双目圆睁的脸再次暴露在众人眼前。浓烈的尸臭瞬间在大堂弥漫开来,引得一些衙役和旁观的百姓纷纷掩鼻。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部的翻腾和心头的悸动。冰冷的青石地面透过薄薄的膝盖传来寒意,但我强迫自己集中全部精神。这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需要绝对冷静和专注的手术室。
我挣扎着站起身,无视旁边衙役警惕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向那具尸体。每走一步,膝盖的刺痛都在提醒我现实的残酷。
我站在尸床边,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再次聚焦在那致命的颈部索沟上。这一次,在公堂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我观察得更加细致入微。
诸位请看!我抬起手,指向尸体颈部那道深紫色的勒痕,声音刻意放大,确保堂上堂下都能听清,此乃悬吊形成的索沟。若为生前自缢,死者因窒息痛苦,必会剧烈挣扎!
我的手指顺着索沟的边缘缓缓移动:挣扎之下,绳索与皮肤反复摩擦,索沟边缘必有表皮剥脱,形成细小的、如同水泡般的隆起,边缘模糊!甚至可能伴有绳索纤维嵌入皮肤!此乃‘生活反应’!是活体遭受创伤的铁症!
我的指尖在索沟边缘轻轻划过,展示给众人看:然而,此索沟边缘光滑、干燥、皮革样化!边缘清晰锐利,如同刀刻!无任何表皮剥脱、无隆起、无线索纤维嵌入!这绝非活人挣扎所能形成!
接着,我的手指移向索沟下方的皮肤区域,用力按压下去,然后迅速松开,展示给周围的人看:再看索沟下方!若为生前勒痕,因挣扎和窒息,皮下小血管破裂,必有广泛性点状或片状出血!皮肤按压后,颜色不易消退!然而此处——我再次用力按压索沟旁的皮肤,松开后,皮肤迅速恢复苍白,皮下肌肉僵硬平整,毫无出血迹象!按压褪色迅速!这证明勒痕形成时,血液早已停止流动!死者已无生机!
我的声音清晰、冷静,每一个字都如同铁锤敲打在众人的心上。这些在古人听来或许有些拗口的术语,配合着我手指的明确指向和尸体上清晰可见的特征,形成了一种无可辩驳的直观冲击。
大堂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抽气声。衙役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疑。门口围观的百姓更是交头接耳,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响起。
嘶…好像…真有点道理
看那印子,是太齐整了…
是啊,吊死的人脖子不是这样吧以前老张头吊死的时候…
孙德海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放在公案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当我说到皮下毫无出血迹象、血液早已停止流动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额角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他下意识地想要端起旁边的茶盏掩饰,手却不听使唤地一抖——
哐当!
精致的青花瓷茶盏从案几上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溅了一地,也溅湿了他深青色的官袍下摆。
这突兀的碎裂声,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死寂的大堂上。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部聚焦在县令孙德海那张失态、惊惶的脸上!
大…大人旁边的师爷惊愕地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想帮他擦拭。
孙德海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被当众剥去了最后一层遮羞布。他猛地一拍惊堂木,试图掩盖自己的慌乱,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色厉内荏:住口!陆景明!休得在此妖言惑众!你…你这些歪理邪说,闻所未闻!定是你这刁民,为了替你那失足落水的爹脱罪,或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故意在此扰乱视听,构陷良善!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扫过跪在一旁、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秀娘,又狠狠钉在我身上:什么生活反应!什么皮下出血!本官为官数十载,从未听过此等荒谬之言!定是你这刁民杜撰!来人!给本官…
大人!
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突然从大堂门口传来,打断了孙德海歇斯底里的咆哮。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浅青色官袍、面容儒雅、年约三旬的官员,在两名随从的陪同下,正迈步走入大堂。他步履从容,气度沉稳,目光扫过堂内混乱的景象,最后落在孙德海身上,微微拱手:下官新任县尉,周文清,见过孙大人。刚至县衙,听闻有命案悬疑未决,特来旁听一二,不知是否打扰了大人审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大堂的喧哗。那身浅青官袍,代表着县尉的身份——掌管一县刑名缉捕,正是县令之下,专司刑案的最高佐官!
孙德海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突然出现的周文清,脸色变幻不定,惊疑、恼怒、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忌惮,在他眼中交织闪过。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原…原来是周县尉到了。不…不打扰。只是…只是这刁民在此胡言乱语,扰乱公堂…
哦周文清目光转向我,带着审视,这位便是那位…提出异议的仵作学徒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回孙德海脸上,孙大人,下官虽初来乍到,但也知人命关天,刑名之事,最重实证。方才听这位…陆小哥所言,虽术语新奇,却似乎言之凿凿,指向明确。不知…孙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请教的意思,但话语里的分量,却让孙德海额角的冷汗流得更快了。周文清的出现,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阻断了孙德海想用强权将我压下去的意图。
孙德海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看看周文清,又看看堂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再看看那具无声控诉的尸体。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碎裂的茶盏残片和泼洒的茶水,就在他脚边,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
既…既然周县尉也到了…孙德海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虚弱,此案…此案确有蹊跷之处…本官…本官也觉得…需要…需要详查…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色灰败,再不复之前的官威赫赫。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不堪:将…将尸身抬回义庄,妥善保管…此案…押后再审!退…退堂!
惊堂木有气无力地落下。
威——武——衙役的呼喝声也显得稀稀拉拉。
人群开始骚动,议论声如同沸水般翻腾起来。无数道目光——惊疑的、敬畏的、探究的、复杂的——如同实质般落在我身上。秀娘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对着我重重磕头。
而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目光越过失魂落魄的县令,越过神色深沉的周县尉,望向大堂之外沉沉的暮色。
初战告捷不。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那具冰冷的尸体,那诡异的索沟,还有孙德海眼中深藏的恐惧…都指向一个更庞大、更危险的旋涡。
*
*
*
义庄深处,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在角落里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黑暗,却将周遭映衬得更加阴森可怖。浓烈的陈腐尸臭混杂着劣质灯油燃烧的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一排排蒙着白布的尸床如同沉默的墓碑,在摇曳的光影中投下扭曲怪诞的影子。
我蜷缩在角落一堆干草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膝盖的疼痛和喉咙的灼烧感并未消退,反而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亢奋,白天公堂上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反复闪现——孙德海那惊惶失态的脸,摔碎的茶盏,周县尉深不可测的眼神,还有王富贵脖子上那道无声控诉的索沟…
生活反应…皮下出血…我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这些现代法医学的基石,在这个时代竟成了惊世骇俗的妖言。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碎片里,关于仵作的知识贫乏得可怜,无非是些七窍流血、尸身僵硬之类的表象观察。一个巨大的知识断层横亘在我面前。
父亲陆有田…他真的是失足落水吗他验尸时,是否也看出了破绽那封按了手印的文书…是屈打成招,还是…他早已被人灭口
纷乱的思绪如同藤蔓缠绕,勒得我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敲门声,在死寂的义庄外响起。不是粗暴的拍打,更像是某种谨慎的联络暗号。
我悚然一惊,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白天刚在公堂上掀了盖子,夜里就有人找上门是孙德海派来灭口的还是…
我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到门后,透过破旧门板的缝隙向外窥视。门外一片漆黑,只有呼啸的风声。一个模糊的黑影站在门外,身形不高,几乎融在夜色里。
谁我压低声音,嘶哑地问道。
门外沉默了一瞬,一个同样压得极低的、分辨不出年龄和特征的沙哑声音传来:陆…陆小哥开门…有东西给你。
不是衙役那种颐指气使的腔调。我犹豫了一下,白天周县尉的出现,或许…心一横,我猛地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寒风裹挟着湿冷的土腥气扑面而来。门外站着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帽檐压得很低,完全看不清面容。他动作极快,几乎是门开的瞬间,就将一个沉重的、用厚实油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塞进了我怀里,触手冰凉坚硬。
拿着!莫问!莫声张!沙哑的声音急促地说完,不等我反应,那人便如同鬼魅般,迅速转身,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寒风灌进义庄,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晃,光影乱舞。我抱着那冰冷的包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门外只剩下死寂的黑暗。
我迅速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定了定神,才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低头看向怀中的包裹。
油布包裹得很严实,入手沉重。我颤抖着手指,一层层解开外面防水的油布。当最后一层粗布被掀开时,里面的东西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
那赫然是一套叠放整齐的官服!
深青色,代表着比县令孙德海品级更高的官阶!布料厚实挺括,即使在昏暗的油灯下,也能看出其精良的质地和考究的做工。领口、袖口和胸前方形的补子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猛兽图案(獬豸),在灯光下闪烁着冷冽而威严的光芒。
官服的最上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顶同样深青色的纱帽,帽檐方正,帽正镶嵌着一小块温润的玉石。
而在官服之下,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坚韧的素笺。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放下官帽,拿起那张素笺,在油灯下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墨迹淋漓、筋骨遒劲的小字,力透纸背:
即日起,代行本县提刑官之职。勘冤狱,断悬案,肃清魍魉。身负天命,勿负此袍。——周
周!周文清!那个今天在公堂上适时出现、阻止了孙德海的新任县尉!
他竟直接给了我一个提刑官的身份!虽然是代行,但这意味着直接跃过了无数等级,拥有了独立勘验、审断刑狱案件的巨大权柄!这简直…匪夷所思!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我。是巨大的权力骤然加深的眩晕是被卷入更深旋涡的寒意还是…一丝黑暗中窥见光亮的悸动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拿那顶纱帽。指尖触碰到冰凉光滑的帽檐。
就在这一瞬——
我的目光猛地凝固!
那顶深青色纱帽的内衬边缘,靠近帽正的位置,赫然沾染着一小片暗红色的污渍!
颜色深褐,带着一种粘腻的质感,在昏黄的灯光下并不十分显眼,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头刚升起的一丝热意。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纱帽凑近油灯。那污渍…是湿泥!一种质地非常细腻、颜色极其特殊的红褐色泥土!如同凝固的、干涸的血液!
这个颜色…这个质地…太熟悉了!
白天在河神庙,王富贵的尸体被抬进来时,脚踝上、破烂的鞋底缝隙里,就沾着这种极其罕见的、如同掺了朱砂般的红褐色细泥!当时我还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因为这泥土的颜色和质地都太特殊了,不像是河边常见的淤泥!
而此刻,这顶象征着提刑官权柄的纱帽内衬上,竟然也沾着同样的红泥!
一股寒意,比义庄里的阴冷更甚百倍,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冻结了四肢百骸。
周文清…他送来的官帽上,为何会有与凶案现场相同的红泥
白天公堂上,秀娘被衙役粗暴拖拽时,我似乎瞥见…她挣扎中露出的素色袖口边缘,也蹭上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同样的红褐色!
王富贵的脚踝、周文清的官帽内衬、秀娘的袖口…
这诡异的、如同朱砂般的红泥,如同一条若隐若现、却散发着血腥气的丝线,将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悄然串联了起来。
我死死盯着帽檐内衬上那抹刺眼的猩红,白天秀娘在破庙里悲恸的脸、公堂上倔强磕头的额头、以及袖口那转瞬即逝的红痕,无比清晰地重叠在眼前。
这绝非巧合。
义庄死寂,只有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那抹官帽上的红痕,在昏黄的光晕下,仿佛活了过来,扭动着,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无声地缠绕上我的脖颈。
这顶突如其来的官帽,究竟是通往真相的钥匙,还是…索命的绞索
好的,这是《天命仵作》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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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血泥之印,天命终章
青石县衙大堂,气氛凝重如铁。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尘埃,而是无形的硝烟和血腥味。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端坐的不再是孙德海,而是身着深青色官袍、神色肃穆的周文清。他腰间悬着的,不再是县尉令牌,而是一块黑沉沉的、刻着狰狞獬豸的腰牌——钦命提刑按察使!
两班衙役噤若寒蝉,水火棍杵在地上,却再无半分威胁的气势,只有冰冷的死寂。堂下跪着的,是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赵老爷,和他那早已瘫软在地、涕泪横流的独子赵衙内。旁边,是五花大绑、眼神怨毒却已失去所有光亮的孙德海。
而我,陆景明,穿着那身深青色、绣着獬豸的提刑官袍,站在大堂中央。手中托着的,不是惊堂木,而是一个打开的木盒。盒内,整齐摆放着几件触目惊心的证物:
一截断裂的、带着特殊红褐色粘土的鞋底:取自王富贵尸体脚踝处,与河神庙现场、周文清官帽内衬、以及秀娘袖口残留的泥土,同出一源——赵家后山那座隐秘的朱砂矿洞!
一枚染血的、小巧锋利的金簪:尖端带着细微的暗褐色残留。经反复比对,其形状、大小,与我在王富贵下颌角处发现的细微凹陷完全吻合!这,正是秀娘趁其父不备,刺入延髓、瞬间毙命的凶器!
一叠染血的账册:从赵家密室中搜出,详细记录了赵家与孙德海勾结,私采朱砂、走私牟利、草菅人命的每一笔肮脏交易,以及贿赂、灭口的账目!其中一页,清晰地写着陆有田,封口费十两,后处理。旁边,是父亲陆有田那枚从不离身的、刻着陆字的验尸铜针,针尖带着一丝暗红——这是在他被打捞上来的尸体紧握的拳头中找到的!他临死前,拼尽全力攥住了指向真凶的线索!
一份仵作文书:上面按着父亲陆有田鲜红的手印。但墨迹下,一行被泪水晕染、几乎看不清的小字,是父亲用最后力气写下的遗言:索沟…死后…赵…矿…
这,就是他被失足落水的真相!
赵文远!周文清的声音如同寒冰,敲碎了死寂,私开矿禁,盗采朱砂,贿赂官员,杀人灭口!王富贵因发现你私矿秘密,被你父子与孙德海合谋,先由王秀娘以金簪刺入延髓瞬间毙命,再伪造自缢现场!陆有田验尸看出破绽,你等为掩盖罪行,将其诱至河边杀害,伪作失足!证据确凿,尔等还有何话说!
不!不是我!是她!是这个贱人杀了她爹!赵衙内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指着同样跪在堂下、脸色苍白却异常平静的秀娘,歇斯底里地尖叫,是她动的手!我们…我们只是帮她处理…是孙德海!是他逼我们的!
孙德海猛地抬头,眼中是彻底的绝望和疯狂:赵文远!你这个畜生!这些年好处你拿得最多!主意也是你出的!现在想全推给老子休想!还有你,周文清!你假惺惺什么你帽子上不也有那红泥你早就知道!你…
住口!周文清一声厉喝,如雷霆炸响。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赵文远、孙德海,最后落在试图攀咬的赵衙内身上。本官奉皇命,微服查访青石县私矿及官吏贪渎枉法一案,早已掌握尔等罪证!那顶沾泥官帽,正是本官故意放入矿洞沾染,用以试探尔等反应!王秀娘袖口沾染,亦是本官安排她潜入矿洞接应取证时所致!尔等蛇鼠一窝,罪孽滔天,铁证如山,还敢狡辩攀诬!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来人!剥去赵文远、孙德海官服顶戴!赵衙内、王秀娘一并拿下!打入死牢,听候圣裁!
衙役轰然应诺,如狼似虎般扑上。赵文远肥胖的身躯瘫软如泥,屎尿齐流。孙德海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被粗暴地拖了下去。赵衙内哭嚎挣扎。唯有秀娘,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后悔,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她对着我,轻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顺从地被衙役押走。她的复仇完成了,以最惨烈的方式,也为自己换来了最终的毁灭。
尘埃落定。
大堂内只剩下周文清和我。他走下公案,来到我面前,看着一身提刑官袍的我,眼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陆景明,他声音恢复了沉稳,你天赋异禀,胆识过人,更难得的是这一颗明察秋毫、不惧权贵的仵作之心。此番破案,你居功至伟。这身官袍,可还合身
我低头看着身上深青色的獬豸补服,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权柄。白天公堂上的叱咤风云,证据确凿将权贵打入地狱的快意…这一切曾经如此遥远,此刻却穿在身上,触手可及。
然而,父亲陆有田佝偻的背影、验尸铜针上的血迹、河神庙的冰冷稻草、义庄的尸臭、还有秀娘最后那死寂的眼神…一幕幕在眼前交织。这身官袍之下,浸染了多少无辜者的血泪这獬豸神兽,又能真正震慑多少人心底的魑魅魍魉
周大人,我抬起头,声音平静而坚定,抬手缓缓解开了官袍的系带,小人陆景明,只是一介仵作。所求者,无非是替死者言,为生者明。这身官袍,太重了。
深青色的官服被我轻轻褪下,连同那顶威严的纱帽,一起双手奉还。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文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感慨。他并未强求,只是郑重地接过官袍,深深看了我一眼:好一个‘替死者言,为生者明’!陆仵作,人各有志。这青石县衙的仵作房,永远为你留着。望你持此本心,不负‘天命’。
我深深一揖:谢大人。
转身,我走出了压抑的大堂。门外阳光刺眼,久违的暖意洒在身上。褪去了那层象征权力的青色,一身粗布短褐的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青石县恢复了表面的平静。赵家被抄,孙德海伏法,矿洞被封。新任县令到任,对周文清毕恭毕敬。义庄依旧阴冷,但停放的尸体,不再有不明不白的冤屈。
我回到了熟悉的工作房。工具架上,父亲留下的验尸铜针被我擦拭得锃亮,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多了一套我根据记忆打磨的、更精细的骨刀和探针。
师父,新收的学徒小柱子怯生生地递上一份文书,西街发现一具无名浮尸,里正让送过来看看…
我接过文书,目光扫过简单的描述。抬起头,看向小柱子紧张又带着求知欲的眼睛,如同看到了当年跟在父亲身后的自己。
带上工具箱,我拿起那枚刻着陆字的铜针,稳稳地别在衣襟上,声音沉稳,记住,我们仵作的手,是死者最后能依靠的手。我们的眼睛,要替他们看清这世间的真相。走,验尸去。
推开仵作房沉重的木门,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影子尽头,是青石县衙外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我迈步走了出去,粗布短褐的背影融入阳光之中,步伐坚定。
身后,仵作房的门楣上,一块新制的木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三个朴拙却有力的字迹:
仵作
:陆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