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落雪,整个皇城沉入沉沉暮色,唯独冷香宫,寂静得像一口坟。
我是沈梨棠,那个陛下三年前宠冠六宫的妃子。
也是今日,被逐入冷宫的替身。
我蜷在残破的炕沿上,听外头雪落无声,手里紧紧捏着一枚旧玉
——是他当年亲手系在我颈间,说此生只爱我一人。
可如今他的新宠入主承欢殿,凤冠霞帔,一身红妆。
我才知道,原来那人,才是他心尖上的白月光。
而我,不过是她不在时,他拿来解相思的影子。
我笑了。
这笑容落在小宫女阿槿眼里,她红着眼劝我:娘娘,您别再等了。
陛下如今日日宿在宋贵人宫中,连殿下的灵位都没人去拜……
我一怔,眼前仿佛飘过一片血雾。
是啊,我的孩子也死了。
那是我唯一的、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我没事。我将玉佩放回怀中,声音哑得不像话,你去歇吧,夜深了。
她不肯走,却又不敢违我命,只好怯怯地退下。
我望着窗外漫天飞雪,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世上,最荒唐的不是我爱错了人,
而是我以为自己能靠像来换取一个人的真心。
我沈梨棠,活得可笑极了。
我以为自己已经够冷静了,可等到子时三刻,宫门忽地响了。
娘娘,外头……有人来了。
阿槿跑得急,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喜。
我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也微微颤了。
是他吗
我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像是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门吱呀一声开了。
寒风裹着雪花灌入,冻得我打了个激灵。
可门外并不是那个我等了三日三夜的男人。不是萧珩。
是一身藏青医袍、手提药箱的太医谢无昭。
他站在风雪中,眉眼淡淡,却在看清我憔悴面容的那一刻,目光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
沈娘娘,该服药了。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轻声道:陛下让你来的
谢无昭顿了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着走进来,将药放在我面前。
我忽然觉得滑稽极了。
这个男人,是宫里唯一一个愿意在我落难时,依旧唤我一声娘娘的人。
可我曾几何时,多想让另一个人喊我阿棠。
我没有接药碗,只轻轻问:谢太医,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可怜
他垂眸,不答。
我笑了,低低地、像笑自己,也像笑整个皇城。
沈梨棠,你真是活该。
我不该相信陛下会来,更不该在冷宫里还妄想着一个负心帝王。
谢无昭终究还是将药一匙一匙地喂了我。
他手稳,药苦,却喝得温柔。
就像他这个人,从不多言,却总能在我最狼狈的时候,默默站在我身边。
我喝完最后一口药,盯着他的指尖
——那上头有一层薄茧,是多年来诊病写方留下的。
他不像其他宫人那样害怕牵扯权势,更不像那些攀附的内侍奴才,对我露出怜悯或嘲讽的眼神。
我忽然问:谢无昭,你说……若当年我没进宫,会不会过得不一样
他停了停,轻声道:会。
可我偏偏进了宫,还做了别人的影子。
谢无昭这次没有沉默,他看着我,眼里浮上一丝从未有过的锋利。
娘娘,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我怔住,第一次,从他那样淡薄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压抑的怒意。
风,忽然大了,门栓咯吱一声被风推开,冷香宫的门哐啷一声撞在墙上,惊得阿槿立刻去关门。
宫门外,雪夜中,一道熟悉的身影缓步而来。
是他。
萧珩来了。
他披着玄色狐裘,眼神冷峻,眉宇之间带着隐忍的疲惫与焦躁。
那一刻,我竟有些分不清:他是因为良心未泯,还是因为新宠无理取闹,才终于想起了我。
你——他张口,却只是目光落在谢无昭手中的空药碗上,语气瞬间变了。
你在给她喂药
谢无昭未动,只垂头行礼:回陛下,沈娘娘病重,属下按例诊治。
大胆!萧珩忽然大怒,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个男医,竟敢碰妃嫔之手!
他挥袖将药碗打翻,瓷器碎了一地,滚烫的残药溅在我手背上,却没有他语气来得更灼人。
我没动,只抬头望着他,忽然轻声笑了:陛下终于舍得来了
萧珩怔了怔,语气低了些:你身子不好,朕……朕只是来看看。
新封的宋贵人,今天不是初请安吗我笑意更浓了些,陛下不陪着她,怎么来了
他眉头一皱,脸色阴沉下去,沉声道:她与你无关。
这句话,狠狠地将我打回了原形。
是啊,宋贵人怎么会与我有关她才是那人的嫡女,是我这张脸的原型。
我不过是被选中进宫时,因长得像她,才得了一场三年的虚假恩宠。
沈梨棠不过是宋家长女的替身,是他心头白月光的影子罢了。
一盏灯花灭了,风雪灌进门缝,我的心却已彻底冰凉。
陛下,我缓缓起身,语气温和而平静,从今往后,无论生死,臣妾……都不会再等你了。
我以为他说不出话来,是因为愧疚。
可下一瞬,萧珩却只是冷冷道:
你莫要胡思乱想,朕今日来,只是看你还值不值得救。
若你病得太重……他顿了顿,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语气冰冷,也罢。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好陌生。
那个会为我画眉系玉、深夜陪我说话的男人,早已死在了三年前宋家小姐回京的那一刻。
我定定地看着他,眼睛竟没有湿。
那陛下可看清楚了我轻声问,沈梨棠这个人,还值不值得活着
萧珩皱了眉,欲言又止。可他终究没有走近一步。
而谢无昭,却在我声音落下的同时,缓缓走到了我身侧,俯身捡起那碎裂的药盏,低声道:
她值。
风雪更大了,吹得殿门吱呀作响,仿佛在替我鼓掌。
我轻轻一笑,缓缓跪地叩首:谢陛下厚爱。臣妾……不敢再承。
那一叩,重如山河。
也是从那一夜起,我沈梨棠不再是那个用整个心去等一个人的女人。
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
三月雪停了,却冷得刺骨。
我醒来时,窗外天微亮。
谢无昭已经走了,只留下熬好的药包和几粒安神丸。
阿槿跪在床边睡着了,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我没有叫醒她,缓缓起身,从铜镜中看见自己,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暗淡,目光却出奇的清明。
我想,我是真的不再等他了。
可就在这天,宫中传来一道口谕:
宋贵人进封贵妃,册封仪式择吉日举行,万岁亲自主持。
我坐在冷宫门槛上,听着阿槿哽咽地念完这道懿旨。
笑了。
三年前我封妃,是因宠冠后宫。三年后她封妃,是因白月光归位。
沈梨棠,不如你也该认命了。
我不想再去追问那场偶然的宠爱里,有多少虚情假意。
可阿槿却红着眼告诉我:娘娘,宋贵妃在册封宴上,当众说您不过是她‘不小心错过的位置’。
她说陛下心里从未装过别人,只有她。
我没有说话,只低头饮下一口早已冷掉的药。
这药极苦,却苦不过心头。
但更讽刺的是——当夜,陛下又来了。
他没穿朝服,披着斗篷,来时还带着一身酒气。
沈梨棠,朕……他说话含糊不清,却一把将我按入怀中。
我愣住,身体僵得像冰。
他靠近我,低声道: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朕抱你……为什么,现在躲着了
我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胭脂香气,冷笑一声:宋贵妃今日册封,陛下为何不去她那
他眼神微顿:她……吵得朕心烦。
原来我不过是陛下‘心烦时’的去处我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那我倒真该谢恩。
他似乎被我语气刺激到了,眉头紧蹙,冷声道:你今日说话,怎越发不识好歹了
我点头:陛下说得是,我是替身,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恩赐。
那一瞬,他脸色铁青,一把将我甩开,袖袍翻动间,桌上的药盏又摔得粉碎。
沈梨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却轻轻起身,整理好衣裙,跪地叩首。
请陛下赐我白绫或鸩酒。
他猛地愣住,眼神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慌乱。
我却已经低头行礼,语气恭敬:既然不再宠爱,冷宫之中,妾身活着只是羞耻。
陛下若还念旧情,不如成全我。
你疯了他低声怒吼,声音却虚浮不稳。
我抬头看他,眼底一片死水。
不疯,是醒了。
只是……醒得太晚。
那一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我很久,终究甩袖离去。
而我第一次,主动关上了那道门。
谢无昭又来了。
他照旧不多话,只温柔地为我清理瓷片,换药、熬汤、铺被。
临走时,他忽然回头,望着我低声问了一句:
娘娘,若有一日不必再为他等……你,可愿为自己活一次
我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点头:谢太医,我会试试。
那一晚,我没有再咳血。
我想,这次是真的活过来了。
宋贵妃进封不到三日,便在御花园里失了仪。
据说是与萧珩言语不和,哭着打翻了茶盏,还当众责问:你还在想她
她是谁,不言而喻。
风声很快传到了冷宫。
阿槿悄悄躲在窗后兴奋地告诉我:娘娘,宋贵妃闹得厉害,宫人都说陛下动怒了,还吩咐暂停了她的册封礼后宴。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手里针线未停。
宫中谁宠谁冷,谁争谁赢,于我而言,已然不重要。
我坐在残灯旧毯前,一针一线地绣着一幅破损多年的锦帕,那是三年前他送我的第一个生辰礼。
那时我欢喜得整夜未眠。
现在我只想补完它,然后烧掉。
可惜我刚刚绣完最后一针,门口便传来了内侍尖细的声音:
陛下驾到——
我眉头微蹙,放下绣帕,未起身。
萧珩推门而入,一身玄袍、神情冷峻。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那块帕子上,顿了顿,似有些恍惚。
你还留着这个他声音低哑。
我未看他,淡淡答:本想缝好后烧了。毕竟,是你送的东西。
他身形一震,神色间一闪而过的心痛未及掩饰。
阿棠……他喃喃唤我。
我倏地抬头,眼神冰冷:陛下,请自重。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被我冷冷打断。
请陛下明示,此行有何要事若无事,妾身病未痊愈,实在无力奉迎。
他瞳孔微缩,望着我许久,终于低低一叹:你变了。
是啊。我点头,轻声道:我终于记起,我是沈梨棠,不是谁的影子。
他像是被刺中,目光一瞬闪过一抹懊悔。
宋家那丫头的确有几分无理取闹,但朕……他试图辩解。
可我已经不想听了。
陛下回吧。我起身躬身一礼,若是为宋贵妃烦扰一事烦心,不如她来,我自会亲自向她赔罪。
朕不是为她——他脱口而出,却忽然噤声。
空气中沉寂片刻。
最终,萧珩抬眸,嗓音低低的:
你若想出冷宫,朕可——
我不想。我打断他,声音比他更冷:
哪怕陛下将这宫中最好的都给我,我也不想再受宠,因为我知道,这份‘宠’里,始终藏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他怔在原地,脸色比风雪还白。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底真正的慌乱。
他终于明白:他回头时,我已不在原地。
他走了。
谢无昭来的时候,我正倚窗晒着斜阳。他手里多了一只木盒,放在我面前。
我打开,是一套新做的药研铜炉,精致非常。
谢太医我诧异。
他看着我,忽然认真地问:娘娘愿意出冷宫么
我轻轻笑了笑:若是为了谁,我不愿。若是为了自己……我试试。
他眼底忽然溢出温柔的光。
那便从今日开始。
宫外的人,未必都冷。
我忽然觉得心口某处,一点一点地,被照亮了。
而那一刻,我也明白了——不是所有深情都要用泪水成全,有人,会用沉默为你撐起一方温柔天地。
冷宫的门终于开了。
是太后下的懿旨。
理由冠冕堂皇:沈氏女德端庄、心性坚韧,虽旧疾未愈,然品行可嘉,赏入静和殿,赐号静嫔。
可我知,这并非太后突发慈悲,而是……萧珩在动摇。
是的,他终于想起了我这个曾被宠爱的人。
阿槿喜极而泣:娘娘终于能出去了……
我却只是低头看着身上的旧衣,指尖拂过粗糙的布纹,淡淡道:出去不难,难的是不再进来。
踏出冷宫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世上的阳光,比过去都热烈。
可等我到了静和殿不久,就听到了宫中的风声:
宋贵妃被禁足了。
原因是那日册封宴后私下杖责宫女,被太后知晓,盛怒之下削去了宴赏、闭门思过。
更奇的是,陛下竟未出面求情。
我坐在静和殿的窗前,静静地翻着医书,嘴角泛起一丝嘲讽。
曾几何时,她是高高在上的白月光,我是她的替身,是她眼中的碍眼。
而如今,她失了宠,却要眼睁睁看我从冷宫出来,再次站到她曾经的位置。
果不其然,不出三日,她便遣人来请我。
贵妃娘娘有请,愿与静嫔小聚。来人言辞恭敬,却掩不住眼底的轻蔑。
阿槿正要发火,却被我按住了手。
告诉她,明日辰时,我去。
让她准备好茶。
——
第二日,绛云阁。
宋贵妃一袭湖蓝宫裙,坐在主位,眼神居高临下,嘴角笑意淡淡。
她看我踏入门槛时,眸光闪过一丝复杂,说不清是傲慢,还是不甘。
沈妹妹,好久不见。
我抬眸看她,面色如常:贵妃有礼。
她微微一怔,似没想到我会如此平静。
一旁的宫女奉上茶盏,我抬手接过,嗅了嗅,唇角微扬:
茉莉茶当年我最喜欢的味道,贵妃倒还记得清楚。
她脸色微变,声音却仍温婉:妹妹莫怪,只是想着旧情。
旧情我笑:是你三年前站在养心殿外,告诉我‘陛下心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宋姝宁’的旧情,还是……
她脸色彻底冷了。
沈梨棠,你别得意太早。你以为你出冷宫了,陛下就会看你
我不答,只起身整了整衣袖,缓缓道:
贵妃多虑,我从未想过再让他看我。
因为……我早就不稀罕了。
她的脸色彻底沉下,握着茶盏的指节泛白。
我转身离去,背影挺直。
走出绛云阁的那一刻,谢无昭正站在殿外。
他望着我,眼神清澈,带着一贯的沉稳与温柔。
你真的变了。他说。
我顿了顿,轻声道:不是变了,是终于活得像我自己了。
他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塞进我手中。
是一本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宫中各处动向与药材配方。
我知道你早晚会出来。他说,你总不会甘于沉寂。
这宫中会乱,你要准备好。
我握紧册子,目光变得冷而坚定。
谢无昭。我低声唤他。
他回头,看着我:娘娘
我轻轻一笑,声音微颤:若有一日,我真的站在所有人前面了……你,还在我身后吗
他未语,只是走近一步,郑重地低头,跪地叩首:微臣在。
秋分已过,宫中夜凉如水。
我站在静和殿前的小径上,看着远处灯火,一盏盏亮着,却都不属于我。
自出冷宫之后,萧珩频频遣人送来礼物,有凤簪、香粉、玉环,也有我最爱吃的玫瑰糕。
甚至连太医院每日的药单,也被换成了御口亲拟。
阿槿说他是在追悔,我却只觉讽刺。
那曾经一纸贬入冷宫的圣旨,也如亲拟。
此刻,一道身影在我身后停住。
我不用回头,便知是他。
他总是这样,在我不想见他时频繁出现,在我等他时,迟迟不来。
沈梨棠。他唤我名字,声音低沉,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
我转过身,微微一礼:陛下驾临,静嫔未迎,望恕罪。
你还要用这种口气同朕说话
我垂眸,语气温和:妾身惶恐。
他气息一滞,几步逼近我,眼神复杂。
你当真,一点都不想朕了吗
我看着他,平静道:
当真。
他猛地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声音发哑:你在恨我。
我不配你恨。
我没有挣扎,只是低头一笑。
但陛下可知,恨一个人,需付出多少力气我病了那么久,实在没余力。
所以我选择……不爱你,也不恨你。
他松开我,神情仿佛被雷击,踉跄后退半步。
你说过你爱朕。他说。
可陛下那时说,我不过是宋贵妃的影子。
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低低道:
那时朕糊涂。现在才知道,你与她……全然不同。
我看着他,有一瞬的怔忡。
曾经我做梦都想听这句话,如今却毫无波澜。
就在此时,宫人匆匆来报:陛下,宋贵妃在贵妃殿内闹事,扬言要见您,否则便不肯服药。
他眉头微蹙,却久久没有动作。
我低声道:陛下还是先去看看吧,她毕竟是……贵妃。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可我却清楚地看见,他走得迟疑,他的背影,再也没有了曾经那份果断。

翌日,朝堂上传来一道新旨意:
升静嫔为昭妃,册位从四品,居中宫西殿。
阿槿高兴得喜极而泣:娘娘,娘娘这是一步登高了啊!
我却看着手中刚写好的礼单,语气淡然:太快了,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宋贵妃那边坐不住了。
当夜,她竟潜出贵妃殿,直奔西殿门前,跪了整整一个时辰,口中念念有词:
她抢走了你,现在还想抢陛下!
我坐在殿内,听着外头哭声撕心裂肺,指尖轻轻扣着茶盏。
这茶,名唤清心,初入口极苦,片刻后却带着一丝清甘。
谢无昭走了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
宫中人心躁动,娘娘可还安好
我轻轻一笑:有人替我哭、替我闹、替我引所有的目光,我怎会不好
他沉默片刻,将一封密信放在案上。
这是左相送入太医院的调药密函,他与宋家近日来往频繁,恐怕有异。
我打开信纸,眼神冷下。
——宋贵妃身后是宋家,是左相一派;如今她失宠,定会孤注一掷。
我沉声道:我要活,不是苟活。我要赢,不是靠男人施舍的宠。
谢无昭看着我,眼神愈发深沉。
你若真想赢,便该开始反击。
我抬眼看他,忽然轻声问: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他不答,只缓缓俯身,将一枚玉钗递到我手中。
那是三年前,他初入太医院时,赠我的护身符。
他低声道:沈梨棠,哪怕世人皆弃你,我也不会。
哪怕你登上最高之位,我也甘愿,永不越礼半步。
我心头微震,缓缓握紧那玉钗。
而我知道——
接下来,我要让所有曾看轻我的人,一个一个付出代价。
宋贵妃闹事一夜,次日便传出太后震怒,斥其仪态不谨,扰乱宫闱,限其闭门思过三月,削宴、禁足、暂收印玺。
这意味着,宋贵妃虽未废位,但实已空壳。
而我,昭妃沈氏,被正式册封西殿,入中宫序列。
一时间,满宫风起云涌,眼前暗线、耳畔风声,皆成了我必须听懂的语言。
静和殿门前,阿槿低声道:娘娘,您如今位高,需当心左相之手,听闻他在外联结旧党,意图扶贵妃为后。
我轻轻抿了口茶,声音清淡:
太后不会允。
可惜太后年事已高,且近来旧疾频发,陛下却屡屡避而不见……
我眸光一凝,将茶盏放下,起身道:传太医令谢无昭觐见。
——
半个时辰后,西殿偏厅。
谢无昭行礼毕,静静等我开口。
你可知太后近况
他沉声道:太后近日确有旧疾复发,但多为情绪所致,心中郁气难解。
宋家近来是否有异动
确有。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本,这是一月前左相之子送入太医院的药材批条,其中藏有一种逐心花,性烈,常用于刺激神经、扰乱心智。
我目光一沉,接过奏本,逐字扫过,指尖收紧。
他们要的是太后神思不清,废贵妃之罪可轻,立后之事便可借机施行。
谢无昭点头:陛下多有犹豫,如今贵妃一落,他们便需尽快推人顶位。
我笑了,声音清冽:那就让他们看看,想扶宋家为后……没那么容易。

三日后,我亲赴寿康宫探望太后,送去亲调安神香及手制安宫汤剂。
太后眸光冷淡,却未拒绝,待我落座,淡声问:
你今日来,是为自己求位,还是来踩宋氏
我起身长跪于榻前,缓缓开口:
臣妾无意争后,只愿护太后平安。
她一怔,良久才轻声:众人都在求荣,你却说不争。
我抬头看她,坚定道:
因臣妾曾为争而失,冷宫三载,方知宠不过黄粱一梦,如今能侍奉左右,便是恩典。
她眼中渐有波澜。
你是个聪明的。她淡淡一笑,既如此,哀家许你,三日后,宫宴归你主事。
我低头叩谢。
宫宴归谁主事,便是谁在中宫有实权。
我知道,从今往后,这场游戏,我已不再是旁观者。

回到西殿,谢无昭已在等我。
我将太后赏赐的玉如意递予他,轻声道:我要你用这个,查一件事——宋家,在外宫可有人手
他收好如意,低声答应,忽而顿住:
娘娘……若日后宫中彻乱,你我皆难全身。
我轻声笑了,眼底光亮:若真至那时,你便护我出宫。
若护不出,就——
就陪我死。
谢无昭神色一震,看着我良久,忽而低声道:
若是死,也要死得比他们光彩。
我望着他,忽然心底一阵暖意。
有这样一人,未曾许诺,却早已把命押上了。
这世道,争宠者多,肯陪你赴死的,却少之又少。
我轻轻点头:
好。
那就陪我,赢一场。
三日后,重阳宫宴如期而至。
这是一年中宫中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按规制应由皇后主事,但今上无后,遂由中宫高位妃嫔代行。
我坐于主位之下,佩昭妃冠,着云纹紫衣,举止有度,从容大方。
这是我冷宫归来之后,第一次站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心。
宋贵妃被禁足未解,但她的母家宋夫人却堂而皇之入了席,甚至还故意挑了我对面的位置,视线挑衅,冷笑频频。
我神色不动,执杯举盏,对她盈盈一笑。
宋夫人,多年不见,风采依旧,令人艳羡。
她哼笑一声,话里藏针:沈昭妃倒是变化不少,冷宫出来的人,也能笑得这般坦然,真叫人佩服。
周围几位小妃听罢纷纷低头,场面一时微僵。
我却放下杯盏,缓声道:冷宫,不过是让人看清人心罢了。
昔日陛下对宋贵妃宠爱有加,如今却是我侍奉在侧。
世事轮转,后位空悬,倒是让人浮想联翩。
此言一出,满殿一静。
宋夫人脸色霎时难看,想发作却又不敢越礼,只能冷哼:你倒是口齿伶俐。
我微微一笑,神色淡然。
宫斗,从不靠情绪取胜,而靠把握每一个不能说破的边界。
而这时,内侍高声唱报:
皇上驾到——
众人起身行礼,我亦随之伏身,眼尾余光却扫见谢无昭早已站在殿后不远处,神情肃然。
萧珩身着明黄朝服入座,却未多言,只淡淡扫视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
昭妃,今日宫宴,你主事。
我起身行礼:妾身遵旨。
随着宴会开始,我暗中观察每一席人的表情,尤其是宋家相关几位勋贵,一直在频频交换眼色。
果不其然,半程未过,一名乐伎突然跌倒在地,口吐白沫,惊得满座皆惊。
御医上前诊脉,面色剧变:
娘娘,乐伎所食糕点中,疑似混入逐心花——
众人震惊。
逐心花,是太医院禁药之一,虽非剧毒,但极易令人神智错乱,惊悸失常,若用量过多,甚至可致昏厥乃至痴傻。
宋夫人猛地起身,怒指我:
你主宫宴,竟让下人下毒这是谋害同席宾客,意欲何为
我静静看着她,嘴角轻扬。
宋夫人何以断定,是本宫下的
她一怔,哑口无言。
我向内侍一挥手:将糕点送入太医院验毒,若果真有毒,再查是谁所制、谁所供。
若是宫中御膳房之物出了差池,自有掌膳太监问罪,但若是来宾自备……呵,那便要请宋夫人自证清白了。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一阵喧哗。
内侍奔入殿中,禀道:启禀陛下,有人欲劫太医院验毒之物,已被谢大人擒下!
众人震动,宋夫人面色大变。
谢无昭缓步而入,手中提着一名宫人,正是宋贵妃贴身旧婢。
他单膝跪地,将人按入地上。
启禀陛下,此人认罪,乃宋贵妃之人,受命将逐心花藏于糕点之中,意图嫁祸沈昭妃。
萧珩眉头紧皱,猛地起身:来人——宋氏一族,暂押宗人府,候查!
宋夫人猛地吐出一口血,昏厥于席。
殿中哗然,而我轻轻一笑,执杯饮尽。
——
宫宴结束后,众人散席,萧珩却留我独坐。
他看了我许久,忽然低声问:若不是你今日沉着,怕是要酿下大祸。
我含笑不语,静待他再言。
你不怕,朕真信了他们
我望着他,声音不轻不重:陛下要信我,早在三年前就信了。
要信宋氏,如今便信也不迟。
他沉默,神情复杂。
正当我欲起身离去时,外头忽然传来急促脚步。
是谢无昭。
他步履匆匆,手中紧握一卷血迹斑斑的册页。
娘娘——左相之子,今夜突袭太医院藏卷阁,被我挡下。
此物,是他来夺的。
我接过那册,打开一看,眼神猛然一凝。
那是一封赐婚密旨,竟是陛下半年前亲拟,欲立宋贵妃为后,只因朝局动荡而迟迟未发。
我冷笑,望向萧珩:陛下要不要看看自己未送出的心意
他一震,沉声:那已是旧意。
可惜旧意害了我一生。我缓缓合上册子,我会还给你,但从今往后……你欠我的,终要一笔笔还清。
我转身离去,步履从容。
身后,谢无昭缓步跟上。
你终于赢了一场。他低声说。
我轻声应:赢得不够,我还要更多。
更多权力,更高位置……还有——
自由。
他轻笑,递来一枚玉笛,笛身刻着两个小字:
【梨棠】
等你赢到最后,我会送你离宫。他说,不回头,不回去。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春日。
他背着药箱,跟在我后头,一路默默。
我当时笑着问:你不累吗
他说:我怕你走丢。
此刻,我知道,他说的,仍是那句话。
宋贵妃禁足未解,宋夫人病重回府,左相上折请辞,朝中局势剧变。
而我,昭妃沈氏,自宫宴一役后,得太后连下三道嘉赏,皇帝也不再避讳恩宠。
宫中上至尚宫局,下至内务司,无不暗中打探我的喜好。
娘娘,您今晨刚起,尚衣局就送来七八款秋衣新样,说是为您专制。
掌膳太监也问是否要更换西殿御膳样式……
阿槿连说带笑,我却只是淡淡点头:告诉他们,循旧制即可。
我并不贪图这些虚浮的荣宠。太快的上升,容易被推上风口。
我要的是稳住——再反攻。
正思索间,静和殿外传来一声高呼:
太后懿旨——宣昭妃于寿康宫侍膳三日。
我起身应旨,阿槿却低声提醒:娘娘,小心些,太后看似向您示好,但她向来最忌讳谁过于张扬。
我点头,微笑不语。
**
寿康宫,膳前。
太后懒懒靠坐,见我进来,抬眼淡道:
近来宫中风言风语,皆说你执掌大权,陛下将立你为后。
我低头含笑:
宫人妄言,臣妾岂敢攀后位。
你不敢她轻哼一声,那日宫宴,你执酒斥宋夫人,可见你并非忍气吞声之人。
我跪坐榻前,抬眸望她:
臣妾只护己安分,并未谋他人位置。
我若真争位,便不会在冷宫等了三年。
这句话,让她眼底一闪。
你倒是会说话。太后轻声道,也好,你是聪明人,哀家信你。
日后后宫事务,哀家不便久理,便交由你主持半月,先试试。
我跪拜谢恩,目光却深了几分。
——掌宫半月,不过是太后试我分寸。
若我表现得太急切,便落了她忌惮,若我处处谦让,又被旁人骑在头上。
而我要做的,是四两拨千斤。
———
是夜,谢无昭来西殿回禀。
左相已然彻底落马,太医院数名太医连坐;宋家余党尚有数人藏于礼部与御史台之中,正在排查。
娘娘如今进退皆宜,但宫外局势未稳,还需谨慎。
我靠着榻边,手执香扇,淡淡开口:
你不必日日来我宫中,若让人误会——
误会又如何他忽而打断我,眼神深了几分。
我一怔,他却垂眸:
宫中皆知你曾因陛下冷落落难三年,今陛下宠你,不过情势所迫。
而我……谢无昭,自始至终,未曾离你一步。
我心头微颤,轻声道:可你我立场不同。
你是太医,是太后的左膀右臂,而我是……
他忽而凑近一步,眼神坚定:
你是沈棠,是我谢无昭守了七年的人。
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
我缓缓移开目光,却听他又道:
陛下宠你是因你可助他安抚太后,稳定朝局。
而我,愿你宠不宠我,都留你身边。
他取出那枚刻着【梨棠】的玉笛,轻声道:
我许你自由,不是等你逃走,而是等你想走时,我送你走。
我望着他,良久不语。
终于,我伸手,将那玉笛握入掌中。
谢无昭——
若我真赢到了最后,你可还愿……同我离宫
他轻轻一笑,眸中有光:
你赢的那日,便是我辞官归隐之时。
———
自那日后,我在太后宫中小心调度,稳中行事,同时私下调查旧年冷宫之事。
当年我被打入冷宫,理由是行迹不端、暗害同宫,但从未有人查过所谓证据。
如今宋贵妃落势,她的贴身侍婢被我控制后,口风渐松。
终于,一日夜里,那婢女交出一封旧信,署名赫然是贵妃胞妹宋茵,当年尚为礼部尚书千金。
信中赫然写道:姊姊放心,那药已放入沈氏饮中,届时太后震怒,她定不能翻身。
我看着信纸,手指微微颤抖。
三年前,原来早有预谋。而我那时满心以为,是自己错在太过天真。
——
我将信纸交予谢无昭,他面色沉沉,问:要不要如今就动手,将宋茵一并扳下
我摇头。
不急。
我要他们在最风光时,突然坠落。
我要宋茵,在喜服未脱之日,成为阶下之囚。
他微微挑眉:喜服
我低笑:她与礼部新尚书之子定亲,下月初十成婚。
谢无昭挑眉:你打算在她婚礼那日出手
那一日,整个朝堂皆在关注宋家‘重回权贵’,若她在喜宴上被捕,便是……彻底翻盘。
我缓缓起身,负手望月。
她毁我一次,我便还她十倍。
———
而我知道,这才刚刚开始。
宋家倒下,还有更多的人,会站出来。
宫斗,从来不止斗人,也斗命。
但我不怕了。
因为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身后,有谢!无!昭!
宋茵的婚讯传得沸沸扬扬。
礼部尚书独子文彦斐俊朗风雅,是京中最受瞩目的青年才俊。
宋茵一向以聪慧自诩,自请和亲未果后转而嫁入文家,原是宋贵妃为其谋后路。
宫中风评亦在悄然转向。
听说宋氏这门婚事,连太后都颇为赞许,说是门当户对……
娘娘虽得宠,但毕竟家中无靠,宋氏一门两贵妃,如今又将入文府……
我在殿中听得这些,面无波澜。
风要怎么吹,是我说了算的。
我轻声道,望向案上摊开的婚礼流程册页,一字一句标注。
初十,卯时启门,巳时成礼,午时入宴。
那便在午时之前——让她看尽春风得意,午时之后——摔入泥泞。
**
初十,天光澄澈。
我披上素白宫装,未着华饰,仅以一枚梨花银簪束发。
谢无昭进宫禀事,见我这身打扮,怔了一瞬。
你今日,不去贺喜
我摇头,淡笑:贺什么喜我送她的,可不是吉祥。
谢无昭眼神微暗,从怀中取出一封檄文:
查实宋茵三年前参与毒害同宫之事,此为证据副本,已密送给宗人府。
午时,将当众宣读。
我亲自押她。
我轻轻一笑,将袖中一物递给他。
是我亲笔手书的供词复印件,上有早年太医手札印证,当年我所中之毒,并非避子药,而是逐脉散,极易造成体虚心悸。
这,正是冷宫那年我几次昏厥之因。
谢无昭一怔:你……连这个也留下了
我轻声答:我要他们知道,我不是‘因病不堪’被弃的女人,是他们亲手,把我逼至绝境。
———
巳时,宋府大门广开,红绸高挂,鼓乐齐鸣。
文家娶亲之礼极尽奢华,整个京中都在看宋氏东山再起。
宋茵身着凤纹嫁衣,春风得意,笑意盈盈。
而我,此刻坐于宫中,静观这一切。
午时,宗人府使者忽至婚宴。
宣读太后懿旨——命宋茵即刻入宫问罪,协查三年前昭妃入冷宫案。
一时间,哗然四起。
宋茵面色惨白,挣扎质问:今日我大婚,凭什么传我
宗人府官吏出示证据,当场朗诵供词、毒药来源、书信笔迹,条条在册。
证据之确凿,连文家也面色骤变,退婚之意分明写在脸上。
宋茵仿佛被雷劈一般,当场跌倒,喜服掀起,白底红字,如血染霜雪。
她哭着望向我派来的宫人:
是她,是沈棠……她陷我!她处心积虑——
宫人冷声回道:
若非你三年前设局毒害,我家娘娘何至冷宫三载今日不过是以牙还牙。
宋茵被押入囚车,众人皆避让,无人再言她才女风光。
**
入夜,我倚窗而坐,望着远处宫门火光如豆。
谢无昭从外归来,身上有淡淡酒意。他静静立于殿前,看了我许久。
你赢了。
我点头。
你可痛快
我答:未尽兴。
那还想要什么
我回头看他:
谢无昭,若我要这后位,你会如何
他沉默一瞬,笑了。
我不拦你。
但若你累了,不想争了,我带你走。
我心头一动。
你总说要带我走,若我走了,你呢
他走上前一步,轻声道:
我便卸甲归田,南山采药,你挑水,我劈柴。
我们养几亩薄田,一只猫,两棵梨树。
你愿意的话,哪怕天天吵我,我也认了。
他声音不大,却像春风扫过雪夜,拂尽尘埃。
我望着他,忽然红了眼。
三年前我孑然一身,如今终于有人愿意,哪怕我什么都不是,也为我留退路。
———
谢无昭那晚未走。
他坐在案边,一夜未眠,我醒时他便在灯下翻册。那一刻,我忽然有些贪恋这安宁。
你……若早来三年,我就不入冷宫了。
我轻声道。
他没抬头,只道:我若早来三年,你不会信我。
那时你眼里只有陛下。
我沉默,忽然问:你……恨我吗
他望着我,笑了笑:
我恨你信他不信我,但我更恨……我没能护你。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低头凑近。
沈棠,我从不曾喜欢宫中的你,我喜欢的,是你未入宫时,穿着白衣,在梨花树下看书的模样。
我喜欢的,是你。
不是昭妃,不是后位,只是——你。
我伸手,握住他衣袖,眼里有泪。
谢无昭,我这局已赢大半。
若我真登顶,你还愿走吗
他轻声答:你在哪,我就在哪。
**
我闭上眼。
许久未有过的安心,如春水入梦。
宋茵被押入宗人府审问,证据确凿,最终罪名定下:谋害贵人、欺君妄行,剥夺命妇资格,褫夺家籍,发配岭南。
宋家失势,文家悔婚,礼部尚书亦因徇私之嫌被罢免,一石激起千层浪。
而我,昭妃沈棠,成为众人眼中的宫中第一人。
**
娘娘,掌膳太监请示,是否更换御膳菜式。
尚衣局呈上冬季新样,请娘娘定夺。
今日有六宫嫔妃请安,是否召见
我靠在雕花香木椅上,指尖轻点琴弦,淡道:免了,都按旧制。
阿槿一怔:娘娘如今得势,何不趁此机会压服诸妃免得她们暗里动作。
我轻轻一笑:
太后在看,皇上在疑,风头正盛时,正是收敛之时。
我知分寸,越是接近顶峰,越需稳步为营。
可权力之顶,从来风大。
——
三日后,太后召我至寿康宫。
殿中香烟缭绕,太后神情平静,却唇角挂着一丝我熟悉的笑。
哀家有件喜事要告你。
我跪坐下,低头恭听。
她顿了顿,忽而缓声道:
淑容柳氏,昔日你冷宫时伺候过的那位,如今病好得差不多了。
陛下念旧情,赐她再入后宫,封为婕妤。
我指尖一颤,仍强作镇定:
柳氏温婉谦和,能得圣心,实属应当。
她早年与陛下感情深厚,如今回宫,也是情理之中。
太后看我一眼,笑意加深:
你能如此想,哀家便放心了。
后宫中人不可太张扬,懂得进退,才能久安。
我知道,她这是在敲打我。
柳婕妤回宫,不过是她与皇帝商议下的又一枚棋子,用来制衡我。
宋家倒了,沈家无后援,若我继续得势,他们自然忌惮。
———
我回宫时,谢无昭早已等候。
听我说完,神情一沉:她竟回来了
你冷宫三年,她在其中日日冷眼旁观,甚至为虎作伥,如今还敢回来
我摇头:太后不会轻易让人废掉,她如今是制衡我最合适的人。
更何况,她与皇帝旧情未断,若加宠,只会更逼我动手。
谢无昭冷声问:需不需要我动些手脚
她才回宫,若有一丝差错,自会引来审查。
我叹息一声,轻声道:
不急。
我想看清楚,这一局他们布了多久。
若柳氏只是诱饵,那幕后——还藏着什么
———
数日后,皇帝果然召我赴宴。
这是一场极为私密的夜宴,只我与他、还有刚晋婕妤的柳氏。
柳婕妤穿着素衣,眉眼温婉,与三年前一般模样。
她低低唤我一声:姐姐。
我一怔,勉强笑道:柳婕妤谦让了。
皇帝饮了一杯酒,淡淡开口:沈棠,朕近日想起,你冷宫那几年,柳氏多有照拂,实乃贤良之人。
你如今得宠,亦要记得宫中姐妹,勿忘恩义。
我低头:臣妾谨记。
我看向柳婕妤,她神色未变,却手指紧紧握着绣帕——
她怕我。
她比谁都清楚,我不是昔日那个任人宰割的沈棠了。
晚宴后,皇帝留下我独谈。
他问我:棠儿,你最近……是否有些太得意了
我一愣,随即跪下:
臣妾不敢。
宋家之事,皆因三年前冤案,臣妾自证清白,未曾越礼。
皇帝望我片刻,忽而轻声道:
你变了。
昔日那个,爱笑、信我如命的沈棠,不见了。
我心头微痛,抬头一笑:
是啊,三年冷宫,教人长记性。
昔日的沈棠,死在那间漏风的小屋里了。
皇帝垂眸,许久不语。
我起身告退时,他忽然问我:谢无昭,还常来你宫中
我一震。
他终于还是问了。
我定了定神,轻声答:谢太医负责静和殿医务,自是常来。
皇帝冷笑一声,不再多言。
回宫途中,谢无昭在回廊等我。
我将皇帝的怀疑告诉他,他脸色冷了几分:
那他想如何
我摇头:太后已经动柳氏制衡我,如今皇帝开始猜忌你我,下一步,可能便是调你出宫。
谢无昭冷声道:他若敢动我,我便公开——
不行。
我截住他的话,目光坚定。
你不能出事。
我还未稳,我还未赢。
谢无昭看我片刻,终于轻声道:
那我听你。
你说动,我便动。
你说忍,我便忍。
我心头一酸,低声道:谢无昭,若有一日,我真的输了……
他一把拉住我:
你不会输。
就算输,我也陪你输到底。
风声渐紧,杀机暗藏。
权谋之局从未真正结束,而今,只是第二轮开始。
但这一次,我已不是孤身一人,我有谢无昭,我有我的锋芒。
我再无退路,只能赢。
——
谢无昭终究还是被调走了。
圣旨下达那日,天光沉沉,宫中鸟雀无声。
理由是:西南疫疾复发,需遣精医前往赈诊,旨意一出,便是圣命难违。
阿槿愤怒至极:分明是调虎离山!分明是……
我却拦下她的话,只轻声道:
我早知他要走,只是,来得比想象中快些。
谢无昭临行那日,未着朝服,仅身着玄衣立于宫门外。
他未进殿来见我,而是将一封信交给阿槿:若她问,便说我无话可留。
若她不问,就……当我从未来过。
我终究还是追了出来。
他站在高高的御道上,阳光落在他肩头,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揉进风中。
谢无昭。
他转身,看着我,眼底是一如往昔的沉静:
我说过,你在哪,我在哪。
如今,我离开,是为你。
你在宫中得势,我在外,便是你的锋芒。
我若留下,不过是成为他们随时可以掣肘你的把柄。
我咬唇,泪意涌上眼眶:
那你要多久才回来
他笑了,轻轻将一物塞入我手中。
是一块小小的木雕,是他亲手刻的。
等你登顶时,我回来。
到那时,谁也不能再动你一分一毫。
说罢,他不再回头,径直离去。
**
他走后,我的世界骤然安静了。
柳婕妤开始频繁在皇帝身侧出入。
她时常以请安之名入我宫,或送花,或送茶,话语温软,却句句带刺。
姐姐近来气色真好,难怪陛下都说,沈昭妃仪态越来越有娘娘之风了。
宫中都传,说姐姐将来……未必不能更进一步呢。
我笑着接过她的茶盏,缓缓道:
这话要是传到太后耳朵里,可不太好听。
婕妤小心些,宫中风凉。
她一顿,神色一僵,随后又堆笑掩饰。
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唇角微扬。
——她急了。
她怕我再进一步,那便是后位之争。
———
局已动,我不能再守。
谢无昭不在,我便要自己出招。
我先拿下内务府,将掌事宫女换成旧识,再悄悄联络了太医院中另一个副院判,那人曾欠谢无昭一个人情。
我命他查柳婕妤入宫前所居之所,又调得她常饮汤药一事。
不出数日,便查出她常饮之中,竟含有生胎温香。
此药并非养身之物,而是可助受孕。
她是想……抢先怀龙种。
我冷笑:柳婕妤,你以为我坐视不理,你便真能飞黄腾达
宫宴之上,我特意将她安排在我右手侧。
席间,我举杯敬她:婕妤入宫,宫中添色,今日特备梨花酿,愿你得陛下所宠,福泽绵长。
她惊疑,尚未答话。
我却继续笑着道:只是不知,这酒中,可否配得上你每日所饮的……温香之汤
她瞬间脸色苍白,手中杯盏差点握不稳。
我看着她,不疾不徐:
宫规森严,若非御医处方,擅自饮用药汤,已属大忌。
若其中掺有助孕成分……那可就是——意图不轨了。
话音未落,周围一片静默。
柳婕妤瘫软在座,脸上血色全无。
**
宴后,当夜,皇帝召我。
你设此局,是想废她
我望着他,声音冷淡:
臣妾不废人,臣妾只揭真相。
若不是她心虚,今日也不会露出马脚。
皇上……你可知三年前我为何流产
皇帝一震。
我继续道:当年冷宫中,柳氏每日为我送汤送膳,我以为是她好心,谁知那汤中早掺了‘逐脉散’。
她早就等着我失宠,自己上位。
如今,又想怀龙种,封后立子。
这后宫,到底是谁心机深沉,不用我多说了吧
皇帝久久不语,脸色阴沉如水。
你已不是从前那个你了。
我看他,忽然轻笑:
是啊,我早不是了。
那个沈棠,已经死在冷宫了。
**
当晚,柳婕妤被下令禁足,待查。
太后派人试探,见我无退让之意,也暂时偃旗息鼓。
这一局,我以一敌三,险胜。
而我终于明白一件事:
谢无昭可以是我的羽翼,但终有一日,我得靠自己飞。
哪怕风急浪大,哪怕再无退路。
**
夜里,风雨大作。
我站在高台之上,看着满宫灯火,心中却一片平静。
沈棠。
我轻声唤自己:你再也不是替身。
你是你,是将来这后宫,真正的主宰。
柳婕妤被禁足第五日,太后便坐不住了。
她遣人入我宫,不动声色地递来一封信。
信纸上只寥寥数语:凡事莫逼得太急,后宫之火,烧起来,人人难逃。
我冷笑,将信纸投入火盆,焚成灰烬。
她这是恫吓我,警告我,莫要再咄咄逼人。
可她忘了,昔年我满身伤痕从冷宫走出时,早已不是能被威胁的沈棠。
宫中流言起。
有人放出风声,说柳婕妤其实已孕两月,是因我妒宠,才设局害她。
起初只在宫人之间流传,后来竟传至前殿。
皇帝震怒,召我问话。
我坦然入殿,行礼后,直视他眼:臣妾未曾妄为,只依宫规办事。
柳婕妤若真有孕,太医院自可验明。
臣妾愿请旨查验,一应交由御前太医定断。
皇帝神色微动,片刻后低声道:若她真有孕,你当如何
我垂眸,声线平稳:
臣妾甘愿降位,让位于贤。
殿中一片寂静。
半晌,皇帝挥袖:朕自会查,你先退下。
我离殿前,阿槿低声问我:娘娘……万一她真有孕怎么办
我唇角微扬,眼神却冷:
她若真有孕,我亲自送她入太庙守节。
可惜,她没有。
我已命人查过。
柳婕妤所谓的有孕不过是太后的人设下的局,意图逼我妥协,甚至借机彻底拉我下位。
可我偏不成全。
——三日后——
御前太医呈报:柳婕妤所言不实,并未有孕。
是常服药物内含激素成分,致使体内紊乱,误判身孕。
此报一出,朝野震动。
皇帝彻查太医院,又挖出柳婕妤行贿医官的证据。
一时间,风头骤转。
皇帝召我至书房,神色复杂地望我一眼:这次,是你赢了。
我低头恭敬:臣妾不敢与人争输赢,唯有守护自身清白。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叹道:太后那里,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我忽然抬眸看他,眼中带笑:
陛下如今,是更信太后,还是更信臣妾
他一怔,不在多语。
当晚,我在殿中设香炉、焚疏文,为柳婕妤送上香火保平安。
这一举动,宛若给了太后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却依旧循宫规而行,既无破绽,也不退让。
而后,太后果然出招,坐不住了。
她联络一位旧臣,曾任中书令,现为都察院大夫,乃朝中宿将。
家中嫡女杜婉清,如今也正于宫中行礼侍讲,外传有意册封为妃。
我一眼便识破,这是太后借皇后空位,意欲引外臣入局,立新人为妃,以挤我之位。
我冷笑:她要下场,那我便请她亲自进局。
我亲自去见皇帝,请求册封杜氏为贤嫔。
皇帝一惊:你……自己请的
我点头,眼神坦然:她才貌兼备,出身清贵,得陛下宠爱,实属应封。
昭妃之位,臣妾亦可让出。
皇帝沉默许久,终于道:你变得……太冷静了。
这不是你。
我柔声笑了笑:那是因为陛下也早已不是昔日的你。
您不再只宠我一人了,不是吗
他怔住,喉间哑声未吐。
我便不再等,起身告退。
当晚,皇帝没有宣召我,而是留宿于杜氏新封的贤嫔宫中。
宫中上下,皆默。
我在寝殿独坐一夜,彻夜未眠。
可我无怨无悔,这是我亲手推开的。
我亲手将棋盘掀开,让所有人都看见,我沈棠,不再是替身,不再是弃子。
哪怕无人撑腰,哪怕宠爱已逝,我也能只手遮天。
———
柳婕妤终被废为庶人,发往静妃旧居看守。
谢无昭在西南赈疫频传捷报,威望日增。
而我,在权力与危机中,步步为营,终于站在了那道宫墙之巅。
可我知道,最后一局还未到来,真正的敌人,还藏在最深处。
而这一切,我已不再退让,将直面一切。
哪怕这天下,全要与我为敌。
———
春寒料峭。
三月初三,宫门外一匹青骢马倏然而至,尘土未落,人先翻身下马。
是谢无昭。
他回来了。
他卸下风尘,面容略显憔悴,却一如既往的温雅干净。
他身后数十随从皆是太医院与赈灾官员,肩负恩诏归京。
他进宫那日,我正在春宴上与杜贤嫔周旋。
杜氏近来得宠,颇有一副掌后宫之势的模样,宴中频频举杯向我示好,话语间柔中带刺。
昭妃妹妹近来清减了些,莫非是睡不好
我一笑:宫中烦忧多,谁还睡得安稳呢姐姐日日与陛下对晤,倒是神采飞扬。
她略一变色,笑容未散。
就在此时,殿外太监高声通报:
太医院院判谢大人,回京复命,奉旨入宫觐见!
众人一惊,尤其是杜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我看得清清楚楚。
谢无昭跨入大殿,先朝皇帝叩拜,又微微向我拱手:
微臣谢无昭,参见陛下,参见各位娘娘。
皇帝点头,却没让他起身,反倒冷冷扫我一眼:
昭妃,这可是你引回的旧人
我起身,神色平静:
谢大人是太医院重臣,才堪大用。陛下忘了,是您亲手下的调令。
皇帝冷哼一声,却无可反驳。
**
宴散后,我并未去谢他,而是回宫静坐。
夜半,门外传来轻叩。
我未吩咐,阿槿已开门。
谢无昭披着风衣立在灯下,手中提着一罐酒。
沈棠。
我望着他,心中百味杂陈。
你回来了。
他笑:我答应过你,等你登顶时回来。
可你一个人,走得太快,太孤单。
我轻轻一笑:所以你回来,是因为我孤单
他摇头:我回来,是因为你需要一个人,挡风,成为你的避风所。
也许不能为你争宠,不能为你登后,但我可以陪你走到最后。
我望着他,眼里有一点点湿润。
你不怕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沈棠了
他缓缓走近,低声道:我怕你太像从前。
那个心软的人,会再被伤。
我没有回话,只是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
许久,我喃喃:谢无昭……你不是我的影子,不是我的替身,不是我权势的工具。
你是……我最后一丝不肯死去的温柔。
…………
第二日,朝中传出消息,皇帝欲册立后位,已定人选,乃杜贤嫔。
举宫哗然。
阿槿怒火冲天:分明是她背后有太后撑腰,强行压位!
我却只是轻轻一笑:册立由他,他立后,我便退。
只不过,后位不是这么好坐的。
我命人传信于谢无昭,他要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
半月后,御前大朝之上,谢无昭以杜家私运贡品、结党营私为由,呈上密折与铁证。
中书令一脉瞬间垮塌,杜家抄家,杜贤嫔贬为庶人,发往冷宫。
太后震怒,却无力回天。
皇帝数日不上朝,传言他大病一场。
而我,只是安静站在凤仪殿内,望着春日新绿,一语不发。
———
那日夜里,谢无昭来见我。
我问他:你是否曾犹豫这样做,已非医者之道。
他低声道:你已不需要我用医术护你周全。
你需要一把刀。
我愿意,为你做这把刀。
我沉默了很久,终开口:
若有一日,我厌倦了权谋,厌倦了宫墙……你还愿不愿带我走
谢无昭望着我,眼神如海:你什么时候说走,我就什么时候带你走。
哪怕是此刻。
我终于哭了。
是的。
这一生,山河冷暖,情爱薄凉,可幸好,我还有他。
不是替身,不是宠妃,不是谋士,而是……一个愿意陪我走完余生的男人。
风雨欲来之夜,宫城寂静得仿佛无人。
太后在被废一月后,终被请出寿康宫,迁居长乐观,从此不得干政。
皇帝再未召我。
杜氏之败,让他彻底明白:我已经不是那个会因一宠一笑而心动的沈棠。
而他——也不是那个愿意护我一世无忧的君主。
——六月初八——
昭告天下
皇帝以心疾复发为由,自请退位,将储位传于三皇子,由摄政王辅政。
诏令一出,朝局大动,却无一人敢异议。
摄政王谢无昭,在朝中威望已至巅峰,皇帝退位,只换来一句:从今往后,你我两不相欠。
我没再去见他。
三日后,新帝登基,谢无昭进封辅国公,执掌军政之权。
而我,也终于做出了我的选择——
辞去昭妃之位,出宫为庶,册封安乐县主,居于郊外别院,自选田庄,不问朝政。
这一日,我亲手卸下凤冠,头发松散,步履安静地走出宫门。
阿槿一路相随,不住地回头看:娘娘,真的不再回头了吗
我轻声笑了笑:后宫是个笼子,我既已脱身,何苦再看
我已经不想做凤凰了。
我只想做一个人。
——七月初七——
谢无昭穿着素衣,站在我田庄外。
我撑着油纸伞,看他在雨中等我。
这一幕,如同多年前我被打入冷宫,他曾一夜未眠守在宫门外一般。
他始终没有变。
只是如今,我愿意回应他了。
我走近,为他撑伞。
他说:你走时一句话也没留。
我看着他,笑意盈盈: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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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时节,天高气爽。
我们种下两亩水稻,三分薄田,养了几只鸡鸭。
他日日下地,我则写字、种花。
夜里,我披着他旧衣,在月下看书,他在灯下煮酒。
有时村中小儿唤我夫人,我竟也不觉刺耳。
我曾问他:你当年为什么喜欢我
谢无昭想了想,回答:因为你明明那么怕黑,却还是一个人走进那座最冷的宫。
我只是想拉你一把。
我低头轻笑,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冬日第一场雪落下那日,我们一起酿了第一坛桂花酒。
我终于明白,这一生我曾求权、求宠、求真心,最终却只想求一个有人在,愿意陪我。
如今我得到了。
不是在深宫万丈,而是在万水千山之外。
我不是皇后的替身,不是谁的宠妃。
我是沈棠,是谢无昭的妻,是田庄的主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一生我从地狱走来,如今终于站在阳光之下。
我曾为爱卑微,也为恨癫狂。
可这一刻,我只为自己而活。
再无凤冠,也不惧风霜。
——
我叫沈棠,前昭妃。
今朝归田,江山与我无关,惟愿余生温柔安稳,清欢无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