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上海旧梦1946 > 第一章

1
银针断情
1946
年深秋的上海,风往骨头缝里钻。
曼璐裹紧旗袍,领口的银胸针硌得锁骨生疼
——
像陈子谦最后那句
我也是没办法。
她站在绸缎庄门口,看着黄包车在路口拐了个弯,车篷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去年这个时候,陈子谦就是坐黄包车来的,手里拎着只烤鸡,油纸袋上还冒着热气。
他说
曼璐你看,我给你带了老大昌的烤鸡,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了霜。
沈曼璐住的静安寺附近那栋石库门公寓,楼道里总飘着股油烟混着霉味的气息。张家的煤球炉子总在傍晚呛出黑烟,李家晒在栏杆上的蓝布衫滴着水,像是浸了水的旧棉絮,捂得人喘不过气。
她在南京东路绸缎庄做账房,月薪够买三双半进口玻璃丝袜,可日子过得像块被反复搓洗的手帕,看着还算齐整,经纬里早都松垮了。
领口那枚银胸针,磨得发亮,针脚歪了半分
——
是前年争吵时她摔的。如今倒成了体面的幌子,衬得她像只插了羽毛的鹌鹑,在亲戚面前强撑着
未嫁守节
的空架子。
每日清晨走过弄堂,总被拎着铅桶倒马桶的阿婆打量,那眼神像沾了水的棉絮,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他们初遇是
1941
年春末,空气里飘着四马路栀子花甜得发腻的香。
陈子谦穿浅灰西装站在绸缎庄柜台前,指尖划过水绿杭绸的样子,像在抚摸什么珍奇的鸟儿。
曼璐正核账,他忽然开口,声音润得像浸了水的玉:小姐看这料子做长衫如何
她抬头撞进他眼里,那目光干净得刺眼。指尖在账本上洇出个墨点,轻声道:先生气质清雅,这颜色衬您。
他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像水面被风吹出的涟漪。此后他成了常客,买领带时会问
近日天气干燥,小姐用什么润肤,替母亲挑披肩时又说
这藕荷色倒像小姐上次穿的旗袍。
有时他会带两串城隍庙的冰糖葫芦来,裹着透明的糖衣,在柜台前映出细碎的光。
相熟在跑马厅旁的图书馆。
曼璐总在午后借诗词,他总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外文画册。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发上,镀着层虚假的金。
那日她够《漱玉词》,他伸手替她取下,指尖擦过手背时,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
你也喜欢李清照
他问。
曼璐点头,两人从
知否知否
聊到
人比黄花瘦,直到闭馆铃响,才惊觉窗外的春光都泄得差不多了。
他送她到四川北路,黄包车上的铜铃叮叮当当,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2
风雨相知
静安寺旁的老大昌咖啡馆成了常去处。
他喝黑咖啡,她要加奶的。他说在洋行做翻译,梦想开家小印刷厂,印些有血有肉的字,不像那些官样文章,干巴巴的像脱水的鱼。
曼璐托着腮听,看他眼里的光比煤油灯还亮。
有次他掏出油纸包,里面是两块沈大成的杏仁酥
——
她提过的四马路老字号。
排队买的,还热乎。
他把点心推过来,指尖被烫得发红也不顾。
那杏仁酥甜得发苦,曼璐却吃得仔细,碎屑都用指尖拈了放进嘴里。窗外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玻璃震得发颤。
相知在台风夜。
石库门屋顶漏雨时曼璐正用脸盆接水,门被敲响。
陈子谦浑身湿透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工具箱:苏太太说你这儿漏水。
他爬上屋顶修瓦片,泥水顺着裤脚往下淌,下来时额角划了道口子。
曼璐用酒精给他消毒,他疼得龇牙咧嘴,却笑:这下好了,以后下雨你就不用怕了。
弄堂里谁家的收音机正放着周璇的《天涯歌女》,咿咿呀呀的调子混着雨声,她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心里某个角落忽然软得发疼。
订婚在他租住的霞飞路阁楼。
他笨手笨脚把胸针别在她领口,声音发紧:这是我母亲的东西,她若在,定会喜欢你。
月光落在他脸上,他说:等我从香港回来,在霞飞路租带阳台的房子,给你买一柜子旗袍料子,每天换着穿。
曼璐只顾点头,眼泪砸在胸针上,亮得像假的。
楼下传来黄包车夫招揽生意的吆喝,去外滩伐
——,声音被夜风吹得飘飘忽忽。
他走的前一晚,把祖母绿戒指套在她手上。
戒面有道细裂痕,像道没长好的疤。
等我回来用新戒指换。
他握她的手,掌心烫得她心头发颤。
你穿灰鼠色乔其纱最好看,
他摩挲着她的指尖,像水墨画里走出来的,沾着点雾气。
他们沿着外滩散步,江风带着水汽扑在脸上,万国建筑的灯火在黄浦江里碎成一片金。
3
裂痕难掩
如今想来,那些话像糖衣炮弹,甜完了就只剩疼。
绸缎庄老板私下跟伙计念叨:现在做洋布生意要靠商会门路,没背景的厂子迟早得关门。
这话曼璐听进了心里,前阵子收到陈子谦托人带来的口信,说
商会千金对工厂有用,她当时正用他寄来的钱买了支玫瑰金口红,对着镜子涂的时候,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既不安又有隐秘的期待。
这日曼璐在仓库清点,指尖触到匹灰鼠色乔其纱。
料子凉滑,像蛇的皮肤。忽然想起他说
这颜色像你阴天时的眼神,心口猛地一缩。
她忽然想起前日刚托人从静安寺旧货市场淘来的柯达相机
——
那是台德国产的折叠式相机,黄铜镜头蒙着层薄薄的氧化痕迹,像老年人眼角的翳。
曼璐把相机从帆布包里取出来,对着布料调整焦距,领口的银胸针在镜头里歪歪扭扭,针脚断裂的地方像道没长好的疤。
她后退两步,让自己的半张脸也入了镜。
照片洗出来时,她正坐在账台后核对进货单,伙计把棕色信封递过来,牛皮纸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发皱。
她躲进仓库角落,借着从气窗透进来的微光翻看照片:灰鼠色料子在她身后铺开,像片积了薄雪的荒原,而她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被阳光照着,嘴角抿成条僵硬的直线。
她把照片塞进旗袍内袋,手指反复摩挲着相纸边缘,直到边角卷了毛边。
傍晚锁门时,又掏出来看了看,最终还是扔进了弄堂口的铁皮垃圾桶。铁皮碰撞的声响惊动了趴在墙根的黑猫,那畜生竖着尾巴窜进黑暗里,像极了她那些说不出口的念想。
旁边同事的话像冰锥扎过来:陈家少爷要回上海办厂了,娶了商会会长的女儿,听说在百乐门请客呢。
曼璐的手一抖,料子落在地上。弯腰去捡时,看见自己映在地板上的影子,像只被踩扁的蟑螂。
月初那封信还压在梳妆台的胭脂盒下。
陈子谦说他断了条腿,娶了会长的女儿,随信附的支票,不多不少够赎回那枚当掉的祖母绿戒指
——
去年冬天母亲病重,药单上的西药价格比战前涨了十七倍,她在当铺那道黑沉沉的柜台前犹豫了整整一下午,柜台后挂着
黄金美钞概不兑换
的告示,像一张冰冷的脸。
她当时把信纸揉成一团,又慢慢展平,指尖把
生存所迫
四个字磨得发毛。
祖母绿戒指的裂痕,是曼璐在某个失眠的夜晚发现的。她从抽屉深处翻出那枚戒指时,戒面的裂痕在月光下像条细小的蛇。去年当掉它的时候,当铺掌柜说
这裂痕影响价钱,她当时还心疼了好几天。
现在看着这道裂痕,曼璐忽然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摸出盒蔻丹
——
那是她用陈子谦寄来的钱买的,正红色,艳得像团火。她蘸了点指甲油,小心翼翼地往裂痕里填,红得像道没愈合的疤。
填到一半时,她忽然笑了
——
这举动多傻啊,就像用口红遮盖眼泪留下的痕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可她还是耐心地把裂痕填满了,看着那抹红色在绿色的戒面上格外刺眼,像段强行被美化的回忆。
戒指最终还是被曼璐收进了首饰盒,和那枚断裂的银胸针放在一起。有时她会打开盒子看看,看那道红色的裂痕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在提醒她:有些伤,不管怎么掩饰,终究是存在过的。
下楼倒煤灰时撞见苏太太,那女人涂着蔻丹的指甲点她的胸针:陈先生回来啦新太太留洋的,昨天在先施公司买了一箱子香水,穿高跟鞋比你稳呢。
曼璐攥紧煤灰桶,指节泛白,匆匆走过时,听见背后一声嗤笑,像针掉进水里。
弄堂口的修鞋摊正捶打着鞋跟,砰砰
声敲得人心烦。
回到房间,她从抽屉翻出信和支票。
背面那行小字刺得眼睛疼:那枚胸针,原是我母亲的陪嫁。
原来他早就算计好了,连这念想都要收回。
曼璐冷笑,眼泪却掉下来,砸在支票上晕开个小水点,像块丑陋的疤。
窗外有人在叫卖
桂花糖粥,甜糯的香气飘进来,勾得人心里发空。
4
舞池心碎
第二天她把支票兑成银元,用棉纸包好塞进胸针盒子。
穿上那件灰鼠色旗袍,对着镜子看,眼角的细纹像被揉皱的信笺。
戴上胸针,歪掉的针脚硌得锁骨生疼,这疼倒让人清醒。
夜里起风,楼下有汽车喇叭响。
曼璐趴在窗沿看,黑色轿车停在弄堂口,后座人影一晃,像极了陈子谦从前的侧影。
她的心猛地揪紧,又很快松开
——
他如今是别人的丈夫,断了腿也比她强。
远处外滩的钟声敲了十下,沉闷的声音裹在风里传来。
绸缎庄的年轻伙计叫阿明,留过洋的学生,说话总带着点新派气息。他擦柜台时看见曼璐对着灰鼠色乔其纱发呆,忽然冒出一句:沈小姐,上周在跑马厅看见陈先生了。
曼璐的手顿了顿,继续整理账本:哦
他拄着根德国手杖,银头的,上面还刻着花纹。
阿明拿起块麂皮布,仔细擦拭着玻璃柜,我记得他以前最讨厌这些洋玩意儿,说‘花里胡哨的没用’。有次你送他的钢笔是派克牌,他还说‘不如毛笔写着顺手’。
曼璐翻页的指尖有些发僵:人总是会变的。
变是会变,
阿明转过身,阳光照在他新烫的头发上,但变得这么快,倒像是换了个人。我姐在女子中学教书,常说‘真心要是能当饭吃,谁还谈恋爱啊’,我以前不信,现在看陈先生,倒觉得有点道理。
这番话像颗石子投进曼璐心里,荡开圈圈涟漪。
傍晚关门前,阿明递给曼璐一张传单:先施公司招女店员,说‘会记账的优先’,沈小姐你要不要试试
曼璐接过传单,上面的油墨味还很新鲜:我在这儿做惯了。
做惯了不代表就得做一辈子啊。
阿明扛起扫帚往仓库走,我爸以前总说‘年轻人要安分’,可安分守己的,最后不都被欺负吗
仓库门
吱呀
一声关上,把阿明的声音挡在了里面。曼璐捏着那张传单,指尖把
女性亦可胜任
几个字摩挲得发皱,像在做什么重大决定。
百乐门的水晶灯转得人眼晕,曼璐攥着服务生递来的香槟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本不想来这场所谓的
行业交流会,但绸缎庄老板说
陈家新太太特意嘱咐请你,语气里的意味深长像根软刺,扎得她不得不来。
陈子谦的新太太林佩瑶穿一身月白色纱裙,珍珠项链在颈间晃出细碎的光。她端着酒杯走到曼璐面前时,香水味像层无形的网罩过来
——
那是娇兰的
午夜飞行,曼璐在先施公司的玻璃柜台前见过,价格够她买三个月的米。
沈小姐想必就是子谦常提起的那位账房先生
林佩瑶的笑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指甲上的蔻丹红得发亮,听说你算盘打得极好,连洋行的会计师都比不上。
曼璐低头抿了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点苦涩的甜。陈太太过奖了。
林佩瑶忽然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说什么秘密:我知道你和子谦的过去。在香港时他喝醉了提过,说当年差点娶了个绸缎庄的小姐。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曼璐领口的银胸针,但你也知道,他那间小印刷厂,没商会的门路撑不过这个冬天。我父亲能帮他打通海关关系,你能吗
这话像块冰,顺着曼璐的脊椎滑下去。她想起陈子谦信里写的
生存所迫,原来所谓的迫不得已,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舞池里忽然响起《玫瑰玫瑰我爱你》的调子,林佩瑶转身朝陈子谦走去,裙摆扫过曼璐的脚踝,像条冰凉的蛇。曼璐看着他们在舞池中央相拥旋转,陈子谦的手搭在林佩瑶腰间,姿态熟稔得仿佛练过千百遍。她忽然觉得手里的酒杯沉得厉害,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像场无声的泪。
次日去绸缎庄,刚进门就撞见个熟悉的身影。
陈子谦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手里拄着根精致的手杖,身边站着个穿米白色洋装的女人,妆容精致,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的目光扫过曼璐时,有瞬间的凝滞,随即移开,仿佛只是看到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那女人正指着柜台里的料子,声音娇嗲:子谦,这灰鼠色的乔其纱做裙子一定好看,配我新买的珍珠项链正好。
陈子谦笑着点头,语气宠溺:你喜欢就都包起来。
曼璐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她忽然想起去年当铺掌柜盯着戒指说
这裂痕早该修
时,自己捏着当票笑了笑
——
原来她早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拼不回,却偏要等他来递那把刀。
同事在旁边窃窃私语:那就是陈太太,会长的千金呢,听说在哈同花园有栋小洋楼。看陈先生对她多好,哪还记得从前……
后面的话曼璐没听清,她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擂鼓一样,震得耳膜生疼。
5
标签心事
陈子谦带着新太太离开时,经过账台。
他脚步顿了顿,手杖在地板上轻轻一顿,终于看向曼璐,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沈小姐,好久不见。
曼璐数着柜台上的纽扣,头也没抬:陈先生的长衫,还是水绿色最衬。
他喉结动了动:人总是要变的。
是啊,
她把纽扣摆成一排,就像这料子,去年还时兴,今年就成了过期货。
他没再说什么,拉着身边的女人快步离开。
那女人回头看了曼璐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优越感,像在看一件过时的旧物。
门口的玻璃柜里摆着最新款的旗袍,模特脖子上挂着的丝巾,是从霞飞路洋行刚运来的。
曼璐在留声机里听到周璇的《天涯歌女》时,正蹲在仓库整理布料。那台留声机是绸缎庄老板的,放在账台旁边,每天午后都会放些流行歌曲招徕顾客。唱针划过唱片的沙沙声里,周璇的声音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曼璐心上: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她忽然想起陈子谦说过
灰鼠色像你阴天时的眼神,于是翻出支红铅笔,在那块灰鼠色乔其纱的标签上写下
阴天
两个字。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她此刻的心情。
三天后,林佩瑶来取料子,手指划过标签时停住了:‘阴天’这名字倒别致。
曼璐站在一旁打包,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陈太太喜欢就好。
林佩瑶忽然笑了笑,把标签扯下来塞进手袋:这标签我留着吧,挺有意思的。
曼璐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忽然觉得那标签像封没寄出的信,被收信人误打误撞地拆开了。
银胸针断裂那天,曼璐正在给陈子谦的新工厂记账。
笔尖在
陈太太
三个字上顿了顿,墨水晕开,像滴没忍住的眼泪。
仓库外传来有轨电车驶过的叮当声,震得窗玻璃嗡嗡发颤。
她忽然抓起算盘,噼啪乱打。
算珠碰撞的脆响在空荡的仓库里回荡,盖过了心里的钝痛。
打到第三遍时,算珠卡住了
——
是颗染着墨渍的下珠,怎么拨都纹丝不动。
曼璐盯着那颗算珠,忽然想起陈子谦送她的第一把算盘,红木框子,算珠是牛角做的,温润得像块玉。
那年她生日,他说
以后我开印刷厂,你就当我的账房先生,算盘珠子被他拨得飞快,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现在这把铁算盘,边角都磨秃了,算珠上满是划痕,像她这几年过的日子。
她用力把算盘往柜台上一摔,铁框撞出个凹痕,那颗卡住的算珠终于弹了出来,滚到地上不见踪影。
曼璐把染黑的银胸针扔进黄浦江时,正赶上退潮,江水卷着泥沙往海里去,银片在浑浊的浪里闪了下,就没了踪影。
她沿着外滩往前走,万国建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些沉默的巨人。有卖花女抱着篮子走过,白兰花的香气混着江水的腥气飘过来,曼璐忽然想起陈子谦第一次送她白兰花的样子,他把花别在她衣襟上,说
这花像你,看着素净,闻着却香得很。
先施公司的霓虹灯已经亮了,粉紫色的光打在玻璃幕墙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招聘广告牌在旋转门旁闪着光,女性亦可胜任
几个字被灯泡照得发亮。曼璐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玻璃门自动滑开时,冷气扑面而来,带着百货公司特有的香水与糖果混合的气味。
她走到服务台前,把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传单递过去。穿制服的女职员抬头笑了笑:应聘女店员吗填张表吧,明天就能上班。
曼璐接过表格和钢笔,笔尖悬在纸上时,忽然想起自己的记账本还在口袋里。她掏出来翻了两页,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夹着那块灰鼠色乔其纱碎布,上面还沾着半根珍珠项链的断链。
她把碎布取出来,塞进钱包最里层,然后低头开始填表。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像在书写一个全新的开始。
6
新途启程
入职那天,曼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棉布旗袍,是她用剩下的工钱做的。领口空荡荡的,没有胸针,倒觉得清爽。
阿明来送绸缎庄的账目,看见她站在先施公司的化妆品柜台后,正给一位太太介绍口红的色号。他隔着玻璃挥了挥手,曼璐也笑着回了礼,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像落了些碎星星。
傍晚收工时,曼璐路过霞飞路,看见陈子谦和林佩瑶从一辆黑色轿车里下来,走进一家新开的西餐馆。玻璃窗里暖黄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依偎在一起,像幅熨帖的画。
曼璐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街对面的唱片行正放着《夜来香》,李香兰的声音柔得像水。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那块乔其纱碎布硌着掌心,像个温柔的提醒。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落叶往天上飞。曼璐裹紧了旗袍领口,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她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拼不回来了,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就像这旧上海的街景,拆了又建,却总有新的灯火亮起来。
夜色渐浓,先施公司的霓虹灯在她身后闪烁,像串永不熄灭的星子。