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纱沉沉地压着鬓角,粗糙的布料摩擦着额际,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针扎似的刺痒。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香烛燃烧后那股呛人的甜腻,混杂着教堂特有的、陈旧木料和灰尘的味道,沉甸甸地堵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眼前,是母亲放大的黑白遗照,镜框冰冷的玻璃反射着惨白的光,映出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照片里母亲的笑容,温婉又遥远,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得只剩下一个柔和的轮廓。
这方小小的灵堂,是我用最后一点力气,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租下的。窄小,破旧,墙壁斑驳,与陆家那奢华冰冷的别墅判若云泥。也好,母亲一生清贫安静,这里或许更合她的心意。
灵堂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活人守着这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铅云厚重,透不进一丝阳光。也好,阳光太刺眼,不适合送别。
指尖死死掐着冰凉的手机外壳,几乎要嵌进塑料里去。屏幕固执地亮着,刺目的白光映着我空洞的双眼。那是一张照片,不知是谁匿名发来的。照片的背景,是本市最奢华那座教堂的彩色玻璃穹顶,阳光被切割成斑斓的碎片,梦幻得不真实。照片的主角,是陆景深。他穿着意大利手工定制的昂贵礼服,剪裁完美地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他微微侧着头,轮廓冷硬如刀削斧凿,眉骨投下深邃的阴影,薄唇似乎抿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臂弯里,依偎着一个穿着洁白繁复婚纱的女人。白薇薇。她笑得灿烂,眼睛弯成月牙,脸颊上飞着幸福的红晕,整个人像是在发光。她手里捧着一束铃兰,纯白娇嫩,花瓣上甚至还滚动着晶莹的水珠。那是我曾经最喜欢的花。
照片的标题,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陆氏集团总裁陆景深先生与白薇薇小姐喜结良缘,佳偶天成。
日期,赫然就是今天。
就是此刻。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冰冷粗糙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随即是绵长而尖锐的剧痛,顺着每一根神经末梢蔓延开去,连指尖都跟着麻木。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刹那疯狂逆流冲上头顶,撞得耳膜嗡嗡作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猛地捂住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母亲苍白安详的面容在遗像框里静静地看着我。就在昨天,就在这间冰冷狭小的出租屋里,我握着她的手,感受着那点微弱的体温一点点流逝,听着她气若游丝的最后嘱托:晚晚…离开他…好好活…
好好活
我死死盯着照片里陆景深那张英俊绝情、意气风发的脸,盯着白薇薇那身刺眼夺目的洁白婚纱。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冲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又被我死死咬住下唇逼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可见血的凹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哀乐不,那首本该属于我母亲安魂曲的旋律,在这死寂的灵堂里显得如此微弱而可笑。窗外隐约飘来的,是另一座教堂盛大婚礼的钟声。浑厚、悠扬、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穿透阴沉的空气,一下,又一下,如同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钟声每响一下,身体就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那声音像是带着某种残酷的魔力,将周围的一切都拉扯得扭曲变形。母亲的遗像在视野里晃动、模糊,仿佛要碎裂开来。冰冷的空气沉重地挤压着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
离开他…好好活…母亲微弱的声音,带着临终的喘息,又在耳边响起。
离开
一个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在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绝望中猛地昂起了头,带着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和决绝。
凭什么凭什么我的母亲孤零零躺在这里,无人问津,而他们却能在最华美的殿堂接受祝福,敲响幸福的钟声凭什么我要在这阴暗的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任由他们践踏我最后一点尊严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杂着毁灭一切的恨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猛地冲垮了所有的麻木和虚弱。我猛地直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灵前那点微弱的烛火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几乎熄灭。我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母亲的遗像,仿佛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决绝勇气就会瞬间崩溃。
转身,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破旧不堪的木门。门外,是城市灰暗的、铅云低垂的天幕。凛冽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卷起我丧服的下摆,像一面垂死的黑旗。风更大了,吹得我鬓边的黑纱疯狂飞舞,抽打在脸上,生疼。
我踏出这间困住我所有悲哀的囚笼,反手用力甩上了门。砰的一声闷响,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隔绝了灵堂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廉价香烛的气息。也仿佛,彻底隔绝了我过往的一切。
目的地,清晰得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在脑海里——圣心大教堂。陆景深和白薇薇的婚礼殿堂。
出租车在拥堵的车流里艰难地挪动,司机烦躁地按着喇叭,咒骂着前面龟爬的车辆。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又似乎凝固不动。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玻璃的寒意透过薄薄的丧服布料,渗透进皮肤,却丝毫无法冷却体内那股熊熊燃烧的、近乎焚毁一切的火焰。掌心那几个月牙形的伤口,在粗糙的丧服布料摩擦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清醒。
终于,那标志性的、高耸入云的哥特式尖顶出现在视野尽头。阳光不知何时艰难地撕开了一点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金光,恰好笼罩在教堂彩色的琉璃穹顶上,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圣洁得令人作呕。
教堂前宽阔的广场上停满了顶级豪车,流光溢彩。衣着光鲜的宾客们言笑晏晏,手持精致的请柬,优雅地步入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大门。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槟的清冽、名贵香水的馥郁,还有鲜花——大片大片娇艳欲滴的玫瑰和百合散发出的甜腻芬芳。欢声笑语,衣香鬓影,构成一幅奢靡而幸福的浮世绘。
而我,一身粗劣的黑色丧服,鬓边垂着象征死亡与哀悼的黑纱,如同一个从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的不速之客,格格不入地闯入了这片精心营造的天堂。
我一步步走向那扇象征着幸福与结合的大门。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孤寂又异常沉重的叩、叩声,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原本喧闹的广场,声音诡异地低了下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无数道目光,惊愕的、好奇的、鄙夷的、带着看好戏般兴味的,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的灼烫,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
天…那是谁
一身黑…丧服她疯了吗
看着有点眼熟…不会是…陆总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前妻吧
啧…真晦气!这种日子来找不痛快
快看快看!她真敢进去啊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嗡嗡地响在耳边,清晰又模糊。我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只锁定在那扇门后,那个男人身上。
门口的安保人员显然认出了我,脸上的惊愕瞬间化为戒备和驱赶的意图。他们高大的身躯试图拦住我的去路。我甚至没有停顿,只是抬起眼,冷冷地扫过去一眼。那眼神里,或许盛满了地狱归来的疯狂和死寂,竟让那两个训练有素的壮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为我让开了一条缝隙。
厚重的橡木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教堂内部的光线骤然变得柔和而神圣。高耸的穹顶,精美的壁画,巨大的管风琴肃穆地矗立在旁。空气里飘荡着圣洁的管风琴旋律,悠扬而庄严。
长长的红毯尽头,是装饰着无数新鲜玫瑰和白纱的圣坛。陆景深就站在那里。他背对着大门,身姿挺拔如松,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衬得他肩宽腿长,贵气逼人。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凝视着他面前的新娘。
白薇薇背对着我,洁白的头纱轻柔地覆在她精心打理的发髻上,纤细的腰身被婚纱勾勒得不盈一握,露出的脖颈白皙修长。她微微仰着头,姿态充满了被宠爱的幸福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他们站在那里,在神父慈祥的注视下,在两侧宾客祝福的目光中,宛如一对璧人,沐浴在圣坛上方透过彩色玻璃窗洒下的、犹如神恩般的斑斓光晕里。
多么完美,多么神圣。
管风琴的旋律流淌着,神父温和而洪亮的声音在空旷高耸的空间里回荡:…陆景深先生,你是否愿意娶白薇薇小姐为妻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都爱她,珍惜她,直至死亡将你们分离
陆景深微微侧过脸,线条完美的下颌线清晰冷硬。他的唇似乎动了动,即将吐出那个神圣的我愿意。
就在这一刻!
我不同意!
我的声音,嘶哑、干裂,却像一道撕裂锦帛的利刃,带着积攒了五年的绝望和此刻喷薄而出的滔天恨意,猛地劈开了教堂里所有神圣、庄严、幸福的氛围,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管风琴的旋律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
所有的目光,瞬间从圣坛上的新人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门口——转向我这个一身丧服、如同复仇恶灵般突兀闯入的不速之客。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圣坛上的陆景深,身体猛地一僵。他没有立刻回头,但那瞬间绷紧的肩背线条,清晰地透露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英俊的面容一寸寸暴露在教堂的光线下。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每一处线条都像是上帝精心雕琢的杰作,也刻满了惯常的冷漠和掌控一切的傲慢。然而此刻,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一身刺目的黑,像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怨鬼。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当众冒犯的、冰冷的愠怒,如同暴风雪前的阴云,迅速在他眼底凝聚、翻涌。
苏晚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在寂静的教堂里清晰地扩散开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三个字,从他薄情的唇齿间吐出,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裹着冰渣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
我一步步向前走去。粗硬的丧服下摆摩擦着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毒蛇爬行。高跟鞋踏在红毯上,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踩在刀尖。两侧宾客的目光,惊愕、鄙夷、怜悯、纯粹的看戏……如同实质的芒刺,要将我洞穿。但我毫不在意。我的眼里,只剩下红毯尽头那个男人。
随着我的走近,他眼底那抹愠怒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掠过一丝极快、几乎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是厌恶是烦躁还是……一丝几不可查的狼狈
终于,我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近得能看清他昂贵礼服上细微的褶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男性气息——这曾经让我迷恋、如今却只让我作呕的味道。
我抬起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决绝。手指触碰到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金属环。那是我们的婚戒,铂金的指环,中间镶嵌着一粒小小的钻石,样式简单到近乎朴素,是当初我们一无所有时,他用第一笔微薄的薪水买的。戒指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光泽,黯淡无光,如同我们早已死去的婚姻。
指尖用力,带着一种剥离血肉般的狠劲,将那枚戒指一点点褪了下来。金属摩擦着指关节,带来细微的疼痛。戒指脱离指尖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彻底断裂,心口猛地一空,随即又被汹涌的恨意填满。
我微微垂下眼睫,目光落在掌心里那枚小小的、冰冷的戒指上。它静静地躺着,像一颗凝固的泪珠,也像一个微型的耻辱标记。然后,我抬起手,手腕一松。
叮——
一声清脆得近乎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教堂里骤然响起,回荡在挑高的穹顶之下,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那枚小小的铂金戒指,带着我指尖残留的温度和所有过往的冰冷重量,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然后精准地坠落,滚落在陆景深那双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的鞋尖前。
戒指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又骨碌碌滚了半圈,最终停下,钻石那点微弱的反光,正好对着他冰冷的脸。
我抬起头,迎上他骤然变得阴鸷、如同暴风骤雨般的目光。嘴角扯开一个极其缓慢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封的恨意和刻骨的嘲讽。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这片死寂的空气里:
陆景深,陆太太的位置……
目光扫过他身边那个穿着圣洁婚纱、此刻脸色煞白、眼神惊惶如同受惊小鹿的白薇薇,我唇角的讥诮更深。
我让给她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不再看他脸上任何可能的表情,无论是暴怒还是惊愕,都与我无关了。我猛地转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沉重的裙摆划出一个决绝的弧度,我挺直了背脊,如同一个败退的将军,带着仅存的、摇摇欲坠的骄傲,一步一步,踩着那猩红的、象征着他们爱情的红毯,在身后无数道复杂目光的聚焦下,在死寂得连呼吸都停滞的压抑氛围中,朝着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橡木大门走去。
身后,是死水般的寂静。然后,猛地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海潮般的哗然!
天啊!她竟然……
那戒指…是陆总前妻她居然敢来这里砸场子
太嚣张了!简直疯了!
啧啧,这下有好戏看了…
陆总的脸…嘶…
那些议论声、惊呼声、倒抽冷气的声音,如同沸腾的水,瞬间打破了教堂的沉寂。但我充耳不闻。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自己的脚步上,每一步都沉重,却又无比坚定。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那冰凉沉重的门环时,身后,一道冰冷刺骨、裹挟着雷霆之怒的嗓音,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穿透所有喧嚣,精准地钉在了我的背心:
苏晚!你以为你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陆景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空气仿佛被冻结了。
我的脚步,在离门一步之遥的地方,生生顿住。
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我没有回头。冰冷的门环就在眼前,黄铜的色泽在教堂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
教堂里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陆景深那冰冷愤怒的声音余波还在空气中震荡。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僵直的背影和几步之外那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身上。
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带着哭腔、柔弱无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打破了令人心颤的沉默。
景深…白薇薇伸出戴着蕾丝手套的纤细手指,轻轻地、怯生生地拽住了陆景深笔挺的西装袖口。她仰着那张精心描绘过的、此刻却梨花带雨的脸,眼眶红红的,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欲坠未坠的泪珠,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委屈和不安,别…别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不值得…今天是我们最重要的日子…
她刻意放软了姿态,身体微微依偎向陆景深,像一株寻求庇护的菟丝花。那双含泪的眼睛,怯生生地看向我,里面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和挑衅。
陆景深紧绷的身体,在白薇薇这看似柔弱的依偎和劝解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眼底翻涌的暴戾似乎被强行按捺下去了一些,但那份冰冷的怒意并未消散,只是暂时被一层更深的、令人捉摸不透的阴鸷所覆盖。他没有看白薇薇,目光依旧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我的后背上。
不相干的人
白薇薇这句看似劝解、实则诛心的话,像一瓢滚油,猛地浇在我心口那早已沸腾的恨意之上!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了下去。指甲再一次深深掐进掌心,那刚刚结痂的伤口瞬间崩裂,温热的液体渗出,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我更加清醒,也更加疯狂。
我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裙摆划出凌厉的弧度。
我的目光,不再是空洞的死寂,不再是冰冷的嘲讽,而是燃着熊熊的地狱之火,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直直地刺向陆景深,然后,缓缓地移向他臂弯里那个楚楚可怜的白薇薇。
我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前压抑到极致的大海,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
陆景深,我盯着他,一字一顿,今天,也是我妈下葬的日子。
教堂里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成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无数道目光在我和陆景深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陆景深的瞳孔,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收缩!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刺中。他脸上那层冰封的怒意和掌控一切的傲慢,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震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骤然漾开,甚至盖过了之前的暴戾。他下意识地,极其细微地,向前倾了一下身体,薄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
但我不给他任何机会。
我的目光扫过他瞬间僵硬的表情,掠过白薇薇那张血色尽失、写满错愕和一丝恐慌的脸,最后,定格在圣坛后方那扇巨大的、描绘着圣母圣婴的彩色玻璃窗上。阳光透过斑斓的玻璃,投下梦幻的光斑,却再也照不进我心底分毫。
祝你们……我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诡异,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诅咒力量,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说完这最后的、最恶毒的祝福,我毫不犹豫地再次转身。这一次,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决绝得如同斩断最后一丝牵连。
手指用力抓住那冰冷的黄铜门环,猛地向外一拉!
嘎吱——
沉重的橡木大门发出刺耳的呻吟,豁然洞开。
外面喧嚣的市声、刺目的天光、混杂着汽车尾气的风,瞬间汹涌地灌了进来,吹得我鬓边的黑纱疯狂飞舞,如同招魂的幡。
我没有回头。
一步,踏出了那扇象征着他幸福新生活的大门。
身后,教堂里压抑了许久的巨大声浪,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彻底吞没了那神圣的管风琴余音。议论声、惊呼声、难以置信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耳膜。
但我已置身事外。
风很大,带着深秋的寒意,吹透单薄的丧服,刺骨的冷。我挺直背脊,一步步走下教堂前那长长的、冰冷的石阶。高跟鞋敲击在石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一下,又一下。
阳光终于彻底挣脱了乌云的束缚,明晃晃地洒下来,落在我身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只觉得那光线苍白得刺眼,像无数把冰冷的刀锋。
路边,一辆不起眼的灰色出租车静静地停着。后车窗降下一条缝隙,露出一双焦灼又担忧的眼睛。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冰冷的皮质座椅接触到皮肤,激得我微微一颤。
晚晚姐,你…驾驶座上的年轻女孩,我的助理兼唯一的朋友林晓,声音带着哭腔,递过来一张纸巾。
我摇了摇头,没有接。只是疲惫地、彻底地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所有的力气仿佛在刚才那场耗尽生命的对峙中被彻底抽干,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虚空在四肢百骸蔓延。
走吧,晓晓。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去机场。
车子启动,汇入车流。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教堂那高耸的尖顶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后。
五年。
时光如同被按下了加速键,又像是一场漫长而混沌的梦境。
我靠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视着脚下灯火璀璨的陌生都市。霓虹勾勒出摩天大楼冷硬的轮廓,街道上流动的车灯汇成一条条光的河流。这里是异国他乡,空气里飘荡着陌生的语言和食物的香气。窗玻璃冰凉的触感贴着指尖,将我从短暂的恍惚中拉回现实。
五年,足够一个城市改头换面,也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
妈咪!你快看!我画好了!
清脆稚嫩的童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邀功,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一个小小的人影炮弹般冲了过来,像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猛地撞进我的怀里,带来一阵暖烘烘的奶香。
我下意识地弯腰,稳稳接住这个小炮弹。低头,对上一双亮得惊人的大眼睛,像盛满了夏夜的星辰。那眼睛的形状,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几乎和我如出一辙。可那挺直的小鼻梁,紧抿时显得有点倔强的唇线,还有那看人时偶尔流露出的、超越年龄的锐利和审视……却像极了另一个人。
苏小野,我的儿子。我在这五年灰暗人生里,唯一的光。
妈咪你看嘛!他献宝似的举起手里一张画得满满当当的纸,几乎要怼到我脸上。
画纸上,用蜡笔涂抹得色彩斑斓。一个穿着长裙、长发飘飘的女人(头顶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妈咪),旁边站着一个叉着腰、戴着酷酷墨镜的小男孩(写着小野),两人站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他们面前,用深褐色的蜡笔重重涂抹了一个大土包,上面插着几根歪歪扭扭的黑色线条,大概是墓碑墓碑顶上,还画着几个红色的小圆圈。
这是什么呀我忍住笑意,指着那个土包和红圈圈问。
这是渣男爸爸的坟呀!苏小野理直气壮,小手指戳着那几个红圈圈,奶声奶气地解释,妈咪你不是说,他坟头上的蘑菇应该长这么大了嘛!你看,我都画出来了!红伞伞,白杆杆,吃了躺板板!
他一边说,一边还夸张地做了个躺板板的动作,小脸上一派认真,逗得旁边的林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揉揉他柔软的黑发,心里五味杂陈。这五年,我从未刻意在小野面前丑化陆景深,但也从未隐瞒过事实。我用他能理解的、带着点童话色彩的方式告诉他:那个所谓的爸爸,像童话里被女巫迷惑的坏王子,伤害了妈咪,所以妈咪带着他离开了。而那个坏王子,大概早就躺板板了。
小野似乎对这个渣男爸爸充满了好奇,混合着一种孩童式的、对坏角色的审判欲。他收集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关于陆景深的新闻图片,甚至还自己画了一张渣男爸爸的肖像——虽然画得抽象无比,但那股子冷峻劲儿倒是抓得挺准。
画得真好,宝贝。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压下心底那丝细微的刺痛,不过,我们马上就要回国了,这些‘坟头蘑菇’的画,暂时收起来好不好
回国小野的大眼睛瞬间亮了,就是妈咪出生的地方我们要去渣男爸爸的坟上采蘑菇吗
……我一时语塞,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充满探险精神的小脸。
晚晚姐,手续都办妥了。林晓走过来,将护照和登机牌递给我,脸上带着一丝担忧,真的…决定回去了那个地方…
嗯。我接过证件,指腹划过硬质的封皮,语气平静无波,该回去的,总得回去。有些账,该清了。不是为了那个男人,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母亲,也为了给小野一个真正的、没有阴影的根。
机场巨大的穹顶下,人潮汹涌,广播里用多种语言播报着航班信息,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快餐店油腻的香气和无数人身上散发的复杂味道。
我牵着苏小野的小手,他背着一个印着卡通恐龙的小书包,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他那个宝贝画夹——里面夹着他画的渣男爸爸肖像和坟头蘑菇图。林晓推着行李车跟在后面。
长途飞行的疲惫还未完全消散,小野却精神亢奋,小脑袋像个雷达似的左顾右盼,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妈咪!你看那个灯好大好亮!
哇!那个叔叔的帽子好奇怪!
妈咪妈咪!那个……
他的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小鸟,是我此刻唯一的慰藉。我微微弯着腰,耐心地回应着他层出不穷的问题,目光却下意识地在涌动的人潮中扫过。五年了,这座城市变化太大,连机场都扩建得几乎认不出来。但心底某个角落,那根警惕的弦,却从未真正放松过。
就在这时,一直兴奋地东张西望的苏小野突然顿住了脚步。他小小的身体猛地绷紧,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仰着小脸,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小嘴巴微微张着,脸上写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
小野怎么了我顺着他的视线疑惑地望去。
前方,是一行刚从VIP通道走出来的身影。为首的男人身量极高,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身姿挺拔如松,在人群中如同鹤立鸡群。他微微侧着头,正对身边一个西装革履、助理模样的人低声交代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冷硬分明,下颌线绷紧,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疏离和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正是陆景深!
五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成熟、更深邃、也更冰冷迫人的气场。他像一块被岁月打磨得更加锋利的寒冰,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动隔绝了周遭的喧嚣。
我的心跳,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骤然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撞击着胸腔!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是他!怎么会是他!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里!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我下意识地就想拉着小野躲开。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就在我手指收紧,想要拽动小野的刹那——
爸爸!
一声清脆响亮、带着巨大惊喜和无比确认的童音,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
苏小野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小兽,猛地甩开了我的手!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背着那个小恐龙书包,像一颗出膛的小炮弹,义无反顾地朝着那个冷峻高大的身影直冲过去!
小野!回来!我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周围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过来。
陆景深似乎也听到了那声石破天惊的呼喊。他交代的话语顿住,微微蹙眉,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循声望来。
就在他侧过身,目光投过来的瞬间,苏小野已经冲到了他面前!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那个小小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像只树袋熊一样,猛地扑过去,一把死死抱住了陆景深那条包裹在昂贵西裤里的、笔直的长腿!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精准无比!
爸爸!爸爸!我终于找到你了!苏小野仰起小脸,那双和我如出一辙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作伪的、星辰般璀璨的喜悦和孺慕之情,声音又脆又亮,带着浓浓的鼻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喜极而泣,我就知道你还活着!妈咪骗我说你坟头都长蘑菇了!我就知道她是骗我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以陆景深为中心,方圆十米之内,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嘈杂的人声、广播声、轮子滚动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陆景深身边那位正在汇报的助理,手里端着的咖啡杯啪嚓一声摔落在地!褐色的液体飞溅开来,染脏了光洁的地面和他锃亮的皮鞋,他却浑然不觉,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地盯着抱着自家老板大腿的那个小男孩,仿佛看到了外星生物降临。
周围的旅客也纷纷停下脚步,惊愕、好奇、探究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诡异而震撼的组合上——那个气场强大、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冷漠男人,和他腿上那个突然冒出来、抱着他喊爸爸的陌生小男孩。
陆景深本人,身体在苏小野抱住他腿的瞬间,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那双深不见底、惯常只有冰冷和算计的黑眸,此刻清晰地映出了苏小野那张兴奋激动的小脸。震惊!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眼底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完全超出他认知范围的惊愕,瞬间冲垮了他脸上所有的冷漠和掌控。他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死死地锁定在苏小野的脸上。那眉眼…那鼻梁…那倔强的唇线…那熟悉到令人心悸的轮廓!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锐利如鹰隼般的视线,穿透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几乎要撕裂一切的惊疑和某种难以置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无比地、死死地钉在了僵立在几米之外、脸色惨白的我的脸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
他眼底翻涌的巨浪瞬间被另一种更深的、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惊涛骇浪般的震动、审视、以及一种近乎灼热的、穿透灵魂的逼问!
他盯着我,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山雨欲来的重量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