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那棵老槐树,像一团墨绿色的浓云,沉沉压在午后燥热的空气里。夏日炎炎,连蝉鸣嘶哑也格外让人烦躁。我拖着步子往家蹭,眼皮被热气蒸得发沉。树荫下,石凳上,一点突兀的白刺破了那片浓绿。
是个老太太。齐耳短发,雪白,柔顺,越发衬得那张脸沟壑纵横。她穿着件辨不出原色的旧褂子,袖管空荡荡地挂在枯瘦的手臂上。然而,当我的视线落到那双搭在膝盖上的手时,呼吸猛地一窒。
那双手太怪了。皮肤是近乎透明的冷白,细腻得不可思议。十指纤长匀称,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像精心保养的艺术品。这绝不是一双属于这张脸、这个年纪的手。它们搁在粗糙褪色的裤料上,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精致。
我脚步顿住,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那双低垂的眼睛抬了起来。浑浊,像蒙着灰尘的玻璃珠,眼神却是散的,没有焦点。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齐整微黄的牙:姑娘,歇歇脚啊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没等我应声,她又自顾自地絮叨开了,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火苗短暂地燎了一下:我年轻那会儿……爱写点东西,写故事……写得可好了。她咂摸了一下干瘪的嘴唇,仿佛在回味某个早已消逝的滋味,那会儿,脑子里全是字儿……哗啦啦地往外淌,关都关不住。
她枯瘦的脖颈微微昂起一点弧度,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着,望向被槐树浓密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阳光的碎片在她脸上晃动。写啊写,家里……孩子病着,得花钱,男人……唉……她突然卡住了,像是被自己的话噎住,浑浊的眼珠里那点微弱的光倏地熄灭,只剩下空洞。她猛地低下头,视线重新落回自己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上,仿佛那是仅存的、唯一安全的锚点。她伸出那两只过分白皙的手,神经质地、一遍遍地互相摩挲着手背,动作僵硬又急促,像是在努力擦掉什么看不见的污迹。
午后的燥热里,一股寒气却顺着我的脊梁骨悄然爬升。她身上的旧褂子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味,混合着尘土和某种……类似药柜深处积年不散的苦涩气息。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她指甲刮过手背皮肤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单调而执着。我喉头发紧,只想快点逃离这片被阴影和低语笼罩的角落。
您……您这手保养得真好。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纯粹是没话找话的窘迫,只想找个由头结束这诡异的对视和沉默。可这句话,像一根火柴,嗤啦一下又点燃了她眼底那点微弱飘摇的光。
那双白得刺眼的手猛地停止了摩挲。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浑浊的眼底深处,那点光骤然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仿佛我是黑暗里唯一的光源。好她重复着,声音陡然拔高,尖细得变了调,像生锈的铰链在硬生生地转动,你也觉得好是啊……以前,他也说过……说这双手,天生就该拿笔的……她猛地将双手举到眼前,十指张开,对着从槐叶缝隙漏下的稀疏光线,痴迷地翻来覆去地看,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专注,仿佛在欣赏绝世珍宝。阳光在她惨白的手背上跳跃,白得晃眼,白得……瘆人。
该拿笔的……她又喃喃道,声音低下去,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掐断了,戛然而止。那股专注的狂热从她脸上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空洞。她不再看我,也不再看自己的手,只是呆呆地坐着,目光涣散地投向远处某个虚无的点,仿佛刚才那阵短暂的激动耗尽了所有力气。槐树的影子在她身上无声地蠕动。
我头皮发紧,脚下发软,深一脚浅一脚的赶紧往家跑,砰地一声将外面那个凝固着诡异老人的世界隔绝开来。家里的风扇摇着头,带着人造的清新剂气味,但我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和尘土混合的气息,却固执地萦绕着,挥之不去。
晚饭吃得食不知味。新闻联播的片头音乐响起时,我正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粒。父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琐事,电视里的声音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恶性案件……潜逃……通缉……播音员严肃刻板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客厅里那层温吞的日常空气。
心脏毫无预兆地狠狠一沉,我猛地抬起头。电视屏幕上,一张放大的通缉令占据了画面。黑白打印的照片,像素粗糙,但足以辨认——那头标志性的、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雪白短发!照片上的女人面无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镜头深处,带着一种穿透屏幕的冰冷死寂。照片旁边是滚动文字。
……陈素云,女,五十二岁。特征:身高约一米六,体型偏瘦,白发,短发……尤其注意其双手,异常白皙、纤细,与其年龄及整体面貌特征极不相符……
哐当!
我的筷子脱手砸在碗沿,又弹落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脆响。父母惊愕地看过来。我的视线死死黏在电视屏幕上,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屏幕上那张脸,那双在粗糙像素下依然显出异样白皙的手……和老槐树下那个絮叨着写作梦、神经质般摩挲着自己双手的老太太,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该嫌疑人具有严重暴力倾向,极度危险!据悉,其因家庭长期贫困,精神受创,后因独子意外身亡、自身罹患重病,丈夫弃家而去等多重打击,导致精神彻底崩溃……于上月残忍杀害其丈夫后潜逃……
播音员的声音继续锤击着我的耳膜。家庭贫困……孩子死了……重病缠身……丈夫跑了……杀夫潜逃……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下午老槐树下那些破碎的呓语上。原来那些含混不清的哽咽,那些突然中断的低语,那些眼底熄灭又燃起的火光,都浸满了如此浓稠的血腥和绝望!而我,我竟然还夸过那双手!那双刚刚染过血的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我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如有发现线索者,请立即报警……切勿靠近……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母亲担忧地伸手探我的额头。我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盯着已经切换到其他新闻的电视屏幕,那冰冷的电子光影在我瞳孔里疯狂跳动。
一夜无眠。
窗外天色刚透出一点灰白,像浸了水的旧布。父亲发动了车子,引擎低沉的轰鸣在清晨寂静的乡村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沉默地坐在副驾驶,父亲似乎想说什么,侧头看了我一眼,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打开了车载广播。轻柔的音乐流淌出来,试图抚平车厢里绷紧的弦,却只让我更加烦躁。我盯着右侧的后视镜。镜子里映出逐渐后退的、熟悉的街景。车子穿过街道,即将驶向公路的时候,我的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后视镜里一个极速放大的白色斑点!像一颗被用力投掷出的惨白石子,骤然闯入那片平静的镜像!
是她!
那头白发!那件肮脏变形的旧褂子!那张沟壑纵横、此刻却因剧烈奔跑而扭曲狰狞的脸!她正以一种完全不顾一切的姿态疯狂地追赶着我们的车!两条枯瘦的腿甩开,每一步都重重踏在水泥地上,身体大幅度地前倾、摆动,速度快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老人!
更恐怖的,是她高高举起的双手!
那双惨白如纸、纤细得诡异的手!此刻正像两面旗帜,又像是某种献祭的祭品,直直地伸向天空,伸向车子,伸向我!十指用力张开到极限,指关节绷得发白,在清晨灰白的光线下,白得刺目,白得惊心动魄!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在绝望地召唤,在疯狂地展示着什么……展示那双被我夸赞过的手!镜子里,那张扭曲的脸似乎正对着我,嘴角咧开一个巨大到非人的弧度——她在笑!在狂奔中,朝着我,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凝固的笑容!
爸——!后面!快!我的声音变了调,尖利得如同被撕裂的布帛,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破喉而出,手指痉挛地指向后视镜。
父亲被我的尖叫惊得一震,猛地侧头瞥向后视镜。只一眼,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暴起。坐稳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骇。
下一秒,他右脚猛地将油门踏板狠狠踩到底!
发动机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咆哮,巨大的推背感将我死死压在椅背上。窗外的景物骤然模糊,连成一片飞速倒退的色块。我死死抓住车门上方的把手,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因巨大的加速度而微微颤抖,眼睛却像被焊死了一样,无法从后视镜上挪开分毫。
镜子里,那个白色的身影在加速的车轮下迅速变小、变远。她的奔跑姿势因为距离拉远而显得更加怪异,像一个被狂风吹打的破旧稻草人,那高举的双手也变成了两个模糊晃动的惨白光点。距离在拉远,速度的鸿沟无情地显现,她似乎要被彻底甩脱了……那股扼住喉咙的窒息感稍稍松动了一丝。
就在我几乎要喘过一口气的刹那,异变陡生!镜子里那个越来越小的白点,毫无预兆地、突兀地停住了。
不是力竭摔倒,不是被障碍阻挡。是奔跑中的骤然急停。像高速放映的胶片被猛地剪断,像提线木偶的线突然绷紧。她站在了原地,就在马路的正中央。
她距离我们已经很远,五官在镜子里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轮廓。但那个轮廓上,却异常清晰地凝固着一个表情——笑。
嘴角被拉扯到极限,形成一个巨大而僵硬的弧度。不是下午树荫下那种浑浊的、神经质的笑,也不是刚才狂奔中那种扭曲的、狰狞的笑。这是一种……死寂的笑。空洞,冰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凝固在脸上的一个永恒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面具。像一具被精心装扮过的蜡像,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朝着猎物消失的方向,展露着永恒的、无声的恶意。
尤其在那片模糊的面孔上,那双高举的手,却因过分的惨白而异常醒目、清晰。它们依旧固执地、笔直地伸向天空,伸向我们消失的方向。十指张开,惨白得如同两截刚从冷库里取出的冰雕,在逐渐亮起的晨光下,反射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刺眼的光。那光仿佛带着穿透力,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即使隔着冰冷的后视镜,也如同实质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深处。
车子在父亲惊魂未定的操控下,我们终于摆脱了那个身影。后视镜里,那个路中央凝固的白色身影终于被彻底甩掉。父亲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他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侧脸笼罩着一层从未有过的铁青和凝重。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开口问任何问题。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那股沉默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目光投向车窗外。城市在晨光中渐渐苏醒,车流开始变得密集,行人步履匆匆。阳光透过高楼玻璃幕墙的反射,刺得人眼睛发痛。一切都沐浴在一种看似正常、充满活力的光亮里。
然而,我的脑海深处,却顽固地烙印着另一幅画面:空旷清冷的街道中央,一个凝固的白色身影,脸上凝固着僵硬的笑容,高举着那双惨白如纸的手。那双手,那白得刺眼的光,像两簇永不熄灭的、冰冷的火焰,在喧嚣的晨光里,在每一个看似安全的角落,无声地燃烧着。它们举着,不知疲倦,不依不饶,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悬停在我视界的边缘,成为一道永恒的、冰冷的、无法驱散的印记。
可是......
起初,那双手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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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陈素云的手在晨光里拂过键盘,像溪流轻吻光滑的鹅卵石。她指尖下的敲击声清脆、迅捷,带着一种天生的韵律。阳光斜斜地穿过窗台上那盆茂盛的绿萝,在她纤长、骨节匀称的手指上跳跃,那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底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温润如玉。
丈夫李志刚总会在这时轻轻推门进来,带着一杯温热的牛奶,杯壁氤氲着水汽。歇会儿,大作家,他声音低沉,带着宠溺的笑意,目光落在她飞舞的手指上,这双手,天生就是该干这个的。他有时会俯身,下巴轻轻蹭过她柔软的黑发——那时还是夹杂着几缕灰丝的深栗色,剪成利落的及耳短发,露出白皙的后颈。她笑着躲开,指尖却带着键盘的余温,轻快地拂过他的脸颊,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暖意。
儿子磊磊的小手,胖乎乎的,带着孩子特有的热力和一点黏糊糊的糖渍,常常会突然按在那些印满了文字的稿纸上,留下一个可爱的小油印子。妈妈写!他奶声奶气地要求,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陈素云会放下工作,笑着把他抱到膝上,握住他的小手,教他用一根手指在键盘上一个一个地戳出不成调的音符。磊磊咯咯地笑,她则低头,用鼻尖蹭蹭孩子柔软的发顶,那双手环抱着小小的、温暖的生命,指尖下的键盘仿佛也沾染了无尽的生机。简陋但干净温馨的房间里弥漫着油墨、牛奶和阳光晒透棉布的气息,安稳得如同凝固的琥珀。
她的文字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从最初发表在晚报豆腐块上的小散文,到后来引起关注的中篇小说集《绿萝低语》。样书送到家的那天,李志刚特意提早下班,捧回一束热烈的向日葵。磊磊围着包裹欢呼雀跃。陈素云小心翼翼地拆开牛皮纸,指尖拂过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封面,那双手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莹白、优雅,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珍视。她翻开扉页,看着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眼里有泪光,但嘴角是盛大的、明亮的笑意。李志刚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曾经书写出万千世界的、此刻微微颤抖的手。他掌心粗粝的温暖包裹着她微凉的指尖,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骄傲。
命运转向的飓风,起于青萍之末。
磊磊连续一个月高烧不退。转到大医院时已经错过治疗时机。即便如此,夫妻二人依然抱有一丝希望,在绝望中渴望奇迹发生。高昂的治疗费用不仅掏空了这个小家的积蓄也打破了这个家庭的温情。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磊磊终于还是没有等来奇迹发生,陈素云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外,那双曾写出无数锦绣文章的手,此刻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代表生死界限的门。门开了,医生口罩上方的眼神沉重地落下,像一块巨石,瞬间将她所有的希望砸得粉碎。世界陡然失声,只剩下尖锐的耳鸣。李志刚发身体摇晃着几乎栽倒,陈素云没有哭喊,她只是猛地低下头,目光呆滞地落在自己痉挛般绞紧的双手上,看着那些被指甲掐出的、细密的血珠慢慢渗出来,在白得刺眼的皮肤上凝结成暗红色的小点,像一行行无声的血泪。
磊磊小小的身体躺在冰冷的太平间,被一块刺眼的白布覆盖。陈素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最后一次触摸孩子冰凉的脸颊。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那白布的瞬间,一股冰冷的、粘稠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缩回手,仿佛那白布是烧红的烙铁。那双手,那双曾经温柔地抱起磊磊、拂过他柔软发顶的手,此刻僵硬地悬在半空,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像寒风中即将折断的枯枝。一种巨大的空洞感从指尖蔓延开来,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温度。
葬礼后的日子灰暗粘稠。陈素云的世界塌陷了,只剩下书桌上那盆日渐萎蔫的绿萝,和她自己。悲伤淤积在身体深处,如同不断滋生的霉菌,悄然侵蚀着她的健康。起初是莫名的疲惫,然后是手脚偶尔的麻木和无力。直到有一天,她试图端起一杯水,那曾经稳定而灵巧的手却陡然失控,玻璃杯从指间滑落,啪地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水花四溅,像磊磊消失的生命一样无法收拾。诊断书上的字冰冷而狰狞:肌萎缩侧索硬化(ALS)——渐冻症。
命运也许终究是善待她的,在她万念俱灰时给她及时安排了一场被动的死亡,可命运啊,又太残忍,它把死亡的日期定在未来的某一天。
慢慢的她的身体开始背叛她,从双脚开始,肌肉一点点地僵硬、萎缩,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但最残酷的讽刺在于,那双曾带给她荣耀、被丈夫无数次赞美的、属于作家的手,在疾病肆虐的初期,竟被奇异地赦免了。它们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惊异的白皙和纤细,甚至因为身体的枯槁而显得更加突出、更加精致,像是被精心保养的易碎古董。
这短暂的赦免,成了压垮李志刚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点燃陈素云疯狂的火种。
李志刚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他看着死气沉沉的家和妻子那双依旧美丽却已无法再写出任何故事的手,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厌恶的疏离。他开始长时间地不回家,即使回来,身上也带着陌生的、廉价的香水味。沉默像霉菌一样爬满了这个曾经充满牛奶和阳光气息的家。
素云……一个平凡的夜,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眼神躲闪地避开她那双在灯光下白得刺眼的手,我得走了。这样下去……我们都得死。他正在收拾一个旅行袋,动作仓促。
陈素云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面朝着那盆早已彻底枯死的绿萝。枯黄的叶子卷曲着,如同干瘪的尸骸。她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是专注地、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用那异常白皙的手指,徒劳地拂拭着枯叶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僵硬而固执。
李志刚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近。他绕到她面前,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愧疚、决绝和如释重负的复杂表情。他弯下腰,试图去碰她的肩膀:房子留给你,欠的钱……
就在他弯腰靠近的瞬间,陈素云一直低垂的目光猛地抬起!那双曾经温柔、后来空洞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火焰。她的视线并未落在李志刚的脸上,而是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他因为弯腰而露出的大动脉上!那截暴露的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脆弱。
李志刚被她眼中那非人的光芒骇得一愣,动作僵住。
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停顿里,陈素云那只一直放在轮椅扶手上的、苍白得如同上好骨瓷的手,动了!那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爆发力,完全不像一个渐冻症患者!她的手闪电般伸向轮椅侧袋——那里,静静躺着一把她曾经用来裁切稿纸边缘的、细长的银色裁纸刀。
冰冷的金属刀柄瞬间被那只白得晃眼的手攥紧!刀锋在昏暗的光线里划出一道短促、刺眼的银亮弧线,带着撕裂空气的微响,陈素云精准、狠绝、毫不犹豫地——把它插进了李志刚的脖颈!
呃……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被硬生生扼断在喉咙里的闷哼。李志刚的身体猛地一挺,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瞳孔里最后映出的,是陈素云那双近在咫尺、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和她那只握着刀柄、稳定得可怕的、白得刺眼的手。
鲜血,温热粘稠的鲜血迅速地从他的指缝里那个小小的创口里涌出,染红了他的衣领,也溅了几滴在陈素云苍白的手背上。那几点猩红,在她冷白如雪的皮肤上,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妖异无比的红梅。
李志刚的身体沉重地向前扑倒,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最后的目光,依旧死死地、凝固地,盯着陈素云那只握着刀的手,那只他曾经无数次赞美过、属于作家的手。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鲜血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嗒…嗒…嗒…缓慢而粘稠,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陈素云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溅了血的手背上。那几点猩红,在冷白的底色上显得异常刺目。她没有惊恐,没有尖叫,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另一只同样苍白的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地、仔仔细细地、无比专注地,去擦拭手背上那几点温热的血迹。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擦拭一件稀世的珍宝,眼神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血迹被拭去,只在皮肤上留下几道极淡的、暧昧的粉红水痕。那只手,依旧白得晃眼,白得惊心动魄。
她慢慢从轮椅上站起身,是啊,她是可以站起来的,只是她本来以为,她的丈夫会亲手拉她起来,但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她不再看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那里才是她唯一的归途。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傀儡,缓缓的缓缓的走出家门,走向门外的、未知的深渊。那扇曾经隔绝了外面风雨、守护着温暖的家门,在她身后无声地洞开着,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
……
(陈秀云的独白)
绿萝的叶子,在阳光里是透亮的,像磊磊小时候吹的肥皂泡。那时,我的手指敲在键盘上,是欢快的雨点,落进志刚含笑的眼睛里。他说:这双手,天生就该拿笔的。他的掌心很暖,包裹着我的指尖,暖意能一直渗到心窝里去。磊磊的小手,肉乎乎的,带着奶香和糖渍,按在我的稿纸上,像盖了个最珍贵的印章。那些字句流淌出来,带着油墨香、牛奶味和阳光晒透棉布的气息……那就是活着,是沉甸甸、暖融融的锚,将我稳稳地泊在尘世的港湾里。
我总以为,写作是灵魂的出口,是存在的证明。我用文字编织世界,赋予万物意义,也定义着自己。我是妻子,是母亲,是作家——这些身份如同交织的藤蔓,攀援着我生命的支柱,枝繁叶茂。
直到那场高烧,像一场无声的流沙,带走了磊磊。他小小的身体被白布覆盖,那是我见过最刺眼、最冰冷的颜色。我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冰凉,再也不敢触碰。空洞,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空洞,从指尖蔓延到心脏。世界失重了。然后,是这具身体无声的背叛。脚开始麻木,像踩在棉花上,然后是腿……医生嘴里吐出的词——渐冻症——像冰锥扎进耳朵。多讽刺啊,这双被志刚赞美、被我自己珍视的作家的手,竟成了这具腐朽之舟上,最后一片看似完好的甲板。
我看着它们,这双依旧白皙、纤细的手,在灯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它们曾是创造的源泉,是温柔的抚慰,是爱的传递者。如今呢它们成了我残存价值唯一的、畸形的证据,一个残酷的笑话。志刚的眼神变了,那里面曾经的光,被疲惫、疏离,最终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取代。他看着我,不,他看着这双手,仿佛在质问:为什么偏偏是这无用的美留了下来他收拾行李时,那廉价的香水味像毒气,熏得我睁不开眼。他说我们都得死,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生命支柱彻底崩塌的巨响。
后来的事……像一场浓得化不开的噩梦。黑暗里,只有那截暴露的后颈,脆弱得不堪一击。裁纸刀的冰凉触感……那么熟悉,它曾经只裁开过稿纸的边缘。血……温热的,溅在手上,像雪地里开出的红梅。我擦啊,擦啊,那么专注,仿佛擦掉的是这荒谬绝伦的命运泼在我身上的污秽。
现在,我游荡着。世界是模糊的背景音。有时会清醒一瞬,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换一口气。这时,巨大的悲凉便兜头罩下。我这一生,像一本被粗暴撕碎的书。那些曾赋予我身份、意义和价值的一切——母亲的身份、妻子的纽带、作家的荣光——都被命运之手一一剥夺、碾碎。最后剩下的,竟只是这双被诅咒的、空有皮囊的手!它们成了我仅存的、可悲的存在标识。
那个树下夸我手的姑娘……她的声音,像一根针,扎破了麻木。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听到了志刚的声音:这双手……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扭曲的、想要被看见的疯狂攫住了我。看吧!看这双手!它们还在!它们就是陈秀云!一个被掏空了所有内涵,只剩下这具残骸和这双苍白之手的女人!我追着车,用尽力气举起它们,像举起一面宣告彻底失败的旗帜,一个荒诞的祭品。阳光刺眼,照得它们白惨惨的。那一刻,我笑了。笑这命运无情的嘲弄,笑这空壳般的存在,笑这双手,最终成了我人生最精准、也最悲凉的墓志铭。清醒,是比疯狂更深的寒潭。寒潭里,只有这双苍白的手,在无声地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