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的手指抚过那冰冷的枪尖,寒芒在古玩市场昏黄的灯光下凛冽一闪。枪杆是陈年的白蜡木,油润的包浆下透出无数细微的刮痕,仿佛铭刻着无数场惊心动魄的厮杀。最摄人心魄的,是枪头下方系着的那一缕红缨,颜色早已褪成暗沉的褐红,干枯,纠结,却依旧带着一股不肯散去的精气神,如同凝固的火焰。摊主是个叼着旱烟袋的老头,眼皮耷拉着:城南老戏园子扒房顶时掉下来的,说是以前台柱子‘活赵云’的吃饭家伙,沾着煞气呢,小姑娘家家的,看看就得了。
红缨枪,梨园武生的魂。
沈青梧低声自语,指尖划过枪杆上几处被汗水浸透得格外深暗的握痕,一种奇异的悸动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仿佛这冰冷的木头里,沉睡着一段不甘的往事。她鬼使神差地付了钱,将这杆沉甸甸的旧枪带回了她摆满仿古瓷器和旧书的公寓,倚在客厅的墙角。
当夜,城市的霓虹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她坠入一片迷离的水汽之中。
戏台高悬,被幽蓝的光晕笼罩,如同沉在深海底。丝竹声若有似无,缠绵悱恻。一个穿着石青色箭衣、背插四面威武护背旗的身影,正提着一杆亮银枪(与她淘到的那杆形制几乎一模一样),旋身,踢腿,一个干净利落的鹞子翻身,枪尖挽出凌厉的枪花,寒芒点点,刺破迷蒙的蓝雾。他眼尾微微上挑,左眉骨近太阳穴处,一颗深褐色的小痣,在油彩下若隐若现。目光如淬火的刀锋,穿透氤氲的水汽,精准地钉在她身上。
看——枪!
一声断喝,金石裂帛,炸响在她灵魂深处。
她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如脱缰野马,指尖残留着梦中那冰凉缎料的触感,以及他旋身时,那缕红缨扫过她手背的微痒。空气里,仿佛还固执地盘旋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冷冽的沉水香气,丝丝缕缕,缠绕着每一次惊魂未定的呼吸。梦里,她穿着月白色软缎旗袍,梳着油亮的辫子,站在台侧阴影里。他目光扫过,唤她:清梧。
沈青梧,沈清梧。一字之差,隔着惊涛骇浪。
这梦魇般的绮丽纠缠不休。有时他是《长坂坡》里银枪白马的赵子龙,石青箭衣在激烈的武打中猎猎生风,红缨如火,搅动风云,一个大靠翻身引得满堂喝彩;有时又化作《林冲夜奔》里风雪夜奔的悲情英雄,枪挑酒葫芦,唱腔悲愤苍凉,走边的身段带着末路英雄的孤绝,每一个眼神都浸透了被逼上梁山的绝望。但无论扮演谁,戏至终章,那蓝色的水雾总会将他笼罩。他隔着这片虚幻的帷幕,目光穿透喧嚣的喝彩,精准地找到台侧的她,向她伸出手。掌心干燥而温热,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粗糙的薄茧。梦里的沈清梧,总是泪眼婆娑,欲语还休,手指紧紧绞着丝帕,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醒来后,清梧这个名字便如烙印,灼烧着舌尖。那缕沉水香,成了连接两个时空的幽灵通道。她着了魔。
午休的咖啡杯旁,摊开的不是报表,而是打印下来的泛黄戏单、模糊的名伶老照片、民国小报的影印件。关键词只有一个:顾砚秋。凭着梦中那颗痣的指引,她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终于捕捉到这个名字——北平荣庆大戏院曾经的台柱子,文武老生,尤擅靠把戏,一杆银枪舞得泼水不进,人称活赵云。一张民国三十七年十月初的戏报上,《挑滑车》的剧照里,高宠举枪怒目、力战而亡的瞬间,那眉梢眼角的痣,清晰无误。
荣庆大戏院。地图上,它蜷缩在城南一片等待拆迁的棚户区边缘,如同城市华丽锦袍上一块溃烂的旧疤。
沈青梧请了假,循着导航一头扎进时光的褶皱。光鲜的摩天大楼被低矮破败的砖房取代,柏油路变成坑洼的水泥地,最终隐入仅容一人通过的青石板窄巷。空气里弥漫着朽木、灰尘和阴沟的霉味。巷子尽头,一座庞大的灰影沉默矗立——荣庆大戏院。
昔日的荣光早已被时光啃噬殆尽。高大的门楼骨架尚存,朱漆剥落,露出朽木的黑骨。悬挂霓虹招牌的铁架锈蚀扭曲,如同垂死的枯爪伸向灰蒙蒙的天空。两扇厚重的雕花大门被巨大的木板交叉钉死,封住了所有过往。
不甘心。沈青梧绕着这颓败的巨兽打转。转到侧面一条更窄的死胡同,尽头是戏院斑驳的后台高墙。墙体覆盖着层层叠叠的痂壳:褪色的戏剧海报残片、模糊的红色标语、层层叠叠的牛皮癣小广告。墙角堆满腐烂的垃圾,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酸腐。
目光扫过肮脏的墙面,墙角上方一小块灰白残片攫住了她。半张被风雨侵蚀、又被覆盖了边缘的旧报纸!
心骤然提起。她踮起脚,屏住呼吸,指甲小心翼翼地剔开覆盖其上的一角破烂广告纸。灰尘簌簌落下。
更多的竖排繁体铅字暴露出来,墨迹晕染模糊,像垂死的泪痕。她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冰冷粗糙的墙面,费力地辨认:
……
名伶顾砚秋……
惊传噩耗
……
昨夜于荣庆戏院后台寓所……
自戕殒命……
年仅廿六……
现场遗有未写完之信笺……
字字泣血**
……
疑为情所困
……
一代红氍毹上玉山倾**
……
梨园同悲
……
顾砚秋!自戕殒命!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子弹,狠狠钻进沈青梧的眼底!那个在梦里枪舞梨花、对她温柔低唤的男人,竟是以这种方式终结!
视线在破碎的铅字间艰难爬行,捕捉着那个决定性的日期。报头残缺,但年份月份赫然在目——
**中华民国三十七年
十月廿二日**
十月廿二日……
今天,是她的生日!
一股冰寒瞬间冻结了血液。她颤抖着掏出手机,万年历显示:1948年10月22日,农历戊子年九月二十。她输入自己的公历生日——10月22日。屏幕冰冷地跳转:**农历:戊子年
九月二十**。
严丝合缝!顾砚秋殒命的夜晚,正是她沈青梧呱呱坠地之时!
轰——!
认知在脑中崩塌。巷子里的穿堂风呜咽着卷过,扬起尘土。那股冷冽的沉水香气,毫无征兆地、浓烈地弥漫开来,如同有形之索,从那张发黄的死亡通知书里汹涌而出,瞬间将她紧紧缠绕、勒紧!冰冷刺骨,直透骨髓。
呃……
她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对面冰冷的砖墙上。眼前发黑,墙上那几行宣告死亡的铅字却在黑暗中扭曲、放大,发出幽幽惨白的光,狞笑着扑来!
顾……砚秋……
名字带着血腥味滚出喉咙。
巷子深处,那扇被木板钉死的后台窄门,轮廓模糊,像地狱的入口。恍惚间,门缝里渗出更浓的黑暗,如同凝固的血块,又像他戏服上深沉得令人窒息、代表宿命的石青色,铺天盖地压来!
啊——!
惊叫冲破喉咙。她猛地转身,逃离的脚步在青石板上敲出空洞急促的回响,如同身后有无数看不见的厚底靴在追赶!沉水香如影随形,冰冷绞索般勒紧她的脖颈!
跌跌撞撞冲出窄巷,喧嚣的市声和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扶住路边落满灰尘的梧桐树干,弯下腰剧烈干呕,却只吐出冰冷的绝望和荒谬。
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一杆无形的枪,带着七十多年的悲风,在此刻洞穿了她的魂魄!
那晚,沉水香的梦境前所未有地清晰、残酷,不再是迷离的戏台,而是冰冷的现实,是血淋淋的过往切片。
**民国三十七年,深秋。北平,沈府。**
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此刻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气与虚伪的喧嚣。刺目的红绸张挂得到处都是,但那红,红得发暗,红得粘稠,像凝固的血,掩盖不住内里的腐朽。沈清梧,那个在梦里与沈青梧面容重合的少女,穿着金线密绣、沉重无比的凤冠霞帔,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泪痕早已干涸,只剩下死寂的空洞。大红的嫁衣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如同裹着一具等待入殓的艳尸。窗外,是喧天的锣鼓和宾客虚伪的寒暄贺喜。
清梧,听爹娘一句劝。
沈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妆容精致的脸上却无半分暖意,那顾砚秋是什么人下九流的戏子!供人取乐的玩意儿!他能给你什么跟着他,你只能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张家公子有什么不好他父亲是财政部的次长!嫁过去,你就是官太太!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才是你的命!
沈父在一旁沉默地抽着水烟,烟雾缭绕,遮不住他眼中的算计:张家手握实权,我们沈家的生意要更上一层楼,离不开这层关系。儿女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任性!
沈清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想起那个月夜,在后花园的紫藤架下,他将那杆心爱的亮银枪舞得银光一片,只为她一人。他额角挂着汗珠,眼神亮得惊人,对她说:清梧,等我再唱两年,攒够了钱,就赎了身,带你离开北平!天大地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薄茧,握住她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未来。那晚的沉水香,混着紫藤花的甜香,是她记忆中最温暖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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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这温暖被彻底碾碎。她今天要嫁的,是父母口中那个前程似锦的张家公子,一个她只远远见过一面、眼神轻浮、传闻中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这桩婚姻,不过是沈家用女儿换取权势的冰冷交易。
小姐……
贴身丫鬟小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捧着一个狭长的锦盒,趁老爷夫人去前厅应酬溜了进来,这是……顾老板……托人悄悄送进来的……他、他说,枪缨在,人在……锦盒打开。没有信笺。只有一截干枯褪色的红缨,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底上。那是他视若生命的亮银枪上的红缨!他曾无数次在台上舞动它,如同舞动自己的魂魄!他曾说过,红缨离枪,如同魂离魄散!他送来了他的魂!
沈清梧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痛楚与决绝,如同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她猛地抓起梳妆台上修眉用的小银剪,不是剪眉,而是狠狠刺向自己的指尖!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滴落在洁白的杭纺丝帕上,洇开刺目的红梅。
小姐!不要!
小莲惊恐地想要阻拦。
沈清梧却一把推开她,用染血的指尖,在那方象征着纯洁、此刻却将成为她生命绝唱的丝帕上,决绝地写下两行触目惊心的血书:
>
**此身陷污淖,**
>
**来世酬君恩!**
>
**——清梧绝笔**
血字淋漓,力透丝帕,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每一笔都倾注着她对自由的渴望和对这冰冷牢笼的控诉!写完,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她将那方染血的丝帕,仔细地、郑重地系在了那缕枯红的枪缨末端。红缨染血,如同泣血的心。
然后,她猛地推开小莲,像一抹被狂风卷起的红色纸鸢,带着一种凄厉的决绝,扑向房中那根支撑着繁复雕花床顶的、坚硬冰冷的楠木立柱!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凤冠歪斜,珠翠崩落,四散飞溅,如同破碎的星辰。鲜艳的血,如同怒放的红罂粟,瞬间在她光洁的额角、在刺目的嫁衣上、在冰冷的楠木柱上,肆意地洇染开来,浓烈得刺目惊心。她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在地,手中还死死攥着那系着血帕的红缨。眼睛空洞地望着虚空,唇边似乎凝固着一丝解脱般的、凄凉的弧度。那缕系着血书的红缨,垂落在猩红的地毯上,像一条通往黄泉的引魂幡。
小姐——!
小莲撕心裂肺的哭嚎划破了沈府虚伪的喜庆,也穿透了时空的屏障,狠狠撞进沈青梧的耳膜!梦中,沈青梧就是沈清梧!她清晰地感受到额头碎裂的剧痛,感受到生命急速流逝的冰冷,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不甘和……对那个名字刻骨铭心的呼唤!顾砚秋!
**同一夜,荣庆大戏院后台。**
顾砚秋刚卸下《战太平》花云的油彩,脸上还残留着忠烈不屈的悲壮。戏院管事的脸色惨白如鬼,跌跌撞撞冲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缕系着染血丝帕的红缨,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砚秋!沈……沈家小姐……她……她……在花轿进门前……撞……撞柱了……留下……留下这个……
后面的话,顾砚秋一个字也没听清。他的世界,在那缕系着血帕的红缨映入眼帘的瞬间,彻底崩塌了。那两行用生命写就的血书——此身陷污淖,来世酬君恩!——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认得那字迹,更认得那缕属于他的、象征他灵魂和诺言的红缨!她死了!为了抗拒那污浊的婚姻,为了守住对他的情义,她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只是个下九流的戏子!他连保护自己心爱女人的资格都没有!
清梧……
一声低唤,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血沫的味道。
他踉跄一步,撞翻了放着刀枪把子的兵器架。沉重的道具砸落一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如同他此刻粉碎的心。他没有哭喊,没有咆哮,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缕红缨和血帕,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在承受着凌迟之刑。空气里浓烈的脂粉味和沉水香,此刻都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毒气。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走到自己那只随身携带、专门存放私人行头的旧樟木箱前。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他视若生命的伙伴——那杆亮银红缨枪。冰冷的枪尖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幽光。他拿起它,动作轻柔得如同拥抱久别重逢的爱人,又像捧起爱人冰冷的躯体。手指抚过光滑的枪杆,抚过枪缨曾经系挂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那缕象征他灵魂的红缨,已在她手中,染着她的血。
他坐了下来,坐在冰冷的条凳上。将那缕系着血帕的红缨,仔细地、珍重地缠绕在自己左手腕上。血字刺目,如同控诉,红缨缠绕,如同镣铐,也如同她最后留给他的信物。然后,他双手握紧枪杆,将寒光闪闪的枪尖,缓缓地、异常坚定地,抵在了自己的心口。
他抬起头,望向虚空,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殉道者般的平静,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刚烈决绝的身影。他仿佛又看到紫藤架下,她含羞带怯的笑靥。
清梧……
他又低低唤了一声,如同叹息,如同诀别。黄泉路冷,等我。
没有犹豫。双臂猛地发力,身体向前一挺!
噗嗤——!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肌肉骨骼被利器穿透的闷响!枪尖毫无阻碍地刺破衣衫,穿透皮肉,深深没入心脏!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后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缓缓地、如同慢镜头般滑倒在地。心口处,一截寒光闪闪的枪尖透背而出,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水,瞬间染红了他素色的里衣,也染红了手腕上缠绕的那缕系着血书的红缨。
殷红的血,浸透了来世酬君恩的誓言。他的眼睛没有闭上,依旧望着虚空的方向,仿佛在确认着通往她所在的那个世界的通道。那缕熟悉的冷冽沉水香,混合着刺鼻的、浓重的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如同一个无形无质、却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灵魂烙印,永远地烙印在了这个绝望的夜晚。
沈青梧在公寓的床上尖叫着醒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血水里捞出来。心口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被枪尖洞穿的冰冷锐痛!鼻腔里,血腥味、沉水香味混合成一种诡异而真实的气息,久久不散。她大口喘着气,指尖颤抖地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一片完好,却痛得钻心。泪水汹涌而出,分不清是为沈清梧,为顾砚秋,还是为这跨越时空、浸透血泪的绝望爱恋。
墙角,那杆古董红缨枪在窗外透进的微光里,沉默地矗立着。枪尖下方,本该系着红缨的地方,空空荡荡,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她挣扎着爬过去,手指触碰那冰冷的枪杆。就在这一瞬,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顺着指尖传遍全身!仿佛沉睡在枪中的灵魂,因那场血淋淋的梦境而被彻底唤醒!枪身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低微、如同呜咽般的嗡鸣!
她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目光落在枪尖上——那寒光凛冽的锋刃,竟隐隐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浸透了血气的暗红!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脊椎。
沈青梧的生活被彻底撕裂了。白昼是疲惫麻木的都市白领,在格子间里对着冰冷的屏幕,灵魂却仿佛抽离在外。夜晚则沉沦在血与枪、爱与死的民国旧梦里,无法自拔。那杆红缨枪成了她无法摆脱的梦魇,也是她与那个消逝灵魂唯一的、诡异的连接。她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顾砚秋和沈清梧的零星资料,拼凑出那段被尘封的惨烈往事——北平富商沈家之女沈清梧,因家世悬殊,父母嫌贫爱富,断然拒绝其与名伶顾砚秋相恋,并将其强行许配给权贵子弟。出嫁当日,沈清梧为抗婚保贞,于闺房内撞柱自尽,留下血书系于顾砚秋所赠红缨之上,相约来世。一代名伶顾砚秋,闻此噩耗,肝胆俱裂,于当夜在荣庆戏院后台,用自己视若生命的红缨枪自戕殉情。时间,正是民国三十七年十月廿二日,公历,与她沈青梧出生的农历日子,戊子年九月二十,严丝合缝!
这个认知让她如坠冰窟,却又生出一种宿命般的疯狂执念。她需要答案,需要一个出口,需要确认那来世酬君恩的誓言,是否真的在这错乱的时空中留下了痕迹。她开始疯狂地寻找一切与顾砚秋、与戏曲相关的痕迹。加入票友群,关注戏曲论坛,甚至在下班后流连于城市里仅存的几个尚在演出传统戏曲的小剧场。她包里总装着那杆红缨枪的枪头(她拆了下来便于携带),用厚厚的绒布包裹着,那冰冷的触感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时刻提醒着她那段过往。
又是一个加完班的疲惫夜晚。同事李薇不由分说地拽住她:沈青梧!你再这样下去要成仙了!走,跟我走!‘梨园小筑’,新开的场子,格调不错!听说今晚压轴的是个超帅的年轻武生,艺名特风雅,叫……砚秋!对,砚秋!唱《艳阳楼》的高登!双戟开打,据说帅炸天!
砚秋!
这两个字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沈青梧的全身!她猛地抓住李薇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李薇痛呼出声。
哎哟!青梧你发什么疯疼死我了!
你……你说他艺名叫什么
沈青梧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剧烈颤抖,眼神亮得吓人。
砚秋啊!笔墨纸砚的砚,秋天的秋!怎么了这名字……犯你忌讳了
李薇被她苍白的脸色和眼中近乎狂热的急切吓到了。
没……没什么。
沈青梧强迫自己松开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如沸的心绪,带我去!现在就去!
她的手不自觉地按住了随身的背包,里面包裹着枪头的绒布,似乎又传来一阵冰冷的悸动。
梨园小筑藏在一条仿古文化街的深处,门脸古色古香,里面却别有洞天。不大的仿古戏台,红漆廊柱,悬挂着精巧的宫灯。台下是舒适的藤椅和小茶几,坐满了各色观众,有白发苍苍的老票友,也有穿着时尚的年轻人。空气中弥漫着清茶的香气和点心的甜腻,气氛轻松惬意。
沈青梧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悬在万丈深渊之上。她无心台上的热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盯着幕布缝隙后的动静。一出文戏《春闺梦》正在上演,旦角凄婉的唱腔赢得满堂静默。她的手指紧紧抓住背包带子,指尖冰凉,隔着绒布,仿佛能感受到那枪头散发出的、越来越清晰的寒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牵引力。
终于,压轴戏《艳阳楼》的锣鼓点如疾风骤雨般响起!台侧门帘一挑,一个身着黑色绣金箭衣、足蹬厚底靴、手持一对亮银双戟(虽是道具,但寒光闪闪,气势逼人)的英俊身影,踏着矫健的急急风锣鼓点,一个利落的旋子加鹞子翻身上场!身姿挺拔如松,动作干净利落,眉宇间带着一股骄横跋扈的邪气,正是恶霸高登!
当他走到台口,一个凶狠的亮相,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时——
沈青梧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倒流!
那张脸!那张在梦中纠缠了她无数个夜晚、在旧戏报上模糊不清、在死亡讣告上冰冷宣告的脸!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里藏着的凌厉,左眉骨靠近太阳穴处,那颗小小的、深褐色的痣!一模一样!如同从她的梦境里、从那张泛黄的旧报纸上,一步踏入了现实!他就是顾砚秋!或者说,是那个艺名叫砚秋的年轻演员!
台上的砚秋开打。双戟舞动如两条出海银蛟,劈、砍、刺、撩,动作迅猛狠辣,配合着走边、蹦子、摔叉等高难度身段,将高登的凶狠霸道展现得淋漓尽致。台下的喝彩声、叫好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可沈青梧什么都听不见。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脸,和那张脸带来的、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的惊涛骇浪!是他吗是顾砚秋的转世还是仅仅是一个长得如此相像、又巧合地取了同一个艺名的人如果是转世,他是否还记得前世记得沈清梧记得沈家的嫌贫爱富记得那染血的誓言和洞穿心口的枪尖如果他不是……那她所经历的一切,那纠缠不休的梦境,那心口的剧痛,这杆诡异的红缨枪,又是什么
台上的砚秋一个高难度的摔僵尸(硬挺挺后仰倒地),模拟被花逢春刺中。就在他身体后仰、目光似乎无意扫过她所在方向的瞬间,沈青梧仿佛又闻到了那缕冷冽的沉水香!如此清晰!如此真实!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包里的枪头隔着绒布,传来一阵剧烈的、冰冷的震颤!
演出结束,掌声如暴风骤雨。砚秋和其他演员一起谢幕。沈青梧像着了魔一样,不顾李薇的呼喊,拨开兴奋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到后台入口。后台略显杂乱,弥漫着化妆品、汗水和戏服浆洗过的混合气味。年轻演员们正在卸妆、换衣服,兴奋地谈论着刚才的演出。
沈青梧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个身影。
他正坐在一张化妆镜前,用卸妆棉擦拭着脸上的油彩。黑色的高登戏服已经脱下,搭在旁边的架子上,里面是一件印着英文摇滚乐队logo的黑色T恤。没有了油彩的修饰,那张脸更清晰地呈现在明亮的灯光下——年轻,英俊,眉宇间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疏朗和演出成功后的兴奋,左眉骨那颗小痣清晰可见。他一边擦着脸,一边和旁边扮演花逢春的演员兴奋地击掌:刚才那下‘对刀’怎么样节奏卡得贼准吧晚上火锅走起!我请!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热爱舞台、享受当下成功的年轻人。他叫周砚白,艺名砚秋。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前世血泪的沉重,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悲伤和绝望,更没有对所谓下九流身份的自卑或愤懑。他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民国时期曾有过一个同样叫砚秋、同样生了一颗眉间痣、却因门第之见和恋人惨死而悲愤自戕和游戏的大男孩,怎么可能是那个在血泊中呼唤清梧、用生命控诉世道不公的顾砚秋那来世酬君恩的沉重誓言,难道只换来了一个全然忘却、在新时代活得恣意洒脱的陌生人
周砚白似乎感觉到了她过于强烈的、近乎穿透灵魂的注视,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到门口站着一个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仿佛随时会晕倒的陌生女子,他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礼貌而略带关切的笑容:这位……姐姐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是找我吗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舞台赋予的穿透力,与梦中那低沉沙哑、饱含深情与绝望的呼唤判若云泥。
沈青梧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石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说什么说她夜夜梦见他说他前世是个名角,为她殉情说他们之间隔着沈家嫌贫爱富的血泪和一道自戕的红缨枪说她带着他前世自杀的凶器找到了他荒谬!连她自己都快要被这巨大的落差和荒谬感击垮了!
她只能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有跨越百年寻得故人的急切,有梦醒后面对全然陌路的巨大失落,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丝不甘的怨怼。为什么只有她记得为什么只有她被那血色的过往折磨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他随意放在化妆台上的车钥匙上——一个时尚的跑车钥匙扣,充满了现代都市的物质气息。
这充满时代感、与前世血火毫无关联的细节,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沈青梧心中最后一点虚幻的泡沫和渺茫的希望。
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剧烈的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也让她彻底绝望。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近乎绝望地看了周砚白最后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太多周砚白看不懂也无法承受的东西,复杂得让他心头莫名一悸,笑容僵在了脸上。
然后,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后台,冲出了梨园小筑,一头扎进外面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冰冷夜色中。夜风凛冽,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窒息感和那仿佛来自地狱的沉水香与血腥气。
回到冰冷的公寓,她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黑暗中,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污染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她颤抖着,从包里拿出那个包裹着枪头的绒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寒光凛冽、带着一丝诡异暗红的枪头。
她紧紧握着它,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仿佛握着一块燃烧的寒冰。心口的位置,那梦中被枪尖洞穿的幻痛,又开始隐隐发作,这一次,痛得更加真实,仿佛那枪尖真的抵在了她的心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前世血书相约,今生对面不识。这错位的时空,这荒谬的轮回,究竟是一场刻骨的诅咒,还是一个残酷的玩笑沈家的门第之见,隔断了百年前的情缘,难道百年后,又隔断了这来世的相认
难道那来世酬君恩的誓言,最终只落得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难道顾砚秋的灵魂,早已在那一枪之后彻底消散,只留下这半截染血的枪头和一个被前世梦魇纠缠的疯女人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枪尖上,瞬间变得冰凉。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寒光凛冽的枪尖上,那丝若有似无的暗红色泽,仿佛被她的泪水激活!如同被无形之血浸染,颜色骤然加深、蔓延!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沉水香的冷冽,毫无征兆地爆发开来,充斥了整个房间!同时,枪头在她手中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低沉而悲戚的嗡鸣,仿佛一个沉睡百年的怨魂在无声地哭泣、控诉!
紧接着,沈青梧清晰地感觉到,握在手中的枪头,那份沉重无比的、如同凝固了岁月和死亡的重压,正在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速度……变轻!不是物理上的减轻,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抽离!仿佛有什么东西,某种沉重了七十多年的执念,某种盘踞在钢铁之中的阴冷气息和滔天怨愤,正伴随着那浓烈的血腥气和沉水香,悄然地、缓慢地从枪尖中逸散出来!
她惊愕地低头,看着手中的枪头。在窗外微弱的光线下,那冰冷的金属似乎失去了某种内在的光泽,变得黯淡,变得……空洞。而那不断加深、蔓延的暗红色泽,在达到一个令人心悸的、仿佛要滴出血来的顶点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褪,最终恢复成冰冷的钢铁本色。那股浓烈的血腥气和沉水香,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枪头的震颤和悲鸣也戛然而止!
就在那气息散尽、嗡鸣停止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洞感和解脱感同时攫住了沈青梧。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那气息的消散,被永远地带走了。前世今生,门第之见,血泪枪声,爱恨痴缠……所有的喧嚣与沉重,所有的怨念与不甘,都在这一刻归于死寂的虚无。心口的幻痛,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那截突然变得陌生而轻飘、如同普通废铁般的枪头,失声痛哭。哭声在寂静的公寓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迷茫,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释然。她不知道,那消散的,究竟是顾砚秋遗留的执念与怨愤,还是她自己编织的一场盛大而绝望的幻梦。
城市的另一端,梨园小筑的后门。
周砚白和几个同伴说笑着走出来,夜风带着凉意吹过。他下意识地抬手,用食指指节,轻轻拂过自己左眉骨处那颗小小的、深褐色的痣。这个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砚白,你这习惯性动作还挺有范儿啊!跟哪位老先生学的
旁边演花逢春的同伴笑着问。
周砚白一愣,放下手,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眼神里掠过一丝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茫然:不知道啊……好像……从小就这样总觉得这里……有点痒
他再次抬手,轻轻拂过那颗痣。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做出这个拂拭眉骨动作的瞬间,在他身后遥远的方向,那间冰冷的公寓里,那抱着一截空枪头痛哭失声的女子,手中枪尖的最后一丝冰冷沉重和那缕萦绕不散的沉水香,彻底消失了,轻得如同一块普通的废铁。
而那缕曾系在枪头下、染着血书的红缨,早已在七十多年前的那个绝望之夜,随着生命的逝去和世道的冰冷,化为了尘埃。百年前的沈家嫌贫爱富,阻断了一对璧人;百年后的擦肩不识,似乎为这段跨越时空的血泪情缘,画上了一个苍凉而静默的休止符。唯有那颗眉间的痣,如同一个模糊的印记,在流转的时光里,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或许,什么也不是。的名伶顾砚秋。
沈青梧像被钉在原地,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巨大的失落和一种更深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是她疯了吗被一杆旧枪和几个噩梦逼疯了眼前这个鲜活、阳光、谈论着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