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里有个习俗。
女子在出嫁前都要被送到蛇仙洞验身。 如果身子干净的话第二日出洞腕臂处就会出现待放花骨包,准新娘新郎双方就可以欢欢喜喜地准备嫁娶事宜;如若验身女子不干净的话,第二日出洞时腕臂处则会出现开放的花朵。这样的女子则会被男方抛弃,被抛弃的女人就会沦为寨子里所有男人的玩物。
从小和准姐夫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阿姐被送进蛇仙洞验身了,但是第二天出洞时臂腕处出现的却不是待放的花骨朵,也不是开放的花朵,而是一条盘旋的蛇。一时间,连寨子里的老祖宗都惊动了!
1
阿姐和姐夫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前两天阿姐终于到了寨子里规定的可以出嫁的年龄。
一直以来,阿姐都在和我说她很喜欢姐夫,这辈子要是能嫁给姐夫她一定会很幸福。 我想,我会一辈子记得阿姐说那些话时脸上的表情,像是世间所有春风里和煦的阳光都在这瞬间聚集在她身上。
阿姐日想夜盼着,时间终于来到了她成年的这天。
满怀着期待和幸福的阿姐在屋子经过一顿细细致致的洗漱后,带着洗浴后沾染上的花香被送进了蛇仙洞。
阿爹阿娘也很紧张。在阿姐被送进洞后便跪在洞外,双手合十,满脸虔诚,对着黑黝黝得好似吃人大口的洞口又是上香又是磕头。
求蛇仙保佑,我家梅花可一定要干干净净的出来啊!
我阿爹嘴里念念有词,阿娘则是屈膝跪一脸殷勤地把带来的鸡鸭小心翼翼地放在蛇仙洞口摆好。
我虽然还小,但是也知道阿爹阿娘为什么要这样。因为前两天阿姐快成年的时候姐夫就到家里来了,神神秘秘地被我阿爹阿娘满脸带笑地迎进堂屋。
那时我被阿爹阿娘打发了在屋院里扫地喂鸡,只隐约地听见聘礼什么的这样的字眼。
并且那天阿爹阿娘送姐夫出屋走得时候还依依不舍的,愣是姐夫都没影了,他俩还带着笑望着姐夫离开的方向,很久很久都没进屋。
其实我知道什么是聘礼的。
家里三个孩子中,阿哥是老大,阿姐是老二,我最小。
阿哥是男娃子,长大了是要留在家里娶婆娘给阿爹阿娘养老的;我和阿姐是女娃子,年纪到了就要嫁去别人家,是泼出去的水,给家里换钱用的。换了钱,就能给我阿哥娶婆娘,修房子。要是聘礼够多的话,还可以给阿爹阿娘留些当棺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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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阿姐出了蛇仙洞,腕臂处出现的不是待放的花骨朵也不是已开的花朵,而是一条盘旋的蛇。
寨子里知道消息的人议论纷纷,有和家里关系还可以的对阿爹阿娘感到惋惜,但更多的人都在幸灾乐祸。他们在高兴,阿姐腕臂处不是花骨朵就不能嫁,阿姐不能嫁我们家自然也就不会有聘礼入手了。
阿明,我腕臂那虽然不是花骨朵但是也不是已经开了的花,我还是干净的,你会娶的我的,对吗阿姐出洞之后根本就没有半分心神分给在场的其他人,她只紧紧地抓住姐夫的手臂。
常年干活的指掌带着深厚的老茧,看向姐夫的眼睛里满是紧张哀求。
姐夫知道结果后脸色一直不太好,此时看着哀求的阿姐,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心里不忍面上也就带出了几分。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就被他爹娘给拉走了。
不抓紧时间回家,还在这里呆愣着干啥你这瓜娃子是想翻天了不成……
阿姐看着那个被拖拉硬拽带走的身影越来越小,慢慢变成了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她的眼睛里……
整个人便像是没了灵魂的娃娃一样,眼神空洞。
我阿爹嫌丢脸,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地转头就回了家。
我看着这样的阿姐,心里不是滋味极了。只小心地走近她,牵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家里走。
阿娘也是气极了,带着一脸被打翻了墨的阴沉跟在我们后边,手还不断往前伸,在阿姐身上掐了又掐。
我看着就疼,因为平时阿娘掐我的时候就用了大力气,但是阿姐却依旧对这些没什么反应。
我埋头加快脚步,终于把阿姐带回了家,将她带进了屋里。
屋外,阿爹的声音洪亮,嘴里依旧是些不干不净的。
屋里,阿姐木头似的安坐在床沿上,眼泪掉个不停。
阿姐,你要走吗屋里的空气凝滞了许久,才响起我轻轻的声音,像是轻鸿落地不惊一丝浮尘。
听了我的话,阿姐这才默默擦掉了眼泪,情绪慢慢平复了一些。
按照寨子里的规矩,到了天黑,寨子里的男人肯定就会陆陆续续的上门。到时候阿爹阿娘肯定毫不迟疑地把阿姐交出去。
所以要想逃出去,就必须得赶在天黑之前,不然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为了躲避战乱,寨子是建在环山的山坳里,出去的路只有一条。
想要不被发现的逃离寨子,只能往山里走。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阿姐,但是阿姐却不同意,说山里太危险了。而且逃不出去的,她之前去砍柴的时候就仔细地查看过了,寨子坐落的山坳,周围的山却都是峭壁悬崖,除非长了翅膀飞过山巅,不然……
她没说完,但是我却知道她后边的话是什么。
那,难道只能这样了吗一切都改变不了了
而且,比起逃出去,我刚刚觉得,有一件事情我更想做。阿姐的目光落在屋里自己耗费了数月心血绣制成的红嫁衣上,眼里闪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嗯,那是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吗我看不懂她眼里的光,只懵懂地开口,内心直觉应该是件大事,做好了能够让好些人受益的那种。
小菊还小,不用操心大人的事。阿姐收回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紧接着温柔一笑,双手搭上我的肩,将我推出了屋门。
阿爹阿娘给我起的名字是菊花,但是从记事起阿姐就一直叫我小菊。
我顺着她双手的里出了屋门,在屋门关闭的一瞬间我看见那些消失的阳光又回到了阿姐身上,而且变得更加耀眼了。
3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眼看天就黑了。我的内心越发焦灼,难道阿姐真的就这样放弃自己了吗
按照寨子里的传了几百年的规矩,婚前不净的女人是没有反抗的权利的,只能老老实实的待在屋里,等着男人来糟蹋。
寨子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到这个女人的屋里,只要意思意思给女人的阿爹阿娘一些东西就行。
我不想从小到大家里唯一一个对我好的阿姐遭这样的罪,所以就在打扫院子的时候偷偷地把家里的院门锁住了。
想着能挡一会儿是一会儿。
但是天还没黑,我家门就被拍得哐哐作响。
我还没反应过来,阿娘已经健步如飞地上前,手上开锁动作不停地同时嘴里还不忘骂着我。
就在我愣神的几息之间,院屋里又进了几个人。
平日里做惯了地里的活的叔伯哥哥们个个都体格结实,一窝蜂站在我家堂屋里,眉开眼笑的,嗓门宏亮得好似过了年带着洋溢的喜气。
明明是见惯了的一张张脸,现在好似都隔了厚厚的一层面具,又像是那个黑黝黝的仙洞口,支张着嘴就要把人吃下肚。
……刚刚是我先来的,一会儿天黑的时候,应该是我先进屋。一个人率先嚷嚷着。
理不是这样论的。你瞧瞧你说的啥话,上门做客要看礼,怎么能说谁先上门谁就是贵客呢。另一个男人急吼吼地开了口。
我记得他进我家院门后,第一时间先找了我阿爹,后头把着我阿爹的手进的堂屋。
我阿爹那会脸上的笑,把脸上的褶都挤成了崖山上的沟。
崖山是我家屋后头的石山,都是石头,不长树,却在时间常年累月的造化下,形成了一条条光秃秃、深深浅浅的石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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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的声音此起彼伏,谁也不服谁,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个个都想争做那个第一,好最先进阿姐的房。
就在我以为这个局面会持续到天黑都不会有出一个结论的时候,进屋后就一直坐在堂屋条凳上的人捻了捻手里的烟,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都急咧咧什么,是人过了今晚就没了吗怎么着,一个个的在这争得面红耳赤,平日里学的寨规都哪去了
上了一定年纪的声音喑哑且并不清亮,在堂屋响起时不大,但是哄闹的堂屋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那人说完话沉默着没再开口,屋里的人也垂着手安静地等着,把目光都聚在了他身上。
我没能忍住,往堂屋里望了望。
啊,那人我也认得。寨子里举办祭神社的时候都能看到他。他会站在鼓楼舞台上,满脸喜悦而欢庆的说一些敬神的话。
前年寨子里丰收的秋社,我和阿姐还是在他手里接过的祭神羹。
正当屋里安静的时候,院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怪响。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了过去。
四个人抬着滑竿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滑竿上坐着眉须花白的老爷爷,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的神仙。
老祖宗,你怎么来了看清门口来人时,第一时间堂屋里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迎了上去。
坐在滑竿上由四个专人抬进来的是寨子里传说中的老祖宗,听说他已经活了有九十年了,是寨子里年纪最大的人。
老祖宗沉着脸,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我要不来,还不知道你们这帮糊涂蛋要对蛇仙娘娘干些什么事呢!蛇信一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腕臂上的蛇纹是蛇仙选中的标志。吴根家的这个女娃子三天后就要送去蛇仙洞做娘娘,你们谁也不要打她的主意,否则……。
老祖宗的话没说完,但是在场的人无不高声应好。
行了,都别在这里杵着,去打鼓通知寨子里的男人到鼓楼开会。蛇仙隔了差不多百年才选中吴根家的这女娃做娘娘,我们得准备一下让蛇仙满意。这样蛇仙以后才会继续保佑寨子的收成丰登。
老祖宗发话完就走了。
屋里的男人跟上,我阿爹也不例外。一时间,屋里就剩下我和我阿娘。
阿姐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应该是醒着的吧。毕竟刚才的那些男人们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大声。
那……阿姐也知道自己要做蛇仙娘娘这件事了,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4
接下来的两天寨子里的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像是忙活了一年,终于到头粮食进仓了一样,每个人都是脸上带笑,走路带风。
喜悦的气息像是弥散的花香,散遍寨子里的每个角落。连寨子里最惹人厌的娃子也得到了大人们的温柔对待。
隔壁梁阿伯家大黄吠叫声都低了不少。
哦,大黄是一条凶恶的獒犬。听说跟着梁阿伯进山打过猎,吃了不少狼。平时里在家被梁阿伯用铁链子拴着,屋门口就是只鸡过路都要吠上好久,寨子里的小孩都对它感到害怕极了,这些小孩里自然也包括我。
我阿爹也很高兴。像是阿哥做了大官,光耀了家里的门楣一样,整日不着家地带着阿娘在寨子里忙活。
晚上哪怕是回了家也要阿娘烧上两个下酒菜,一个人在桌边喜滋滋的喝着。
于是白日里家里就空了下来。
我想着大家都在鼓楼祭堂里忙活,正好是阿姐逃跑的好时机。
趁着爹娘不在家,给阿姐进屋送饭菜的时间和阿姐说了。
阿姐到底是舍不得姐夫,想要再争取一下,叫我给她打掩护。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在汤里下了点麻头汁,好让阿爹阿娘夜里睡得沉些,方便姐姐出门。
水一样的月华撒满一院的时候,家里头就安静下来。
我开了院门亲眼看着阿姐踏进如水的月色里。
虽然四下静寂得有些令人害怕,但是我却知道阿姐要是成功的话,以后应该都不用害怕了!
我以为这会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阿姐的。
但是第二天一早起了床,阿娘就揪住我,叫我把早饭送进阿姐的屋。
我端着一碗稀饭一边往阿姐的屋走,一边想一会儿自己该做怎样的反应才能让阿爹阿娘知道了阿姐不在屋里的消息然后不迁怒我的。
心里还没盘算清楚,进了屋,我却愣住了。
阿姐居然就坐在床沿上,眼睛黏在了那件她耗费了三个月的心神的嫁衣上。
听到我的脚步声,阿姐像是被惊醒了一般,小菊,你来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昨晚说离开的阿姐怎么又出现在房间里,还一脸浅浅笑容的看着我。
张口欲言,阿姐像是知道我想要问什么,带着笑意的眼浅浅的睨了我一下,大人的事,小菊可以不用操心太多哦!
话音散落,融入空气。她只是快速地吃完早饭,将碗递给了我,就推着我出了她的屋。
傍晚的时候,云已经蜕变成了霞,铺张成一张色彩饱满的泼墨画。
这是老祖宗说的吉时。
于是被老祖宗精心准备好的物什由选定好的女孩们流水一样送进阿姐的房间。
我想进去看看,但是被阿娘以阿姐正在为成为蛇仙娘娘做准备没时间理你这个说法给拦住了,然后她随便找了抓了个人看住我。
阿娘随手抓来看我的人是阿芽,她是我们家隔壁张叔的女儿。阿芽是张叔先头娶的婆娘生的,据说出生的时候阿芽个头太大,难产了。好不容易阿芽生下来了,大人大出血没熬住,走了。
而在娘肚子里养得好的阿芽,倒是小牛犊一样健壮的长大了。美中不足的是,阿芽出生那会因为难产在娘肚子里待久了,脑子转得有点慢,一向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仅如此,阿芽的爱好和寨子里的其他小伙伴也不大相同。她喜欢一遍一遍地往山里跑,然后带回来一堆堆或是奇形怪状的草根叶子或是一只只可以把同龄小孩吓尿的虫子。
曾经我问阿芽,她找这些个东西干啥。她像是做贼一样拉着我进了蛇仙洞旁一个被绿藤萝覆盖的小洞。那天我跟在她身后,蚕虫一样蛄蛹过长长的暗道,来到了一个石坑边。
细碎的阳光从山洞各处亮起,我睁大眼仔仔细细瞧了好久,才勉强看清楚石坑里的情况。
不知道多少的虫尸和草叶梗子沤在石坑里,被山泥土石渗出的水浸泡着,在略显幽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样奇异的蓝绿色。我有些迷醉,却被不知道从哪来的刺猪子给惊醒。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刺猪子喝了石坑里的水,就在坑边倒下,二十来件的体格子跟脱了衣服袍子似的,悄无声息地没了动静,只剩下白莹莹的骨架子。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洞里的光不是阳光,而是骨头架子的光。
从那之后,对于阿芽我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惧怕,我认为她是有些神力在身上的。所以不再在寨子里跟风说阿芽是傻子,甚至还跟着阿芽进了好几次山。
所以我阿娘找她来看住我,可真是找对了。
于是我蹲在院门边对着姐姐屋门的墙角,想看看阿姐的情况,但是屋里的人进进出出,我始终没有见到阿姐的影子,也没有听见她的一点儿声音。
所以我继续蹲着。
眼看着在山边露着半边脸的太阳没了脸;眼看着月儿自山后镰刀到大饼一样张开洒下清冷的光华;眼看着院墙角那片楞长的树影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团到树根下。
阿芽在身边,脑袋耷垂,睡得一派香甜的模样。
终于,阿姐屋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出来了。
白日里穿着暗青色寨服已经统一换成红色,平时娇俏灵动的少女们神色寂然,手里各自捧着或是点着香线的香炉或是捧着用红绸布盖住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的托盘,像是提线的木偶,从屋内出来时的脚步落地如夜猫灵巧,寂而无声。
我朝着出了屋的队伍挨个寻了过去,但长长的队列里一应身着红衣的少女令我分不清哪个是阿姐。
吉时已到,恭请蛇仙娘娘~就在这时,一个苍老中夹着怪异腔调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突然响起,像是老旧的门板突然被风吹动吱呀一声响,平白惹人心慌。
队列前头捧着红烛的少女动了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的寨中的青壮提着走马灯也跟着动起来。
烛火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摇曳曳地舞动着,却一直顽强地没有熄灭在静寂的夜里逶迤出一条蜿蜒的火路一直到蛇仙洞前。
我的视线随着摇曳的烛火恍惚了起来,整个人浑浑沌沌的被人流夹裹着朝前而去。
请~神~被悠长怪异的腔调唤回了神,我慢慢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前几日前还植被茂密、绿树成荫的蛇仙洞口已经变成了现在空旷得足以容纳下寨子三百多户人家的空地。空地中央砌了一方类似于鼓楼前用来庆丰拜神的台子,台子的中间正燃着一堆熊熊篝火,篝火堆的四方又摆了四个直径一米的皮鼓。
方才手捧着各应物什的少女静默的立在高台四角,而提了走马灯的寨中青壮此时各握座椅一角,座椅之上的人正是阿姐。手脚被束在椅上的阿姐像是昏睡过去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声洪亮的请神声起,皮鼓上的青壮跃动起来。
座椅随着鼓点声起慢慢地架在了篝火之上。
熊熊升腾的篝火之上,座椅上一身红衣的阿姐依旧没有什么反应。我见状不由得心急起来,刚张嘴想要叫阿姐,却被一只粗糙的手捂住了嘴,瞬间便没了意识……
身子仰倒的最后,我看见的是远处隐隐约约的树和夜幕里被阴云遮半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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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仿佛是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阿爹和阿娘都在外头忙活,家里的活是阿姐包揽的。阿哥是男娃子自然不必拘束在家里各种的事务了,可以漫山遍野地到处疯,直到天色昏沉,饥鸣肚饿才踏进家门。
照理说年岁小而正是贪玩的我该是和阿哥一起出门的,但是阿哥嫌弃我是个女娃子不乐意带我。于是我就化身成了阿姐的尾巴,整日里跟在阿姐的身边。
我记得那些春日悠长的暮色,阿姐背着满筐的猪草走在野花微薰的回家路上,嘴角是暖洋的笑……
梦醒的时候,窗外的太阳已经将将挂在西边山头,白日轻盈的云朵变成了绚丽的彩霞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中铺展开来。昏黄的光穿透过窗户,落在床前夯实的泥地上。房里屋外只听得见几声鸡鸣,端的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感觉。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像是看见了梦里朝着我微笑的阿姐,脑子里想起了昨晚的一切。
翻身跌落下床,顾不上穿鞋我朝着蛇仙洞的方向跑去。
人为垒起的高台静默在空旷的野地里,早早燃尽的篝火只余下一堆灰烬在高台正中央,围摆在篝火堆四方的皮鼓也没了踪迹。昨夜摇曳的烛火仅剩杆柄,周边是淌了一地的红泪。
大风吹过,用力地摇动着旷野里静默的大树。枝叶茂密的树冠使劲地呐喊着,仿佛是要把自己看见的一切告诉我。我拼劲全力想要听清楚它们说的话,但是刷刷作响的声音是纷纭众生的倾诉,它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的遭遇倾倒给我,一时间太多的声音塞进了我的脑袋,头疼欲炸,我没坚持住,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的后来,家里像是从来没有过阿姐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我醒来之后家里有关阿姐的一切都不见了,寨子里的人都对阿姐缄默不提。若不是脑子里和阿姐在一起的每个场景都那样深刻,我都疑心阿姐是我一个人臆想出来陪伴自己的了。但是同时我的内心又很清楚,阿姐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只不过她像虚影一样被我睡梦里的大风吹走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那之后的十五天寨子里的十四岁以上的男的都往蛇仙洞跑,但是寨子里的女人们却被明令禁止过去,寨子里的小孩也一样。
我因为担心阿姐,晚上偷摸着过去看过。寨子的叔叔伯伯还有哥哥们似乎都在这,他们静默着成一列,嘴里没声脸上带着期待的向着蛇仙洞张望。
张牙舞爪的黑在夜里包裹了世间万物。
奇异的是蛇仙洞里却亮起了温暖的光,一直从洞口处蜿蜒进山洞深处。
在温暖的火光里,我看见时不时从山洞里出来的叔叔伯伯或是哥哥脸上挂上了满足的笑,像是糊贴在堂屋里的年画怎么也撕不下来。
我莫名的觉得冷,像是被蛛网挂住的飞虫,怎么也挣扎不脱。于是我一溜烟儿跑回家了,扑回床上扯过被子蒙住自己。
后来又过了几天,阿爹春风满面地带回来了约摸十五斤的肉,说是寨子里对我们家出了个蛇仙娘娘的奖赏。
然后家里之前阿姐负责的活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学着脑海里的阿姐把家里的活一点一滴的做完。日子像深渊一样平静无波,水下是不为人所察觉的暗流,涌动着,在酝酿着一场掀天覆地的狂澜。
我掌控好锅里炒菜放盐的量的那日,刚好是阿姐的生辰。我晚间做菜的时候特地炒了家里梁间的腊肉,阿娘回院闻到香气的时候就开始敲敲打打地骂我:败家女,指缝比家里的窗框还宽。昨个十五才吃了鸡,今天又伸手拿我梁间的腊肉,给你拿锅把灶全家都得到地头田间里当肥料!今个你就在这厨灶边吃,别进堂屋了!
我默默不做声地干着手里的活,由着她发泄着。
饭菜上了桌,我就回了厨房的灶边。端着用缸里冷水泡过的饭,拿着筷子往嘴里扒拉着。就着堂屋里透出来的亮光,可以看见阿娘给阿哥夹了一筷子菜,耳边飘来阿哥嘴里含糊着饭菜的嘟囔:……这块都是肥肉,油滋滋的,你别夹给我了……腻得慌……
阿爹坐在另一边的条凳上,一脚踏在凳子上端着酒杯,手里拿着筷子时不时伸向桌上的菜。酒水下肚间,间或斜睨了一下一旁的妻儿,嘴里轻哼着我不懂的调子……
忙碌了一个白天才迎来的夜里,一个疼爱儿子的阿娘,不爱吃肥肉就小声嘟囔的儿子和一旁美滋滋喝着小酒哼着小调的阿爹,就这样构成了一副任谁看见了都得称赞一句温馨动人的家庭和睦图。
但是能够窥见的只有像阴沟老鼠一样处在厨灶的我,而我,心无波澜。
等所有人吃完饭收拾好一切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外面所有的一切都被隔绝住,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屏息敛声地等着,等家里所有的人都睡着,等寨子里所有人与物都入梦会周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怀抱着白日里悄摸准备好的篮子开了门,向外望了望没发现什么动静,于是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院门一路向着蛇仙洞方向走去。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已经处于圆满状态的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天空,莹莹的月华照着路让我轻而易举地到了蛇仙洞外的祭台下。
空旷的野地里,我屈膝朝着蛇仙洞口在地上跪下,将篮子里准备好的饭菜酒水一一拿了出来摆放好,紧接着点燃了自己偷带的香蜡烛火,嘴里絮叨着这几天零星的事情和想念和阿姐的话。
说得专心且伤心的我并没有发现,不远处的高台四周边原本已经燃尽后流淌在地的烛泪,像是被灼烫了一般缓缓地流动起来。
说完想说的话后,我盯着在微风作用下左摇右晃的烛火,犹豫再三后终是拿出早前备在篮子里的小刀。原本银白锃亮的小刀被我用特调成液体浸泡得通体漆黑,锋利的刀口在右手的腕臂处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划开的一瞬间手臂的伤口没什么反应,过了十来二十秒身体里的血液好像是被堵在出闸口的水轰泄而出,淋在燃烧的烛火上。
已经差不多燃尽的烛火像是被加入了助燃物,霎时茂腾扑起熊熊如祭台篝火。我起了身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熊熊的烛火燃在这旷野里,也燃在我两眼之间的瞳仁。
慢慢地,火势渐消,我提起身旁地上的空篮,步伐轻快地朝着自己的屋院方向跑。
寂静无人的夜,微凉的风鼓动起我略显宽松的衣袍。白日里被戴在身上的枷锁在这时刻解开,灵魂轻飘的浮上天空,此刻,再无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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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由来的,我喜欢上了捕鱼。于是在干完阿娘给派的活路间隙,我带上了家里颇有些分量的瓦罐子,哪怕没有一点儿收获,也要拉着阿芽乐此不疲地往寨子唯一一条水流的源潭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寨子里怪事频发,三天两头的便有人去世。寨子里人心惶惶,老祖宗领着大人们带上贡品拜了蛇仙一次又一次,但是蛇仙似乎厌弃了我们,寨子里的情况没有丝毫改变。
越来越多的人在寨子里倒下,人越来越少,于是也来不及敛收下葬了。
后来阿娘倒下了,然后是阿爹,最后是阿哥……
我放下手里的碗,拿了灶台上准备好篮子穿过寨子中央,向着蛇仙洞的方向一路而去。
树影在静幽的夜里婆娑,和谐的虫乐奏响山林。散发着幽幽荧光的骨架子或躺倒或倚坐着,遍布在寨子的各处。
我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
还是这样空旷的野地,我照着原先道德流程,屈膝朝着蛇仙洞口在地上跪下,再一次将篮子里准备好的饭菜酒水一一拿了出来摆放好,点了自己带的香蜡烛火。
不同的是我没什么话和阿姐说了,所以就静静地看着烛火在野风来时的间隙摇曳,香蜡流了一地的泪。
离开走远的时候,我没忍住回了一下头,在左摇右摆的烛火光里,依稀看见了阿姐支着蛇身,高昂着头目送着我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